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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健三曾离开过东京,几年后,又从遥远的地方(1)归来,在驹込后街(2)安了家。他踏上故土时,感到亲切中带有一种孤寂味。他刚离开那个国家,身上还沾有那里的习气。他讨厌那种习气,想尽早把它拂去,但对隐藏在其中的自豪感和满足感都没有加以注意。

    沾有那种习气的人,总是神气活现的。他每天都是这副神态,按常规在千驮木(3)到追分的大街上往返两次。

    一天,下着蒙蒙细雨。他既没有穿外套,又没有穿雨衣,只是撑着一把伞,沿着常走的街道,准时向本乡走去。正走着,在车店稍前一点的地方,迎面碰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那人沿着根津寺后门外的坡道往上走,正好同他相向而行,朝北走来。健三无意中朝前望去,那人约在前面二十米的地方,进入他的眼帘。他不由得把自己的目光移开。

    他想若无其事地从那人身边走过去。可又觉得有必要再确认一下那人的相貌。因此,当走近相隔约五米时,他再次把目光向那人投去。这时,对方早已死死地盯住他了。

    街上寥无声息,两人之间只有细细的雨丝在不断地飘忽,彼此要认清对方的面貌,没有任何困难。健三只瞟了一眼,随即向前方走去。对方却伫立在路旁,压根儿就不想离去,目不转睛地盯着健三擦身而过。健三感到那人的脸像是随着自己的脚步在慢慢地转动。

    他已经多年不见那人了。他不到二十岁就与那人断绝了来往,至今,十五六年的岁月过去了,在此期间,他们从未见过面。

    健三现在的地位和境况,用过去的眼光来看,的确起了根本的变化。他已经长了黑胡子,戴上了小礼帽,与早先剃光头时的模样相比,连他自己也不禁有隔世之感。对方却有点反常。不管怎么说,那人也该有六十五六岁了,为什么头发至今仍是那么乌黑呢?他心里好生奇怪。不戴帽子外出,是那人老早就有的习惯,至今未改,这一特点也给他带来了奇异的感觉。

    健三本不乐意碰见那人。他曾这么想:万一碰上了,如果对方比自己衣冠整洁,当然再好不过。可是,眼前所见的这个人,谁都不会认为他的生活是很富裕的。即使不戴帽子是本人的自由,单从外褂或内衣来看,充其量也只能使人认为是从事中流以下营生的商家老人。健三甚至连那人撑的是一把显得很沉的粗布雨伞,也注意到了。

    当天,他回到家里,一直没法把在路上碰见那人的情景抹去。那人伫立在路旁,直勾勾地望着他擦身而过的那副神态,不时地侵扰着他,弄得他心烦意乱。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告诉妻子。他有这种脾气:心情不好的时候,即使有不少想说的话,也不愿向妻子述说。妻子呢,面对沉默不语的丈夫,除了有要事以外,也绝不轻易开口。

    * * *

    (1) 隐指夏目于1900年去英国留学,两年后又回到日本。

    (2) 位于东京本乡,现属文京区。

    (3) 即驹込后街,夏目的住址。

    二

    第二天,健三在同一时间,又经过同一地点。第三天也经过那里,却不见那个不戴帽子的人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他在那条常走的路上往返,显得那样机械而勉强。

    一连五天都这样相安无事地过去了。第六天的早晨,那个不戴帽子的人突然从根津寺坡道的暗处钻出来,把健三吓了一跳。这次与上次的地点大致相同,时间也几乎一样。

    当时,健三尽管意识到对方会慢慢接近自己,但他仍一如既往,机械而勉强地继续向前走。可是,对方的态度截然相反,眼睛里凝聚着足以使任何人望而生畏的目光,死死地盯住健三。从那阴沉可怕的眼神里,可以清楚地看出那人在寻思,只要有空子,就要向他靠过来。健三毫不迟疑地从那人身旁冲了过去。

    “老是这样下去终归是不行的。”健三心里有这种异常的预感。

    当天回到家里,他仍然没有把不戴帽子的人的事告诉妻子。

    他和妻子结婚已有七八年了。当时,他已跟那人断了关系,何况结婚的地点又不在故乡东京,妻子当然不会直接知道那人。如果有所传闻,那只能是出自健三本人的嘴,或是从他的亲戚那里听到,对健三来说,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结婚之后,有一件与此有关的事,至今还经常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五六年前,他还在外地的时候,有一天,在他工作单位的桌子上,意外地放着一封女人字体的厚信。他好奇地拆开了这封信,可是,费了很大的劲也没有把信看完,因为密密麻麻的小字,写了约有二十张。他只大致看了五分之一,就把信交给了妻子。

    当时,他认为有必要向妻子说明写来长信的女人的情况,更有必要把与这女人有关的那个不戴帽子的人拉来作证。健三依然记得当时自己被迫这样做的情景。可是,健三喜怒无常,当时向妻子作的说明详尽到了什么程度,这一点已经没有印象了。因为这是有关女人的事,妻子也许还记得清清楚楚,可他却无心再去询问妻子。他不愿意把写长信的女人和不戴帽子的男人摆在一起,因为这样会勾起他去回忆自己不幸的往事。

    好在他眼下的处境没有工夫去为那些事情操心。他回到家里,换好衣服,马上钻进自己的书斋。他待在这六帖(1)的小房间里,感到要做的工作堆积如山。而实际上,比起工作来,还有一种非承受不可的刺激更强烈地支配着他,这自然使他焦急不安。

    在这六帖的房间里,他打开从遥远的地方带回来的书箱,取出外文书,盘腿坐在如山一般的书堆里,过上一个星期,甚至两个星期。他随手抓到哪一本,就拿过来看上两三页。正因为如此,这间至关紧要的书斋总是凌乱不堪,顾不上收拾。末了,来访的朋友实在看不顺眼,就不分前后顺序,也不管册数多少,把所有的书都归置在书架上。许多了解他的人,都说他是神经质,他却认为这是自己的习性。

    * * *

    (1) 一帖为一张榻榻米大小,约1.62平方米。

    三

    的确,工作一天天追逼着健三,即使回到家里,也不得片刻清闲。而且,他很想看看自己要看的书,写写要写的文章,考虑需要考虑的问题。因此,他几乎不知道世间有“清闲”二字,而始终被拴在桌子跟前。

    他忙得很少到娱乐场所去,有时朋友劝他去学学谣曲,他也婉言谢绝。别人那么空闲,他感到奇怪,但自己对待时间的态度,简直跟守财奴对待钱财一样,他却根本没有觉察到。

    客观的形势迫使他不得不避开社交,也不得不避开旁人。像他这种人,思想上与铅字的交道越复杂,就越会陷入个人的苦海。有时他也模糊地意识到生活的孤寂,却又坚信自己心灵的深处埋藏着一团异乎寻常的烈火。因此,尽管他朝着寂静的旷野,迈步在生活的道路上,却仍然认为自己天性如此而聊以自慰。他绝不认为热情的人的血会趋向枯竭。

    亲友们都把他当作怪人。可是对他来说,这并不构成了不得的痛苦。

    “受的教育不同,有什么办法呢!”他经常暗自替自己辩解。

    “恐怕是自我欣赏吧!”妻子总是这么认为。

    可怜健三竟无法摆脱妻子的批评。每逢妻子这么说的时候,他就显得不高兴,有时打心眼里埋怨妻子不理解自己,有时会骂上几句,有时还会强顶硬撞,跟虚张声势的人说话一样,把火发在妻子身上。到头来,妻子只是把“自我欣赏”四个字改成了“大吹大擂”四个字。

    他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和一个哥哥。说到亲属,除了这两家别无他处。遗憾的是,他与这两家的来往也不怎么密切。与自己的姐姐和哥哥关系疏远,他也觉得这种现象不正常,心里不是滋味。可是,他把自己的工作看得比与亲属来往更为重要,何况回到东京之后,已经与姐姐和哥哥见过三四次面,这一事实也使他多少有理可说。如果不是那个不戴帽子的人突然挡住了他的去路,他还会跟往常一样,每天只需按常规在千驮木的街道上往返两次,暂时无须往别处去。在这期间,如果有个星期天可以舒坦一下,也不过是在铺席上伸展开疲劳的四肢,美滋滋地睡半天罢了。

    可是,下一个星期天来到时,他突然想起在路上两次碰见那人的事,立即想去姐姐家。姐姐家在四谷津守坡旁边,要从大街上往胡同里走进去约莫一百米。姐夫要算是健三的表哥,当然也是姐姐的表哥,但不知他俩是同岁,还是相差一岁。在健三看来,他们两人都比自己大一轮。姐夫原来是在四谷区公所工作,现在既然辞了该职,再住在津守坡对现在的工作地点来说就不太方便了。可姐姐不愿离开这个熟人多的地方,还是住在原来的老房子里。

    四

    姐姐有气喘病,一年到头叫唤难过。尽管如此,由于她生来是个急性子,除非实在忍受不了,是绝不肯闲待着的;做点什么事,不在狭小的屋子里转个没完没了也是不肯罢休的。健三认为她那个沉不住气的庸俗样子,实在太可怜了!

    姐姐还是个特别爱唠叨的人,而且唠叨起来毫不顾体面。健三与她相对而坐,只好沉默不语,显得有苦难言。

    “就因为她是我的姐姐嘛!”与姐姐谈话之后,健三心里总是这么感慨无量。

    这一天,健三看到姐姐跟往常一样,用袖带挽起袖子,在壁柜里翻来翻去。

    “啊,好久不见,来得正好。来,用这个垫着坐吧!”

    姐姐把坐垫拿给健三,自己到廊檐那边洗手去了。

    健三趁姐姐不在,环视了客厅,横楣上还挂着他小时候见过的旧匾。他想起在十五六岁时,这家的主人曾告诉他:匾额落款筒井宪(1),确实是旗本(2)出身的书法家之类的人,他的字是出类拔萃的。健三当时管这家主人叫阿哥,经常到那里去玩。其实就年龄来说,有着叔侄般的差别。可是,两人总爱在客厅里摔跤,每次都要挨姐姐的骂。有时,两人爬到房顶上去摘无花果吃,把果皮扔向邻家的院子里,人家找上门来。有时主人骗他,说给他买个带盒子的罗盘,可是过了好久,仍不见兑现,使他特别怀恨在心。更可笑的是,与姐姐吵架之后,自己下了狠心:这回即使姐姐来道歉,也不宽容她。可是,等来等去,姐姐就是不来道歉。莫奈何,自己只好厚着脸皮找到姐姐家去,又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光是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口,直等到姐姐松了口,才进到屋里去……

    健三望着那古老的匾额,就像面对着促使他回忆起儿时情景的明亮的探照灯。他感到姐姐和姐夫以往那样照顾自己,如今自己却不能加倍还报,心里十分内疚。

    “近来身体怎么样?没有怎么大发作吧?”他望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姐姐的脸这么问。

    “嗯,谢谢。托福,精神还算好。不管怎么着,家里这点事还能做得了……可是年龄不饶人,实在没法像过去那样拼命喽!早先,健弟来玩的时候,我会撩起衣襟,连你的小屁股都给洗干净了,可如今实在是没有那个精力了。好在托你的福,每天总算能喝上牛奶……”

    虽说为数不多,健三总不忘每月给姐姐一些零用钱。

    “好像瘦了一些呢!”

    “哪里,我就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办法!我从来就没有胖过,也许是肝火太旺的缘故吧。一发火,就胖不起来喽!”

    姐姐挽起袖子,把瘦骨嶙峋的胳膊伸到了健三面前。她眼睛深陷,眼圈稍黑,眼皮松弛,显得无精打采。健三默默地盯着姐姐那干瘪的手掌。

    “说起来,健弟现在干得不错,真是再好不过。你出国的那个时候,我还心想自己怕是难以活着再见了。可是,你瞧,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如果阿爹和阿妈还健在,该有多高兴啊!”

    不知什么时候,姐姐的眼眶噙满了泪水。健三小时候,姐姐总是像口头禅似的说:“等姐姐将来有了钱,健弟喜欢什么就给买什么。”当时还信以为真。可她又说:“性情这么古怪的话,这孩子终归是不成器的。”健三想起姐姐往日说过的话和那种语气,心里暗自苦笑。

    * * *

    (1) 德川幕府末期的官员,实为筒井政宪,落款时省去了“政”字。

    (2) 旗本为德川幕府的官职,即将军的直属武士。

    五

    一追忆起这些往事,健三觉得好久不见的姐姐更加苍老了。

    “说起来,姐姐今年多大啦?”

    “老太婆喽!又过去一年了嘛,你说呢?”

    姐姐笑着露出了稀疏的黄牙齿。的确,连健三也没有想到她已经五十一岁了。

    “这么说,比我大一轮还多喽!我还以为顶多相差十岁、十一岁呢。”

    “怎么大一轮呢?我与健弟相差十六岁。你姐夫属羊三碧(1),我属四绿(2),记得健弟你是属七赤(3)的。”

    “属什么星我不懂,反正我三十六岁了。”

    “你算算看,肯定是属七赤。”

    健三根本不懂得怎么算自己的星属。关于年龄的事,就谈到这里为止了。

    “今天,姐夫不在家?”健三问起了比田的事。

    “昨晚又是他值班。说起来,如果光是值自己分内的班,一个月轮上三四次也就行了。可是,还有别人求他顶班。可不,只要顶上一个晚上,就没完没了,他甚至想把别人的班全包下来。这些日子,住在公司和回家里来,大致各占一半。说不定住在公司里的日子反而更多些呢!”

    比田的桌子摆在拉门旁边,健三默默地望去,上面整整齐齐地放着砚台盒、信封、信纸。桌子的一端还立着两三本记事用的笔记本,红色的书脊正对着健三。还有一把光亮好看的小算盘摆在本子的下方。

    据传,比田近来与一个奇怪的女人勾搭上了。还有人说,他把那女人安置在离自己工作单位很近的地方。健三想:说是值夜班,值夜班,不能回家来,也许原因就在这里吧。

    “比田姐夫近来好吗?也许与过去不同,年纪大了,变得老成了吧?”

    “什么呀,还是那个样子。他呀,是特意为个人享福才生到这个世上来的,有什么法子!不是去听说书,就是去看戏,再不就是看摔跤。只要有钱,一年到头到处闲逛。可也奇怪,也许跟上了年纪有关吧,与过去相比,像是和气些。正如健弟知道的,早先他性子可暴躁啦!不是踢,就是打,抓住我的头发,在客厅里打转……”

    “姐姐也不示弱呀!”

    “什么呀,我可是始终没有动过一次手。”

    健三想起过去姐姐那股倔强劲,禁不住发笑。夫妻俩扭打起来,根本不像姐姐自我表白的那样,光是挨打。特别是那张嘴,姐姐要比比田厉害十倍。尽管如此,从不饶人的姐姐又是多么令人可怜啊!她受了丈夫的骗,居然深信丈夫既然没有回家,就准是在公司里过夜。

    “好久不来,姐姐请吃什么好东西呢?”健三边望着姐姐的脸边说。

    “感谢提醒,虽然如今生鱼片并不稀罕了,但还可以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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