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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可以弄来吃吃吧!”

    只要来了客人,不管人家有没有时间,姐姐总要让人家吃点东西,否则是不会放行的。健三只好稳稳当当坐下来,准备把装在肚子里的话,慢慢地说给姐姐听。

    * * *

    (1)(2)(3) 都属于九星,分别位于东、东南、西方。

    六

    健三最近也许用脑过度,胃总是不好,偶尔也想起要运动运动,可是,一运动反而更加感到胸部发闷,腹部发胀。他很注意,除了三顿正餐之外,尽可能不吃别的东西。尽管如此,还是挡不住姐姐把东西硬塞过来。

    “紫菜饭团对身体没有什么害处,是姐姐特意为健弟弄来的,所以一定得尝尝。喜欢吗?”

    健三无可奈何,只好把乏味的紫菜饭团,放进牙齿被香烟熏坏了的嘴里,勉强地咀嚼着。

    姐姐唠唠叨叨,健三一直没能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尽管自己有事要问姐姐,但在谈话中尽是姐姐在问。他憋得难受,姐姐却毫无觉察。

    姐姐喜欢请人吃东西,也喜欢送人东西。她说要把健三赞赏的达摩大师旧挂轴送给他。

    “这种东西,挂在这里也没有用,你就拿去吧!这么脏的挂轴,连比田都不想要了。”

    健三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只是苦笑。这时,姐姐像有什么悄悄话要说似的,突然放低了声音。

    “是这样,健弟,你回来之后,我就想跟你说,可一直拖到今天还没有说出来。健弟刚回来,一定很忙。姐姐我要上你那里去吧,又有阿住在,有点不好开口。那就写信吧,可是,你知道,我不会写……”

    姐姐的开场白既冗长又可笑。小时候,怎么让她学习,记忆力就是差,无论多么容易的字,总是装不进脑子里,就这样活到今天五十来岁。想到这点,健三认为她是自己的姐姐,应该同情,但也为她羞愧。

    “那么,姐姐到底要说什么呢?说实在的,我今天来倒是有话要跟姐姐说啊。”

    “是吗?那么,轮着来,你先说吧!为什么早不说呢?”

    “可是,哪能插得上嘴呀!”

    “就别那么客气啦,姐弟之间嘛,是不?”

    姐姐自己不停地唠叨,堵住了别人的嘴。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姐姐却丝毫没有察觉到。

    “这样吧,还是姐姐先说。姐姐要说什么呢?”

    “的确,说起来很对不起健弟,不好开口啊!可是,我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差。再说,你姐夫又是那个样子,只顾自己过得好,老婆过得怎么样,他根本不管……每个月的收入本来就少,何况还要交际应酬。因此,要说没法子,也的确是这个样了……”

    因为是妇道人家,姐姐说起话来,总爱绕弯子。很简单的事,总是不能直截了当地说清楚。当然,健三对中心意思是明了的,也就是说,她要健三每月再多少增加一点零用钱。可是,健三听说现有的那点钱,也常被姐夫骗去。姐姐提的这个要求,他觉得既可怜又可气。

    “姐姐想求你帮一把。就姐姐来说,身体这样下去,恐怕也是不久人世了!”

    这是从姐姐嘴里最后说出来的话。健三当然不能有半点厌烦。

    七

    健三还得赶紧回家去,晚上要安排好明天的工作。可是对面坐着的姐姐,一点不知道时间的宝贵,总是唠叨个没完没了。他像热锅上的蚂蚁,有苦难言,心想一走了之。就在刚站起身来的一刹那,他终于说出了不戴帽子的人的事。

    “是这样,最近我碰上了岛田。”

    “哦!在哪里?”姐姐好像感到吃惊。没有受过教育的东京妇女,总爱这样故作惊讶。

    “在太田的空地(1)旁边。”

    “那不是就在你家附近么?怎么样,跟他说什么来着?”

    “说什么呀,没有什么好说的。”

    “是啊。可是健弟不开口,对方是没有脸面开口的呀!”

    姐姐说话,总是尽可能迎合着健三的心意。她问健三:“他是什么样的打扮呀?”又问:“还是不那么富裕吧?”听起来,多少带点同情的语气。可是,一谈起那人的过去,姐姐的怨恨情绪就越来越大了。

    “再怎么不通情理,也没有像他那样的。说什么今天可是到期了,无论如何得拿走。任你怎么跟他解释,他就是死赖着不走。最后,我生气地说:‘对不起,要钱没有,如果能用东西顶,锅也好,炉灶也好,任你随便拿走吧!’他居然说:‘那好,把炉灶拿走。’太不像话啦!”

    “什么把炉灶拿走,那么重,拿得了吗?”

    “可是,他那么顽固不化,说不定真会干出什么事来。你瞧,他想让我当天做不成饭。他就是这么个用心不良的人。反正往后不会有好事。”

    健三不单纯把这话当作一种笑语。在那人与姐姐之间的这段争执里,也涉及自己过去的形象。对他来说,与其说觉得可笑,不如说觉得可悲。

    “我已经碰上岛田两回了。姐姐,往后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碰上的。”

    “不要紧,佯装不知道好啦,碰上多少回都不用理他。”

    “可是,他是特意打附近路过、在寻找我的住址呢?还是另外有事、路过时巧遇上的呢?我就弄不清楚了。”

    姐姐无法解开这个疑团。她只能说些健三听了称心的话。健三感到这种奉承话显得很空洞。

    “打那以后,他根本没有到这里来过吗?”

    “可不,这两三年压根儿就没来过。”

    “以前呢?”

    “要说以前嘛,虽说不是常来,但也没有少来。更可笑的是:他每次来总是十一点钟左右,如果不让他吃点鳗鱼饭之类的东西,他是绝不会走的。一日三餐,哪怕在别人家里吃上一顿也好,这就是他的小算盘。至于衣着,反倒穿得相当讲究……”

    姐姐说话常常容易离题。健三听了这话,只知道自己离开东京之后,姐姐和那人在经济上还有些来往,别的什么都不知道。至于岛田目前的情况,更是无从知晓。

    * * *

    (1) 指本乡区驹込千驮木街的空地。

    八

    “岛田现在还住在老地方吗?”

    连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姐姐也无法明确回答。健三有些失望。好在他并不打算主动去查访岛田现在的住址。他认为目前没有必要为此费尽心机,因此也不算大失所望。他考虑过:即使费心去找,也只是为了满足某种好奇心,何况眼下必须抛弃那种好奇心。他若把时间花费在这件事上,其代价未免太大了。

    他只需闭上眼睛,小时候见过的那人的家和其周围的情景就浮现在眼前。

    那里,路边有条百来米长的大水沟。沟里死水混杂着烂泥,到处冒出苍黑色,甚至散发出一阵阵恶心呛鼻的臭气来。他记得这肮脏的地方过去是用某某先生的公馆来命名的。

    水沟那边,并排盖着许多大杂院,每户开一个昏暗的四方窗。这些房子贴着石墙,彼此紧密相连,所以公馆里的样子是完全看不见的。

    公馆的另一边,稀稀拉拉地盖着一些小平房,有旧房,也有新房,凌乱地混杂在一起;街道当然很不整齐,就像老人的牙齿,到处都是空缺。岛田就是买了一小块空缺地,修建了自己的住宅。

    健三不知道那住宅是什么时候盖好的,第一次去那里时,新屋刚落成不久。房子不大,只有四间,但小孩都能看出,木料是经过细心挑选的,房间的布局也很讲究。六帖的客厅,朝向东方。在铺满了松树叶的小院子里,竖着花岗石灯柱,虽说大得过分,却很壮观。

    岛田喜爱洁净,经常掖着衣服的下摆,自己动手用湿抹布揩擦廊檐和柱子。然后光着脚到朝南的起居室的前院去栽花种树,拔除杂草。有时还拿起锄头,去疏通门外的泥沟。泥沟上架有四尺来长的木桥。

    除了这座住宅之外,岛田另外修建了一栋简陋的出租房。为了便于从两屋之间穿到房后去,还铺了一条三尺宽的路。房后的野地和田园,都是未经整修的湿地,脚踩在草地上,湿漉漉地渗出水来,洼陷最深的地方几乎成了浅池塘。岛田本想向那边发展,逐步盖些小的出租房,但一直未能如愿实现。他还说,到了冬天,野鸭子会飞落下来,这回要抓一只……

    健三把这些往事反复回味了一番。他想如今若是再去看看,那里肯定发生了惊人的变化。这么一来,他更加觉得二十年前的情景犹如就在眼前。

    “贺年卡嘛,你姐夫说不定还会寄的吧!”健三往回走时,姐姐说起了这件事,劝他留下来,等比田天黑回家来聊聊再走。可是,他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当天,健三本想再到市谷药王寺前去看望好久不见的哥哥,顺便问问岛田的情况。可是时间已经晚了,而且他越来越强烈地感到:反正打听到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因此直接回到了驹込。当晚,因忙于筹划第二天的工作,就把岛田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九

    健三又跟平素一样,可以拿出大部分精力来用于自己的事业。他的时间在静静地流逝。在这寂静的气氛中,烦恼始终在纠缠着他。妻子只是在远处观望,无法介入,也就没去管他。健三认为妻子这种冷漠是不应有的。妻子内心里也把同样的责怪反加在丈夫的身上,因为她认为:既然丈夫要有更多的时间待在书斋里,那么,除了有要事以外,夫妻间的交流就理应减少。

    她只好把健三一个人撇在书斋里,光是和孩子们在一起。孩子们也很少到书斋里去,偶尔进去淘气,肯定要挨骂。他总是骂孩子,可对孩子们不亲近自己又感到缺少点什么。

    周末的星期天,他整天没有外出。为了换换空气,四点钟左右他就上了澡堂,回到家里,顿时觉得心旷神怡,于是他摊开手脚,在铺席上睡着了。直到晚饭时刻被妻子叫醒之前,他像丢了脑袋似的睡得不省人事。可是,一起来吃饭,就感到似乎有一股微微的寒气,沿着脊背往下窜,接连打了两个大喷嚏。妻子在旁边没有吭声。健三没有说什么,但心里厌恶妻子缺乏同情心,独自拿起了筷子。妻子也认为丈夫为什么有话不直截了当跟自己说,主动把她当妻子使唤?所以反而闷闷不乐。

    当天晚上,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有些感冒,本想早点睡觉,但终于在已经着手的工作的逼迫下,一直坚持到十二点多钟,上床的时候,他很想喝杯热葛粉汤发发汗,但家里人都入睡了,不得已只好钻进冰凉的被子里。他感到异常寒冷,苦于难以成眠。可没过多久,终因头脑疲乏,使他进入了深沉的梦乡。

    第二天醒来,周围特别宁静。他躺在床上,以为感冒已经好了。起来洗脸的时候,却感到身子瘫软无力,没法像平时那样用冷水擦洗。他鼓起勇气走到饭桌旁,但食欲不佳,平常早饭定量吃三碗,这天只吃了一碗,然后把梅干泡在热茶里,呼呼地吹着咽了下去,连他自己也不解其味。这时,妻子虽然在一旁伺候,却没有说什么。他认为妻子是故作冷漠,心里难免有些生气。他装作咳了两三声,妻子还是没有理睬。

    健三匆匆地把白衬衫从头上套进去,换上西服,按往常的时间出了门。妻子照常拿着帽子,把丈夫送到大门口。可是,此时此刻,他认为妻子是个光讲形式的女人,也就更加厌恶她了。

    出门之后,他仍然感到难受,舌头不灵,而且发干,全身怠倦得像发烧的人一样。他摸了摸自己的脉搏,跳动之快,使他大吃一惊。手指触及的脉搏跳动与耳朵听到的怀表秒针走动声相互交错,节奏完全不同。尽管如此,他还是咬着牙,在外边把要做的事全做完了。

    一〇

    他按往常的时间回到家里,在换下西服的时候,妻子照例拿着他的便服站在身旁。他却面无悦色,把脸朝向另一边。

    “给铺床吧,我要休息。”

    “嗯。”

    妻子照他的吩咐铺好了被子,他随即钻进去睡了。他没有向妻子提起自己感冒的事,妻子也装着视而不见,可彼此心里都不平静。

    健三闭上眼睛昏昏欲睡,妻子来到枕边叫唤他。

    “你用饭不?”

    “不想吃。”

    妻子沉默了一会,但没有马上起身离去。

    “你是怎么啦?”

    健三没有搭腔,半个脸捂在被头里。妻子没有说什么,只是把手悄悄地放在他的额头上。

    晚上,医生来了,说只是感冒,给了药水和分服的药剂。他从妻子手里接过药来喝了下去。

    第二天他仍在发高烧。妻子根据医生的嘱咐,把胶皮冰囊放在他的额头上。本来应该用镍制控制器插在褥子底下把冰囊控制住,但在女仆未买回来之前,她一直用手按住,不让冰囊滑下来。

    两三天来,周围的气氛一直像着了魔似的,可在健三的头脑里几乎对此没有留下任何印象。他恢复了元气,若无其事似的看了看天花板,又看了看坐在枕边的妻子,这才猛然想起自己得到了这位妻子的照料,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又把脸背了过去。丈夫的情意根本没有反映到妻子的心里去。

    “你怎么啦?”

    “医生不是说感冒了么!”

    “这,我知道。”

    对话就此中断了。妻子带着厌倦的神态走出了房间。健三拍着巴掌又把她叫回来。

    “你是问我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你病了,我为你又换冰囊,又喂药,可你呢,不是说待到一边去,就是说别碍事,未免……”妻子话没说完就低下了头。

    “不记得说过这种话呀!”

    “那是发高烧时说的话,也许记不得了。可我认为:如果平时不是那么想,再怎么病,也不至于说那种话。”

    妻子这话的真意究竟是什么?对此,健三往往不是扪心自问,而是总想发挥自己的才智立即把妻子驳倒。如果撇开事实只谈理论,即使在眼下,妻子也是说不过他的。发高烧、麻醉昏迷、做梦,在这种时候说的话,不一定就是心里想的事。当然,这种说法是很难使妻子信服的。

    “行啦,反正你打算把我当女仆使唤,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健三望着起身离去的妻子的背影,心里有些生气,可自己以理论权威自居,却毫无察觉。依他那满是学问的头脑来看,妻子在明摆着的道理面前,不能心悦诚服,只能说明她是个不明事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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