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田和岛田一起出现在健三家的大门口。
健三对这位老人不知该说些什么?又怎样接待为好?如今,他完全缺乏那种无须思考、就能对此作出决定的自发感情,他与这个二十多年不曾见面的人促膝而坐,不但没有什么久别重逢之感,反而只是近乎冷漠的应付。
过去岛田以骄横出名,健三的哥哥和姐姐因此对他敬而远之。的确,健三过去对他这一点,心里也很惧怕。今天,在健三看来,如果认为那人说话的语气伤了自己的自尊心,那是因为对自己估价过高了。
岛田比想象的要客气得多,像普通人初次见面一样,讲话总是客客气气,特别注意使用恭敬的话。健三想起幼时总被那人称作健儿、健儿。就是断绝关系之后,只要碰面,那人还是叫他健儿、健儿。这令人讨厌的昔日情景又自然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可是,如果总是这个样子怎么行呢?”
健三尽力不让他们两人看见自己不悦的神色。看来,对方也尽可能求得顺顺当当地离开,不说半句使健三不称心的话。因此,双方都不谈本应涉及的往事,对话就这么简单地中断了。
健三猛然想起下雨那天早晨的事。
“最近两次在路上遇见您,您经常从那里经过吗?”
“是这样,因为高桥的长女就嫁在这前面不远的地方。”
高桥是谁,健三根本不认识。
“说起来你也许知道,那地方叫芝。”
岛田后妻的亲戚居住在叫芝的地方。健三似乎还记得,小时候曾听说过那里的人家不是神官,就是和尚。至于那边的亲戚,健三只跟一个年龄相同、名叫阿要的男人见过两三次面,却不记得还见过别的什么人。
“您所说的芝,是阿藤的一个妹妹出嫁的地方吧?”
“不,是姐姐,不是妹妹。”
“哦。”
“只是要三(1)死了,其他姐妹都嫁了好人家,可幸福哩!我说,那个长女总该记得吧,是嫁给某某的呀。”
说到某某这个名字,健三听了并不怎么耳生。此人已经去世多年了。
“只剩下女人和孩子。不好办啦。一有什么事,就来找我,阿叔、阿叔的,叫得可亲热哩!最近修房子,要有人监工,所以我几乎每天都从你家门前经过。”
健三很自然地想起岛田带着自己在池端书店买字帖的事。他一买东西,哪怕是一两分钱,也要讨价还价,当时为了五厘钱,居然坐在店门口死不肯走。他抱着董其昌的折帖站在一旁,瞧着他那副样子,心里实在难受,而且很不痛快。
“让这种人监工,木匠和泥瓦匠不生气才怪哩!”
健三一边这么想,一边望着岛田的脸,露出了一丝苦笑。岛田却毫不在意。
* * *
(1) 人名。上述“阿要”为昵称。
一七
“好在托您的福留有遗作,尽管他人已经死了,往后家里的日子倒不太困难,好歹过得下去。”
岛田说话的口气,好像某某所著的书是世人周知的,可惜健三连书名都不知道,可能是字典或是教科书。他无心细问。
“书的确是好东西,写出一本来,就可以一直卖下去。”
健三没有说话。岛田只好跟吉田谈起要赚钱就得写书的事来。
“安葬完了……他死后就剩下女人了,我去跟书店办了个交涉。就这样,年年多少可以从书店拿到点钱。”
“哦!这真是大好事呀。难怪当初上学要大量投资,当时好像吃了亏,等到学成了,才知道这是好买卖,收利可大哩。这是没有学问的人无法比的啊!”
“结果还是赚了钱嘛!”
他们的谈话没有引起健三的任何兴趣,而且越说越离奇,叫人没法插话。无所事事的健三,只能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抽空就把目光向院子里投去。
院子里还未修整,显得很不美观。那棵松树的嫩枝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摘去了,至今好像还没有缓过气来。只是靠墙根的树枝上还有茂密而苍绿的叶子。除了这棵树,再没有像样的树了。地面上尽是小石子,坑坑洼洼,无法清扫。
“您也赚它一笔,怎么样?”吉田突然对健三说。
健三不由得苦笑起来,只好应付着说道:“嗯,是想赚点钱啦。”
“这不费事,出国留过学嘛!”
老人的话,听起来像是他出了钱健三才得以出国留学似的。对此,健三很不高兴。老人却毫不在意,即使看见健三显得厌烦,他也不以为然。最后,还是吉田把那个烟盒揣进了怀里,催促地说:“好吧,今天我们就此告辞!”他才显出了要走的样子。
健三把他们送走之后,又回到了客厅里,坐下来,交抱双臂,落入沉思。
“他究竟为什么来呢?不是特意来讨人嫌么?这样做他就高兴啦?”
岛田刚才带来的礼物,原样未动地摆在他面前。他呆呆地望着那个粗糙的点心盒。
妻子一声不响地在收拾茶杯和烟灰缸。事完之后,她走到默默地坐在那里的丈夫的跟前。
“你还要在这里坐下去吗?”
“不,起来也行。”健三立即站了起来。
“他们还会来吗?”
“也许会来吧。”
他说了这么一句,又钻进了书斋。传来了一阵打扫客厅的声音,接着是孩子们争点心盒的声音,一切平静下来之后,没过多久,黄昏时节的天空又下起雨来了。健三这才想起一直想买而未买成的雨靴。
一八
接连下了好几天雨,乍才转晴,灿烂的阳光透过染上颜色的天空洒落在大地上。妻子每天都沉浸在郁闷的思绪之中,只顾缝缝补补,今天,也走到房檐前,抬头望了望蔚蓝的天空,随即打开了衣柜的抽屉。
她换好衣服,来看丈夫。健三两手托腮,正凝视着肮脏的庭院。
“你在想什么?”
健三微微转过头来,看了看妻子那身要外出的打扮。就在那一瞬间,他那双富有观察力的眼睛,发现自己妻子身上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新鲜味。
“要上哪里去?”
“是的。”
对他来说,妻子的回答过于简单了。使他又跟原来一样感到很孤寂。
“孩子呢?”
“孩子也带去。留下来,不是吵吵嚷嚷、怪讨厌的吗?”
她们走后,健三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度过了星期天的下午。
妻子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吃罢晚饭,在书斋里点上灯,待了一两个小时了。
“我回来啦!”
她不说回来晚了,也不说别的,显得那么冷淡。他并不介意,只是回头看了看,一声不响。这么一来,在妻子的心上又投下了一层阴影。妻子就那么站了一会,随即向起居室走去。
两人就这么失去了说话的机会。他俩不是那种一见面就想说点什么的随和夫妻。而且彼此认为:如果显得特别亲热,关系反而庸俗了。
过了两三天,在吃饭的时候,妻子才把那天外出时的事说出来。
“最近回了一趟娘家,见到了门司的叔叔。我以为他还在台湾,很奇怪,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回来了。”
提起门司的这位叔叔,亲友们都知道对他不能疏忽大意。健三还在外地的时候,他突然坐火车赶去,求健三一定想法借点钱,以救燃眉之急。于是,健三就把存在当地银行为数不多的钱都给他拿去应急。过后,寄来一张贴有印花的正式契约,其中连“利息的事”都提到了。健三还认为他过分认真,没想到借去的钱从此不见归还。
“如今他在干什么?”
“不知道。听说是兴办什么公司,请你一定要赞助,还打算最近前来拜访呢。”
健三认为没有必要再询问了。这位叔叔过去借钱的时候,也是说兴办什么公司,健三信以为真。当时岳父倒是对此表示过怀疑,这位叔父就花言巧语说服岳父,把他拉到门司参观根本与己无关的别人修盖的房子,说那就是建造中的公司,用这种手段从岳父那里骗取了几千圆的资金。
健三并不想知道此人更多的情况。妻子也不高兴说这些事。然而,谈话却不像往常那样到此为止。
“好久没见哥哥,趁那天天气非常好,我绕到他家去了。”
“是吗?”
妻子的娘家在小石川台町,健三哥哥家在市谷药王寺前,妻子前去,并非绕什么大圈子。
一九
“我把岛田来过的事告诉了哥哥,他很吃惊,说那人哪有脸再来,健三还是不要同他交往为好。”
妻子表露了这种劝阻的意思。
“你是特意为了这件事才绕到药王寺前去的吧?”
“又讥笑人啦,你怎么尽把别人往坏里想呢?我好久没去看哥哥,心里不安,所以往回走时才去一趟的呀!”
他很少去哥哥家,妻子偶尔去一趟,等于替代丈夫去探望,不管健三怎么看,也是无可非议的。
“哥哥为你担心呢。他说,同那种人来往,很难说不会再引起什么麻烦。”
“麻烦?是什么样的麻烦?”
“这个,如果不发生,连哥哥也没法说。不过,他总认为不会有什么好事。”
健三也没有想过会有好事。
“可是,情面上过不去呀!”
“既然是给了钱才断绝关系,有什么过不去的。”
绝交时给的钱是以往日抚养费的名义,由健三的生父亲自交给岛田的。那时健三二十二岁,正是青春年华。
“再说,在交付那笔钱的十四五年以前,你就领回到自己家来了。”
从几岁到几岁由岛田一手抚养?健三根本弄不清楚。
“说是从三岁到七岁,你哥哥是那么说的。”
“也许是吧。”
健三回想起自己梦一般逝去的往昔,脑海里出现了只有戴上眼镜才能看清的细小的图画。那些图画上都没有注明日期。
“契约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还会错吗?”
谈到自己与那人脱离父子关系的契约,他从未见过。
“不会没有见过吧,一定是忘记了。”
“可是,八岁才回到自己家里来,那就是说,在回归祖籍之前还有些来往。既然如此,就不能说完全断绝了关系呀。”
妻子无话可说。不知为什么,健三也感到一阵凄凉。
“其实,我也觉得没意思。”
“行啦,还是别来往的好。事到如今,你还与那种人交往,太没意思了。对方究竟有什么打算呢?”
“这,我可不知道。我想,对方也会觉得没意思的吧。”
“你哥哥说,肯定还是千方百计地想弄点钱,你可要当心啊!”
“可是,钱的事我一开始就说清了,不妨事。”
“话是那么说,往后很难说他就不会提出什么要求。”
妻子从一开始就有这种预感。
健三满以为已经把这个漏洞堵住了,妻子这么一提醒,他脑子里又产生了几许不安的思绪。
二〇
这种不安多少影响了他的工作。繁忙的工作反过来埋葬了这种不安。因此,在岛田再次出现在他家大门口之前,一个月又到月底了。
妻子拿着用铅笔写得乱糟糟的账本,走到他的面前。以往,健三只是把自己在外挣的钱照例全部交到妻子手里,妻子从未在月底把开支细账塞给他看过,这次使他感到意外。
“是呀,她是怎么开支的呢?”他经常这么想。
事实上,他需要花钱时,就不客气地向妻子要。而且每月光书费就相当可观。尽管如此,妻子并不在意,连对经济开支一团黑的他,都认为妻子太随便了。
“每个月的账目要记好,总得给我过目一下吧!”
妻子满脸不高兴,因为她认为到哪里也找不到自己这样忠诚的管家。
“嗯。”
妻子只应了一声。到了月底,还是没有把账本交到健三手里。健三高兴的时候,也就默认了。不高兴的时候,也会认真地硬逼着妻子把账本拿出来。可是他一看,又觉得乱糟糟的,根本看不明白。即使经妻子加以说明,从账面上有所了解,实际上每月副食多少,大米又是多少,是贵还是贱,脑子里还是一团糨糊。
这次,他也只是从妻子手里把账本接过来,大致看了看。
“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吗?”
“如果不想点办法的话……”
妻子就眼下的生活情况,详细地给丈夫作了说明。
“真怪呀!居然日子能这么顺利地过到今天。”
“实际上,每月都没有结余。”
健三没想过会有结余。记得上月底,四五个老朋友提出到什么地方去远足,还给他发了邀请信,因为他交不出两圆钱的会费,就那么谢绝了。
“可是,好歹还能过得去!”
“过得去也好,过不去也罢,反正只能用这点钱凑合着过,没有别的办法。”
妻子把收藏在柜子抽屉里的自己的和服和腰带作了抵押,今天终于腼腆地把这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过去,他经常亲眼看到姐姐和哥哥用包袱皮包着各自的盛装,悄悄地拿出去,然后又拿回来。他们那副特别留神不让别人发觉的样子,看上去像犯了罪见不得人似的,在他那童心里留下了凄凉的印象。今天联想起来,他更加感到寒碜。
“作了抵押!是你自己去抵押的吗?”他从未钻过当铺的门帘,可他认为妻子比自己更缺乏贫苦的生活经历,是不会大大方方地在那种地方出入的。
“不,是托人去的。”
“托谁?”
“托山野家的老太太,她那里有当铺的流动点,很方便。”
健三没有继续问下去。作为丈夫,他没有给妻子做过一件好衣服。妻子为了维持家计,反而不得不把从娘家带来的东西拿出去典当,这无疑是丈夫的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