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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得脱去了T恤衫和小毛衣,然而,有几本书却诡计多端,百般顽抗,致使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姑娘扭伤了手指,倔犟的硬书皮还弄脏了他们的小手。

    女工们见了便接过这些桀骜不驯的书本,咝的一声扯出了书瓤,随手一扔,把毛发倒竖的书页扔上了传送带。

    女教师给那两个孩子包扎了手指。

    天道不仁慈,我看不下去了。

    我转身走下扶梯,临出门时却听到背后有人在喊我……汉嘉,你这老孤鬼,你瞧瞧这儿怎么样呀?我回过身,只见一个头戴橘红色美式有檐小帽的年轻人站在栏杆旁边的阳光里,他一手举着满满一瓶牛奶演戏似的站在那儿,活像纽约高举火炬的自由女神。

    他笑着朝我摇摇牛奶瓶,我看见所有其他男女工人都在笑,他们大概喜欢我,认识我,刚才我在这里转悠,感到幻灭时,他们一直在注意我,我见了这台巨型机器和见到他们时流露出来的震惊神态,他们全看在眼里了,感到高兴……此刻他们嘻嘻哈哈地笑着,举起一双双黄色和橘红色的手套在空中挥动。

    我两手抱着脑袋跑进了走廊,身后响起了一片不同音调的笑声,我在一条长长的、两侧一溜儿排着上千包书的走廊上飞快地跑着,躲避这笑声,成批成批的书排列在两侧,我往前跑的时候,它们在向后退。

    跑到长廊的尽头我停下脚步,忍不住撕开一包看看里面是什么书,原来孩子们所撕的,使两个孩子扭伤了手指的是卡亚·玛希克的小说。

    我抽出一本翻到封底,我看到印数是八万五千册,共三卷,也就是说超过二十五万册的书在徒然同儿童的小手指搏斗着……我心情平静了下来,又穿过几条走廊,两侧都堆放着成千包的书,它们静静地、无助地排在那里,恰似我参观利布什家禽饲养场时看到的鸡,尽管从铁丝笼里钻了出来,在传送带附近溜达、觅食,但迟早要被姑娘们捉住,活活地挂在传送带的钩子上,割断喉管,这些鸡还没有机会一显身手,只是刚刚开始它们周而复始的命运,却不得不过早地死亡,就像这里堆积的书一样。

    如果我去希腊,我心里说,我将去亚里士多德的诞生地斯塔吉茹斯朝圣。

    如果我去希腊,我一定会绕着那光荣的场地跑一圈,穿着长内裤,鞋带绑在脚踝上跑一圈,以示我对历届奥林匹克获胜者的敬意。

    如果我去希腊,如果我同这些社会主义突击队队员一起去希腊,我将给他们上课,讲所有的自杀者,讲狄摩西尼,讲柏拉图,讲苏格拉底。

    如果我同这些社会主义突击队队员去希腊……然而,这里已是一个新的时代,新的世界,这些年轻人活得好不自在,也许世界上一切都变了,不同了。

    我沉思着从后门走下我的地下室,走进阴暗和灯泡的照明中,空气臭烘烘,我抚摩我那台压力机上磨得发亮的粗糙的槽边,那些显现出年代久远的木边,我站在那儿,突然间我听到一声叫嚷,一声痛苦的吼叫,我转过身,却见迎面站着我的主任,他两眼充血,大声嚷嚷,冲着天花板痛心疾首地咆哮,说我跑开了那么久,院子里跟地下室一样废纸都堆得顶到天棚了。

    我不太明白他怒吼些什么,可我能感觉到我是一个让人厌恶的家伙,已让主任没法忍受了,他多次重复着两个字眼,还从未有人对我说过的,他说我是蠢货,蠢货,蠢货。

    布勃内的巨型压力机、社会主义突击队同我是道德上的对立面,那么我是蠢货,我比这台小压力机更不值钱,突击队队员夏天去希腊,而我是蠢货。

    于是整个下午我没有休息,一口气干到底,把废纸装进槽里,仿佛我是在布勃内干活,亮闪闪的书脊朝我频送秋波,可是我不加理睬,一个劲儿地反复说:不,不行,一本也不许看一眼,你必须冷酷无情,像朝鲜刽子手一样。

    我这么干着活儿,仿佛用铁锹铲的是无生命的泥土,压力机疯了似的运转着,它气喘吁吁,抽搐着,马达发烫,不习惯于这样的速度,在这地下室它经常闹感冒,患风湿症。

    我口渴极了,便跑出去,穿过院子买来一瓶牛奶,喝下它时,每一口都仿佛在咽着铁丝网,可我坚持一小口一小口地咽着,犹如小时候用小匙子服鱼肝油,这牛奶就那么令人厌恶。

    两小时后,触及天花板的废纸堆矮了一些,露出了通向院子的洞眼,那是星期四,像每星期四一样,我照例心情激动,等待着考门斯基大学图书馆的管理员送一筐子书来,那是图书馆清除下来的。

    管理员站在洞口,把满满一筐哲学著作倾倒下来,落在我的脚边,我把这些书铲进槽里,只瞥了一眼:《道德的形而上学》,我的心快要碎了,但我举叉把它叉进槽里,犹如叉掉电线杆上挂着的铁皮箱里的垃圾。

    我一个劲儿地干着干着,打成一个个包,没有裹上古代或现代绘画大师的复制品,只是一包一包完成我的任务,我领工资就为这个,什么艺术、创造美,只是干活而已。

    我开始明白,我倘若这个样子地干活,我一个人就可以成立一个社会主义突击队,自己立下保证书提高生产率百分之五十,为此我不仅肯定能去工人疗养所,而且能去美丽的希腊度假,在那里我将穿着长内裤绕着奥林匹克竞技场跑一圈,去亚里士多德的故乡斯塔吉茹斯朝圣。

    我不时举起牛奶瓶,嘴凑着瓶口咂一口牛奶,一边下意识地干着活儿,心想我还不是蠢货,我无动于衷地、野蛮地工作着,像布勃内在巨型压力机旁工作的人一样。

    到了傍晚,当我完成任务,证明我并非蠢货时,主任正在办公室后面的浴室里淋浴,在哗哗响的喷头下他对我说,他再也不跟我白费劲了,他已给管理处打了报告,请求把我调到别处去打包。

    我坐下来发了一会儿呆,听着主任用毛巾在擦干身体,灰色的毛发沙沙作响,突然我怀念起曼倩卡来,她已多次给我来信,说她住在克拉诺维采,邀请我去看她。

    于是我在肮脏的脚上套了一双袜子跑上街,匆匆追上一辆公共汽车,天快要黑了,我心情沉重,在林间小镇下了车,打听曼倩卡的住址,终于在黄昏时分来到了一座林中小屋面前,夕阳正在屋背后落下。

    我推开门进去,可是无论在过道还是在前厅都不见人影,厨房和卧室也没有人。

    我通过一扇敞开着的门走进了花园,在这里,我的吃惊甚至超过了上午在布勃内。

    在一棵大松树和琥珀色天幕的衬托下————天幕上夕阳正在徐徐沉入地平线————一尊硕大的雕像在那边高高耸立,它大得有如维诺赫拉德区斯·切赫公园的切赫纪念像。

    一部梯子架在雕像上,梯子上站着一个老头儿,身穿浅蓝色的罩衫,白长裤和白皮鞋,他正挥动铁锤在石头上雕琢着,那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头像,不,它既不是女人的头像,也不是男人的,而是具有两性特点的一张天使的脸庞,在这张脸上已不再有性别之分,因而也不再有婚姻之说。

    那位老先生不时扭头俯视下面,那位坐在一把椅子上,闻着手里的一枝玫瑰花的,正是我的曼倩卡,老先生抓住她脸上的特征,用凿子和轻轻敲击的铁锤,在把这些特征搬到石头上。

    曼倩卡头发已经灰白,但剪得短短的,仿佛教养院的女孩子,又像女运动员理的男孩发式,使她显得超凡脱俗,她的眼睛一只长得比另一只低一些,这使她增添了几分高贵气,她的一只眼睛看上去甚至有点儿斜视,可是我知道,这不是眼睛长得有缺陷,那只斜视的眼睛确实过去和现在都在不间断地越过无限之门注视着一个等边三角形的中心,存在的中心,她斜视的眼睛,诚如某位信仰天主教的存在主义者所描绘的那样,象征着钻石中永远无法避免的瑕疵。

    我站在那儿看呆了,最使我吃惊的是雕像上的那两只白颜色的大翅膀,大得犹如两口白色大橱,而且这对翅膀,这双羽翼,仿佛在动着,仿佛曼倩卡在轻轻地扇着翅膀,仿佛她即将腾飞,或者在天空翱翔之后一秒钟前刚刚降落在那里。

    我亲眼看到了,这个一向害怕读书,一生中除却为了催眠从未读完一本正经书的人,如今在生命的旅程将要结束时赢得了圣洁……暮色渐浓,夜已来临,老艺术家还站在白梯子上,白长裤和白皮鞋在闪光,仿佛是从天上悬挂下来的。

    曼倩卡向我伸出温暖的手,她挽着我的胳膊告诉我说,这位老先生是她的最后一个情人,是她同男性交往的长链中最后的一环,由于他只能在精神上爱她,因此决定为她造一尊像以弥补这个不足,造一尊像,让她活着的时候在花园里观赏,去世后立在她的墓上当做镇棺石。

    老艺术家站在梯子上,借着月光还在为雕像脸上的神韵拼搏。

    月亮刚升起,给艺术家凿子的一起一落照着亮。

    曼倩卡领我去参观她的小屋,从地窨子直看到顶楼,一边用低低的声音向我叙述天使怎样向她显灵,她听从了天使的吩咐找来一个掘土工,她用自己的全部积蓄买下了林中一块空地,掘土工给她挖了地基,同她在帐篷里过夜。

    后来她把掘土工打发走了,找来一个砌砖匠给她砌了所有的墙,晚上同她在帐篷里过夜。

    之后曼倩卡找来一个木匠,给她干了新房上的全部木匠活儿,晚上同她过夜,这次已是在小屋里,睡在唯一的床上。

    之后她打发掉这个木匠,找来一个管子工,同他像木匠一样睡在同一张床上,管子工给她做了所有的铁活儿。

    之后管子工同样被打发走了,换了一个瓦匠,同她做爱,给她的房顶铺了石棉水泥瓦。

    瓦匠也被打发走了,换了一个刷墙的,给她把所有的墙面和天花板都抹了白灰,晚上同她睡在一张床上。

    之后他也被打发走了,换了一个细木匠给她做了家具,曼倩卡就这么靠着她的床和一个明确的目标盖起了这座房子。

    不仅如此,她还找来一位艺术家,柏拉图式地爱着她,给她雕刻一尊天使形状的曼倩卡像。

    说着,我们回到了原地,画完了曼倩卡圆圈形的生活轨迹,梯子上,一双白皮鞋和两条白裤腿在走下来,仿佛从天上走下来似的,浅蓝色的罩衫已同月色融为一体,难以分辨,白皮鞋踩到了地面,灰白头发的老头儿同我握手,说……曼倩卡已把我和她的事全给他讲过了,说曼倩卡是他的缪斯,赋予他那样充沛的创造力,使他得以代替上帝雕刻一尊曼倩卡像,一尊温柔天使的巨像……我搭乘末班火车离开克拉诺维采回到家里,喝得酩酊大醉和衣躺在床上,躺在堆着两吨重书籍的天幕下。

    我躺在那儿,心想曼倩卡无意中已成为一个她从来不曾梦想过的人,爬到了那样的高度,是我一生中未见有人达到过的。

    而我呢,我不断地读书,从书本中寻找预兆,可是书本却联合起来同我作对,我一次也没有得到上天的启示。

    曼倩卡憎恶书,她却成了现在这样的人,成了人们纷纷描写的人物。

    不仅如此,她甚至张开那双石头翅膀腾飞了,当我离去时,那两只翅膀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犹如黑夜里帝国城堡的两扇灯光耀眼的窗户,这双翅膀带着曼倩卡飞翔了,把我们的lovestory远远地抛在了后面,抛掉了那几根缎带,也抛掉了金山岗脚下她带在滑雪板上出现在雷纳饭店游客面前的那堆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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