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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辜的?”[1]-“无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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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心灵痛苦的故事

    法拉他·塔希图尔努斯[2]所做的

    心理学意义上的想象实验

    失物招领

    每个孩子都知道,索堡城堡[3]是坐落在西兰岛北部的一处废墟,距离海滩四公里不到,紧靠着一个同样名字的小城。尽管城堡已经被毁很久了,它仍然在民间的记忆里被保存得很好,并且还将被保存下去,因为它有着一段历尽沧桑而又有历史性诗意的往昔可供人咀嚼。在某种意义上说,从属于城堡的索堡湖[4]也有类似于此的情形。它本来的大小是差不多15公里左右,有好几米深,[5]因此它到现在还没有消失,并且有可能还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强调着自己作为湖泊的存在,尽管陆地骗走了一个又一个过渡区域并且以这样的方式把水域挤迫得越来越小。

    那是去年夏天,[6]我在赫尔辛约[7]遇上我的一个老朋友,一个科学家,他为了观察一些水生植物,从哥本哈根出发到北海岸。他的预定计划是随后去索堡周围一带看看,他觉得这必定会为他带来不少收获。他建议我一同旅行,我接受了他的建议。

    要走近这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在相当大的范围里它是被一片表面覆盖着青草的沼泽包围着。湖泊和陆地间的边界争端在这里日日夜夜地持续着。在这争端之中有着某种忧伤的东西,它不是通过破坏的痕迹而被展示出来,因为,陆地渐渐地从湖泊中赢得的东西,被转化为一片微笑着的草地,极其肥沃。相反,这可怜的湖,它就往里面缩小!没有人同情它,没有人为它着想,因为,牧师不会,他的土地在这一边紧贴着边界,而那些在另一边邻接着的农人们也不会反对去获得一片又一片草地。这可怜的湖,不管是在这一边还是在那一边,它都被人遗弃了。

    沼泽以一大片最茂盛的芦苇蔓延开,赋予这湖更多内闭的(indesluttet)特征;这在丹麦肯定是独一无二的,至少我的科学家朋友是这么说的。只有一个地方开着一条狭窄的水道;在这里有一艘平底小船,我们两个人坐在这船上;他是看在科学的份上,我是看在友谊和好奇心的份上,撑船而行。费了不少功夫,我们才让船离开,因为这水道里的水深大约不到一尺。芦苇倒是长得很茂密,就像一片森林,茂盛地长到两米半高;如果一个人躲藏在这里,那么他就仿佛是在世界里永远地消失了,被遗忘在宁静之中,这宁静只被我们拼命撑船的努力所打破,或者,被一只麻鸦,这一孤独中的秘密响动所打破,它三次重复它的叫声,然后它重新再重复三次。奇怪的鸟,你为什么如此叹息和抱怨,不管怎么说,是你自己只愿待在孤独之中的!

    最后我们到了芦苇丛的外面,湖水在我们面前明澈如镜,在午后的天光之下闪烁着。一切都如此平静,沉默停留在湖面上。如果说在我们撑船穿过芦苇丛时我感觉仿佛是被置于印度的繁荣丰盈之中,那么,现在我的感受则好像是我躺在太平洋里。我几乎变得恐惧:距离人类如此之远,在这个世界的大海洋里躺在一个核桃壳里!现在传来一阵困惑的嘈杂声,一阵所有各种鸟的混合尖叫,然后,在这声音突然中止的时候,寂静又重新归返,几乎达到令人恐惧的状态;耳朵想要抓取无限状态之中的支撑物,但却徒劳。

    我的科学家朋友拿出自己用来连根挖出水生植物的工具;他把工具扔到水里并且开始工作。与此同时,我则坐在船的另一头,完全被吸引进了自然风景的梦境。他已经挖起了一部分植物了,并且开始专注于摆弄他的收获物,这时,我问他借用他的工具。我回到我船前的座位,并且把工具扔到水里。扑通一声,它就沉到了水深处。也许是因为我外行不知道该怎样做,但在我想要把它拉上来的时候,我感觉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把它抓住了。我几乎就怕自己会没有气力,拉不过下面抓住它的东西。我拉着,这时从水底冒上来一个气泡。持续了一瞬间,气泡破了,然后,成功了。我在内心深处有着一种奇怪的感受,但我做梦都想不出我所发现的物的性质。现在我回想起来,现在,在我已经知道了一切之后,现在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那是来自水底的一声叹息,一声叹息de profundis(拉丁语:来自深处),[8]一声叹息,我把大海的珍藏从它这里夺走了,一声来自内闭的湖泊的叹息,一声来自内闭的灵魂的叹息,我从这灵魂中夺走了它的秘密。如果我在两分钟之前预感到这个,我就不会有胆子把它拉上来。

    科学家全神贯注地坐在那里忙自己的工作,他只是随口丢出了一个问题,问我是不是找到什么,一声叫喊,感觉并不期待回答,因为他很合情合理,根本没有把我在水里的捞钓看作是科学活动。确实,我也没有发现他所找的东西,我所找到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这样,我们各自坐在船的两端,各自专注于自己的发现,他是看在科学的份上,我是看在友谊和好奇心的份上。

    一个黑黄檀木匣子,被包在蜡布里,用蜡封了好几层。匣子关着,我强行打开它,钥匙在里面:内闭性总是以这样的方式内向的。在匣子里有着一本在非常优质的精薄信纸上特别审慎而优雅地手写出的册子。在整体上有着一种秩序,一种细心,但也有着一种庄重感,就仿佛这是在上帝的面前发生的。设想一下:以这样一种方式,我会因我的介入而把混乱带进这一“上天的公正”的档案!然而这已经太晚了,我祈求上天和这陌生人的原谅。不可否认,这藏物的地方选得很好,索堡湖比最庄严的宣言更可靠:完全的沉默得到承诺;因为它甚至就根本不给出这一宣言。真是非常奇怪,不管幸福与不幸是多么不同,它们时常一致于想要得到同一样东西:沉默。一个卖彩票的人为中奖者分发幸运之奖金,人们赞美他,如果他不说出幸运者的名字,这样幸运就不会成为这幸运者的烦恼;但是,一个输掉了全部家产的不幸者,他也希望别人不要说出他的名字。

    在这匣子里还有几件昂贵的首饰,有的甚至有着极大的价值,饰品和宝石,唉!贵重的宝石,物主肯定会说,珍贵,花大价钱买下的,尽管他自己是得到了许可保存它们的。就是这一价值贵重的发现物,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去为之寻找失主。有一只里面刻有日期的光面金戒指,一条由固定在浅蓝色丝带上的钻石十字架构成的项链。其余的东西,有的是完全没有价值的,一幅喜剧招贴海报的残片,一张从《新约》之中撕下的纸片,它们都分别被平整地放在各自精美的牛皮纸袋里,放在一只镀银的小盒子里的一朵凋谢了的玫瑰,以及其它类似的东西,只有对于物主来说,[9]它们会有着相当于那些两克拉重的钻石(Brillanter)[10]的价值。

    招领44年夏天在索堡湖发现的一只匣子;[11]在这里请这匣子的主人用封了口的小信笺标上姓名起首的大写字母F.T.通过莱兹尔书店[12]来联系我。为了及时减少所有不必要的复杂化的可能性,我允许我自己在这里说明,手书笔迹马上会表露出,联络者是否这匣子的主人,我也说明,每一个想要赋予我荣幸让我得到讯息的人,如果他没有得到任何答复,那么由此很确定地能够得出结论:他的手书字迹不是可以对得上的字迹,只有字迹对得上的人才能够要求回答。反过来,我把这话说出来,这对于物主是一种安慰:尽管我允许自己出版他的文稿,这文稿则有着这样的性质,它不同于手书笔迹,它不会揭示出什么人的身份;我把这话说出来:我没有允许自己去向任何人展示手稿或者钻石十字架以及其它东西,一个人都没有。

    硕士本菲尔斯先生[13]出版了一份表格,借助于这表格我们能够通过给定的日子来算出年代。我在这方面也得益于他的贡献,我计算了又计算,并且最终弄清楚了对应于那些给定出的日子的年代,那是1751年,或者说,格利郭尔·罗特费希尔加入路德教会的那非同寻常的一年,[14]这样的一年,对于一个用深奥的眼睛以独眼巨人的方式观想世界历史进程之中的奇妙事物的人[15]来说也有着这非凡的意义:恰恰是五年之后,七年战争[16]爆发了。因此,如果一个人不打算假定有一个错误已经潜入到已有信息之中或者潜入到我的计算之中的话,那么他就不得不这样地在时间之中回溯到很久以前。如果一个人不想这样地被迫去做一些什么,那么他也许就能够mir nichts并且Dir nichts(德语:马上干脆,突然)假定:一个可怜的心理学家,对心理学上的想象实验和非现实的构想,他只敢指望有一小点同情,现在,这心理学家做了一次尝试,通过为事情给出一种小说的外观来引诱某些人。因为,心理学意义上的正确描绘不问生活中是否有过一个这样的人,而我们的时代对这样的描述也许并不是很感兴趣,————在我们的时代里甚至连诗歌都诉诸于“想要像现实一样地起作用”这一手段。[17]一小点心理学、一小点对所谓的现实的人们的观察,这无疑是我们想要的,但是,如果这一科学或者艺术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如果它无视现实所提供的各种对灵魂状态的有缺陷的表达,如果它溜走了————如果它为了独自从自己的知识之中构建出一个个体人格并且在这个个体人格之中为自己的观察找到一个对象而溜走了,那么,许多人就会感到厌倦。就是说,在现实之中事情就是这样的:各种激情、各种灵魂状态,等等,它们只是在某种程度上存在着。这一点也令心理学高兴,但心理学还有另一种喜悦:“看见激情被推向自身的极端边界”的喜悦。

    牵涉到评论家们的问题,我的愿望会是:我的请求必须被简单地并且完全按字面意义被理解为我坦白的看法;既然结果必定是与这请求中的意图相对应,那么,这本书就绝不会成为任何批评性的话题中的对象,不管这话题想要给出一种认识、表示认同,还是表示不以为然。一个人,如果你能够以那么轻松的一种方式获得要求他感恩的权利,那么你就完全可以让他去做他想要做的事情。

    F.T.

    注释:

    [1] 辜(Skylden):(英文相近的词为guilt),Skyld为“罪的责任”而在,字义中有着“亏欠”、“归罪于、归功于”的成分,————因行为犯错而得“辜”。因为在中文没有相应的“原罪”文化背景,而同时我又不想让译文有曲解,斟酌了很久,最后决定使用“辜”。中文“辜”,本原有因罪而受刑的意义,并且有“却欠”的延伸意义。而且对“辜”的使用导致出对“无辜的”、“无辜性”等的使用,非常谐和于丹麦文Skyld、uskyldig、uskyldighed,甚至比起英文的guilt、innocent、innocence更到位。

    [2] 法拉他·塔希图尔努斯]Frater Taciturnus,拉丁语:寡言修士或者宁静的修士。这个名字出自匈牙利德语作家约翰·麦拉特(Johann Mailáth)的短篇小说《宝贝》。故事发生在1400年前后的匈牙利。故事的主人公京特在一家圣本笃(或译圣本尼狄克)宗的修道院里发现一本老羊皮纸手写文稿,这文稿记录了塔希图尔努斯修士的故事。这个修士本来曾是异教魔法师,名叫托尔赞。出于对匈牙利基督徒公民的仇恨,他打算要偷窃藏在山里的金十字架,这金十字架确保了匈牙利的富裕和繁荣。但他被十字架的守卫抓住了,作为惩罚他变得又聋又哑,并且必须每年有一天要重新经历遭天谴之苦。在这样的一天里,他无力地躺在森林里,被一个修道士发现。他被送往修道院,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往昔,并且因为他的沉默而获得寡言修士这个名字。他长时间地在修道院里修行,他对自己很严厉,并且不知疲劳地作苦修。在他快死的时候,他突然重新获得了说话的能力,他向修道院长讲述了他可怕的一生经历。在他讲完了自己的故事的时候,他请求加入基督教的兄弟会。他被接受了,然后死去。

    参见Johann Mailáth,Magyarische Sagen,Mährchen und Erzählungen,2.udg.,bd.1-2,Stuttgart og Tübingen 1837;bd.1,s.154-160.克尔凯郭尔拥有此书的第一版,Brunn 1825,ktl.1411.

    [3] 索堡城堡]城堡废墟,距离北西兰岛的港口城吉勒莱厄(Gilleleje)差不多四公里左右。废墟就在索堡村旁边,当年(1270-1550年)是一个集市城。城堡最早建于十二世纪。很早就是皇家财产。它被建在索堡湖中的一个小岛上,在中世纪被认为是不可攻克的,也正因此,这城堡被用作关重要犯人(王室的重要敌人)的监狱,比如说,石勒苏益格的瓦尔德玛主教、红衣主教彦斯·格兰德和布里斯王子。在1534-1536年的伯爵战争之中,城堡被毁,之后没有再被重建。在1577年之后,废墟被用作采石场。

    [4] 索堡湖]索堡湖在中世纪的时候,环湖有15公里左右。在大约1750年,人们开始挖一条通往吉勒莱厄的水道来把水引走,但真正完工是在大约1890年。

    [5] 原文是“好几英寻深”。一英寻等于1.88米。

    [6] 那是去年夏天]在后面有说到是1844年夏天。那么,法拉他·塔希图尔努斯的这份失物招领就必定是在1845年写的。

    [7] 赫尔辛约]西兰岛东北部的集市城,在哥本哈根北面约40公里,在索堡城堡废墟东面24公里的地方。

    [8] de profundis]拉丁语:来自深处。拉丁语的《诗篇》129是这样开始的:“De profundis clamavi ad te,Domine。”参见中文《诗篇》(130:1):“耶和华阿,我从深处向你求告。”

    [9] 对于别人只是一些废纸片,但对物主则贵重无比。

    [10] 两克拉重的钻石(Brillanter)]原文中所用的词是Brillant(一种精细地切割成多个面的各种形式的宝石,尤指钻石),而不是diamant(钻石,一般意义上的钻石)。克拉是用来称量宝石的重量单位,在1907年之前,每个国家的克拉大小不一。在丹麦1845年前后一克拉相当于0.2604克。Brillant钻石的价值不仅仅以重量为标准,颜色、清澈度和光泽也是定价的决定因素,但不管怎么说,一颗两克拉的Brillant钻石是罕见而贵重的。

    [11] 招领44年夏天在索堡湖发现的一只匣子]既然前文提及,索堡湖的郊游是在“去年夏天”,那么这失物招领就该是在1845年写下的。这样在时间上比较尴尬的是:订书人希拉利乌斯,也就是要出版“有辜的”-“无辜的”和其它遗忘在他那里的文稿的人,在自己的前言里所标的日期是1845年1月。而在草稿和誊清稿里写有“44年夏天……发现的一只匣子。”参见Pap.V B 143,4。

    [12] 莱兹尔书店]哥本哈根的一家书店,1819年由莱兹尔(C.A.Reitzel,1789-1853年)创办,也有着出版业务。在1827-1853年间,这书店位于哥本哈根的Store Købmagergade。后来莱兹尔渐渐地成为了当时杰出作家们的出版者,1829年他被提名为大学书店主。克尔凯郭尔的一系列笔名著作,包括《人生道路的诸阶段》,都是以莱兹尔书店作为委托代理人出版的。今天的莱兹尔书店和出版社是在Nørregade 20号。

    [13] 硕士本菲尔斯先生]可能是指文学专业学位(一般来说是比文学硕士少一年的学位)获得者本菲尔斯(cand.phil.Carl Joseph Julius Bonfils,1814-?)。这位本菲尔斯1833年毕业于公民美德学校(Borgerdydsskolen),————克尔凯郭尔自己在三年之前也从这个学校毕业。本菲尔斯在1841-1844年间是公民美德学校的算术和数学老师。但是我们暂时无法找到关于这里所提到的表格的确切材料。

    [14] 1751年,或者说,格利郭尔·罗特费希尔加入路德教会的那非同寻常的一年]法郎茨·伊格纳提乌斯·罗特费希尔(Franz Ignatius Rothfischer,1721-1755),在他1739年加入圣本笃(或译圣本尼狄克)宗的时候,使用“格利郭里乌斯”这个名字。他是德国神学家和哲学家;从1743年起是雷根斯堡的牧师,从1745年起在雷根斯堡任神学教授。他是罗马天主教思想家之中最早把自己的神学建立在德国启蒙哲学家克里斯蒂安·沃尔夫(Christian Wolff)的体系之上的一个。然而他的研究导致了对天主教教会学说的真理的越来越强烈的怀疑,因而于1751年在莱比锡转入新教,这在当时引起极大反响,而他的名字也广为同时代的人所知。

    [15] 一个用深奥的眼睛以独眼巨人的方式观想世界历史进程之中的奇妙事物的人]指向格隆德维(N.F.S.Grundtvig)。格隆德维在1812-1817年间出了三本世界编年史,他从一种很强烈的圣经基督教根本观出发来解读历史。按照这一解读,历史的中心点就是基督,并且各民族的兴旺和衰败是由他们对上帝的信仰决定的。在他的文字中有各种关于观想历史的方式的说法。

    [16] 七年战争]1756-1763年间欧洲的大规模战争。战争的最初发动者是普鲁士的腓特烈二世。战争一方是普鲁士和英格兰,另一方是法国、奥地利、俄国、西班牙、瑞典和诸多德意志国家。在巴黎的和平会议上,普鲁士和英格兰是作为战胜国出现的。

    [17] 在我们的时代里甚至连诗歌都诉诸于“想要像现实一样地起作用”这一手段]在1825年,丹麦文学发起一场运动,要脱离浪漫主义的梦而进入现实的生活。这一所谓的诗歌现实主义要求把关注力集中到民族的或者地方的东西上,但也不失去对典型事物的感觉。

    在挪威,富农在每次获得了一千块钱后就在自己的门上放一只新的铜水壶;[1]旅馆老板在每次欠债人欠更多时就在房梁上划一道杠;同样,我在每次考虑到我的富有和我的贫困时就加上一个新的词。

    Periissem nisi periissem(拉丁语:如果不是我已经被毁灭的话,那么我就已经被毁灭了)。[2]

    注释:

    [1] 在挪威,富农在每次获得了一千块钱后就在自己的门上放一只新的铜水壶]也许是出自丹麦作家汉斯·彼得·汉森(Hans Peter Chr.Hansen)的短篇小说《夏布瓦教授》[Professor Chabois(En Erindring fra de skandinaviske Alper)]。汉森生于1817年,有时候住在挪威。

    这篇短篇小说的故事发生在1794年的挪威,在罗慕斯达尔省的南部。富有的庄园主汉斯·鲁斯达德说,他只愿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富足的男人:“物寻其类,我不想让鲁斯达德庄园以及它的六个铮亮的铜水壶落到一个穷光蛋的手里。”小说里的一个脚注解释:“在每次获得了一千国家银行币(这是这位挪威农民得到的作为利息的钱),他就在自己的客厅里挂起一个铮亮的铜水壶。”但是我们无法从挪威方面确定这是不是一种风俗。

    [2] Periissem nisi periissem]拉丁语:如果不是我已经(在人类、在世俗的意义上)被毁灭的话,那么我就已经(在更高的、永恒的意义上)被毁灭了。哈曼(J.G.Hamann)在1764年5月2日写给林德纳(Johannes G.Lindner)的信中用到了这一表述:“Periissem,nisi perissem,hoffe ich auch noch einmal sagen zu können.”Hamann's Schriften,bd.3,1822,s.224.

    哈曼也曾说及这句话的另一形式“Nisi periissemus,periissemus”,是出自一个希腊人。这与雅典的政治家地米斯托克利(卒于公元前460年)有关,据说这是他在被流放出雅典,到波斯被波斯王封侯之后说的:“孩子们,如果不是我们已经很不幸的话,那么我们现在就会变得很不幸。”

    参看普鲁塔克的《传记集》中的“地米斯托克利”。

    一月三日。早上。

    就这样,一年前的今天,第一次,这就是说,带着做了决定的灵魂,我第一次见到她。我不多愁善感,不习惯于在宏大言辞和短暂梦想之中陶醉,因此,我的决定对于我并不意味了“如果她不成为我的,我就会死去”。我也不会认为,如果她不成为我的,我就会魂飞魄散、我的生活就会变得对我完全没有内容;我有着太多宗教的预设前提,因而我不会那样。我的决定对于我意味了:要么与她结婚,要么你就根本不结婚。这就是我的投入。我爱她,对此我在我的灵魂里没有任何怀疑,但我也知道,在关系到要迈出这样的一步的时候,这之中有着那么多的犹疑,乃至这对于我成了最艰难的任务。一个像我这样的个体人格并不善于轻巧地迈出步子;我不可能说:如果我得不到这一个,我就去拿取那另一个;我不敢允许自己进入那种对许多人来说是很容易接受的预设前提:只要另一个人对于一个人来说也是配得上的话,那么这个人自己总是不会有什么问题。在我的事情上,强调的重点是落在另一个地方:我是不是也有能力去为我的生活给出一个这样的表达,如同婚姻所要求的那种表达。恋爱,我像所有其他人那样坠入爱河,尽管不会有很多人明白,如果我的深思熟虑没有允许我迈出这一步,那么我就会把恋爱保留在我自己心里。要么我与她结婚,要么我根本不结婚。

    一个边境上的士兵应当是已婚的吗?从精神上理解,一个边境士兵敢结婚吗?一个前哨的守卫,日日夜夜不仅同鞑靼人和斯基泰人[1]作战,而且还要与一个“原始的沉郁”的匪帮作战,一个前哨的守卫,尽管他不是日日夜夜地作战,尽管他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和平,但他却永远无法知道战争在哪一个瞬间又重新开始,因为他甚至从来就不敢将这一宁静称作休战。

    我的本质是沉郁,这是真的,但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样一种力量,尽管它以这样的方式束缚我,但却也给予我一种安慰。有一种动物,它们只拥有很糟糕的武器装备来对付它们的敌人,但是大自然却赋予它们一种狡猾,借助于这狡猾它们就得救了。一种这样的狡猾也被赋予了我,一种狡猾之力量,它使得我就同每一个与我较劲让我测试我力量的人一样地强大。我的狡猾就是,我能够隐藏我的沉郁;我的沉郁有多么深重,我的欺骗恰恰就在同样程度上有多么狡猾。这不是什么毫无根据的判断。我在这之中对自己进行过训练,并且每天都在练习。我常常想到我有一次在海边空地[2]见过的一个小孩子。他拄着拐杖,但是他能够拄着拐杖蹦蹦跳跳,几乎能与最健康的人赛跑。我从小就练习了;自从我见到她并且坠入了爱河,我用上了各种最严格的练习,————在这之前我是无法考虑“做一个决定”的问题的。我能够在白天的任何时候剥除我的沉郁,或者更确切地说,穿上我的伪装,因为沉郁只是在等候着我,等到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如果有什么人在场,不管这个人是谁,我就绝不会完全地是我所是。如果我在一个不设防的瞬间被突然吓了一跳,那么,用不上半个小时言谈,我就能够让任何与我的生活有关系的人都消除掉这印象。我的欺骗不是欢闹。相对于沉郁,这欺骗是天性本身的欺骗,正因此,它马上就会让你显得很可疑,甚至在一个平庸的观察者眼里也是如此。最安全的欺骗是理智,毫无激情的反思,并且首先是一张坦率的脸和一种坦率诚恳的本性。在生活中的这一欺骗性的自信与安全背后,有着一种反思,这反思从不入眠,并且有一千种声音在它之中发声,[3]如果最初的姿态变得不确定,这反思就使得一切都进入困惑,直到与你[4]争辩的人不知道自己是要进去还是要出来,而你则重新达到自己的自信。然后,在内心深处是:沉郁。这是真的,它停留在那里,它是并且继续是我的悲惨,但我不想要把这一悲惨推倒而使之压在任何其他人身上。我当然肯定不是因此而想要结婚的。

    也许我多少是在对我自己强词夺理?我是坠入了爱河,是不是恋爱之光在让我自欺欺人地以为我能够这样做?但我确实是练习了这么多年,并且直到今天这从来就没有出过问题。我的父亲倒是结了婚的,他是我所认识的最沉郁的人。但是,他整个白天都是快乐而平静的,只是到了夜里他就像洛基的妻子那样把黑夜时间用于去清空苦涩之碗,[5]然后他又重新康复了。我甚至并不需要这么多时间。根据时间和场合来看,我只需要一瞬间,然后一切进入正常。从沉郁的苦涩之中,一种生命的喜悦、一种同情、一种真挚被提取出来,它们肯定不会让什么人去怨恨生活。我的喜悦,比如说,这喜悦有时候在我心中盈溢,它完全属于她,我诚实地为每天要用到的东西工作,为她获取喜悦的生活条件,只有个别的黑暗瞬间是留给我自己的,她不应当到这些瞬间里来受罪。

    事情就是如此。所有在我的想象之中翱翔的英雄们多少都是有着这样的境况:他们在内心深处不为人知地承受着一种悲哀,这悲哀是他们不能也不愿向任何人吐露的。我不会为让什么人在我的沉郁之下成为奴隶而结婚。我的荣誉、我的骄傲、我的热情,对于我就是:保持让应当被内闭着的东西内闭着,将之减缩为尽可能少量的配给份额;而我的喜悦、我的至福、我的首要而唯一的愿望就是“去属于她”,为了她我愿不惜一切代价、以生命和鲜血来付出,但是我不愿意因为向她吐露我的各种痛苦而销蚀并毁灭她。

    要么与她,要么我永不结婚。一个人只做一次这样的各种努力,不会有更多次,只有恋爱能够把魔术的所有美好都赋予这些努力。因为我很清楚地认识到:对于我,一场婚姻会成为最艰难的任务,一件让我忧虑的事情,尽管它也是我至高的愿望。

    一月三日。午夜。

    在一个绝望的人跌跌撞撞地穿过生活道路旁的小巷想要去修道院寻找安宁时,他最好是首先考虑一下,在他的生活关系之中是否有着什么东西一时半载束缚着他并要求他去尽这样一种义务:首先努力让另一个人摆脱搁浅的困境,如果这另一个人还有救的话。如果他已经为此尽了自己的全力,那么,尽管他没有在有生之年成为骑士,他仍能够有希望获得“被当作骑士安葬”的荣誉,————这是中世纪经院哲学家去世的时候,人们赋予经院哲学家的荣誉。[6]因此,请安静。重要的是,尽可能地继续让自己保持无动于衷而犹疑不决。我可是一个杀人犯,我在我的良心里欠着一条人命!难道一个人在事后就可以有权去修道院寻找解脱?不!在通常,一个杀人犯所等待的唯一的一件事情就是对自己的判决;我等待一个判决,它要判定我是不是一个杀人犯,因为她当然仍活着。哦,多么可怕!如果这是一种夸张,一种瞬间的心境,如果这是一种无奈之挑衅,把这句话带到她和她周围的人的唇上!哦,怎样的一种对生活的深刻嘲笑啊!设想一下,如果在这个世上除了我一个人之外没有人严肃地看待这句话!我的神智发现了一个又一个疑点,笑魔不断地敲着门,我知道它想要什么,它想要狂风般地把她作为一种Abracadabra(拉丁语:胡言乱语)[7]卷走。退去吧,你这污鬼![8]我的声誉,我的骄傲命令我去相信她;我的沉郁窥探着那之中最隐秘的想法,唯恐我获得许可逃避开什么。她以及那些说话的人们,他们的责任是在于“说出那可怕的东西”,如果我不去准确地按这话去做,那么这就成了我的责任。不管怎么说,我不是观察者,不是听忏悔的神父,而是行动者,就是说:有辜者。[9]因此,我的想象力得到许可去在所有悲惨之中勾画她的形象,我的沉郁得到许可去讲解这之中的意义:你就是杀人犯。[10]如果我在分手的瞬间对我自己所说的第一句话会在什么时候成真的话,“她选择哭叫,我选择疼痛”,————如果这句话在什么时候会成真的话,那么我现在不想知道,并且我也无法知道它是不是会在什么时候成真。

    无论如何,唉!她不可以死去,唉,她不可以憔悴枯萎!如果有这个可能的话,在诸天之上的上帝啊,你是知道的,这就是,我唯一的愿望,————如果这是可能的话,并且如果还没有太迟的话!

    昨天下午我在街上看见她。多么苍白,承受着多大的煎熬,完全就像那个将人传唤到永恒之中[11]的形象,多么完全地相似。这几乎呆滞无神的目光,这在我的灵魂之中因为死亡在我的坟墓上走过而突然泛起的颤栗。[12]然而我却不想对此有任何遗忘,一丁点都不想忘记;我只愿,也只敢对一种警觉的想象力的忠诚做出私密的倾诉,它使得这倾诉变得更加可怕,然后将之重新归还给我;我只愿也只敢对一种备受煎熬的良心的记忆做出私密的倾诉,它为辜(Skylden)设置出最高的利息;只有对一种这样的诚实,我才愿意,并且才敢于,做出私密的倾诉。而我则居然会在一瞬间中去信任理智之狡猾或者几乎去听从笑魔,————太可恶了。

    然而也许只是因为看见了我她才显得如此苍白。“也许”!在这个词中居住着一个多么可鄙的讨厌鬼啊!难道不是这样吗?就好像一个小孩子久久地折磨一只蝴蝶,它在每一瞬间都可能会死去,而在他拨动它的时候,这蝴蝶马上就在一秒钟之内尽力去抓取生命,用翅膀去抓取自由。

    然而,如果她死去的话,我无法比她活得更久,我不可能活更久。但至少要给我一瞬间,让我的死亡为她给出一个说明:我恰恰愿为“让自己远离她”而奉献出自己的生命。[13]

    因此:冷然,镇静,沉着,不变。太奇怪了,在我向她求婚的时候,我非常害怕自己耍诡计,而现在我则是被迫要这样做。

    一月五日。午夜。

    寂静的绝望[14]

    在斯威夫特成为了一个老人的时候,他被送进了他自己在年轻时代所建的疯人院。[15]在那里,据说他常常带着一个虚荣而淫荡的女人的坚韧(如果说不是完全地带着这女人的想法的话)站在镜子面前。[16]他观察着自己,并且说:这个可怜的老人!

    从前有一个父亲和一个儿子。一个儿子就像是一面镜子,父亲在这面镜子之中看见他自己;而对于儿子,这父亲则又像是一面镜子,他在这面镜子中看见那在将来的时间之中的自己。然而他们很少以这样的方式相互观察对方,因为一种兴致勃勃的交谈所具的欢快是他们日常相处时的状态。只有很少几次,父亲停下来,带着悲哀的表情站在自己的儿子面前,端详着他并且说:可怜的孩子,你处在一种寂静的绝望之中。不曾再有更多这方面的话语:要怎样理解这话,这话对不对,不再有任何下文。父亲认为,对儿子的沉郁,他是有责任的;而儿子则认为是自己造成了父亲的悲哀。但是他们从不曾相互谈论这方面的问题。

    然后父亲死了。儿子看见了许多,听见了许多,并且在各种各样的诱惑之中经受了考验,但是,他只渴望一样东西,只有一样东西打动他,那就是父亲的那句话,以及父亲说这话时的声音。

    然后,儿子也成为了一个老人;但是,正如爱发明出一切,同样,渴望和丧失没有教他去从永恒之沉默中强行扭夺出任何讯息,而是教会他去模仿父亲的声音,直到模仿的相似能够乱真而令他满意。然后,他不是像那老斯威夫特那样地在一面镜子里端详自己,因为这镜子已经不再存在,不,他是在孤独之中通过听见父亲的声音来安慰自己:可怜的孩子,你处在一种寂静的绝望之中。因为父亲是那唯一曾经理解他的人,然而他却不知道,他是不是理解了他;父亲是他所曾有过的唯一的一个私密交流者,但这私密性有着这样的性质:不管父亲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这私密性保持不变,它一直是同一种私密。

    一月八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我在她叔叔那里见到她,和她待在一起。我是多么神秘地念念不忘于我的恋爱,我是多么隐蔽地吮吸着恋爱的营养!为什么如此神秘?确实,恋爱看上去好像不需要任何神秘化的刺激;但是,一方面我从早年起,甚至更多地是从对这一tentamen rigorosum(拉丁语:严峻的考验)做准备的时候起,就习惯于此,一方面我觉得这是我欠她的。然而,如果说我们的关系允许一种与异性更自由的交往,所谓的“献殷勤”,那么,一个男人滥用这种交往,则是不负责任的。这一“献殷勤”能够在怎样的程度上以及怎样对一个女孩子起到打扰的作用,或者对那她到时候要归属于的人起到打扰的作用,则是完全无法预测的。我知道得很清楚,一场恋爱能够消除掉各种无关紧要的忧虑,然而,如果我爱上了一个女孩,而在这个时候知道她曾是一个登徒子所关注的对象,那么,这信息就总是会令我痛苦,使得我心里不舒服。宁愿她曾是真正订过婚或者结过婚,那就好得多,因为任何对“那爱欲的”的更严肃的表达都不至于像这种不确定的东西那样起到打扰作用,而恰恰因此,这不确定的东西才叫作调情。我会希望另一个人对我能有这样的一种态度,我愿对他有这样的态度,因为我绝非如此愚鲁而以至于直接就以为她应当属于我。但不管她是将成为我的,还是将不成为我的(语言能够多么有效地精简这过程啊,但在别的时候,语言又能够与悲哀之冗长繁复达成可爱的理解),我的判断都保持不变。如果她将属于另一个人,那么,我的愿望就是:我的思想在被迅速屠戮之后马上就逃回到我自己的内心之中,并且在外面不留下一丝一毫的踪迹。

    我也不是因为想要借助于任何神秘化的做法来让她意外地感到惊讶才如此内闭。那做法对我有什么用?那样的话,我当然就必须有这样的预设条件:我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家伙,能够轻而易举地使得她幸福,只要她够不错就行。我不知道这样的想法是不是会在一个恋爱者的脑子里冒出来,[17]在我这里则没有它容身的地方。我只是太敏锐地感觉到责任,“用狡猾来让人感到意外,然后是,狡猾地把责任的重担弄到自己肩上”,这会意味了什么呢?如果她在什么时候成为我的,并且我必须自己承认我对她耍过聪明,那么我将就会像是在我的所有幸福之中被消灭了一样,因为那往昔的东西不能够改过重来,甚至不可能重新为想象而构建出来————既然连她自己的解说也不会蕴含有任何关于“如果这事情没有发生,一切将会有怎样的不同”的内容。我不知道“狡猾”是不是能够在什么时候和“那爱欲的”兼容,但我所知道的是这个:如果一个人为了“是否敢于去追随恋爱的召唤、是否敢去抓向那种眼里喜爱心中欲求[18]的愿望”的问题而与上帝并且也与自己斗争,那么,这个人就得到了保障,他就不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而走上歧路迷失方向。但是,因此我如此谨慎,谨慎到最后一瞬间,唉,设想一下,如果在我内心之中出现一道反向的命令的话,如果这反向的命令说我不应当僭妄地在这之中插上一手,起打扰的作用,说我不仅仅拥有了不幸恋爱的痛楚,而且也不得不做出一种悔(Angeren)的撤退,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况。如果有一种魔咒存在,如果有一种卢恩字符,[19]能够使得她成为我的,我不知道,我相对于“那爱欲的”是不是有足够的严肃,是不是有足够的理智去看出所有这些手段是多么丑陋,是不是有足够的力量去摒弃它们,但是我知道,如果一个人像我这样地被约束着,那么他就不会受诱惑。

    然而,时间之充实(Tidens Fylde)[20]却临近了。从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爱上了她起,到现在差不多有一年多了,我一直秘密而隐蔽地投身于这一恋慕之中。我在各种聚会上看见她,我在她家里看见她,我悄然地一路跟随她。以某种方式说,这“悄然一路跟随”是我最喜欢的,一方面因为它满足恋爱的隐秘性,一方面因为它不会让我因害怕会有人发现而感到焦虑,————这样的事情会构成对她的冒犯,并且在课程尚未完成的情况下过早地将我拉出演练学校。这一年,演练之年,对于我来说有着一种特殊的魔力。爱情的丝索就像在美国人的船缆之中那样,缠绕进我所做的其它事情之中,[21]而我所做的其它事情则与此准确地有着这种相缠于一体的关系。如果说缆绳在经受风暴的考验之前对风暴一无所知,那么,我则是一边想象着许许多多可怕的事情并在之中演练自己,一边在这工作之中听着恋爱之喜的哼唱。一个坠入爱河的学生为自己的考试勤奋苦读,而我对于自己要去进行这样的演练有着说不出的欣喜,这会是多大的喜悦啊!在完全另一种意义上,这些演练对于我则是conditiosine qua non(拉丁语:不可或缺的条件)。

    “除了依据于反思所做的事情,什么都不去做,一丁点的小事也不做”意味了什么?这就好像是:假如一个人为了要走路而不得不使用假肢作腿脚并且离开了假肢就无法迈步,但同时他还想不让人们看出(就反思而言,这则是一个人能够成功地做得到的事情)这是假肢。只有在一个人领会了这一点的时候,他才会明白,我在上面所说的演练之中取得了多大的进展。只要一个人知道他直接地做了多少,然后他就会知道什么是“如果不算计的话,一丁点小事也不做”。他应当知道什么是“进入一个快乐的圈子并且马上心情愉快”与反过来的“出自沉郁之最边远的黑暗[22]但却准确地按邀请所说的时间并带着欢会和环境所要求的那种快乐到来”之间的区别。如果一个人不是坠入了爱河的话,那么他在半路上就会觉得厌倦了。

    她学唱歌,每星期去上一次课;这是我知道的。我知道教唱歌的老师住什么地方。我绝不是试图要进入这些圈子,我只是想隐蔽地看她。事情很凑巧,一个糕饼店老板住在同一条街上,她每次去上课和回家都要经过他的店铺。我的休息处就在这里。我坐在这里等待着;我在这里看她,而不让自己被看见;在这里,爱情的隐秘成长在我的面前赏心悦目地进行着,我看着它日益长大。[23]这是一家二等的糕饼店,我能够有足够的信心确定自己不会突然在这里有什么出乎意料的遭遇。我交往圈子中的一些朋友还是对此有所留意。我则使得他们以为这里的咖啡是全城独一无二最好的,甚至我激情洋溢地鼓励他们去品尝。有一天他们之中的几个就去品尝了,并且,很自然,他们觉得这咖啡很一般,因为这咖啡确实一般。我与他们进行激烈的辩论。结果,有一次在别的地方,这些在那家糕饼店喝过咖啡的朋友和另一些朋友谈起我为什么总是去那里,他们中有一个就说:“哦!这无非只是他一贯的固执罢了。出于突发奇想,他声称了那里的咖啡美味无比,而现在他为了表明自己的正确而强迫自己去喝下这涮锅水。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头脑很管用,但顽固到了极点,我们要像报复第欧根尼那样报复他,[24]不是去反驳他,而是对他漠不关心,in casu(拉丁语:在这一特定事例中)就是对他去糕饼店的事情漠不关心。”另一个则认为,我生来就有偏向于顽固的古怪想法的禀赋,他觉得这很好玩:我居然真的以为那里的咖啡很好。在根本上,他们全都搞错了,因为按我的品位,那里的咖啡也是很糟的。相反,他们通过满足我的愿望、听任我与我的糕饼店主及其咖啡在一起独处来对我进行报复,这则是没错。如果我要求他们别来管我,那么我就很难有可能获得这种安全状态。我喝这咖啡,对此并没有想很多,但是,就是在这里,我等待着,在这里我用思念来滋养恋情,以视野中的景象来使之清新,而在这景象消失之后,我就从这里带着许许多多东西回家。我从来就不敢坐在窗边,但是在我坐在室内中间位置的时候,我的眼睛能够看得见大街和对面她经过的人行道上发生的一切;而走过的行人则不会看见我。在我用恋爱的魔术装饰我隐蔽的生活的时候,————哦,美好的时光,哦,可爱的回忆,哦,甜美的不安。

    在我还是一个男孩的时候,我在高中[25]里曾有过一个拉丁语老师,我现在常常会想起他。他很有能力,我们不从他那里学到一些什么是不可能的,但有时候他有点奇怪,或者如果我们要这样说的话,有点心不在焉。然而他的心不在焉不在于他陷于沉思、默不作声等等,而在于他有时候突然以另一种声音并且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冒出来说话。我们和他一同阅读的书籍有,比如说,特伦提乌斯的《福密俄》(Phormio)。[26]这里面讲述了费德里亚的故事,他爱上了一个演奏齐特拉琴的女琴手,他被迫随着她去上学和回家。[27]于是诗人写道:

    ex advorsum ei loco

    Tonstrina erat quædam;hic solebamus fere

    plerumque eam opperiri,dum inde rediret domum.[28]

    (拉丁语:正对面是一个理发店;这是我们通常用以等待的地方等她出来并且回家)

    拉丁语老师带着教学的庄重问学生,为什么dum在这里决定虚拟语气。[29]学生回答说:因为它和dummodo(拉丁语:只要……)有着同样的意义。说的对,老师回答说,但是他接着开始解释说,我们不可以以一种外在的方式来考虑虚拟的东西,仿佛决定虚拟语气的是虚词本身。那决定Modus(拉丁语:语气)的是内在的东西和灵魂性的东西,而在这里,起决定作用的同样也是祈愿着的激情、急不可耐的思念和灵魂在期待之中的情绪冲动。这时他的声音完全变了,他继续说着:就是说,在这里,如果一个人坐在那家Tonstrina(拉丁语:理发店)里等待着,就仿佛这是在一家糕饼店或者一个类似于此的公共场所,那么这个人就绝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而是一个坠入了爱河的人,他在等待着自己所爱的人。事实上,如果这个等待的人是一个搬运工、一个轿夫、一个送信人或者一个马车夫,那么这种等待可以被想成是在这女孩子去上音乐课学唱歌的时候填充着时间,而这想法不是虚拟式的,而是陈述式的,除非这些先生要等着收钱,这是一种很一般的激情。其实语言根本不应当允许一种这样的愿望在虚拟式中表达出来。然而,这等待者是费德里亚,他等待着:[30]只要她,如果她只要,只要她马上,马上会回来;所有这一切都真正是确实的虚拟式。在他的声音里有着一种庄重和一种激情,这样,学生们就坐在那里,他们仿佛听见了一种幽灵的声音。他沉默,然后清润一下自己的嗓子,并用教学通常所具的庄重说:下一个。

    这是我学生时代的一个回忆,我现在很明了地认识到,我的无法遗忘的拉丁语老师,尽管只专注于拉丁语,他其实也能够承担下其它科目的教学工作。

    一年前,我在夜晚送她回家。当时也没有办法找到别的可以送她的人。有很多人在一起,我很高兴地走在她的身边。然而我还是觉得我在隐蔽之中几乎是更幸福;“如此近地靠近现实而在事实上却又没有更为靠近”,这反而使得距离被拉开,而隐蔽性之距离则把对象拉向自己。如果这一切全是幻觉?不可能。为什么我在可能之距离中觉得更幸福呢?那是因为我自己所给出的那理由,除此之外别的都是昏暗的幻想;她是我所爱的唯一,她是我所爱过的唯一,我永远也不会爱上任何别人。但是,我也不想通过人们所说的“去认识她”、通过去测试和研究她的本性来折辱我的灵魂。她是我的所爱,我的恋爱的隐秘作为就是去想象关于她的所有可爱之处,直到我几近死于不耐烦,这一时这一刻必定会趋近,我的灵魂已经有了决定。

    一月九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我数着各个瞬间;只要我能够得到一个与她说话的机缘,那么骰子就被撒出了。[31]我重新把这一切再想一遍,————她或者绝不。[32]上帝啊!现在看来总会是幸福的吧。我不敢为求得她而祷告,我不敢,除非是带着无限的保留,这无限的保留使我不为求得她而祷告,而是为求得对我有用的东西而祷告。我从来不曾敢以任何别的方式来向上帝祈求任何东西,也从不曾想要以任何别的方式来祈祷,无疑,沿着“放弃”的捷径,上帝距离一个人最近,但这条捷径却是围绕着生活的全部行程。在某种意义上,我几乎是更害怕她的“是”,而不是害怕她的“不”。私密如我,有着沉郁和各种昏暗的想法;一个“不”更适合于我。不过一个“是”,————是的,这是我的唯一愿望。它也没有必要去与其余的东西相符,它对于我应当是意味了:就像我在我的灵魂里有着一个阴暗的角落,在那里我是一个居住在沉郁之中的寓公,现在喜悦也要在我这里居住,如果我属于她,那么我就应当能够尽我的可能来使得她幸福。在这世界之中,我没有更多的要求,我只是要求我的灵魂应当有一个归宿,在这归宿里有喜悦常住,只是要求我的灵魂有一个对象,立足于这对象我能够集中精力来创造喜悦并且感到喜悦。

    我并没有因为想要去测试她或者按人们所说的“要去认识她”而思虑烦扰。[33]这句话不断地在我的记忆里穿梭着:马大,马大,你为许多的事,思虑烦扰,但是不可少的只有一件。[34]这不可少的一件是:她是我的所爱。我想我们是以这样的方式相互适合对方:如果我是够好的话,那么她就总一直是好的。我不畏惧危险,也不畏惧自我牺牲,我绝没有这样的畏惧,以至于我几乎在这样一种荒谬的愿望之中找到喜悦————“愿她是不幸的”。确确实实,我所害怕的唯一的一件事情就是:如果没有我,她会更幸福得多。

    反过来,我倒是几乎完全地侦探调查了她的交往圈子和她的生活状况。所幸的是,它们都是对我有利的。她的家庭生活在一种几乎是田园式的安宁之中。她父亲是一个严肃的人,母亲的逝世使他的性格变得温和,并且使得一种友善在整个家庭里弥漫开,固然这种友善有着某种忧伤,但它也有着某种开放和打动人的方面。快乐并没有离开这些地方,但生命的喜悦既不是可让人外在地寻求的东西也不会去与随便什么张三李四结成关系复杂的团伙。母亲的逝世帮助了孩子们更严肃地抱成一团并把他们的心思集中在这个家上;在这家里,父亲并非没有忧伤,他只是更谨慎地爱护着这些孩子,而不是粗鲁地借助于青春对生活的合理要求来使自己变得年轻。这与我的愿望一致。她的交往圈子是这样的一种圈子,它对我所做的事情和我未来的幸福极为有利,与“爱人的保姆增进了骑士与爱人之间的理解”[35]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去把一个少女从自己所习惯的环境里拉出来而将她重新置于一种陌生的生活方式之中,这样的事情是我所不敢做的。

    然后,有利的时机到来了。与她说话是我所想要做的事情,我不想写信或者去找一个第三者。我的信仰就是这个:一种出自诚心的爱慕之情、一种信念的真挚、一种选择之果决,它赋予这简短的话语、赋予这声音本身一种表达方式,这是一种可靠,对于相关的人,这比那些对一个人并不了解的父兄亲友们斟酌考虑的结果更有说服力,也更能够令人满意。我所想要说的东西,可以被很简要地说出;越短越好,只是它要面对面地被说出来。如果我有雄辩力的话,如果我有迷惑人的力量,我将会是多么焦虑不安,唯恐自己会去使用这力量;如果我使用这力量的话,那么我就将会付出最大的代价。然而我所最畏惧的却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如果我发现在我的嘴里曾有过一句带有欺骗性的话,哪怕只是一句这样的话(————“我想用来试图说服她”的话),如果是那样,那么,我就真的是不幸到了极点。

    一月十一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要让灵魂保持在决定的至高处,这是很费力的,几乎令我力不从心。伐木人以同样的方式把斧头挥过头顶,这一姿势使得重力增大了好几倍;他就仿佛是在竭尽全力与自己作对,每一条肌肉都在这挣扎之中颤抖着。这只是一瞬间。哦,这些瞬间必须被缩短!哦,我不走错任何一步!如果我在超自然的状态之中没有把握一种现实,如果这一为反思服务的强化(potensation)[36]反过来与我自己作对,那么我就精疲力竭,也许就永远地被消灭了。哦,时间,时间,与你搏斗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哦,人啊,你是多么奇怪的合成啊:能够如此强大,并且能够在乌有面前倒下!因为,我现在觉得强大,强大得像一个希腊的神,然后我又认识到:如果什么都不发生的话,那么我就被粉碎了。

    然后,我就遇上她了。在我们两个都要去拜访王储妃街上的一户人家的时候,我们遇上了。女主人在楼上祖父母那里;因为我是有事要找女主人,所以女儿就很知礼地要上楼去叫她下来。————于是,我们就单独在一起了。也许,一种比这更有利的机会不会马上就出现,[37]或者说,一个得到了如此保障的瞬间不会马上就出现。祖母多少有点聋,但是,这也是年老的人们常有的情形:她非常好奇,因此我们就得很大声而清晰地说出一切,不过这样一来就比较费时间了;尤丽安娜在跑出门的时候把外面的房门带上了,这样一来她就把自己和自己的母亲,也就是女主人,关在了门外。然而,这处境却并非有利于冗长繁复的衷肠倾诉,或者一种炽热感情的自然欺骗,[38]但这处境却会迫使她竭尽全力不让任何人觉察到任何东西,而如果她们在进来的时候觉得她与平时有点不一样,那么她们的解释自然就会是:尤丽安娜这样把我们单独留下是不得体的;更糟糕的是,我不得不出去开门,这就会给出机会让大家变得有点兴奋。这戏剧性的过程其实要迅速得多,在我想要为回忆而召唤它的时候,它对我而言变得很漫长,但是如果我要概观这全部过程的话,半分钟的时间就足够了。

    然而,难道我不阴险吗?在我所做的一切之中,难道不都是有着某种算计吗?我善良的上帝!在我恰恰出自对她的关怀而使用我的聪明时,我又能够做出更多什么样的事情?现在,这说出的话可以继续是她与我之间秘密;任何人都不会想到,这样的一个瞬间被如此地使用;如果她能够因此而感到愉快的话,那么,这被说出的话可以是死的,可以是无力的,就仿佛从来就没有被说出过。这处境恰恰就是如此:如果她本来在自己的情绪波动之中会对什么人说出一句话,一句话,她也许会在事后为这句话苦涩地懊恼,那么,现在这处境就阻止她这样做。

    我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的内心颤栗着;尽管镇静,我的声音仍带着感动;我无法描述怎样,我只能说:然而,将这种感情倾诉出来,对我是一种无法描述的缓解。我确信我所说的话有着我全部激情的内在真相。她就仿佛是变成了一块石头,她明显地颤抖着,她不答一句话。

    我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门铃被按响,我去开门,笑声帮上了大忙,对话开始了;很成功。现在我的愿望是,她将先离开,这样就避免了我们相伴同行,那会让人觉得很可疑;她先走,于是她也就确定地使自己避免了任何人的提问。可能她自己也同样认识到这一点;她走了。我逗留了一小时,以便分散人们的注意力。

    然后我走回家。我写信给他父亲,请求获得娶她的许可。现在,由于我迈出了如此重要的一步,所有世俗的顾念、所有同情和关怀的考虑对于我都是温馨的,并且在我的想法中是完全相关的事情。我绝不是想要避免这个,相反,我的愿望是:所有麻烦、所有怀疑都可以确定地有着发言权,所有危险必须能让她清楚地看见。但是我最初的话,我的爱情宣言,应当得以强调;它不应被当作“又一份文件”而扔在诸如此类的考虑之间。如果说我已经沉默了如此之久,那么,我也有权说出这话,没有任何做作,没有诡诈,而是如同我的心境————当它在一句决定性的话和一个决定性的瞬间里聚集起一种宁静的激情的全部力量时————所决定的那样。这是我想让她拥有的对我的印象,这是我自己想具备的印象,其它的东西我就听任上帝决定了,正如这也是由上帝决定的————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决定。

    我是不是震撼了她;我是不是给予了她过于强烈的印象;是不是一个女孩可能无法承受的“意外的事情”与“激情的爆发”的合而为一?为什么她沉默?为什么她颤抖?为什么她在我面前几乎变得恐慌?如果城堡的大门多年不曾打开,那么它就不会像一扇借助于弹簧转动的过道门一样被无声地打开!如果沉默之门关闭已久,那么这话语的声音听上去就不会像快舌上的“你好”和“再见”。如果你要用一句话来为一切押注,如果你年复一年一直只想着一件事而现在你要说出它,不是对一个朋友,而是对那“手中掌握着实现这件事的条件”的人说出它,那么,这时,这声音就不像一个叫喊几点钟的守夜人[39]的声音那样漠无关心,而且它的关心也不同于一个数泥炭块的人的那种关心。那么,为什么我怕,为什么我忐忑不安,为什么反思已经想要来伤害我,————就仿佛在“沉默如此之久”之中有着某种诡秘的东西、在“能够这样做”之中有着某种魔性的东西、在“利用瞬间”之中有着某种狡猾的东西、在“使用最简单的手段和最诚实的做法”之中有着某种不合理的东西,因为这也许就是最有效的方式?

    一月十二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已经决定了。于是,我没有很长的试验期;我倒也是需要这样,因为我已经精疲力尽。哦,可能性,你这肌肉强健动作敏捷的运动员,人们徒劳地想要把你举得离开地面以便能够去除掉你身上的力量,因为你能够让自己被拉得像永恒那么长远,并且仍然保持着你在地面上的立足点;[40]人们徒劳地想要把你移出你自己、想要拉开你与你自己的距离,因为你就是你自己。是的,我知道,知道你会成为那在某个时刻拿走我的生命的人,但现在你还不是。放开我,你这皱巴巴的女巫,你的拥抱令我厌恶,就像林中巫婆的拥抱令罗兰的侍从们厌恶,[41]消失吧,你本是乌有,那么,就让你自己像一条被风吹干的游蛇那样地躺在那里吧,直到生命重新进入你,直到你重新变得坚韧而有弹性并且对我的灵魂发生销蚀生机的作用!现在这一瞬间你的力量被打破了。试验期已经过去;我现在只有这样的愿望:如果它不曾是那么短暂,如果不曾有人催促她去做出一个决定,如果人们把这事情弄得对于她说来足够地麻烦,如果事情是那样的话就好了。

    喜悦吧,我的灵魂!她是我的。诸天里的上帝啊,我感谢你!现在是一个小小的休息日,我能够真正地为她而感到欣悦,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看见她、如果我不想着她的话,那么我就什么都做不了,任何事情都做不了。

    最初的吻,怎样的至福啊!一个喜悦的女孩,幸福的青春!而她是我的。所有阴暗的想法和幻想都只是一张蛛网,沉郁只是一道在这现实之前逃跑的雾,一种病症,现在痊愈了,因为看见这健康的形象而得以痊愈,这健康是我的,因为这是她的健康,这健康是我的生命和我的未来。她没有财富,这我知道,我很清楚,她也不需要财富,但是她可以像使徒对瘫痪者所说的那样地说:金银我都没有,只把我所有的给你,站起来,健康![42]

    如果说昨天我仿佛年老了十岁,那么,今天我则年轻了十岁,不,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年轻。这是一种转机吗?这是决定之飘忽不定吗?Estne adhuc sub judice lis(拉丁语:难道这案子仍在法官面前吗)?[43]如果我年老了十岁,我这“几乎已是一个老人”的人,————可怜的女孩,她将为一个死者号脉;或者,如果我变得年轻,正如我从不曾年轻过,————哦,令人羡慕的命运对一个人可以是如此过分。

    一月十二日。午夜。

    一切都在沉睡;只有死者们在此刻从坟墓里爬出来并且重新体验一下他们的生活。而我则甚至并不这样做,因为,既然我还没有死去,那么我就不可能重新生活,而假如我已经死了,那么我也不能够重新生活,因为我从来就不曾生活过。

    为了使我夜间的努力尽可能地隐蔽,我使用了这样的谨慎:九点钟睡觉,十二点重新起床。没有人会想到我这样做,甚至那些有足够的同情心来反对我这么早睡觉的同情者们,他们也想不到我会在十二点再起床。

    是一个偶然事件把我们带到了一起吗?或者,是什么样的力量带着她来追击我?我逃离但却不想要避开的是谁?“见她”对于我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这必定就像是一个罪人听人宣读死亡判决的情形,然而我却不避开这一场面,正如我不敢去追寻它,这同样也可能会对她起到打扰作用。如果我自己知道我变得如此,————为了避开她而走出偏离开我通常路径的一步,为了避开她而不再去某个我平时常去的地方,那么,我想,我就会失去理智。我只是通过忍耐和承受痛苦,通过让自己屈俯于每一个反对我破碎的灵魂的理由,保留下我的存在之中的意义。[44]如果我在一条街上为了寻找她而迈出一步,那么,我想,我会因为担忧而失去理智,唯恐自己妨碍了她去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我什么都不敢去做,什么都不敢不做,我的状态就像是那遭天谴者的永恒痛苦。

    今天,那是我们的订婚日!她想要从街上斜穿进人行道,我走在石板道上并且有着行道权。[45]她不能在我走过之前让自己的脚踩上流水沟的挡板,[46]一辆驶过的马车使得她不可能偏到街面上为我让道。如果我想要和她说话,那么,这处境就是可能中的最有利处境了。但是不,没有一句话,没有任何声音,嘴唇都没有动一动,在眼中没有任何犹疑的暗示,什么都没有,在我这一边什么都没有。伟大的上帝啊,如果她是一个热病患者,如果出自我的一句话是她所想要的一杯凉水,我会拒绝吗?如果我拒绝的话,那么我就不是人了!不,我的小小少女,不!那样的话我们肯定会相互说话!哦,我在我的想象里如此谈论她,她,为了她的缘故,我愿去冒一切风险,只要我能够明白这是有利于她的。但是她为什么追赶我?我弄错了,确实,很确定,天大的错误。但是,我没有受惩罚吗?在我的良心里没有杀人的记录吗?难道我就没有任何权利吗?难道她就不可能明白我所承受的是怎样的痛苦吗?做出了如此行为的人是一个正爱着的女孩吗?为什么她这样地看着我?因为她相信,这会在我内心深处留下一个印象。因此,她相信在我身上有着某种好的东西。然后,想要伤害这深受煎熬的人!

    我尽可能使得这一瞬间变得长久。通过一次这样的冲撞总是会出现一个停顿,因为这一个必须等待,直到那另一个走过去。于是我就利用了这个机会来判定她的外观并且尽可能地判断出她的灵魂状态。我拿出了我的手绢,就像一个人很悠闲地把它拿出来以便可以看一下他将使用这手绢的哪个部分,我就这样迟钝地站着,仿佛我不认识她,尽管我是带着绝望的准确看着她。但是一句话都没有,我的每一个表情都像一种乌有一样地毫无意义。是的,只在内心之中热血沸腾吧,因为我也有热血,也许只是太热了;炸开内心吧,于是,我倒地而死,这样的说法是人们愿意听的,人们愿意接受;颤抖着地敲打指尖,如果事情应当是如此的话;内在地用恐怖之势敲打脑子,但不是以能够让人看见的方式敲击太阳穴,或者敲击嘴唇,或者敲击眼睛,这是我所不愿的,我不愿这么做。我为什么变得冲动,为什么我被迫去发现:如果是为了美好的事业,我在作伪的方面有着怎样的力量啊!

    她稍稍有点苍白,但这也许是因为新鲜空气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她走了挺长的一段路。她的目光试图要判断我,但这时她的眼睑落下了,她看上去几乎像是在请求着。一个女人的祈祷!是谁毫无道理地把这一武器放在了她手上,如果一个人给疯子一把剑,但是与毫无力量的祈祷相比,这个人的行为是多么地毫无力量啊!

    在我到街角拐弯的时候,我得让自己靠向一边的房子。现在,如果有一个熟悉的人,我会对他说“事情就是如此”,我可以看上去完全平静而毫无激情,但是,当我在街角拐弯时,我则几乎晕倒,如果这个熟人是一个想要侦窥我的好奇者,那会怎样?然后我会对此留意,因为,正如凯斯贝尔·豪瑟尔能够透过许多层布料感觉到金属,[47]我则能够透过所有外壳察觉到欺骗和诡诈,那么怎样呢?那么我就不在街角转弯时晕眩,而是在穿过了这条街之后,这好奇者什么都没看见,然后我才会去找一条最邻近的岔街,让自己瘫倒。

    那么,睡吧,好好睡,我的爱人!但愿她会把所有疼痛睡掉,睡到明天变得快乐并充满红晕!在绳索上跳舞的舞者们,他们是作父母的人,难道他们就没有父爱和母爱吗?在他们把孩子放在细绳上并且极其恐惧地走在这绳下的时候,难道他们没有这爱吗?如果人们还没有做出我是杀人犯的判决,那么又会有什么能够发生的事情是比她死去更糟糕的,然而现在却没有这样的可能性。要么她是女孩子中罕见的那种,这样,我的做法恰恰就有助于去使她不至于“因成为被特选者而受打扰”,一个女孩成为被特选者,就是说,她的被神化过程[48]不是以死亡而是以悲伤作为开始的;要么她就是,这我实在是不想说,要么她自以为是诸如此类,并且因此而变得很有理智诸如此类,就是说,自以为是已经变得很有理智诸如此类,————停!我并不拥有在事实上让我有权去得出任何结论的信息。因此,我停留在我的悲惨状态中,让她保持在尊荣中。但是我的理智,我的理智,它对我这样说,当然,它对我这样说是为了侮辱我,因为我的愿望并不是“最后显示出她在事实上比她表面看上去更渺小”;不管是为了她的缘故还是为了我自己的缘故,我都不可能希望自己以这样的方式获救,就是说,以这样的方式去成为笑柄。

    然而,没有任何东西,不存在任何东西能够以一丁点小小的信息来帮助我。我徒劳而不耐烦地一会儿扑向这一边,一会儿扑向那一边;一个人躺在酷刑架上的时候,他浑身都受着煎熬。她可以鄙视,————我的上帝啊!这就是我所想要的,这就是我为之努力的,然而在我想到这样的一场终身殉道的时候,我还是会在内心之中感到颤栗。我是不是会有能力去忍受这个,我是不是完全绝望,这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那依据于其本性是这些最隐蔽的想法的同知者[49]的力量[50]知道,它知道:我拉了淋浴的绳索。[51]它是否会把我碾碎,我不知道。

    她可以准备好让自己的灵魂进入忍耐,[52]可以带着不受伤损的良心戴上悲伤之面纱,[53]我能做什么呢?我能够去什么地方躲开我自己?哪里是能够让疲倦者聚集起新的力量的休憩之地?哪里有着可让我静卧并恢复精力的安眠夜榻?在坟墓里吗?不,因为《圣经》所说的“在墓中没有记念”,[54]不是真的,我会回忆她。在永恒之中吗?在那里有睡觉的时间吗?在永恒之中!我将以怎样的方式再见她?她会不会带着指控和宣判走向我?多么可怕!或者,她也许已经驱散了这一切,就好像那是小孩子的恶作剧?真讨厌!也不怎么讨厌,而是更糟糕,因为也许是由于我的沉默,她才变成这样。而我,我所怕的恰恰是:我的一句话会使她喋喋不休并且使她在各种闲话之中得以安宁!

    一月十五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订婚了”的情形就是这样的吗?因为,什么是坠入爱河,这我知道,但是,这新的东西:确知自己的恋爱对象有了保障,“她是我的,永远是我的”。[55]

    “作母亲”的情形就是这样的吗?在双胞胎的争执在子宫里开始的时候,拉结抱怨说;[56]无疑有许许多多人,他们在获得了所追求的东西时,曾对自己这样说过:事情就是这样的吗?

    在我内心之中不就仿佛有两种天性在争执吗:我年老了十年抑或我年轻了十年?

    作一个年轻的女孩,充满活力地进入生活,这必定会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啊!我相信,我会觉得轻松自由,我会有所改变,我看见我自己坠入了爱河,并且通过恋慕地望着她而会看见我自己得救,这样,我就会像她一样成为一只停留在树枝上的鸟,成为一支青春里的欣悦之歌,我们会一同成长,在这结合之中我们的生活对于我们来说会是幸福的,对别人来说这生活的幸福是可以理解的,就像欢乐的人匆匆走过我们并向我们飞吻时的问候。

    我明白许多事情,每一个我所听到或者读到的反思都是我所熟悉的,就仿佛它们是属于我的。但是,这种生活却是我所不明白的。什么事情都不去想,但却又如此可爱,在智慧和痴愚之间生活着,并不真正知道,哪一个是哪一个。如果有一个珠宝商,他精深地掌握了关于真正的宝石的知识,乃至这种区分成为了他的生活,如果他看见一个孩子玩弄着不同的石头,真宝石和假宝石,这孩子把真假宝石混在一起并且对两者都很喜欢,那么,我想,在这珠宝商看见那绝对的区分被取消了的时候,他心中会打颤;但是如果他看见这孩子的幸福,这孩子陶醉于游戏的愉快心情,那么他也许就会让自己以一种谦卑的态度来看这件事并且被这一令他心头打颤的情景吸引住。同样,对于直接的人,那种在思想和语言之中突发出来的观念[57](就像闪烁之中的宝石)和缺乏这种质地的观念之间并不存在绝对的区分;[58]这区分使得这一样东西成为一切之中最宝贵的而使得那另一样东西毫无价值,使得这一样东西成为决定一切的东西而使得那另一样东西成为相对于这一样东西甚至是无法被决定的东西,但对于这直接的人,这种绝对的区分是不存在的。

    相爱者不应当有任何相互间的分歧。唉,唉,我们的结合时间太短,以至于我们无法有什么分歧,————在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然而在我们之间却有着一个世界,恰好是一个世界。

    在各个单个的瞬间,我是幸福的,全然幸福,比我在任何时候曾梦想的更幸福;对于我来说,这是对我的痛苦的丰富补偿;只要她什么都感觉不到,那么一切就都很好。

    她沉默,至少是比她通常时更安静,但这只是在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是不是在想着什么?但愿她不会开始反思!

    一月十七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这是什么?这意味了什么?我如此情绪激动,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森林里的惶然震颤。这是什么样的一种预兆在压向我?我不再认识我自己。这是恋爱吗?哦,不!这许多是我当然明白的:我不是要与她搏斗,不是要与爱欲搏斗。这是在我头顶上聚集起来的各种宗教危机。我的人生观变得对于我自己暧昧不清,“这是怎么回事”,这仍是我无法说出的。我的生命属于她,但她对此没有任何感觉。

    一月十七日。午夜。

    我在早上所写的是过去的事情并且属于过去的那一年,我现在所写的,我的这些“夜思”,[59]是当下行进中的一年的日记。当下行进中的一年!在这句话里有着对我的怎样的可怕嘲讽啊!如果一个人发明语言,那么我愿意相信,他发明了这句话就是为了来嘲弄我。从前军队里使用一种非常残酷的惩罚,骑木马。[60]不幸的人坐在脊背完全尖耸的木马上被用重物强行往下拉。有一次,这惩罚开始了,这罪人在痛苦之中饱受折磨,一个农民从堤坝上走过来,站在那里往下看着这罪人受着刑罚折磨的场地。本来就因为疼痛而绝望,现在又被这样一个流浪者当风景看,这被激怒的不幸者对农民喊:你看什么看?但农民回答说:如果你无法忍受别人看你,你完全可以把马骑到另一条街上去。正如那骑木马的罪人是在骑马,以同样的方式,对于我,这当下行进中的一年也在当下行进着。

    为了她,我必须去做出些什么事情来。我的头脑一天到晚就纯粹处于机关算尽的状态。如果我的行为,在她完全诚挚地成为“我的”之前,就是最焦虑地避免让一切看上去可以是狡猾的东西,那么我现在就变得更加诡计多端了。

    如果我对人说,比起从前任何时候,在这当下行进的一年里我更专注地把心思放在她身上,那么又有谁会不觉得我是一个傻瓜呢?然而麻烦在于,我不敢做任何事情,因为哪怕是对“我的心思如何专注于她”的最细微的觉察也会是绝对最危险的契机,它会通过一种无法成立的希望来引诱她进入“那不确定的”,让她在折中的不完全之中得到拯救————亦即进入毁灭,让她在折中的不完全之中迷失。

    愿意为每一个信息、每一句话付出黄金的代价,并且不敢这样做,因为这有着致命的危险,因为这会唤起她的怀疑并且妨碍她自己帮助自己!你可以有滔滔不绝的说词,但却不敢,因为她的缘故而不敢,因而不得不沿着一条千迂百回的道路去为自己请求一句顺便说出的表述!如果我想要观察针对我的所谓最亲近者们的绝对沉默,[61]那么这也很容易引起怀疑。因此,我想出了一句我对他们说的套话。只是我不把它当套话说,而是不带感情地说出它,这样人们就感觉不到它是一句套话。我们可以从一个牧师那里学到这个。他很清楚地知道,他所宣讲的是一篇老掉牙的说教,但是在他高声讲演并且擦着汗水的时候,听众就以为这是演说。同样,相关的人们也相信,我在说话,尽管我只是在说着一句套话,如此老调,并且每一个字词都是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斟酌好的。与此相反的方式也是可用的,ad modum(拉丁语:以这一方式,同样地)谈论这事情:极受尊敬的先生的来信,styli novi(拉丁语:根据新的计日方式)[62]在25日准时地收到了。再也没有什么方式能够比办公、簿记和谈生意的风格更能使激情变得不透明。最后的这种是最好的。我在对一个内闭者的治疗中研究过这个,因此我知道这一点。你绝对不要去强行进入一个内闭者的内心,否则的话,你就把事情搞砸了;但是,正如一个风湿症患者会因为气流而恐慌,同样地,你能够借助于一种偶然的暗示来打动这内闭者,这种暗示根本就用不着你去花工夫寻找。或者,你可以在他偶尔有一次倾述一些什么的时候捕捉住他。你只要看,他要停下来有多么艰难,那么你就马上能够由此判断出他的内闭性。他后悔他说了什么,他想要把别人对他所说的东西的印象驱散掉,你沉默,那么他就开始对自己有了疑虑,他没有成功地驱散这印象,他想要弄出一个对话性的过渡,没有成功,你沉默,他对这种停顿感到心烦,他泄露出越来越多东西,如果说不是通过别的,那么至少是通过他的这种想要进行隐瞒的急不可耐。但是如果你知道这一点,那么你就会及时地做出训练。这之中的技巧在于:少谈这方面的事情(因为完全沉默是不明智的),这样,敏捷地把一种消耗人的激情保持在对谈话的驾驭上,这样,你就像一个熟练的骑手那样,能够用一根缝纫线来控制它的方向,并且就像一个车夫那样使之做出一种8字形的绕转。

    不管怎么说,搞密谋策划是一种消遣,听取见证和接收情报,商讨和检验,在全世界到处跑,窥视着某一个瞬间,这不管怎么说是在做一些事情,尽管不会赢得任何东西;但是,坐着生产风,[63]想出一个又一个越来越聪明的计谋而不敢使用这计谋(因为不使用是更聪明的,这样你就不会被暴露出来),这则是无法忍受的;看着这些引诱人的坦塔洛斯之果实,[64]它们通过许诺一切来引发出同情!像一个赌博者那样有着激情,不敢稍稍移动一下,只是将自己锁定在自己的所在!有着那充满了愚鲁的勇气的灵魂,有着那充满计划的头脑,有着现成的言辞,但却有着一支不能够写作或者花极大工夫在每两个小时只能够写出一个字母的笔!有着一个渔人的激情,知道在什么地方鱼会咬钩,却不敢投出鱼线,或者看着河水翻动却不敢拉线唯恐这一动作会暴露出什么!掌握着那能够说一切的人,用一把刀顶住他的喉咙,唯恐他泄露出什么,却不敢用他,因为对于我来说,对他的报复和他可能会对她造成的伤害之间不存在可比的关系。[65]不去关注这样的各种信息,而是满足于一个女孩、一个侍者、一个马车夫、一个路人所说的很偶然的一句话;要从这之中得出一些什么,因为这对于一个人来说是一件涉及到至福的事情。要用做肉肠的木棒来煮汤,[66]但是却要煮浓汤,[67]要这样做是因为这对于一个人是一切之中最重要的!要在夜里坐在这里模仿不同人的说话声,以便搞清楚这声音是不是泄露出什么东西、这谈话的调子是不是被准确地控制好!不敢去相信什么!而如果一个人不曾敢去相信一个他所爱的并且他能够以几百道窥探的视线缠绕起来的女孩,如果说他想要相信什么人,那么这又会意味了什么呢!如果说一个人要与什么人交心,他只敢选择那他所不相信的人,就是说,以欺骗的形式来与之交心。[68]

    有这样一个人,他是我真正能够对之有所知的唯一的人。他绝不是什么会帮上我的人。然而在我们之间有着一种秘密的理解。他知道一切,也许他是所有人之中最可靠的人。所幸的是,他恨我。他会尽可能地让我苦恼,我也确实理解这一点。他从不直接说什么,他从不提及任何名字,但是他对我讲述这样一些古怪的故事。在一开始我根本就不明白他说什么,但现在我知道,他是在谈论她,但他使用了虚构的名字。他相信我有足够的想象力领会他的每一个暗示;我也确实是领会了,但我有足够的理智来让人觉得我一无所知。不过,我必须认定他是恶意的。

    如果她死了,那多好;但愿她马上死亡,但愿她在决定性的瞬间在我面前倒地而死,但愿一家人马上赶到,但愿我已经被捕,但愿这成为一件刑事案!哦,多么希望事情是如此啊!那样的话我就会马上申请被处决,并且得免于各种空洞的繁复过程。人类的公正只是一种儿戏,三个等级的法院权威[69]只是使得这玩笑变得乏味。原告与被告就像哈利奎恩与皮耶罗,[70]而公正则如同被人牵着鼻子的耶罗尼姆斯或者卡桑德尔。[71]在这里,一切都是可笑的,包括那些处决犯人时列队行进的卫兵[72]在内。刽子手是唯一可接受的角色。如果我的请求没有被回绝————如果我想要自费支付所有费用的话,那么,我就会和我的这个知心人去找到一个与我的心灵状态相符的环境,在那里,我将对他提出本来是一个骑士对忠实的侍从提出的要求:一剑刺穿我的胸膛;其实,这动手的到底是一个侍从还是一个刽子手,并没有什么区别,后者反而倒是有一个优点,他无需因此而良心不安。————假如事情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一切就有了意义。

    但像现在这样,则毫无意义。我是一个恶棍。是这样的,假如我是人们所以为我是的那个人,但我恰恰是那人的反面。那么,我又是什么呢?一个痴愚的人,一个梦想家,一个狂想的骑士,把一个少女的言辞如此放在心上。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这是一种针对我的神学的行进方式,就像亚里士多德所要求的那样?难道就没有“第三者”?[73]难道那只是一句随便说出的话?见鬼,如果我接受一种见证的解说,那么我就会用上它。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我尝试了各种各样的心境:她是以一种尽可能果决的方式说出了这话。难道那只是一句随便说出的话?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一个女孩依据于自己的本性也必定会是在精神的意义上被更新并且重新从头开始。

    看!我现在无疑是该上床了,我觉得我该睡觉了,我这个背信弃义的人。然后,我什么都不愿去想;如果一个人想要为一个女孩做辩护,那么他对她的侮辱就比我对她的侮辱更深重,我尤其会痛恨每一个这样的人。最后,我会想到你,不朽的莎士比亚,[74]你能够如此充满激情地说话,我会想到《辛白林》之中的伊摩琴,[75]她在第三幕第四场说:

    Falsch seinem Bett?Was heißt das falsch ihm seyn?

    Wachend d'rinn liegen und an ihn nur denken?

    Weinend von Stund zu Stund?Erliegt Natur

    Dem Schlaf,auffahren mit furchtbarem Traum

    Von ihm;erwachen gleich in Schreckensthränen?

    (德语:对他的婚床不贞?什么是对他不贞?

    难道是终宵不寐思念着他?

    一个钟点又一个钟点地饮泣?终于倦极入睡,

    却又被关于他的噩梦追逐,

    在自己的哭叫声中醒来?)[76]

    在这里,甚至一个极上品的诗人也会停下,但是莎士比亚知道怎样流畅地说出激情的语言,这种语言sensu eminenti(拉丁语:在杰出的意义上)有着这样的品质:如果一个人无法流畅地说出它,那么他就根本无法说出它,就是说,它对于他就会是根本不存在。因此伊摩琴说:

    Heißt das nun falsch seyn seinem Bette?heiß tes?

    (德语:难道这就是对他的婚床不贞?难道这就是不贞?)[77]

    让我们承认伊摩琴的说法是对的,der Männer Schwüre sind der Frauen Verräther(德语:女人的叛卖者就是男人的誓言),但这点可怜的安慰也实在是前世作孽吧:一个女人的誓言无法欺骗什么人,因为她不可以给出誓言或者发誓。[78]

    一月二十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我无法让我的灵魂保持在恋爱的直接性之中。我固然很清楚地看到她的可爱,在我的眼中,她的可爱简直无法描述,但是我并不想要把我的灵魂之激情投入这一方向。唉!可爱性是短暂的,可惜的是要让人即刻去抓住它。她不应当抱怨我在这方面将她引上爱欲的歧途。我如此有保留,同时也是出于另一个原因,因为在她最美丽的时候,我是最不幸的。这样,我觉得,她对生活有着一种如此无法描述的要求;这是我所能明白的:每个人对生活都有一种要求,唯独我没有。我愿她是丑陋的,如果那样的话,各种各样事情就都会更好办一些。苏格拉底会不会明白对“爱丑陋者”这一解释呢?[79]然而这就是如此:惺惺相惜。如果她是不幸的话,那么事情就好办一些。但这一孩子气的幸福,这一属于那我所无法理解、无法深刻地并且无法在本质上与之发生共鸣的世界(因为我对此的共鸣是通过忧郁,而这忧郁恰恰展示出矛盾)的轻快,————与我的斗争、我的勇气,如果也要提一下我身上的好的方面的话,我在深渊之上起舞的轻快(她根本就无法对此有任何想象,她只会在非本质的意义上对此有共鸣,就像一个人阅读一个恐怖的故事但却无法想象这故事的现实,就是说通过想象力来想象),————这两者在一起会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我选择了“那宗教的”。这是我最亲密的东西,我的信仰就是对它的信仰。那么就让美好留在原地吧,愿上天为她保存这美好。如果我在这条路上找到了一个公共出发点,[80]那么,来吧,你,微笑着的逍遥,我愿与你一同欣悦,尽我所有真诚,把玫瑰花蕾编进你的头发吧,我会尽可能让自己轻松地对待你,————恰如一个习惯于“带着思想之激情冒着生命危险去把握那决定性的关键”的人所可能做到的。

    昨天我为她朗诵了一段布道书。感动极了,我的灵魂从不曾受到如此震撼,泪水涌满我的眼眶,我全身感受到一种可怕的预感,忧虑的乌云越来越深重地笼罩着我,我几乎无法看见她,尽管她和我坐在一起。她又会在想什么呢?可怜的女孩!然而,如果在这条路上会有什么事情出现的话,那么就让它出现吧。她又会在想什么呢?她沉默、平静,然而又完全沉着。我觉得自己如此为她倾倒,她是否会认为这是恋爱的结果呢?这不可能,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这在我眼中就会是我所能想象的最不美的事情。如果我在上帝的脚下让自己变得谦卑,然后相信,这是在她的脚下!不,她对我没有这样的效果。我曾经能够,我仍然能够承受没有她的生活,只要我保存了“那宗教的”。但是我隐约地感觉到,将“那宗教的”带进我在这里已经开始了的东西,是“那宗教的”的危机。

    这是不是可能呢,我的整个人生观会不会就是一个错误?我会不会在这里碰上了神秘所禁止的某种东西?我不明白。我这个在我的技艺之中已成大师的人,我————我承认————我骄傲地将自己置于那些我在诗人的描述之中找到的英雄之列,因为我知道我会去做各种据说他们曾做过的事情,我这个为了她和为了这一关系的缘故而恰恰使得这些事情变得完美的人!设想有一个朝圣者,他步行了十年,前进两步倒退一步,如果他现在终于看见圣城就在远处,而在这时有人对他说:那不是圣城,那么,他也许会继续向前走,但如果这时有人对他说:这是圣城,但是你的行进方式完全是错的,你必须改掉你的行走习惯,如果你想要使得你的通向天国的旅行一路愉快的话!他,在十年的时间里,他可是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这样行走的啊!

    一月二十日。午夜。

    这里没有第三者吗?不,一切都是黑暗的,在任何地方,灯都是关着的。如果有人对我有所怀疑并且有着好奇心的话,那么,最正确的做法就是自己去站在一间黑暗的房间里。让自己处于内闭的状态,这会为人带来多大的酬报啊;确实,我不能说,我已弄掉我的酬报。[81]

    如果一个第三者考虑过我的爱情关系;或者说,如果另一个人这样考虑过,因为在最终我也许是唯一对此进行了考虑的人,我甚至不是同另一个人一起对此做考虑。但不管怎么说,这是我所想要的东西,也是我为之而奋斗的东西。然而,在夜的宁静之中如此地想这件事,则是令人惊恐的,整个存在由此而获得某种错误的东西、某种颠倒的东西并且由此也是某种古怪的东西。这一瞬间将在什么时候到来,什么时候我能够确切地考究:我所受的苦与我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因而,如果有着一个第三者对我的关系进行考虑的话,我就想要以这样的方式开始,并且我能够从应该开始的地方开始,我唯一无法做到的事情就是结束。在我的整个绝望的努力之中有着一种矛盾,我觉得我自己是一个这样的人:这人想要参加自己的高中毕业考试,[82]却自学了七门别的科目,而不没有去读那考试所要求的科目,因此考试不及格。一个第三者,可以是一个剧场化妆师,一个丝绸毛料和亚麻布商人,一个女子精修学校的女孩,如果我们不说这是一位短篇和长篇小说的作家先生的话;一个第三者会马上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事情就是如此。我是一个堕落的人,在对新罪的陶醉之中忘记了这个女孩和与这女孩的关系。这是很确定的事情;如果一切都是这么确定的话,那么我们也许就能够搞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确实是这么一回事,这恰恰是我的安慰。固然,认识我的人不是很多,但是,如果这女孩去认识我的人们中问,那么,他们中不会有任何人不这么说。如果这是对面杂货店里的店员,他打扮整齐了并且在星期天订了婚,那么,他是带着厌恶想到这样一个人的;如果这是那些站在东街的情场半吊子[83]中的一个,那么,在他想到这样一种卑劣行为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一个骑士了;如果这是一个用婚姻的忠诚来让自己的妻子感到烦得要命的丈夫,那么,与这样一种不贞相关的想法会令他极其反感。但是,那女孩,这第三者说,她坐在那里伤心,她忙碌地编织着每一线细微的回忆,她倾听着脚步声。————然而第一项不是如此,然后由此得出,第二项也不是如此。但愿这一结论是正确的,但亚里士多德怎么说呢?[84]

    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我都那么清晰地记得,仿佛就是在昨天,每一个关于她的哪怕是最不具意味的暗示马上就被置于各种深思熟虑间的周转之中。最微不足道的东西成为各种最巨大的努力的对象。在古代曾有人认定存在的原则就是一个涡。[85]我的生活就是如此。有时候,那引发出涡的沸腾的东西是一个无法以肉眼看见的原子,一个乌有。我的骄傲禁止我藐视最微不足道的东西,我的荣誉这样做,如果一个人像我一样,如此独自珍重这最微不足道的东西,那么他就必须很精细地算计。那本来令我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东西,现在要具备意义,绝对的意义。如果一个宗教的狂热者只有一段可疑的《圣经》段落可供自己引用,那么他将尽怎样的努力来证明这段落的真实性啊!因为他需要有这种真实性,有了这种真实性,他才能够在这一可靠的基础上建立出体系!不管怎么说,一个《圣经》的段落总是某种有分量的东西;而她的一句话,一句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所做出的对茶水的评论,是微不足道的。然而,在这微不足道的话语之中却有可能隐藏着某种秘密,这是可能的。除了我之外,又有谁能搞明白这个呢?但我在内心之中也获得了一种帮助,因为又有谁会想到我会是像我这样的一个人。Ergo(拉丁语:所以),这是正确的,绝对正确的:这是可能的。这是可能的:她恰恰像我一样地技艺精湛于反思。确实,如果我的荣誉、我的骄傲、我的沉郁没有把我的拇指夹进拇指夹,[86]那么我就不会感觉到这三段论演绎的力量。但是我不想让事情有所不同。如果事情可以被改变,如果这是可能的话,哦!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那么,我自己就会很清楚:我已经尽了我的最大能力去做了,做出了一切理智和疯狂能够发掘出的事情,这样,“对已经做出的事情进行改变”不是作为一种新的突发奇想而出现,而是作为对这事情的后果的强化;这样我自己会很清楚:我做出了一切就是为了把她从我这里推开————如果这能够拯救她的话,我做出了一切就是为了让我的灵魂保持在愿望之顶尖,因而我能够让自己继续是原本的自己。上天保佑,我此刻仍是我自己,我的希望是我将能够忍受下去————只要忍受仍是一种要求。然而,没有什么东西是像后果那样地起到强化作用的,没有什么东西是像后果(Konsequentsen)本身那样地始终一致(konsequent)的。我还不曾与属血气的人商量,[87]我的灵魂的激情完全不变地在“决定”的风中张开着风帆。就像海员所说的那样:船不变地以同样的速度航行;我则敢说:以同样的速度,我不变地站定。她向我提出了请求,把我带进绝望的,正是她的请求。

    我的痛苦是一种惩罚。我从上帝的手中接受下这惩罚,这是我应得的惩罚。在青春时代我曾暗自在内心之中嘲笑过爱情。我不曾公开讥嘲它或者动手动嘴使之显得可笑,————我对这样的做法实在不感兴趣。我只曾智性地生活。如果我在诗人那里读到情侣们的言词,我就微笑,因为我无法明白:一种这样的关系居然能够让他们如此投入。“那永恒的”、一种上帝之关系、一种与理念的关系、我灵魂中的这种被感动的东西,但是,一种这样的中介物是我所无法把握的。现在,好吧,现在我承受痛苦的煎熬,我进行自虐的苦行,即使我不是承受纯粹爱欲方面的痛苦,也是如此。

    一月二十五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看来她根本不具备各种宗教的预设前提。这样就会发生一次变形。然而我的这一点影响与童年的本原相比会是什么呢?但愿我也不至于获得过多对她的影响力。但愿不至于出现那种在这条路上可能会发生的尴尬事情,这样的事情会使得我成为宗教老师而不是她的爱人、使得我成为独断者而不是她的爱人、使得我变得优越于她并且让“那爱欲的”被消灭、使得我去野蛮地删除她女性的可爱并强调我自己的重要。我若能够成功地将她高高地提起,或者更正确地说,她若能够将自己像荡秋千那样地荡起而跃入宗教性的自由之中,在这种自由之中她会感觉到精神的力量并且觉得自己在宗教的意义上是确定而安全的,那么一切就会很好。但愿她不至于毫无道理地亏欠我什么,但愿她不至于愚蠢地以为自己亏欠我什么。即使我的沉郁无法满足她的青春对生活的要求(上帝知道,是不是我的沉郁在以各种各样的夸张折磨我的感情),那么好吧,我将把她的爱看作是她所做出的一种牺牲。难道爱还能够被估价得更高或者被偿付得更多吗?在精神的方面,我总是能够为了她的缘故而去作为一个具有某种意义的人。我们两个人的年龄也会越来越大;然后肯定会到一定的时候,青春不再像现在这样地是我们的欲求,这样,在一种特定的意义上,我们的恋爱在未来还有很多年的时间。或者,一场恋爱,如果它的最美好时光就是“这对恋人能够跳着华尔兹在地板上扫动”的时刻,那么这恋爱应当是非常令人羡慕的吧!

    她矜持寡言,非常平静;如果有人在场的话,她则如同往常一样地活泼快乐。

    一月二十六日。午夜。

    唉,如果这是可能的,如果这是可能的!我的上帝啊,简直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尝试着要跑出来进入存在,它们摸索着去感受,事情到最后是否会是如此:我们结果还是相互般配;我确实应当保留着力量去把我的灵魂和我的恋爱保持在愿望的尖端,直到最后,per tot discrimina(拉丁语:经历如此多危险)[88];她毫不顾盼左右就马上把握住正确的方向。哦,对所有我的悲惨,这是怎样的巨大报酬啊!如果这一切只是一天的事情,如果婚礼日和死亡日是同一天,对于我的所有辛劳、对于我出自一种喜剧姿态考虑而外在地放弃的东西和对于我在悲剧的意义上痛苦地将之称作“一个囚犯的过量工作”的东西,这是怎样的超额支付的酬资啊!不可言喻的至福!相对于在经受了如此的精神考验之后所达到的理解,相对于在经受了如此的各种危险后获得的胜利,相对于那出离“最深刻的绝望”的最幸福的出口,罗密欧与朱丽叶又算是什么呢!了不起啊,确实这真的是了不起!如果这是在冬季发生的,我想,鲜花将出于喜悦而吐蕾绽放;如果这是在夏季发生的,我想,太阳会因为喜悦而起舞;在每一个季节,人类[89]都为那种“使得我们获得过多的至福而无法为幸福而骄傲”的幸福而骄傲。[90]————但是如果,但是如果,如果我疲倦了并且失去了力量,并且对愿望已经死心放弃;如果她,如果她逝去,然而不,这样的事情谈都别谈,但是如果她已憔悴失色,如果她正憔悴失色,那将会是怎样!或者,如果她无法与我一同在期待之荒漠中忍受,如果她思念在埃及更安全的生活;[91]或者,如果她与另一个人结婚!如果那样的话,愿上帝保佑这婚姻,在某种意义上,这恰恰是我所想要的,是我努力去造就的。然而现在我却有着不同的想法。那么我是不是有着不止一种理智?这是不是一种睿智或者疯狂的标志呢?或者,如果她完全没有变化,不管在灵魂上还是在肉体上都没有受到任何苦难,但是她不理解我,绝对地不理解我,那将会是怎样?如果一个少女胸膛之中的心脏不像一个背信弃义者胸中的心脏跳得那样剧烈,如果青春的血液不会像冲向我的头脑那样地冲向她的头脑,如果它在一个毫无经验的人的灵魂之中很平静地流动,不像它在理智者冷静的灵魂中时那样,那将会是怎样?如果她不明白我的痛苦,不知道这痛苦的程度,不明白我渗透着寒意的平静,不知道这平静的必要,那将会是怎样?如果“原谅”这个词在我们之间应当是严肃,审判的严肃,不是一个我们俩在爱情的游戏里(在忠诚欢呼自己的胜利的同时)敲打的球,那将会是怎样?如果她无法绝对地明白,只有一种“在我们的时代作狂热者”和“在十九世纪欢快的理智性中保存灵魂的罗曼蒂克”的方式,这就是“要保持外在冷漠”,————一个人内心越热忱,外在就越是要冷漠,如果她无法绝对地明白这个,那将会是怎样?如果她不明白,如果她不是绝对地明白,“帮人只帮一半”的做法是很可恶的,“拒绝一种欺骗性的缓痛”就是忠诚;如果她,在天上出现暗示给予我们幸福的信号时,如果她脚步错乱无法跟上这节拍,————那将会是怎样,将会是怎样,将会是怎样?————啊,我无法再忍受了,我重新沉沦进我的原有状态。只要她能够得救,那么我就会找到我的幸福。她可以做她想做的事情,只要她是外在的,是确确实实地在我之外;她可以是另一个人的她、可以为这一切而伤心,或者可以永远都不理解我;如果我能够确信这个,如果她是希望这样,或者只要这是可能的(我并不怕这个,因为,如果我敢放任我的激情的话,那么它就会在一切地方都为我安排出空间),那么我要让自己成为一个怎样的善辩者才能够向她证明:她选择了“那至高的”。

    于是,我愿她那里一切都好。在此刻我能够同时想到十种可能性,甚至二十种,尽管我可悲的片面性只有对不幸之可能的感觉;我能够为其中的每一种可能都想出一种解释,然后又有一种解释,这一解释是要向她证明:她做出了最骄傲的事情。想象一下,她是如此骄傲,以至于她不敢承认她对我的爱,而她却仍是会为这爱而死的她;想象一下,她通过对我做出蔑视来保护自己,————只要我敢这样做,我就不会为她感到羞愧,我会很平静地说:我失去了很多,非常非常多,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不得不拒绝了我自己最梦寐以求的愿望。难道我会害怕去承认一种不幸的爱吗?难道我会因为她改变了对我的态度而改变我自己并改变对她的判断吗?什么是一个人的生命,它就像草,明日枯干,[92]也许我也将在明日死去!如果一个痴愚者来笑我,那么,这除了说明“我做得很明智”之外又能够证明什么别的呢?如果一个迷失了自己的人对我耸耸肩膀,这除了说明“我还敢希望在彼岸和在上帝面前获得拯救”之外又能够证明什么别的呢?

    但为我自己,为我们两个人,我再次做出我最受祝福的愿望,它超越一切尺度,并且超越到所有理解力之外。[93]愿你睡得香甜,我的爱人,睡得香甜;在我梦中和我在一起,和孤独者在一起,你天国般的“也许”,带着你不可言状的至福。然后进入安宁:

    Zu Bett,zu Bett wer einen Liebsten hätt

    Wer keinen hätt muß auch zu Bett.

    (德语:上床睡吧,如果你有一个心爱的人,上床睡吧

    如果没有心爱的人,也得上床睡了。)[94]

    二月一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从爱欲的角度说,我确实没有伤害她;我如此羞怯地与她交往,就好像她不是我的未婚妻,而只是寄托了我的关怀。但这不会对她起到打扰的作用吗?这不会起到一种“间接的刺激”的作用吗?无信无义的反思,你无信无义,在人们用目光把你锁住的时候,你看上去很可靠,就像一个久经沙场的斗士担保着胜利,但是只要人们转过头去,人们就会看出你的真面目:一个逃兵,一个职业逃兵,对于这样的一个逃兵来说,对任何人忠诚都是一种不可能。她几乎就是根本没有察觉,她是被一种这样的反思环拥着。

    相对于每一种宗教印象,她都是矜持寡言的;如果我想要在一种更为放松的谈话中以一种稍有诗意的方式来打动她,我估计她会感到愉快。

    但愿她不是骄傲的;那样的话,她就必定是完全误解了我。我不否认,在一些个别瞬间确实有某些这样的迹象;在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甚至我自己也曾成为一些表述所针对的对象,————你完全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来对这些表述做解读。

    二月二日。午夜。

    上帝以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反过来人则以自己的形象构建出上帝,[95]利希滕贝格如是说,确实如此,一个人自己是怎样的,这对他的上帝的观念有着本质性的影响。比如说,如果一个人不考虑自己的好处而只考虑另一个人的,那么,我想上帝就是一个同意和支持对关怀做计量的上帝;我想,他支持阴谋诡计,而且我在《旧约》的各种经文之中所读到的东西看来并没有让我放弃这想法。如果不怀有这种对于“一种忧虑的激情的诚实发明”的诗人式的警醒,我无法想象上帝。如果说事情可以有所不同的话,那么我就得对我自己有所惶恐惧怕。《圣经》总是在我的桌上放着,并且它是我读得最多的书;一本出自早期路德教义的极其严格的陶冶书[96]则是我的第二指导,————另外,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来妨碍我尽自己最大的可能聪明地对待她并且策划出对于我来说是最聪明的方案,只要我所考虑的不是我自己的而是她的好处。这一介于聪明和抽象理解的纯伦理宗教的义务之间的冲突,[97]是够麻烦的。那些大思辨家和备受敬仰的诗人们,人们在一场午宴中网罗到他们的各种表述并将之出版,[98],这些表述就像达赖喇嘛的排泄物[99]一样是一种崇拜的对象;人们从他们那里得知:魔鬼从来都不会完全公开自己,因此内闭性是“那魔性的”。于是,人们忽略了对立面:《旧约》中展示了足够多的“聪明”的例子,这种聪明是受上帝喜欢的;[100]基督在晚期对自己的弟子说:我起先没有将这事告诉你们;[101]他有更多要对他们说,但是时间未到,他们尚不能承受[102](因此,这是一种对“要完全地说出真相”这一伦理关系的目的论的悬置[103])。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有一个个体人格,他因为自己的内闭而伟大,他站出来让自己作为诗意处理的对象,[104]或者一个这样的个体人格出现在世界史的进程(思辨不正要构建出这世界史进程吗?[105])中,于是人们就在私下里崇拜,因为对结果有着安全感,所以人们就能够很好地理解他。[106]对于那在灾难之中寻找指导的人,这是怎样的安慰啊!内闭、沉默(对“说出真相”这一义务[107]的目的论的悬置)是一种纯粹形式上的定性,因此它可以是“那善的”的形式,同样也可以是“那恶的”的形式。通过取消聪明来解决冲突其实根本就不是在对冲突进行考虑,因为也有着一个要求人“使用自己的聪明”的义务。[108]但是,就在人们认识到这一点的同一瞬间,人们也eo ipso(拉丁语:恰恰因此)赢得了上帝对阴谋(在好的意义上)的认可。因此,主体性(Subjektiviteten)则又维护了自己的正当性,正如每一个做出了行动而不是让自己只限于谈论别人、虚构或者借助于结果来进行思辨的个体人格必定能够明白这一点。大多数人根本就无法进入到这些层面,因为总是只有很少人在杰出的意义上做出行动。这些人经历了“去行动”,[109]而这“去行动”则是每个人都得到许可能够去经历的事情,现在,如果人们想要通过一种命名来筛选出这些人,[110]那么,人们就可以把“那魔性的”当作一种总类来使用,并且做出如此的划分:每一个个体人格,如果他,只是通过自身而不借助于任何中间定性(在这里是针对所有别人的沉默),与理念发生关系,那么他就是魔性的;现在,如果这理念是上帝,那么这个个体人格就是宗教性的,如果这理念是“那恶的”,那么这个个体人格就在更严格意义上是魔性的。就这样,我明白了这个问题,并且为自己找到了帮助。这事情在根本上是够容易的,除非一个人曾经帮助体系[111]增添其私掠财富[112]并且因此而又成为乞丐群落的成员。只有在人们如此慎重以至于想要去构建出一个体系而不把伦理包括在体系内[113]的时候,事情才会如此,于是人们获得一个体系,人们在这体系之中具备一切,所有其它东西,只是省略掉了那不可少的一件。[114]

    也许我就根本不曾爱她,也许我反思过分以至于根本就无法爱?现在,我想以这样的方式开始。我是不是根本就不该爱上她?但是,我的上帝,为什么会出现所有这些痛苦,难道这不是爱吗:我日日夜夜地想着她,我销蚀着我的生命只是为了要拯救她,我从来就没有想过,对于我自己来说这是否会变成可怕的事情,因为我只想着她?然而我有语言、有她、有人类、有每一个外在的见证反对着我,我没有任何可用来为自己做辩护的东西,没有任何可让我用作支持的东西。难道我不爱她吗?难道这是爱吗?她和语言和人类回答说:难道离弃她就是爱吗?看!我是不曾可能进行这一对话的,我无法忍受这对话。因此我找到你,你,全知者,[115]如果我这样说是有辜的,那么就把我碾个粉碎,唉!不,谁敢这样地祈求?那么照亮我的理智,让我能够看见我的谬误和我的堕落!不要以为我是要摆脱痛苦,那不是我的祈求;将我从生者的数目中删除掉吧,[116]将我作为一种不成功的想法、作为一种恶性的实验召回,永远都不要让我以这样的方式得以康复而过早地停止悲伤,不要让我的热情淡化,不要灭掉其中的火焰,尽管这火焰必须被净化,它仍是好东西,让我永远都不要学会讨价还价;我仍必战胜,尽管这战胜的方式无限地不同于我所能想象的方式。

    能够让语言站在自己的这一边,能够像她那样地说:我爱过他!————这是怎样的安慰啊!但是,如果我的第一个句子就是不正确的,那么从这个句子中就无法推导出任何结果。但在这里我们所谈论的不是几句人们要用来推导出结论的糟糕句子,而是关于一切之中最可怕的东西,关于一种永恒的折磨:一种无法归纳在一起推导出结果的个人存在。

    现在我想去睡了。一个爱者会遇上这样的事情:他因为爱情而无法入眠。也许我会失眠,因为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在爱着还是没有在爱着。

    二月五日。午夜。

    一个麻风病人的自省[117]

    (场景是坟茔,凌晨,麻风病人西门[118]坐在一块石头上打着瞌睡,醒来并叫喊道:)

    西门!————是的————西门!————是的,谁在呼唤?————你在哪里,西门————这里;你在和谁说话?————和我自己。是和你自己吗?你浑身的麻风皮疹是那么令人讨厌,一种对所有活着的东西的灾难,离我远点你这讨厌的东西,跑到坟茔里去吧。[119]————为什么我是唯一的一个不可以这样说话、不可以做相应事情的人?其他的每一个人,如果我不从他们那里逃开,他们就会逃避开我,让我一个人在那里。不是这样吗?一个艺术家为了在暗中见证自己的作品是怎样被人崇拜而隐蔽起来,那么,为什么我就不能够让自己摆脱这可恶的形象而只是隐蔽地见证人们的厌憎呢?为什么我就应当接受这样的判决,承受这浑身的麻风皮疹并向世界展示它,就仿佛我是一个虚荣的艺术家必须亲耳听见人们的崇拜?为什么我要用我的尖叫充填荒漠,为什么我要与野兽为伴并且用我的嚎叫来为它们打发时间?这不是感叹,这是一个问题;我问他,是他自己说的,一个人没有伴是不好的。[120]难道这就是我的伴吗?难道这就是我要去寻找的同类吗:饥饿的怪物,或者不怕被传染的死者?

    (重新坐下,朝四周看,对自己说:)

    玛拿西[121]去了哪里?(大声)玛拿西!————(宁静了一瞬间)。那么,他还是走去了城里。是的,我知道。我调制出一种膏油,使用它能够让所有麻风皮疹转向身体内部,这样就没有人能够看得见这症状,祭司必定会宣布我们是健康的。[122]我教了他怎样使用这药膏,我对他说:这病症并不因此停止,它转到身体内部,一个人的呼吸可能会传染另一个人,这样另一个人就会明显地变得有麻风病症状。于是他欢呼起来,他恨生活,他诅咒人类,他要报复,他跑进城里,他对着所有人呼吸自己的毒气。玛拿西,玛拿西,为什么你要在灵魂里给魔鬼以位子,你的身体已经有了麻风病,难道这还不够吗?

    我要扔掉余下的药膏,这样我就不会受诱惑;父亲亚伯拉罕的神,[123]让我忘记配制这药的方法吧!父亲亚伯拉罕,在我死去之后,我将在你的怀里醒来,我将与最纯净的人一同吃饭,你当然是不怕麻风病人的;以撒和雅各,你们不怕与遭人鄙视的麻风病一同坐席;[124]你们这些在我周围沉睡的死者们,你们醒来,只是一个瞬间,听我说一句话,只是一句话:代我向亚伯拉罕问候,这样,他就会在那些得到了祝福的人们之中为那不得在人类世界获得位置的人安排出位置。

    人的怜悯心到底是什么呢?除了不幸者之外又有谁是有资格获得怜悯的呢?人们又是怎样给予他怜悯的呢?贫困潦倒的人落进了放高利贷人的手中,这放债人最后助他落入囹圄成为奴隶;同样,那些幸福的放高利贷人把不幸的人看作是一个祭品,并且认为能够低价购得主的友谊,甚至是以不合法的方式。一件礼物,一件微不足道的东西,在他们自己有着盈余的时候;[125]一次探访,在没有危险的时候;一小点同情,借助于它的对立面能够为他们的奢华添加调料:看!这是怜悯之祭品。但是,如果有了危险,他们就把那不幸的人驱逐进沙漠,这样他们就不用听见他的尖叫,这尖叫会打扰音乐和舞蹈,会打扰繁荣富裕的世界,会论断怜悯,————这种人性的怜悯,欺骗上帝和不幸者的怜悯。

    那么,到城里和幸福的人们那里去寻找怜悯,那是徒劳,来这里沙漠之中寻找吧!我感谢你,亚伯拉罕的上帝,你让我发明这种药膏,我感谢你,你帮助我放弃对它的使用。我理解你的慈悲:我自愿背负起我的命运,自由地承受“那必然的”。如果没有人对我有怜悯,那又有什么奇怪的,怜悯已经和我一样地逃进了坟茔之间,在坟地里,我心安地坐着,就像那为了拯救他人而牺牲自己生命的人,就像那为了拯救他人而自愿地选择了被放逐的生活的人,我心安如那个对幸福者怀有怜悯的人。父亲亚伯拉罕的上帝给予他们丰盛的甘露和五谷以及幸福时光;[126]造更大的仓库,给出比仓库更大的盈余;[127]给予父亲们智慧,给予母亲们生育能力,给予孩子们祝福;在争斗中给予胜利,这样,他们可以成为你的选民。[128]听那身受传染而不洁净的人的祈祷,尽管他对于祭司是可憎的东西、对人民是一种恐怖、对幸福的人是一种圈套,听他说,如果他的心尚未被传染。

    麻风病人西门是一个犹太人;如果他生活在基督教之中,那么他必定会找到一种完全不一样的同情。在一年的时间里,每次布道讲关于十个麻风病人的时候,[129]牧师都会确认,他也觉得自己像一个麻风病人,但是,如果有伤寒[130]的话呢……

    二月七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她看见了我完全地被“那宗教的”的力量压倒,但是她看不见“那宗教的”;她在我们订婚之前很久就已经认识我,她经常是一个见证,见证我平时“作为一个冷静的理智之人”的行为,那几乎是一个讥嘲者的行为;她以为我讥嘲一切,除了她之外————如果她是骄傲的;我在内心之中打冷颤,被一个讥嘲一切的人崇拜(并且她也许就因此而误解了宗教性的情感波动),这对于骄傲来说自然是最有诱惑性的食物了。

    在别人在场的时候,她的骄傲会更明显地显现出来;也许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是如此,但是我不曾有时间去发现这一点。这种骄傲甚至也逼向了我,前几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以一种如此不雅的方式,以至于在场的人都因此而被吓了一跳。这件事本身其实是无关紧要的。人们会允许一个少女做许多事情,这样的事情也许只是开开玩笑而已。只要我能够让自己不存在什么顾虑,那就不会有问题,但我怕会有更大的冲突出现。如果这不是开玩笑的话,那么,我隐约感觉到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误会。但愿她不会以为:她眼里的那些多少有点奇怪的征象只是爱欲的印象,这是一个敬慕着的爱人在崇拜一个女神。如果那样的话,她就会是在以一种爱欲的方式虚荣地看待我的宗教性。一个人确实应当让自己谦卑于上帝和伦理关系之下,但绝非是在一个人之下。确实,我这人的外在完全不同于我的内在,但我从不曾在宗教的意义上讥嘲过什么人。“那宗教的”是我的平等待人之原则,并且,我的灵魂并非完全适合于各种关于“我们中谁是多多少少有点非凡的”的爱欲性争论。

    我绝非想要追求什么夸张的恋爱温情,但我还是会让她去表述出更多东西以便能看出她内心之中发生了什么。尽管我用上了我的全部努力,我还是确确实实地认为,她把我看成是一个非常苛刻的批评者,这一点扼杀着她的表达自由。

    二月七日。午夜。

    在鲸鱼受伤的时候,它深扎向大海的深处并且喷射出血线,[131]在它死亡的时候,它是最可怕的;鲱鱼即刻死去,它在死去之后,死得彻底如一条鱼干。[132]但有时候,鲸鱼完全静止地躺着,尽管它没有死。如果说有时候我在激情的瞬间喷血,这让我觉得就好像是在话语倾涌出来的时候血管爆裂开了,然后我也能够是完全安静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死了。激情是怎样的一种神秘的力量啊!人们在某种意义上能够将之包起来放在内衣口袋里,但是在激情点燃火焰的时候,这时人们就能够看见:这微不足道的小东西是一片火海。

    现在我要以另一种方式开始,我将以这样的方式考虑一下这关系,就仿佛我只是一个要交出一份报告的观察者。我很清楚,这种客观性帮不了我什么,它也不是应当帮我的;我只是觉得有一种需要,想要清空掉这事件之中的几乎是可笑的成分。在这样做了之后,在抛弃掉了荒唐之后,我就重新进入这样的心境:我要悲剧性地把这同一件事情作为一副担子来拖拽和抬举。

    这就是我所说的报告。这是一个少女,在其它方面幸运地有着女人的妩媚,但缺少一样东西————宗教性的前提条件。在宗教的方面,她差不多是停留在这样的分数线上(我们很少能够在牧师所写的工作登记册中找到这样一个被标出的分数,[133]因为她完全能够“读书”[134]),对于她,上帝是如此接近于那种人们借助于一个年长和善的老伯伯而想象出的人物,————为了一些好话,他会做一切小孩子想让他做的事情。因此人们无限地喜欢这位老伯伯。人们对上帝也有着某种无法解释的敬畏,这则是一个不变成任何更多东西的上帝。那么,在一个人虔诚地坐在教堂里的时候,纯粹从审美的角度看,这是可爱的景象。但是如果要说关于“放弃”、“无限的放弃”、“精神的关系”、“绝对精神与精神的关系”的想法,则是没有的。这个女孩开始对“那宗教的”有了兴趣,并且一直不断口无遮拦地谈论着这方面的东西。就像年轻人的性情在通常会肆无忌惮地把最初想到的东西说成最好的东西,这恰恰是一种女性的可爱,她也是这样地谈论宗教方面的事情。她爱人高于爱上帝。[135]她以上帝的名发誓,她以上帝的名祈求;然而在宗教的方面,她只是有一点在小小的乘法口诀表里的浪漫,并且,valore intrinseco(拉丁语:根据内在价值),[136]在宗教的方面只值一枚普通银币。[137]

    现在,假如她所结合的这个人是一个纯粹的理智之人,[138]那么,他也许就会使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回答这说法:他让人回想一下小学生相互间所说的“你敢向上帝起誓这样说吗?”然而,他则正好是反过来,他的思维是宗教性的,他的浪漫是无限性的量,在这种量中,上帝是一个强有力的上帝,七十年是一个笔划,全部的尘世存在都是一个考验期,他的唯一愿望的丧失是某种你必须对之有心理准备的东西,如果你要与他发生什么关系的话,因为就像永恒者一样,他对时间有着一种全然的观念并且对那找他的人说:“是的,现在还没有到这一瞬间,稍等一下。”“等多久?”“哦,七十年。”“我的上帝啊,这样的话,一个人在这段时间里已经可以死十次了!”“当然,这是我的事,如果没有我的意愿,不会有任何一只麻雀落到地上,[139]于是明天,明天很早。”这就是说七十年,因为既然一千年对于他是一天,[140]那么七十年恰恰就是一小时五十六分三秒。[141]对手的思维结构就是这样的;他认为相对于此的任务是:不要对上帝恼怒,因为上帝是伟大的,但要记住他自己是卑微的,不要与上帝争执,因为上帝是永恒的;他这样认为,因为无论如何,这绝不会成为什么错误,固然这是现世的人身上所具的悲惨,他是乌有,他的任务是忍耐,他的任务是不要去打扰自己的唯一的爱————这爱是幸福的,他的任务是不要去浪费掉那唯一的敬仰之心————这敬仰是得到了祝福的,他的任务是不要去放过那唯一的期待————这期待忍耐着,正如这任务说到底就是忍耐。现在,如果说他的思维就是这样的,那么我们由此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果一个人有能力把自己与他的关心置于一个“上帝之关系”之下,那么小学生的那一句“向上帝起誓”就成为了绝对的,他同时被绑定在时间和在永恒之中。当然他有着足够的审慎让自己不去把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的嘴里说出的这句话当一回事,但他却是与那个女孩绑定在一起的,而她则不会对自己使用“发誓”有任何疑虑。他知道:她嘴里的说词是感叹语,她根本就不会觉得自己与之有任何宗教方面的约束关系,因为在总体上看,她只是处在“愿望”的、“愉快的东西”的和“不愉快的东西”的辩证之中;他知道这个,但他的这一“知道”根本帮不上他什么,他必须依据于自己的“上帝之关系”为这要求去付出,直到付出他的最后一文钱。[142]

    在这一错误关系之中有着某种很深的喜剧性成分。每一个人都可以向上帝发誓,[143]这不受禁止。在一般的情况下,人们习惯于使用伦理的范畴来判断这发誓者的行为,他到底是诚实的还是虚伪的。但是,这种操作方式有着根本上的局限,并且会造成很多错误,因为这样的一个个体人格当然也可以仅仅只是喜剧性的。对此,我无法有别的理解。即使我举出一个意义更重大的例子,这种考虑也是同样有效的。在福音书中,那个法利赛人被描述成一个伪善者,[144]只有在他感觉到自己比其他人更好的时候,事情才确实如此;相反,他所说的其它东西,如果我们想要对之有所想象的话,马上就显得极其滑稽。让我们想象一个个体的人,他在祈祷之中与上帝说话,但却想到要这样说:我一星期斋戒三次,支付十分之一薄荷和香菜。[145]这是极其滑稽的,正如那躺在深渊里自以为是在骑马驰骋的人。[146]就是说,这法利赛人以为他是在与上帝谈话,而与此同时,他所说的东西则很明确而清晰地表明,他是在与他自己或者与另一个法利赛人谈话。比如说,如果有一个这样的酒馆老板想要站在教堂里并且这样与上帝谈话说:“我和其他按法定斤两标准售货[147]的酒馆老板不同,我给的货物总是超过应有分量,另外我还在新年的时候给顾客财物作礼品”,那么,他不是什么伪善者,但他很滑稽,因为很明显,他不是在和上帝说话,而是作为酒馆老板在和他自己说话,或者在和其他某一个酒馆老板说话。因此,我们绝不要去为一个愿望而呼唤上帝的帮助,因为那样一来,我们就被绝对地绑定了。就是说,如果,如果这愿望没有被实现,那么,上帝和我之间则绝不因此而两讫,因为,愿望能否实现必须让上帝自己决定,但我则必须遵守我的诺言,我必须在每一个瞬间坚持这一点:这曾是并且继续是我的唯一愿望,如此严肃,如此永恒,我的唯一愿望,以至于我敢冒险为之给出一个宗教的表达。也就是说,如果我过一段时间又有了一个新的愿望并且马上又去寻找上帝帮忙,就像是惶惶不可终日的父母去找医生而其实孩子什么病也没有,那么,这算什么呢?这其实就意味着我愚弄了上帝,并且还展示出:我是一个滑稽的个体人格,根本成不了一个伪善者;设想,把对上帝做祈祷当成了拍打着爸爸的脸颊说:bitte,bitte(德语:请;好不好嘛?)

    报告到此结束;我的理解力获得了它所应得的东西,现在我不欠它什么了。现在,来吧,待在我这里,你,我所钟爱的痛楚!从外在的意义上说,她现在不可以是我的(或者,这可能吗?哦!如果这是可能的话!),但是,这样一种想法,“在精神的意义上她不会处在我所在的地方”,令我全然困惑。难道一个人就无法理解另一个人吗?难道在“那宗教的”之中就没有任何平等性吗?————为什么我拖着她与我一同进入这激流,为什么我弄出这样的一个后果,让一个女孩的存在弄出一个尺度来,这只会把我们两个人都打扰了!好吧,现在已经太迟了。尽管一切都很顺利,就是说,她确实自己设法走出了悲惨境地,或者,她从不曾如此深陷其中,可是,“那宗教的”对于我来说仍是“生活中的真正意义”,这样,如果她只是在现世性的各种定性之中得以痊愈的话,那么我就会因此而感到惊恐不安。[148]如果一个人没有这样的一种担忧,那么,要作为一个被选者退隐到毫无意义的光辉荣耀之中,这就很容易;但是,如果我的(如果在世人的眼中是如此)宏大的尺度打扰了她的生活,那么,她就又以自己的尺度来抓住我,尽管这会是小的尺度,带着她的小尺度的她对于我来说是一个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因为,没有她,我就无法完成任何人生观————既然我是通过她而设身处地去念及每一个人。没有什么对人类的特别了解,这成了我的安慰,并且简直就是我对生活的战胜,我出离了生活的各种差异之后的安息:你可以在每一个个体人格中要求“那宗教的”。而在这里,我则碰上了一个个体人格,我不知道我是否敢去要求“那宗教的”,我不知道这样做会不会是不对的。但在另一方面,如果一个唯一如此的个体人格存在,如果宗教性因而要与天赋和才能齐心协力,那么我就无奈了,因为这一想法其实是我生命的想法,它给予我磊落,使我不去忌羡有名望和才华的人,它给予我心灵的安宁,如果有人在外在的意义上比我更惨,这安宁使我不会面对这人的悲惨而惊慌失措。

    继续。如果说到底她也许更多地是仰慕我而不是爱我;[149]如果她心怀这样一种可悲的想法,以为我是什么伟大的人物。那么,对于她来说,现在要克服这样一个印象会多么艰难?————她也许曾沉醉于幻想之梦以为我崇拜她。她被如此羞辱,这则又是我的过错!如果一个人不具备一种这样的担忧,那么,我就很容易能理解,“加入名流非凡之列,成为许多人的关注对象”,这样的想法会诱惑着他;但这想法并不对我构成诱惑,我愿像队列中的士兵,与其他人没有区别。

    因为怕她会误解这一点而想要冒险进入无限,我甚至不敢赋予我的外在存在一种真正宗教性的表达。她做不到,她还不能够做到。那将要拯救她的,是某种现世性之健康,我最初是这样想的,我现在还是这样想。我确信,甚至是在最决定性的瞬间,在我将分离置于我俩之间的时候,她也领会不了“放弃”。要么她是相信:现在我死了,然后一切都成为过去;但这不是放弃;要么她完完全全就是直接地希望着,但这不是放弃;要么她依据于她自然的健康独立于自身并且在热情火焰的激发之下恰恰想要在当下就把握住现世性,但这不是放弃。

    那么,安静。关键是要尽可能地不具意味。每一个出自我的暗示都只会是一种打扰,而一切之中最危险的则是,它也许会在一瞬间里起到帮助作用。然而她必须受到刺激,这样,这承受痛苦的状态就不会变成一种日常。承受痛苦的状态,我其实并没有确定地知道,她是否承受着痛苦。

    反思则是绝不会枯竭的。它的行为就像雷盾:它所使用的是同样的一些队伍,[150]但是在这些队伍行进过去之后,就弯进一条岔街,换上另一套制服,然后队列行进的仪式继续着,————由这数不清人数的队伍构成的行列。

    二月十二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在我为她朗读某一段宗教文本的时候,她毫不分神地听着;我自己在“那宗教的”的方向上得到了越来越深入的发展。我还不能够赢得足够的随意来更具爱欲性地表达出恋爱,我也无心去这样做。首先是艰巨的努力,恋爱的享受则无疑要在以后才到来。

    若是我没有把这一切弄得太宏大,若是这一切对于她来说不是太严肃,那就好了,尽管所有宗教的阴沉和严厉对于我的本性来说是陌生的,特别是相对于她,————她的在场使得我尽可能地温和。

    然后,我也更轻松地与她说话;我进行交谈。确实,这交谈对于我来说有着一种魔力,一种我从来就不曾预料到的魔力。在我想着未来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种欢愉啊!因为这交谈在我的眼里继续有着某种如此吸引我、如此令我的灵魂振作的东西,以至于我除此之外再也不需要任何别的慰藉。她等于就是完全没有反思,但是她也不聊天,她说一些她所想到的事情。我的反思马上就抓住她所说的东西,一点小小的修正,并且,我将之移置到我的层面上,这样,交谈就变化了。这时,她以自己直接的方式来表述出一些什么,一点小小的修正,有时候只是一种语调的变化,我因她所说的这些东西而感到心满意足并且获得一种乐趣。她却搞不明白,她所说的这样一句话怎么会让我觉得如此有趣,但看来她确实享受着这种洋溢在交谈中的隐约的兴奋。[151]她表达着自己,这为她带来满足,然后,她惊奇地看见自己的表述居然成了一种如此重要的对象引起我的关注;于是,我在她的表述之下领会出一小点反思,加上去,为她感到欣悦,————于是我们两个人都获得了享受。看来,我确实在发现:我身上有着一些质地,它们能使我成为一个很好的丈夫;我有着对琐碎小事的感觉,我有着对微不足道的东西的记性,我有着为事物加上一小点意义的能力;天长日久,所有这一切都是很有裨益的。如果我知道,我应当怎样成为一个模范丈夫,那就好了,那样的话,我绝不会让自己在这方面少花一点时间或者工夫。但不幸的是,我有我的内闭症,这是我根本上的缺陷;我总是不彻底,这对于我来说是一杯我不得不喝下的苦汁。

    二月十三日。午夜。

    如果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的话,那就好了。一星期又一星期地让自己的灵魂保持在迷醉状态,让无数反思全都处于随时进入跳跃的状态,让一切都准备就绪,在每一个瞬间里准备就绪,因为你无法知道“这是不是要被用上”、“这在什么时候要被用上”或者“这要被用上的东西是什么”!

    今天我看见了她。她很苍白。哦!如果一个人的灵魂充满了恐惧,如果一个人通过这种恐惧感觉到各种征兆,那么,这样的一种苍白就能够获得一种意义。麦克白暴跳如雷,只因为那个带着不祥讯息到来的信使是苍白的;[152]但在这里,这苍白本身就是讯息。然而,来自医生的讯息则表明了,她在总体上状态良好,至少我在汉森家听到人们是这么说的,————当时医生在场,并且人们谈论到她;我基于与她家的关系和医生的在场而有了一种疑虑,因此反复地问着这些话:这状态如此良好的人是谁(医生就在我问的时候刚刚说了“状态良好”),这时,大家都挺尴尬的;我多少有点挖苦地说:“如果一个医生自己因为说了他极少说出的‘她状态良好’而感到意外的话,我不会因此而诧异,但是这到底是谁?”于是这医生回过神来回答说:“啊!那是弗雷德里克森夫人。”“我的上帝,”我回答说,“弗雷德里克森夫人,她生病了吗,就是那位其丈夫曾在斯堪德堡[153]任城市长官[154]而后又被调离到这里来的弗雷德里克森夫人吗?咦!挺奇怪的……”然后又说了一些诸如此类的话。然后我又同这尊敬的一家人和医生聊了足足一刻钟,关于这位女士。很明显,这处境对他们来说是尴尬到了极点。然后医生就走了,而我则开始聊起关于这医生、关于让他作家庭医生的许多家人家,但是我说我一直都不知道他是弗雷德里克森夫人的医生。在这医生还在场的时候,我一直都不敢这么说,因为很有可能他说的是真的,但这家人也许并不知道这个,而相反却知道那是他所找到的一种托辞。这样一来,人们绝不会缺乏交谈的话题。但他们一开始确实是在谈论她,我对此很肯定,因为我知道,半小时之前医生就在她家,并且毫无疑问就是离开她家直接来了这里。因此这是来自医生的讯息。相反,我看见她脸色苍白。要在一个现象相对于观察者而发生着变化的时候去观察这现象,这是怎样的一种折磨啊!

    有一段时间,她曾经想要成为一个非凡的人,————艺术家、作家、艺术大师,简言之,要在世上闪光。这当然是可能的,至少在心理学意义上这样的说法是对的:一个不幸事件可以是这一方向上的一种决定性推动。也确实,我从不曾弄明白,她是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的,她怎么会如此地误会她自己:正如她是如此可爱,在同样的程度上她也是如此地不具备特别的才华。如果在她身上是有着才华的话,那么我无疑是会发现这才华的,因为我的沉郁会马上在那之中看见一种更大的痛苦,因为这样一来我就会明白,她必定会有着对生活的各种极大要求。但是一场灾难无疑能够改造一个人,这也许是她灵魂里的一种有效的预感,这种愿望,这种渴求。我没有明白这一点,这又有什么奇怪的,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我最初的青春期,我一直生活在持续的矛盾之中,一方面在我与“单个的人”的关系之中,我似乎是极有天赋的,而另一方面,在我平静的意念之中,我则确信,我一点用处都没有。

    我清闲而自由,独身无业,既不是任何男人,也不是任何女人,也不是任何生活关系的奴仆;我躺在水边我的小船里,想象着外面会不会有什么现象显示出来。如果她能够以这样一种方式作为一种景仰的对象出现,这就很适合于我,这就是我能够想象的最幸福的存在了:隐蔽地看着她受景仰,隐蔽地把最后剩下的一点想法和最后一分钱作为赌注押上,这样,这景仰就能够欢欣雀跃。怎样的急不可耐啊!它已经在我内心之中沸腾起来!我能够对人进行说服劝诱,我能够撒谎、论证一切、奉承、与一个记者握手,甚至自己日夜写文章,————不管怎么说,景仰是可以用金钱和睿智来购买的。我放弃一切,我的幸运会是“隐蔽地能够为她工作”。在这目的终于达到的时候,在痛楚强化了她的灵魂的时候,在幸运、宠爱和奉承都在竞相为这受关注者作装点打扮的时候,在她的灵魂膨胀到极度骄傲的时候,————并且她盛气凌人地从我面前走过,这时,我敢安静地看着她,我的目光不会打扰她,因为生活恰恰是在维护着她来反对我。

    然而,人还是需要有一点赖以坚持的东西。我不会马上再去追寻匿名小说,上次那本让我在我的幻觉里真正地感觉到可笑的东西。如果说我没有从中学到别的东西,那么,我还是多少明白了一点关于评论是怎么一回事。在我想到关于评论工作的时候,我从来都无法让自己严肃对待这想法,而只会是有一种最淡漠的怀疑,怀疑她可能是作者(因为传言说作者是一位女士[155]),我启动了一切来让人们相信,这是一部非凡出色的作品。

    二月二十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不,除了“我使得她不幸”之外,我无法有别的理解。在我们之间有着峡谷般巨大的错误关系;她不明白我,我不明白她;令我喜悦的东西无法让她觉得喜欢,令我伤心的东西不会让她感到悲哀。然而我已经开始了,所以我忍耐着,但是我想要真诚。我向她承认,我把她与我的关联看成是她那方面的牺牲,我向她请求原谅,因为我把她拉进了激流之中。我无法做更多。我确实是做梦都不曾想到,我会以这样的方式在一个人面前羞辱我自己。当然,现在看来,我不是在她面前羞辱自己,而是在这关系和这伦理的任务面前;然而我却不得不克服我自身,以便去对一个人说这个;而如果我说了这个,那么我的心境就不是在开玩笑这么说。在根本上,这没有什么大用处,因为,既然她一句话都不会知道,那么,她就不会自己弄明白这个,而在这里则仍是错误关系。

    二月二十日。午夜。

    我在豪瑟尔广场[156]看见她。一切如同平时。她如此频繁地见到我,这是一种幸运。我自己知道,为了见到她,我从不出离我的路线,一步之差也不会有,我不敢有这样的偏离,我的存在必须表达出绝对的无所谓。如果我敢有所偏离,如果我没有我的忧郁恐惧症的病态敏锐来监视着我自己并且预感到可能性,我也许早就把我的住处安排到离她很近的地方了,只为强迫她看见我。对于一个处于她的状态的女孩,再也没有比“避免见面”更危险的事情了,“避免见面”就是在给予想象力做梦的机会。

    她必须受到刺激,这样她就不会在惯性中变得倦怠,既成不了这个也成不了那个,既不悲伤也不胜利。现在,事情看来会成功。我与乡下一个朋友的书信交往,就是说,与一个我并不信任的人的书信来往,被拷贝抄送到一个令我心烦的知密者那里。自然,在我朋友的那一边,他是有着保持绝对缄默的承诺,并且,他又书面抄送将之托付给他在霍尔贝克[157]的情人,他也对她提出了对此保持绝对缄默的要求,这样,这件事就在进展之中,并且有着最快的速度。有时候人们抱怨邮政机构的缓慢,————在一个人如此幸运地能够让一个朋友的女友捎带这些信件的时候,于是事情就进入了最快的速度,我想象她步行跑到首都,只是为了把消息捎给她,那个应当得到这消息的人,向她炫耀自己的秘密。当然,如果你有这样一个朋友,关于他,你确实地知道,他会辜负你托付给他的一切,那么在这个世界上,他就是最可靠不过的了;他会是最可信托的,只要你当心着你所托付他的东西。如果想要请求一个朋友去说这样那样的事情,这是不可靠的,但是如果你在让他许诺不传出去的情况下把你想要让他传出去的事情告诉他,那么,你就有了保障,因为这事情随后肯定会被传出去。另外,这也是一种罕有的幸运,如果一个这样的朋友又有一个朋友而这朋友的朋友又有一个女朋友的话,于是这事情就会以闪电的速度被传出去。我的书信就是这样地借助于友情而得以传递的。

    一个人所承受的痛苦越多,我相信,他所得到的对“那喜剧的”的感觉就越多。只有通过最深刻的苦难,一个人才会在“那喜剧的”之中获得真正的控制力,用一句话来说,“那喜剧的”像变戏法一样地把那被我们称作是“人”的理性生物转化为一个Fratze(德语:扭曲的鬼脸)。这一控制力就像一个警察,在他突然抓向自己的警棍并且不容忍任何废话或者对道路的阻塞的时候,所具的那种自信。被警棍打了的人抗议,他提出反对,他想要得到作为公民应有的尊重,他要求诉讼;在同一瞬间,警棍的下一击紧接着就过来了,这是在说:请走开,不要停留。也就是说,“想要站定”、“抗议”、“要求诉讼”等是一个悲惨的可怜虫“想要认真地确定出什么东西”的尝试表达,但是“那喜剧的”则让这家伙转过身来,就像这警察让他转身,从背后观察他,借助于警棍来使得他变得具有喜剧性。

    然而,这种喜剧的元素要经过如此的痛楚才能够获得,以至于一个人不可能真正地想要它。但是“那喜剧的”强行渗透进我,尤其是每一次在我的痛苦将我导入与其他人的关系的时候。

    这书信包括了关系到我的爱情故事的秘密讯息。全都是正确的,尤其是一些名字和年份和日期,其它则大部分都是虚构。我完全确信,她自己不可能会对我及我们的关系有一种可靠的解读;在这方面,我在她那里对这事情进行了太多的混淆,将之弄成了一个可以意味了随便什么你所需要的意思的巫术簿夹子。[158]一切都必须由她自己来得出结论,并且她绝不可拥有一种来自我这一边的本真解读,因为,否则的话,她就永远都不可能痊愈。她完全有可能重新找到自己,这是我对她的至高愿望,并且,我愿为此承担一切风险。只需唯一的一小点可靠指导就已足够,就足以让她能够在宁静之中保存下[159]一个她不可以保存的对我的印象。

    这是算计好了的,我对我这两个月的总结,我的确实并不漂亮但却与我性格相符的远离,会让人觉得我是一个堕落的人。这是首要的解读。就是说,这样一种解读使得她的痛苦在同一瞬间里变成完全的自怜,避免了所有同情,这使得她的痛苦对于她完全不会变得有辩证意义,就仿佛她有着什么不对的地方,有着什么可指责自己的事情。现在要向前走的是同一条路。接下来又有什么会是最具刺激性的呢?我想,哪怕是一个这样的无赖也不会不对这可怜的女孩怀有一点同情心吧。一个恶棍确实站在“那善的”之外,但是,如果他无耻到了想要通过一种特定的几乎是护花使者的同情来与“那善的”进行沟通的话,————那么我就只能说,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比这更让我反感的事情了。那种秘密的作伪恰恰有着这种同情的烙印。它没有激情,但有着礼貌的形式。为了让心境处于正确的状态,我在我书写的同时不断地想象着一个曾牙疼或者正牙疼着的人,你会不无同情地为这个人的身体状况担忧。

    另外,写下这一切,这是一件令我厌憎的事情,不是因为她的缘故(因为我的希望是:这会对她有好处),而是因为那些经手人的缘故,而这之中又有一个完全特殊的原因。我确信,我以一百对一打赌,所有这三个人在读了这信之后都会说:“哦,他倒是不像我所想的那么糟糕,他倒不是没有同情心。”在与伦理相关的方面,人们如此地被愚蠢打倒,这真是不可思议。借助于这样一种无耻,无耻得足以想要让自己是最可鄙的,你就成为一个完全正派的人,几乎就像大多数人那样;因为,我的上帝,很多人都曾经历过一段爱情故事,都曾让一个女孩坐着等待,但是,如果你还是有一小点同情心的话,那么,你就是一个很好的人了。“做一个恶棍”不算是那么毫无希望;拯救还是可能存在的;但是以这样的方式“能够展示同情”,则无疑证明你损坏了你的灵魂。[160]

    现在休息一下。我把我的每一个想法都从阴谋的努力之中抽出来,我只将我的想法用于她、用于我的忧虑和我的愿望。我不想被什么东西打扰,但我也想去做那被我视作是义务的事情。如果说“为一个美好事业的缘故而在世界里作一个愚拙的人”[161]是对的,那么,看来我们就也能够为“耍阴谋”作辩护了,或者更确切地说:如果我尚未让自己去尝试所有手段的话,我怕自己以后会有焦虑和懊恼。我并不太相信各种阴谋,不是因为我没有尽我的全力算计出一切,而是因为这事情对我来说很重要。

    哦!混杂的痛楚!我们分离得越来越远了,在我们之间有着一生的距离,而如果她脱离了我,那么,对于我来说就仿佛是在我们之间有着一种永恒之隔。这就仿佛我是在侍奉两个主[162]:我尽一切努力来让她脱离,来消灭隔在我们间的一切,于是我也约束起我自己的灵魂,这样,我的灵魂就能够让自己保持在愿望的顶尖,这样,我的愿望————如果它在什么时候有可能得以实现的话————就会在她永远地为我而迷失的瞬间里同样地熊熊燃烧,正如在从前、在一切都有益于我们的关系的时候,正如在最强烈的一刻、在她跪在我脚下祈求的时候。在你还年轻的时候有愿望,这不难,但是,在秘密的怨恨、在死亡的恐惧销蚀着你的力量的时候,仍然让灵魂保持在这愿望之中,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在马还年轻而强劲并且能够喷鼻的时候雀跃胡闹,这不难,不这样倒反而更难,但是,在马已经疲乏、在它蹒跚向前、在它跨出每一步都仿佛要倒下的时候,在这时要雀跃胡闹,则是这马所无法做到的。但是,精神使人活着,[163]就像一个老国王曾说过:一个国王可以死,但他不能生病,[164]那么,我的安慰则是:我能够死去,但我不能够变得疲乏。因为,什么是“有精神却没有意愿”,什么是“有意愿却不是无限量地有意愿”,既然一个不是无限量地有意愿而只是在某种程度上有意愿的人根本就不具备意愿?

    二月二十八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只是勇气和忍耐力。我应当与她一同达到“那宗教的”,这是一种给生命以保险的保障,唉,或者这只是一种谨慎,就像去支付寡妇抚养金保险。[165]另外,我能够用熟练的技巧来做一切,并且使得这技巧得到越来越大的发展。她的青春要求我做出我的所有努力;我竭尽自己的可能来使自己焕发青春。我想,这是成功的。几天前,有一个男人这样说我们,他说我们是一对订了婚的年轻人。很明显,我们也确实是如此:她的依据是她的十七岁,而我则是由于我所使用的人工腿。欺骗成功,正如我一直欺骗得很成功。因为我很少能够成功地直话直说,但间接而欺骗的表达则有着无限的成功。这在我就好像是一种天性禀赋,一种与生俱来的反思状态。但是我也学会了某种别的东西,我从根本上学到了“那喜剧的”:一个有着假腿的年轻未婚夫!我觉得我自己就像是格力布斯考普上尉。[166]但这一喜剧,我的秘密,却不是什么玩笑的事情。我不怕努力,因为我因她而感到欣喜;但是我怕误解。

    二月二十八日。午夜。

    所缺的只是:她寻找我;这是很明显的事情。于是,我是与空气斗了拳,[167]她必定是有着一种剩余的同情感应,一根还能够由我在之中感应性地使得她痛苦的神经。[168]她肯定还不曾获得秘密的信息,我想到了要发送这信息,这确实是幸运。在我的表情里,她什么都发现不了。我的脸不是什么《广告时报》,[169]或者,就算是的话,这也是一些过于混杂的告示,它们是如此混杂,以至于没有人能够弄清楚它们。

    上星期三我就明显地留意到了:这是第二次,是一个星期三,我在豪瑟尔广场看见了她。她在以前就知道,我每星期三都会在四点钟准时地走过这条路;她知道,我和一个住在这里的人有生意要做。如果她寻找我,我就敢为我自己作见证:我丝毫不曾偏离出我的路去寻找她。这几乎是要令人发疯,我如此焦虑,唯恐自己做出任何能够引起她怀疑的事情,我的焦虑却让我做出这样的假设:她就像我一样地敏感于最微不足道的事情。

    我必须对此做出调查。四点差五分,我在豪瑟尔广场走进黄金首饰店。[170]确实如此,两分钟之后,她就来了。她走得很慢,四处看看,转向山楂树街[171]的方向;我通常是从山楂树街走出来的。就其本身而言,这是一个绝妙的主意:在街上相遇;在街上,偶然性总会有一种现成的解释。但是,自从我与她分开后,我就与那种被人称作是“偶然机会”的力量展开了一场不停顿的战争,以便尽可能地去除这一力量;这一战争无需军事力量,但尤其需要记忆,一种与“偶然机会”本身一样地琐碎的记忆。我迅速地跑出首饰店,绕过苏姆街。[172]完全就像往常一样地,在四点钟准时地山楂树街走出来。

    我们相遇,相互擦肩而过;她稍稍有点尴尬,或许也是因为她有点焦虑,为自己走上这条被禁止走进的路而焦虑,或者因为她因勘察地形而疲惫。她很快地收回自己的眼神并且避开我的目光。

    于是,至少这就很清楚了,我的机关算尽基本上没有什么效果;但至少这也很清楚:她还是有力量的。

    我没有什么可做的。我每星期三准时在四点钟到豪瑟尔广场。让自己不出现,那是完全不谨慎的做法。我想,我从不曾如此准确地计算时间,就是在这个时间点特别准时,唯恐我到得太早或者不到场会引起她的怀疑,让她觉得我是在等她或者避开她,这两者会以不同的方式证明同一件事:我关心着她。

    三月五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没有任何新的征象。在一种更为光明的前景向我展示出来的时候,在我觉得一切都会成功的时候,在一种喜悦的想法在我的灵魂里闪烁的时候,我就马上跑到她那里去。我确实年轻,年轻得就像是一个在青春期状态中的人。在这样的一些瞬间,我不寻找任何迂回的道路,我带着思念之迅速奔过去,以便能够与她一同欢欣。如果事情一直是如此的话,如果我能够如此,不管我会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那么,结婚都可以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不知道,在一种更深刻的意义上,她的情况怎样;我也不想知道。我也不想逼迫她或者让她感到意外,但是,她谨慎的保留态度让我感到诧异,这种保留态度多少是不自在的,就仿佛她害怕我的批评,批评她的言谈没有足够的才华。我的外在天性使我们间的相互理解对于我而言变得如此麻烦。

    三月五日。午夜。

    所罗门[173]的梦[174]

    我们都知道所罗门断案,[175]它能够把真相与欺骗区分开来,并且能够使得这断案者作为一个智慧的王公为世人所知;但所罗门的梦则没那么有名了。

    如果有任何同情的苦恼,那么这就是:不得不因自己的父亲而感到羞耻,因自己爱得最深、亏欠得最多的人而感到羞耻,不得不背对着他地靠近他以避免看见他的不体面。[176]然而,又有什么同情之祝福是比这更伟大的?————这:敢于去爱,因为这是儿子的愿望,然后再有这样的幸运,敢于为他骄傲,因为他是唯一被挑选的人[177]、唯一被标志出来的人、一个民族的力量、一个国家的骄傲、上帝的朋友[178]、未来的应许[179],在生活中得到赞美,通过他的记忆得到盛誉。幸运的所罗门,这是你的命数!在特选的民族[180]之中(属于这特选的民族就已经是荣耀了),他是国王的儿子(令人羡慕的命数),国王的儿子,列王之中的特选!

    这样,所罗门幸福地住在先知拿单那里。[181]父亲的力量和父亲的业绩并不激发他去建设大业,因为没有这样的机会被留下,但这激发他去赞叹,这赞叹使得他成为诗人。[182]如果说诗人几乎是羡慕自己的英雄,那么这儿子就在自己对父亲全身心的爱中获得至福。

    然后,有一次,这少年去拜访自己的国王父亲。在夜晚,他因为听见他父亲睡觉的地方有响动而醒来。恐怖占据了他,他怕有坏人想要谋杀大卫。他潜身靠近,————他看见了心碎的大卫,他听见绝望的哭叫出自这悔者的灵魂。

    他无力地重新摸索回自己的床。他入睡,但他无法休眠,他做梦。他梦见:大卫是一个不敬神的人,被上帝抛弃;王座的权威是上帝对他的愤怒,作为惩罚他不得不身穿王袍,就在主的公正[183]隐蔽地对有辜者作出判决的同时,他被判处“去统治”的刑罚、被判处“去听人民的祝福”的刑罚。这梦隐约地暗示着,[184]上帝不是虔诚者们的上帝,而是不敬神者们的上帝。你不得不作为一个不敬神的人以便成为上帝所挑选的人,梦的恐怖就是这一矛盾。

    就在大卫带着破碎的心躺在地上的时候,所罗门从床上站起来,但他的心智被碾碎了。在他想到“什么是‘上帝所选定者’”的时候,恐怖抓住了他。他隐约感觉到,“圣者与上帝的亲密”、“纯粹者在主面前的正直”都不是解释,而“隐秘的辜”则是解释一切的秘密。

    所罗门变得有智慧,[185]但他没有成为英雄;他成为思者,[186]但他没有成为祈祷者;他成为传道者,[187]但他没有成为信仰者;他能够帮助很多人,但他无法帮助自己;他变得放纵情欲,而不是忏悔;他消沉颓废而没有振作起精神,因为意志的力量已经消耗殆尽,因为意志力量所承受的是一个少年以自己的力量所无法承受的东西。他蹒跚地走过一生,被生活颠簸着,坚强,超乎自然地坚强,这就是说:在想象力鲁莽的痴愚和奇妙的虚构这方面,他像女人般地虚弱,而在对思想的解说上,他颇有才华。[188]但是,在他的本性之中有着一种分裂,所罗门就像那种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的病弱者。他像一个无力的老人坐在他的后宫里,[189]直到情欲醒来,他喊叫着:敲响手鼓,为我跳舞,你们这些女人。但是,在东方的女王[190]被他的智慧吸引来拜访他的时候,这时,他的灵魂是丰富的,就像昂贵的没药从阿拉伯的那些树上流下,[191]智慧的答语从他的嘴唇间流出。

    三月七日。午夜。

    在过去的这个星期三我没有见到她。想来她现在已经得到了秘密的讯息;这讯息确实是秘密的,它被托付给了弱点和不诚实。或者,她也许是更早或者更晚地到了,我不知道,因为我一如既往地准时到达,既不早一分钟,也不晚一分钟,在速度上一次与另一次没有更快或更慢的区别。我不敢有所不同。只有那具备关于“利用最微不足道的细节”的睿智和狡猾的概念的人才会明白,这样一种对“最微不足道的细节”的苦行式的放弃会意味了什么。

    我的头脑是疲倦的。哦!但愿我敢让自己投入到安息之中、为自己吟唱安眠曲让自己进入忧伤的回忆。哦!但愿我敢像一个死者那样去掉痛楚而回忆曾是美好的东西。但是我不敢,因为在我这样做的同一瞬间,我就是在欺骗她;我不敢,因为我活着,不管怎么说,我还仍是在这情节之中,这戏远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这戏没有结束吗?对于我,它确实是没有结束;因为后来的事情绝不是尾声,乃至更确切地说,订婚倒是序幕,这出戏始于婚约的解除。然而,并没有什么情节,什么都没有发生,在可见的和外在的事物里,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不让我去行动,但却 δυναμιν(希腊语:根据可能,潜在地)让我保持在行动状态中。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为什么我这么做?因为我无法有所不同;我这么做,是为理念的缘故,为意义的缘故,因为我无法离开理念[192]生活,我无法忍受我的生活丝毫不具备意义。我所做的无事,[193]倒是给出一点意义,所有别的努力,忘却、从头开始、与一个朋友碰杯以及与一个志同道合者称兄道弟喝交杯酒,对于我来说都是不可能的,尽管我很清楚地知道,这样[194]人们就会觉得我的生活有着一种深刻的意义。也许错误是在我的眼睛里,[195]但我从来就不曾见到过一种这样的友谊,在之中一个人燃起另一个人心中的火焰去为一种关系到个人存在的理念冒至高的风险;[196]但我无疑是看见了,因为这另一个人([197]/希腊语:另一个人)不具备这样一种每一个人在一段时期在自己内心深处私密地拥有着的谦逊,然后,我看见了,他们的交往教会了两个人都去讨价还价,而不是认真地把世界当一回事。只有一种上帝关系才是真正理想化的友谊,因为在上帝的想法所渗透到的地方,它区分开意念和各种想法,并且,不是通过闲聊而达成理解的。

    我做这一“无事”[198]和这一“一切事”,因为这是我的自由的至高激情和我的存在的至深必然。如果西门·斯蒂利塔[199]曾以某种方式能够把“站在一个高柱之上并且以那些难度最大的姿势来鞠躬并且惊吓走睡眠并且在平衡的危机之中寻求恐怖”引入与“关于上帝的想法”的关系之中,那么,在我看来,他这样做就做得很好。他的错误是:他在人类的眼前做这些,并且,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一个舞女,他还是像舞女一样地在地板上以最艰难的姿势鞠躬,寻求观众的掌声。我从不曾这样做,但我无疑是与他有同样的做法:我惊吓走睡眠并且扭动着我的灵魂。

    这不是我身上的反思病狂,因为在这全部过程中,我的首要想法对于我就像天光一样明了:尽一切努力解放她,并且让我自己保持在愿望的顶尖。我不会在每一天都找一个新的意图,但相对于意图,我的反思则肯定能够找到新的东西。如果一个男人想要在世界里变得富有,如果他坚定不移地保持着这种想法,在计算形式里算计一切,却不改变自己最初的计划,这是不是反思病狂呢?如果他坚持自己的决定,但在他看见这一切以一种方式无法成功的时候,他就选择另一种方式,这是不是反思病狂呢?如果我是反思病狂的话,那么我早就已经会在外在的关系中做出行动并且中止我的意图:让自己保持完全静止但却有着绝对的警觉。确实,只要我像那些伴新郎的童女中的一个那样地清醒着,让灯保持亮着,[200]并且另外还能够让我的灵魂没有激情,那么事情就容易得多,但我不敢如此,因为,如果那样的话,我就会不知不觉地被改变,而不是带着激情的伸缩力让自己保持在愿望的顶尖上完全不变。这种不变也是我所想要的;如果我被改变了,那么这改变就是违背我的意愿的;感谢上帝,直到目前这一天,这变化尚未发生。

    三月九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没有任何新的征象。我们处在什么阶段,我不知道,我不想急于去做任何探究。

    三月十五日。午夜。

    昨天我也没有见到她。也许那次在豪瑟尔广场的相遇只是一个偶然事件,或者,也许她想要摆脱对我的关怀,这也许就是一次尝试。也许她收到了我的秘密讯息,也许它根本就没有起到刺激作用,而只是使人消沉;也许她最终选择憔悴,让自己在宁静的悲哀的镇痛作用中得到麻醉。设想她移居农村,设想她不想生活在旧环境里;无法忍受,但却想要为“她受到了冒犯”给出一个强劲的、一个决定性的表达;设想她成为贵族家的女客或者家庭教师。我的上帝!有一个这样的控制我生死的债务人!不敢提出偿还的要求,并且,这恰恰会是你的耻辱,如果你不敢的话!她也许做梦都不会想到,对于我而言她有着怎样巨大的权力,她决定我生命的方向,她知道这样的一步,就像我所怕的,能够把我撞进最深的绝望。事情就是这样:如果我努力地把她解放出来,或者她自己努力地解放她自己,简言之,如果她又重新成为她自己,那么,我恰恰就会达到这样的转折,考虑到我自己的痛楚,我就能够为我自己的事情努力。我的生命,在我与她结合之前,就像是对我自己的一场酷刑审讯;然后,我被打断了,被召出去,进入到那些最可怕的决定之中;在我完成了我的努力时————如果我完成得了,那么,我就会在我被打断之前的地方重新开始我原先的自己。当然,我知道了远远更为痛苦的事情。如果这事情不发生,她还是保持原状,那么我就是一个乞丐,一个叫花子,是的,一个处于最边远的黑暗[201]之中的奴隶。

    然而,她还是说了这样一句话,她会有这样愿望,希望自己是在农村。这样一句话,她说的一句话,一个突发奇想,一个也许她自己也不怎么清楚的意见,就像人们对自己在睡梦中所说的东西并不清楚,就是这样的一句话,对于我已经足够了。我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一个刚到上学年龄的小孩子,在最初的语文作业中做练习:按给定的词造句。

    今天我偶然地从一个出租马车车夫那里听到,她父亲预定了一辆马车,要到乡下差不多七十五公里外的一家庄园去。他会在那里干一些什么呢?他原本是一个几乎从不曾出离过首都的城墙的人,除非是去骑马,至多也不会超过十公里,他是一个与乡村完全没有关系的人。设想一下,————言辞在我的记忆中鸣响,练习开始了。练习!设想,如果她确实是决定了,设想,如果她想要作受冒犯者,想要让所有人知道这一点,想要绝望并且想要获得一种绝望的标志性形式。

    我的上帝!但愿不是如此,别的随便什么都行,只是别这样!该诅咒的财富和尘世荣耀————在世界的眼中伟大或者看上去伟大!但愿我是一个靠救济生活的人,一个可怜的人,那样的话,这错误关系就会是别的了。确实是如此,我在世界的眼里是一个无赖。在世界的眼中……然而,除了是盲目性之外,世界的眼睛又能够是什么别的东西呢?[202]什么是世界的判断?我不曾找到过十个“有力量来做严厉判断”的人。或者,是不是我不像从前那样地受人尊敬和注目,难道我不是比从前更多地享受认可吗?“去作无赖或者至少有着一种成为无赖的非凡ingenium(拉丁语:禀赋)”,难道这在世界的眼里不是必需的资格和合理依据?让世界在这两者之间选择吧:一方面是一个被遗弃的女孩,她在悲哀之中低下自己无辜的头并且在乡村里寻找能让自己躲藏的隐蔽处;另一方面是一个在生活舞台上的演员,一个厚颜无耻的家伙,他高昂起自己的头以自己骄傲的两眼藐视一切。它马上就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一个男人因为意外伤害而被判一辈子的罚款,但是我,我没有任何对自己的审判。天谴的!我激使人众来反对我,人们高呼“好极了”;我等待人们来杀了我,人们抬着我庆祝胜利。我颤抖,我怀疑我是否有勇气和力量去承受世界的审判,我怀疑我是不是要为自己做点什么,稍稍美化一下自己,但是我没有踉跄蹒跚,我拉着倾翻淋浴桶的绳子,[203]————世界的审判是极其有利于我的。

    但是,别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仁慈的上帝,不要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吧!我绝望,我与你角斗,我向那里奔出去,我再次赢得她,我放弃一切以便用黄金来挑战庄园府邸的荣华,我举办婚礼,我在婚礼日向自己开枪。

    然而,我必须去那里;我必须看一下他[204]想要在那里干什么。唉,我不敢去问别人什么事情,任何事情我都不会去问。在一个人不想与这个世界有什么关系的时候,许诺保守秘密是很容易的;但是,在一个人如此担忧的时候,要保持沉默,那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三月十七日。午夜。

    虚惊一场。我坐十六个小时马车走了一百五十公里,我简直就是临近了死亡,因为恐惧和不耐烦,————也因为枉然。我的生命以一种可笑的方式处于危险,————因为枉然。一个笨头笨脑的邮政马车夫睡着了,拉车的那些马乱跑起来。我暴跳地跑出我的车厢去打那个家伙,根本就不考虑他与我相比是一个巨人。但在这样的心境之下,又会有什么事情是你不让自己去做的呢?然后,人们赞美邮政服务机构,以及邮政的额外客运服务![205]太糟糕了!如果说理查三世想要用一个王国来换一匹马,[206]那么我想,我就会给出我一半的财产来换一对疾奔的骏马。马车夫把我甩在地上。走路是没用的,我不得不道歉说好话,给他一大笔小费,————我们让车继续行驶。

    这一切都是一件私事。有一块地[207]空着要出租,在日德兰岛有个人,他有个儿子想要租。这父亲是她父亲的老朋友,他现在去那里弄清楚那地方的条件情况。

    一个头脑又怎么能够忍受这事情!这是比大西洋更狂烈的大海,因为这海浪摇摆于乌有和一切之中最可怕的东西之间。

    三月二十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没有任何新的征象。这一安全感和宁静感是不是一个好的标志,我不知道;从精神的意义上理解,空气之中到底有没有生命气息,美丽的鲜花是不是在隐蔽之中绽放,或者说天空里是不是有风暴在酝酿着,我不知道;我仍不敢去探究,因为我不想过早地这么做并因此而有所打扰。

    三月二十日。午夜。

    我根本就没有时间来考虑我自己,然而我的内在生活则是这样一种存在:它能够提供足够多让人考虑的东西。其实我不是宗教的个体人格,我只是有可能通往这样一种个体人格,我只不过是一种有规则而完全地构建出的可能性。[208]剑在头上悬挂着,在生命危险之中,我发现各种宗教意义上的危机,带着这样一种原始性,就仿佛我事前根本不认识它们,带着这样一种原始性,如果它们不是已经被发现了的话,我就必须去发现它们。但现在已经无需这样做了,在这方面,我能够让自己谦卑,约束我自己,就像我有一次安慰一个智力有点迟钝的人,在别人讥嘲地说他没有发明出火药[209]的时候,我回答说,这并不需要,因为火药已经被发明了。但是,从教科书上学到什么并且背诵出作业,是一回事,能够为牧师乃至主教(如果主教来视察的话)作背诵,是一回事,能够像牧师一样地滔滔不绝,是一回事,————在吸收过程中的那种本原性[210]则是另一回事。我不用去教别人,这很好。我带着欣悦,既支付教堂里的志愿捐款,[211]又支付义务性的牧师费,[212]如果一个人如此自信,以至于他敢为授课而收费,那他是幸运的。

    作为可能,我是不错的,但是当我在危机中想要去吸收学习那些宗教方面的榜样时,就会有一种哲学意义上的怀疑出现,这种怀疑是我不愿就这样直接地向任何一个人说出来的。关键是吸收之环节。像我这样,在宗教性危机之中预先有着倾向,我伸手去抓范本,但是,看!我根本就无法领会,哪怕我是带着童年真挚的虔诚敬畏着它,哪怕这虔诚不愿让它消失。一个范本诉诸于视觉,另一个诉诸于启示,第三个诉诸于梦。要谈论它,要用想象来点燃这要展示的东西但却又保留住预设前提(这预设前提恰恰牵涉到后来者[213]的吸收之环节),是很容易的,但是要理解领会它,则是另一回事了!

    如果一个人能够如此深刻地理解宗教的需要,以至于他甚至能够让牧师听他教诲,同时他又有一种完全与之相应的哲学意义上的怀疑,那么接下来的前景就不是那么美妙了。然而,但愿我能够结束那哀悼之年[214]————因为我将哀悼她(我的哀悼之年不是在天文的意义上被决定的,它可以是五年十年或者我的一辈子,但却是通过她来决定的),在那时我就能够投入这些冲突,然后,事情就会好起来。忍耐,我会坚持到最后,我不会逃避这个,我不想巧舌如簧地使用那些欺骗他人的言辞,那就像学校里男孩们的伎俩:他们在书前面写“看书中间”,在书中间写“看书背后”,而在书背后戏耍被欺骗的人。我确信,哪怕是在“思”的关联上,意志也是首要的事情,有十倍优越的能力而没有强有力的意志,也构建不出一个思者,能够及得上能力拙劣十倍却有着强有力的意志的思者:优越的能力会有助于去理解很多东西,而强有力的意志则有助于去理解那唯一的东西。但是,如果一个人愿意并且想要坚持,那么,这并不因此就意味着这个人变成了一个用真假嗓子歌唱[215]着的圣人,————在他沉思生活和存在和世界史的过程的时候,他就看见并且,看!这是如此奇妙![216]只要让他看存在和世界史,看:这是多么奇妙啊!在我看着他的时候,我确实看见:这是一个傻瓜,就像那在布道台为了基督教的荣耀而上跳Entrechat(法语:芭蕾舞中的击足跳,亦即,跃起双足腾空交叉数次)的人,[217]或者变得如此严肃,以至于他就像鼻烟盒中的牧师[218]一样地让人觉得好玩。就像愚蠢或者出汗并且满脸通红(因为出汗者愚蠢得根本就无法笑出来)不是严肃,同样,愚蠢的呆视也不是宗教性。如果说我不知道什么别的东西,那么我还是知道,我们应当用“那喜剧的”来在“那宗教的”的领域里维持秩序。我们不应当把偏差标识为伪善,而应当将之标识为愚蠢。[219]如果称一个人是伪善的,那么只要我们承认他有一种与上帝的关系,[220]那么我们就是在帮助他。一种悲怆的愤慨,它对思辨之盗用、对体系性的欺诈[221](就像古罗马的资深执政官吮吸各省份的财富中饱私囊[222])的愤怒,使得体系变得丰富而生活变得空虚;非常明显,这之中所需的是一幅对一个开悟者[223]的戏剧性的漫画。一个船长能够一整天不停地咒骂而不对这咒骂内容有任何考虑,以同样的方式,一个开悟者能够一整天保持庄严而在自己的灵魂里并没有一种健全的或者一种完整的想法。那个哥特国王,在听说了他在天国里将与自己的表兄弟们聚首后,就不愿受洗;[224]美国的土著比害怕地狱更害怕天堂并且想要继续作异教徒,因为他们怕在天堂里与正信的西班牙人聚在一起。[225]同样,许多开悟者,他们不做别的事情,他们所做的就只是让人对“那宗教的”产生厌恶感。

    关于我自己内心中的这一争议,我还不敢说“今日”,[226]但是我觉得自己敢去大胆冒险,则在极大程度上是因为她的缘故。[227]如果一个人曾使得另一个人不幸,那么他在“在这样一场斗争中坚持”这方面可以是有用的:如果一个人被判无期徒刑,我们让他去作锉工,[228]这是有生命危险的,但不管怎么说,他是被判了刑的人。

    我也认识到这一点:未婚的人能够比已婚的人在精神的世界里冒更大的险,能够投入一切、只关心理念、完全以一种不同的方式适合于处在决定的discrimen(拉丁语:分割处;转折)上,————在之上,你几乎不可能站立,更不用说居住了。然而,实在不是因此,我才不想结婚。确实,我也想在生活之中有一点更宁静的喜悦,她的祈祷使得我自己的愿望成为我唯一的愿望;甚至即使我没有想要这么做,我还是这么去做了,因为我总是相信:对于上帝,“听从”在人类的祭坛上比世界性的、人道博爱的、爱国的祭品更为亲切;[229]宁静在一种对适度义务的履行中是无限地更有价值的,并且比精神世界里的豪华、比“关怀全人类————就仿佛自己是天上的神”之中的慷慨更适合于每一个人。就让人们去热烈地谈论上帝的愤怒和销蚀人的火焰[230]吧!我也有我所畏惧的事情,并且是在同样的程度上畏惧,这事情就是:我会强迫上帝用权力来压制我、让我像一种谎言那样在他的至高权威面前消失。一个开悟者可能会觉得这一表述缺乏足够的严肃,他也许会觉得我应当虔敬地诅咒,正如那船长不虔敬地诅咒。对于我来说,这有着足够的严肃,比一种刺激起的想象所具的感性观念有更大的恐怖。一旦我轻视那义务,上帝马上变得高不可及,因为只有在那义务之中,我才与他的至高无上有着谦卑的默契,并且他的权威因此而不是高不可及的。因此,不是上帝在使自己高不可及,他从不这么做(异教文化才让神使自己高不可及),使上帝高不可及的是我,并且这是一种惩罚。这深奥的逻辑一致性就是:如果一个人想要通过鄙视简单的东西来靠近上帝,那么,他恰恰就是在上帝的高不可及之中使上帝远离了自己,这样一种高不可及,哪怕最可悲的人也不应当尝试它。在这一关联上我也是留意着别人所说的话的,尽管许多对世界喊着“δοςμοι που ”(希腊语:给我一个立足点)[231]的哲学家们听不见,我还是会听见一个声音在说“我会给你们的,Dosmoi,你们这些笨瓜!”[232]

    不!如果我不曾相信,我有着一种神圣的反向命令,[233]那么,我就绝不会让自己退却,而一旦这反向命令被招返,我就马上重新选择我的愿望。但愿上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愿努力和紧张不会在获得许可之前唤醒我的愿望!我能够明白我的反向命令,因为它穿过“悔”。[234]一个悔着的个体人格,如果他能够把一生都用在一种招返(Recantation)上的话,那么,他就无法向前行进。这是针对一场婚姻的一种完全很简单的抗议。我既没有先见之明也没有梦境来作为我的向导,我的冲突很简单,就是“悔”与“存在”的冲突,一种“悬置不决”与“一种此在的现实”的冲突。在这冲突被解决之前,我就是in suspenso(拉丁语:处于悬浮未决状态);而一旦它得到解决,我就重新得到我的自由。正是因此,我尽我全部的努力来使我自己保持在爱情的巅峰。一旦她获得了自由,那些宗教危机就是我的任务。

    设想,就算完全是假设吧,设想她重新拥有了自己;设想那关于死的说法是一种夸张,而不是像那种充满悲怆之情的台词所意味的,————就像一个人在谈话过程之中说:在这些小房间里,我差不多快被热死了;设想她是这样想的,但却并不明白自己,或者,设想她有着致死的痛苦,但却战胜了这痛苦,设想如果我只是为这种胜利提供了很小的一点帮助,或者根本就没有帮助,设想她以此来作为自己的辩护说她从不曾把我放在心上,————那又会怎样?于是我反而更把她放在自己心上。我的上帝!如果这是可能的话!我的灵魂又怎么去把握每一个来自这一方面的解说呢?在这样的场合里,尽管我有时候也会为她感到难过,但是我不再要求更多。如果去要求更多,那么,我就会遭受最大的煎熬。我不要求更多,否则我就会进入这女孩的partes(拉丁语:角色),就会比她更善于处理悲哀之事,或者至少是像她一样。我不要求更多。我并没有为成为一家舞厅中的领舞者或者为成为一所地久天长友谊俱乐部[235]中的铁杆热爱者而离开她。对于她来说是无足轻重的事情,或者说也许只算是现世的范畴中的一个决定,对于我来说则有着永恒的意味。我没有任何懊悔,没有一滴眼泪,我不曾因她的缘故而流淌过哪怕一滴泪;我并不觉得流泪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因为“能够流泪”并不意味了缺乏男子气概,但是“无法在所有人面前隐藏起泪水”则就像女人了。确实,如果有一个数出每一滴眼泪的讥嘲者(哦!可恶的行径;哦!这个受愚弄的可怜虫,他数着那缓解我灵魂之痛的眼泪),如果这数字很大,如果他说出这数字来嘲笑我————一个哭泣的男人,————我不会为这些眼泪而后悔。即使我明天将死去,我的存在仍然是一段令所有墓志铭黯然失色的警言。我不后悔;她确实是有益于我,正是通过一句鲁莽的言语和一个夸张的表达,她为我带来了无限的裨益。

    看!如果事情就是如此,那么,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我的处境就变得麻烦。为了唤醒自己并且将自己拉出沉郁之酣眠,我不得不让自己在良心上欠下一条人命。我让自己在这一想法的严肃之下变得谦卑。然而,我的理智随即就过来说:不,事情并非是如此;固然,你明白这不是一个关于“人的生命”的问题,是你的想象构建出了这一幻觉并将之呈现给你的沉郁,而且这两者都同意,认为这确实是可能的。然而,这样一来,这不是一个“人的生命”,这是一句话,如果这句话是出自许多其他人之嘴,那么也许你还会笑话它。是的,在某种意义上,事情确是如此。然而我仍然毫不后悔。我不因为自己经受了所有这痛楚而后悔,而其实这痛楚也还没有让我瘫痪,尽管它会使我瘫痪,如果我要谈论它的话。在孤独中,在失眠中,我感受到它,就在你在一秒之中能够一下子把比“在一个月之中所写的东西”更多的想法一起想出来的时候,在想象力召唤出任何一支笔都不敢涉及的恐惧的时候,在良心忧惧得惊跳起来并且以各种视觉上的假象来使人感到恐怖的时候,我感受到它。

    然而,唉,所有这一切当然只是一种假设而已。

    三月二十五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

    什么是幸福的生活?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如果她,纯洁无邪,一无所有,没有衣柜也没有碗橱,而只是使用母亲的五斗橱的最下层抽屉来存放她的全部宝藏:一条她在坚信礼仪式上所穿的裙子和一本赞美诗。如果有这样一个人,他除了能够满足于用下一个抽屉来应付世事之外,[236]再不拥有其它东西,那么,他是幸福的。

    怎样的生活是最幸福的?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如果她,纯洁无邪,固然能够跳舞,但却在一年中只去两次舞会。

    怎样的生活是最幸福的?是一个少女,如果她年值十六个夏季,纯洁无邪,坐在那里勤奋地工作,但却能够有时间去偷偷窥视他,这样一个人,他一无所有,没有衣柜也没有碗橱,只是公共衣柜的合用者,而他却有着完全另一个解释,因为他在她那里拥有着整个世界,尽管她完全一无所有。

    那么,谁又是不幸者呢?是那富家少年,年值二十五个冬季,就住在对面。

    如果一个人年值十六个夏季,而另一个人年值十六个冬季,难道他们不是处于同一年龄吗?唉,不是的!凭什么这么说;难道时间在同样的时间里不一样吗?唉,不一样!时间是不一样的。

    唉!为什么在子宫里的九个月已足以使我成为一个老人!唉,为什么我没有被裹在喜悦的襁褓之中,为什么我不仅只是在苦楚之中出生,[237]而且在出生之后还被扔向苦楚,为什么我的眼睛没有在幸福事物的面前被打开,而只是为了观照进那个叹息之王国、为了无法让自己从那里挣脱出来而被打开!

    三月二十七日。午夜。

    抓住一种假设完全就像是“紧抱云朵而不是紧抱朱诺”;[238]另外这还是对她的不贞。但是,使用假设来作为一种练习手段,在之中解放开灵魂,以便能够在精力之中注入新的舒张力,这是允许的,是的,这恰是一个人所应当做的。在一次这样的强化之后,我又一次完全是她的,完全。即使我不再在我的怀里拥抱着她,我还是拥抱着她,因为,早晨那几个小时的回忆之作为和午夜之时的救援尝试就仿佛是构建出一次拥抱,她被内闭在这拥抱之中。救援尝试,我们也可以将此称作救援尝试吗?哪怕我已准备好了一切有助于此的事物,但如果我不敢使用它们,那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哪怕我已就绪而心甘情愿,但如果我是被束缚的,并且这“使我自己处于被束缚状态”是唯一可能对她稍有帮助的事情,那这“就绪而心甘情愿”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我能够使自己从搁浅的状态之中脱离出来,那有多好;我会马上到那里,在我的小船之中,如果这能够对她有任何好处;因为这样的可能无疑也是存在的:那曾会起到拯救作用的东西,现在对她是毫无意义的。这真是不可思议,可能性知道这么多退路,尤其是对于那不敢步入其中任何一条退路的人,因为如果他敢步入这些退路的话,那么剩下的就会少一条,或者少若干条。然而,不管怎么说,这是救援尝试。

    在一个单个的词融合于一种“一段讲话”或者“一个句子”的关联之中的时候,你就只顺便留意它,而像这里的情形,它没有融合进这关联之中,而是毫无语言关联地,带着谜的刺激、带着恐惧[239]的功用凝视着一个人,这时,它是有着怎样的奇异力量啊![240]我如此消沉,就仿佛在这个词里面有着另一种类型的现实真相;就仿佛我是躺在那灯芯草环拥的湖边,一个宁静的夜晚,就仿佛我听见她的叫喊,而现在是双桨的划动,————我拯救她的生命,而她则不再会成为人。然后,恐惧、痛楚和困惑就会慢慢地撬开意识之锁,直到绝望驱散了这“女人性”(Qvindelighed)[241]的可爱本质。真是可怕!难道我不能要求这种想法退到一边去?难道我不能请求,让人把这一想法从我身上去掉?不!无论如何,这也是一种可能性。只要我坐在她身边,只要能这样————如果我敢真正让自己在场于她的身边,如果我敢做一切,哪怕这一切只是乌有,那么,这仍会是一种对痛楚的缓解,一种缓解,就像那种郁积,它是一种没有间断的隐痛,而不是很大的痛苦。那样,她就会混淆一切,她想要以为,我们就像以前一样地在那湖中坐在一艘船上,我们一同荡桨;然后就会是:如果我们不相互交换那些展翅翱翔的言辞,那么我们也会相互交换疯狂之表述,会在疯狂之中相互理解,并且谈论我们的恋爱就像李尔王想要与考尔德丽娅谈论宫廷里的事情并且询问来自那里的消息那样。[242]————但是与她分开,唉!如果她死去,那么,那与她最亲近的人,那也许是唯一的一个有着完全的生命(不管这生命是长是短)来悼念她的人,他将会是唯一的一个在悼念的人群之中没有被看见的,或者更确切地说,在悼念者们的队伍把她送去墓地的时候,他因被阻止而没有坐在车里,尽管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死者是所有人中最强大的!

    哦!任何痛苦的表述,哪怕是最痛苦的表述,与“根本没有任何表述”相比较,也仍会是一种对痛楚的缓解。活着,就仿佛我是哑巴,但却在灵魂之中有着痛苦。而这之中的语言,不同于那种从语言老师那里学来的,它是心灵发明出的语言;像是哑巴,确实,就像受伤的但还是有着痛苦的人,这痛苦要求一个哑剧演员的雄辩力![243]不得不怀疑声音,唯恐它颤抖,如果一个人要谈论她,谈论“会是什么东西毁灭了她”;不得不怀疑脚,唯恐它走上歧路而留下叛卖的足迹;不得不怀疑手,唯恐它突然在胸前寻找并暗示那里所藏的东西;不得不怀疑两臂,唯恐它们会向着她张开!坐在家里穿着麻衣躺在灰中,[244]或者更确切地说,裸身于自己的全部悲惨之中,而在你想要穿衣服的时候,除了穿起喜悦和快乐的外衣来伪装自己之外,再没有别的衣服!

    “您到底在什么地方疼?”医生对病人说。“唉,到处疼啊,亲爱的医生”,病人回答说。“但是,您所感受的是怎样一种痛苦,”医生继续问道,“如果您告诉我,我就能诊断病情。”没有人问我,我也不需要人来问我。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承受怎样的痛苦,我是在设身处地地感受着另一个人的痛苦。恰恰是这样的一种痛苦能够真正震撼我。尽管我沉郁地在内心之中确信我是一个全然无能的人,然而,一旦危险到来,我在根本上还是会有一头狮子所具的力量。在我为自己而感受痛苦的时候,我能够彻底投入自己的全部意志;那可怕的东西马上就会发现,像我这样沉郁的一个人,像我这样一个在沉郁之中长大的人,已经准备好了在等着更可怕的东西来临。[245]但是,在我设身处地感受着另一个人的痛苦的时候,我则不得不用上我的全部力量、我的全部机智去为恐怖服务,以便能构建出这另一个人的痛苦,因此我就变得精疲力竭。在我为自己承受痛苦的时候,我的理智会找到各种安慰的依据,但是在我设身处地承受着另一个人的痛苦时,我不敢去相信任何一种安慰依据,因为我对这另一个人的了解当然无法准确到这样的一种程度,以至于我能够知道各种“能够使得这安慰依据起作用”的前提条件是不是存在。我在为自己承受痛苦的时候,我知道我是在什么地方,我在痛苦之路上留下标记,这样我就能够有某种可让自己去依托的东西,但是,我在设身处地承受另一个人的痛苦时,我则进入了迷途,因为我无法知道,这另一个人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并且,我不得不在每一瞬间从头开始,准备着在下一瞬间能够想到一个更可怕的可能性,————如果我逃避什么的话,那么,这种“更可怕的可能性”的恐怖就是我所不得不忍受的。

    只有到了她能够自由自在的时候————在这样的时候我并不是没有悲哀的,只有到了这时,我才会到达一个这样的点:在她请求我时不时[246]想起她的时候,她也许会认为我就是处在这个点上。是的,在这时我会想起她的,但在这时我也找到了对痛苦的缓解,我会忧伤,并且用莪相的话说:沉郁之悲哀是甜蜜的,[247]到了这时我有着安宁,因为沉郁的回忆者也得到了祝福并且在痛苦的缓解中进入幸福,就像被晚风吹动时的垂泪之柳。但不是在现在。整个世界我都不怕,至少我相信我不怕,但是我怕这个女孩。擦肩而过时对她一瞥,她决定着我的命运,直到下一次。于是,在本质上,她就是一切,一切,绝对的一切;如果她是自由的,那么,她在本质上就是乌有,就根本什么都不是。她是可爱的人,这是真的,但是这一点在本质上并不意味了什么。哪怕她变得比一个天使更讨人喜欢,也与我无关,在本质上说,一个女孩的美好与我没有什么关系。我曾恋爱过,我的灵魂有着过于永恒的秉性,乃至它无法去对“不幸的爱情”感到绝望,相反,我倒是会对一种“不幸的责任”、对一种“对生活中永恒意义的不幸领会”感到绝望。只有在一个人自己经历过了这种考验之后,他才会明白,我所处的状况是多么辩证而艰难。固然,一个没有经验的人在把一份法律文件通读了一遍之后,他也许能够明白它的意思;但只有那种具有实际经验的法学家才能够将之组织撰写出来而使之进入存在,只有这样的法学家才能够阅读出那些被克服的困难所具的无形文字,只有这样的法学家才知道关于“已经消失了的好几代人为完成这文件所做的贡献”的来龙去脉,这样的法学家,他知道介于计谋与计谋之间的边界之争,为公正服务的计谋和为欺诈服务的计谋,因此,对于他,这单个的表述不具备“某种程度上的意义”,而是有着“绝对意义”,对于他,一份这样的文件也是对人类历史的贡献。固然,一个没有经验的人也许能够明白它的意思,但却无法撰写拟定它,甚至几乎也不能将它确定地复写出来。

    四月二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在这个月,不是一日就是二日,我得去弄清楚,我们到底走到了哪里。我安排出了一个机会,并且准备好了一个处境方面的问题,使得她的感情有可能得以表述。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呢?她会以世上最坦率的方式,甚至可以说是以一种不雅观的、几乎是临近于发怒的强烈语气,宣告说:她根本对我就是完全无所谓的,她是出于怜悯而接受了我,并且她根本就无法弄明白我想要从她那里得到什么。简言之,一段小小的即兴,ad modum(拉丁语:正如)贝特丽丝在viel Lärmen um Nichts(德语:莎士比亚喜剧《无事生非》的德语译名)[248]中的情形。

    哦!沉郁,你是在怎样逗弄沉郁者啊?诗人说得太对了:quem deus perdere vult primum dementat(拉丁语:上帝要毁灭一个人,先剥夺他的理智)。[249]现在,我漫步穿过了忧愁的阴暗峡谷,试图让一切变得对我尽可能地有利;我让自己承受羞辱,这样我不敢去对任何人承认这一点;我坐在死亡的黑暗之中让“我不可能使她幸福”这一想法来伤害自己;————这则是我从不曾想到的,就发生在我的眼皮底下,但这却是我能够完全地明白的:这时候,她说,她根本对我就是完全无所谓的。

    然而,这也许只是一个突发的表述,一种剧烈爆发,也许她被惹烦了,尽管我不明白是被什么事情惹烦。我是不会让自己发急的。如果我对我的生命观是完全确定,乃至我敢用上强力,那么,这一切就成为一种无聊。然而在另一方面,她却为我打开了一片光明前景。毫无疑问,一场婚姻对于我是并且继续是最难以完成的任务;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如果我在以前曾如此明白我自己的话,我就根本不会让自己去开始这样的事情。现在看来,相对于我,她似乎是有着远远更多的力量,比我相对于她所具的力量多得多。

    一次实验成为了一场爆炸,升华物直接喷上我的脸。就像一个长时间坐在黑暗中的人在突然有了强光出现之后无法马上看见东西,我的情形也是如此:尽管她坐在我身边,我却几乎无法看见她。这理想的形象,我以永恒义务所关怀的责任来拥抱这理想的形象,在某种意义上,她确实是变得渺小了,变得如此无关紧要,乃至我几乎不能发现她。我的沉郁仿佛是被吹散了,我看着我面前所有的:噢,天哪,这样一个小小的少女!

    然而,我还是应当重复我的试验,去搞清楚这到底是不是严肃的。也就是说,我需要一种行动的一致性:她取消掉这一切,我被拒绝了。但是,看上去她似乎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想法;这样的事情该是意味了什么呢?让我们看吧。

    四月二日。午夜。

    然而,如果她真的是发疯了的话,该怎么说!生命危险也许从来就谈不上;至少,现在看来是已经得以避免了[尽管对于我来说,总是会出现一个令人担忧的后果,以一个propter hoc(拉丁语:“因为这个”)[250]来混淆cum hoc(拉丁语:“与这个同时”)];但是,疯狂,这该让人说什么好。让我们看事情怎样发展吧。

    首先,我的“作为一个恶棍”的退场会导致一种本质性的变化,因为它会使得她进入完全另一种类型的病态运动,会引发出她对我的愤怒、怨恨和违抗,尤其是,她的骄傲会促使她去冒极端之险来使得自己不坠落。如果我对她是忠诚的,那么这就会满足爱情的需要,也让灵魂的所有其它方面得以满足,在被爱者那里拥有一切并因此在被爱者那里失去一切,然而,当事实展示出我不是一个值得她爱的对象时,那么,要摒弃掉这样一种最容易出现的安慰————“去使得那不值得爱的人尽可能地无足轻重”,就会是一种罕见的英雄行为了。在这方面,我尽最大的能力来支持她,并且,在一种审慎之中我也尊重了普遍的社会习俗对我的评判,我相信,如果我不具备这一审慎的话,那么,如果她变得疯狂的话,我就会有直接的责任,因为“想要作为一个值得她爱的对象并且还想要有着这样的举止”,这是在给她一个辩证的任务,而这样的任务是以一个单个的个体人格的“上帝关系”为前提的:只有借助于上帝,他[251]才能够把握这问题。因此这就是他的义务:甘愿,自然就是尽自己的努力,使自己在每一个与这事情相关的人眼里被看作是一个堕落的人,尤其最重要的是,在她的眼里是如此;而对于不相关的人们,他则可以沉默。我就是去这样做了。

    从心理学的角度说,一个女人的灵魂会以两种方式变得疯狂。一种是因为“那突然的”的过渡,[252]如果理智承受不起的话。一个人会因为光明和黑暗的突然变化而变盲;心脏会因为温度的突然变化而停止跳动,因为呼吸被那挤进来的空气堵住。同样,理智相对于“那突然的”的过渡的情形也是如此,反思无法呼吸,理智僵滞住。疯狂就是以这样的方式使人茫然呆滞。在理智所能够做的事情和这里所面对的任务之间,并不存在任何关系,或者更确切地说,存在着一种绝对的错误关系。[253]这错误关系表现出疯狂。一瞬间决定这一切;只再多一瞬间,这就不会发生。

    另一种方式是,在一种隐藏的激情通过反思而使得意志精疲力竭的时候,这患者就慢慢地陷入疯狂。患者不会变得茫然呆滞,而是在一种由各种观念构成的合成物之中疯狂,在这合成物中,这些观念通过自然的必然性相互取代,但却并不处在与自由的关系之中,在此前,这自由曾自由地召唤出这些观念,直到这些观念不自由地召唤出它们自己。

    前一种方式不可能成为她的情形,过渡是尽可能缓慢的逐渐过渡;另外,如果事情是以这种方式发生的话,那么它就必定会显现出来。第二种方式几乎就是最危险的一种,看起来似乎更有可能,如果事情会发生的话。就是说,在某种意义上,只要我的反思做得到,它就会使这关系对于她来说尽可能地辩证;我知道,我从不曾因忽略而漏掉某种可能性,但我总是以这样一种假定的方式将这可能性扔到一边,这就使得她不得不自己去找到一种解释。[254]我很勤奋地这样做;我想,从人之常情上说,这是唯一正确的做法。唉!这工作是沉重的,这工作几乎就是在担忧,唯恐我自己失去理智。就天性而言,她并不具备更多反思,或者更确切地说,她根本就不是反思型的,但是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一个事件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哪怕只是我所启动的各种反思的可能性之中的十分之一,如果是她自己发掘出它们的话,就足以打扰一个女性的头脑。但是各种反思的可能性在她眼里必定是失去了诱惑作用。这是我所想要的,并且,从人之常情上说,这是正确的。隐秘的悲哀必须自己发明生产出这反思的可能性,然后,对于悲哀而言,“坚持这反思的可能性”就是一件很有诱惑性的事情;这是疯狂的定金。她的情形并非如此。她能够召唤出她想要的任何一种反思可能性;她所召唤出的反思可能性不会有新奇事物所具的清新凉爽,不具备意外事件诱惑性的吸引力,它没有任何隐秘的雄辩力量,因为她对它很熟悉。然后,我把每一种反思可能性尽可能全面地发掘出来,至少是尽我的可能。我曾想给予她“一种优越的反思”的印象。你尽你最大的可能去做吧。在她想要开始反思的瞬间,她会突然想到:啊!我的反思有什么用?如果我能够像他那样地反思的话,反思对他又有什么帮助呢?对于一颗女性的灵魂,反思就像糖果对于小孩子。稍稍一点是有诱惑力的,但是en masse(法语:一大堆地)就失去了诱惑力。

    再说,如果她有时候想到我,如果她希望有一种可能使得这关系重新得以确立,那么,一种新类型的反思就能够悄悄地溜进来,而她自己就成了这新型反思的发明者。在这方面,我曾经,并且现在也仍在这方面竭我所能,通过让我的存在保持不变来做出努力。然而,她也许想要从她所听到的关于我的传言之中,或者从她以为在我的外表上看见的东西中,推导出什么结论来。确实是这样,但在同一瞬间,她会考虑到,我的反思向她展示了如此尽可能多的东西,以至于她不可能跟得上对这些东西的印象。这不会让她感到羞辱或者冒犯;因为,一个反思着的个体人格与一个女孩相比有着更多,远远更多的反思,这是自然的秩序。现在,即使她没有,像我所希望的那样,甚至在烦恼之中都没有,得到一个关于“什么是反思所能够做到的事情”的具体观念,这反思也许还是引诱了她。现在,我相信事情不是如此。我做了一切来使她对反思感到厌恶(因为,反思之全能,在它依托于一个想法的时候,如果我们去掉了这唯一的想法,自然就成为辩证的胡说八道中的全能),我做了一切来使得每一种反思的尝试,在她还没有开始进入这反思之前,就已经令她觉得是毫无结果的。我自己在这之下经历了足够多的痛苦,并且至今仍承受着这痛苦;一个人能够从另一个人身上吸出毒汁而自己死去;一个人为了从另一个人身上把反思扯掉自己可能会也变得过于反思。但如果反思让她感到厌恶,那么她就会临近一个决定,并且绝不会步入这条能够通向疯狂的泥滑路。如果她变得自由,那她是通过她自己的决定而变得自由,而不是在我塞给她的某种观察和解读之中变得自由。

    按常人的几率可能性看,她是不会因为爱情而发疯的。恰恰因为她没有很多反思,“那突然的”的过渡对于她就会是最危险的。这种过渡被阻止了,为了预防反思之谬误,我已经尽我所能做出了最大的努力。如果这疯狂仍然要登场,那么这就必定会是一种被冒犯的女性骄傲;这种骄傲受到拒绝,绝望地放弃报复,独自内闭在自己内心之中,直到它进入迷途。唉,我很清楚世人的论断,我也许感觉到了这痛苦,比她所感觉到的更难以忍受;我想着有人会通过骄傲的一瞥,或者换一种但却是同样可怕的方式,通过充满怜悯的一瞥,让她明白她是受到了侮辱,并因此而让这侮辱继续下去,在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心中就战栗发抖。人们有这样的说法,在从前,有时候有这样的一种习俗:在一个王子接受教育的时候,也会有一个出身贫寒的男孩和他一同接受教育,而每一次在王子应当受到惩罚的时候,这男孩必须替王子承受这惩罚。[255]人们说及这可怜的男孩要被痛打,这对于他是怎样残酷的事情;而我则觉得,这对于那可怜的王子则是一种远远更大的残酷,如果这王子有荣誉感的话,他就会感觉到这痛打,对于他来说,这感觉会比感官上所承受的痛打远远更为剧烈、更痛楚、更具毁灭性。我也知道,“让她承受这种痛楚”这种事实怎样地折磨着我;我知道,我愿意为不让这样的事实发生而做一切,为分手给出一个虚假的表述,这样,我在世人的眼里就会成为承受痛苦的人,因为,只要这是我自己,那么我就知道这会在怎样的程度上使我痛苦,知道我对之该怎样处理,————然而这却是不可能的。有几次,在我们的交谈之中,我让一些暗示渗进一种戏谑和闲聊的语气之中,试图让她有所留意,但只是徒劳。只要她说一句话,事情就成了,哪怕我有了足够审慎,只敢在一种戏谑和闲聊的语气之中说出一些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无法描述的缓解的东西。[256]我不敢做更多。哦!如果我出于我的激情谈论了这些,那么,她就会eo ipso(拉丁语:恰恰通过这个)看出我的急切,看出我是多么地专注于她,那样的话,一切就又重新被拉进长时间的延迟之中,她就会重新允许自己使用一切手段来打动我,这也就是说,来折磨我,因为,我是不可以被打动的。悲怆地,或者带着一种体系的决定性谈论某种你自己无法确信或者并不明白的事情,这是一种喜剧性的矛盾;但是,要在飘忽的表达中、在戏谑的暗示中、在闲聊的谈话方式中谈论某种使你专注、使你焦虑得几乎要死[257]的事情,这则是一种悲剧性的矛盾。在有无限多可赢的时候只想押上四毛钱的赌注,这是一种喜剧性的矛盾;在你自己太清楚局中所赌的是多少钱的时候,却不得不弄出赌注的形式,就仿佛所赌的是筹码,这则是一种悲剧性的、深深的悲剧性的矛盾。我设想这是最可怕的冲突之一,也许就是最可怕的冲突,[258]如果你会想到,“对一个人的关怀”使得“在一种轻松的闲聊语气中以模棱两可的表述来谈论基督教的真理”对于一个使徒来说成为必要。

    但是回到这事情本身。我不愿意去想象疯狂从这条路上逼过来,[259]并非因为这是可怕的,因为,可怕的事情是我的荣誉的要求,是我应当去想象的;而是因为,如果那样的话,在她对我做出的行为中就会出现一道不太好看的光彩。通过每一次激情的爆发,她都在我的良心上留下一次谋杀,我的荣誉在获得别的信息之前命令我把每一次这样的激情爆发都看成是真理,尽管理智一直在抗议着;每一次这样的爆发,如果我们清晰地看见这种夸张,都很容易就能够被结合在女性的纯洁和女性的可爱之中;在“骄傲是最主要的驱动”这样的预设条件之下,每一次这样的爆发都会是自爱为我造成的丑陋谬误。固然,我允许了自己对她撒了许多谎,[260]但确实,那是为了拯救她,那是出自同情。因此,我不愿意想象这种可怕的事情。另外,在这里再次是如此,我做了一切我所能做的,并且我还会坚决地去做。如果我的存在表达出了任何正面的东西,那么我们当然能够想象,这能够激发出她的骄傲。如果我能够维持一种男性的存在(男性存在恰恰通过它与另一性别的关系而是这样一种存在,就是说,它是通过美、风度、迷人的性格、殷勤等等而是男性存在),那么,我的事先判断真的就会是对于她的偏见了;如果性别认可了某个人的评判资格,而这个人对她做出了这样的评判的话,那么,这会激怒她。然而,幸好我绝非如此。如果我是一个因此而懂得“那美的”和“那女性的”的艺术家,如果我是一个深受这一性别宠爱的诗人,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这样一个受到这一性别认可的人对她做出了这样的评判的话,这倒是有可能会点燃她身上的骄傲。如果我是一个思想者,一个博学者,那么,这就已经很难想象了:这样的一种存在怎么会进一步去引诱受冒犯的女性骄傲。但是一种这样的存在却仍还是某物(Noget)。[261]而相反,像我这样的某物(Noget)则恰恰就是乌有(Intet)。in mente(拉丁语:在心里,在记忆里)有着她,让我的存在保持在那介于寒冷与温暖之间的临界零点上、保持在那介于“是某物”和“是乌有”之间的临界零点上,介于“也许”————“也许智慧”和另一个“也许”————“也许痴愚”之间,这能够令我和我的保护神感到满意。一种这样的存在是与女性存在完全不一致的,它根本就无法使一个女人专注,更不用说刺激她了。我不是一个能够在这方面让她有同情心的意志薄弱者,但我恰恰是半疯到了这样的程度,能让她事不关己地说:“啊,我们都知道,他头脑不正常”;如果一种受冒犯的骄傲有兴趣来针对我,那么,它很容易就能够让自己居高临下地面对这样一个怪人。要把握这零点存在,要维持它,这就已经需要相当的辩证法;而要作为对自身的争议来把握一种这样的存在,这则会要求有一个非同寻常的辩证家。一个女人很少会有许多辩证法。她本不具备;如果说她后来成为了一个非同寻常的辩证家,这也是完全可能的;而如果她没有成为这样的一个辩证家,那么,我的方法就是正确而设计周全的方法。

    这是我的诊断。对于我,很遗憾,这并没有为我带来很多安慰,尽管对于我来说,“让自己弄清楚一切”总是一种必需。如果有人来听我的诊断,如果我敢谈论患者的状态说这就是他的症状,那么,在“一种谵妄状态之发作”这方面,我是得到了安宁。然而,既然我不是医生,而是有辜者,这对于我来说就没有什么用处。毒素在我自己身上起了作用:反思之毒,我在自己的内心之中培养出了这种毒素,这是为了尽可能吸出她身上所有反思。我记得她有一次曾对我说:“这样能够解释一切,这必定是非常可怕的。”在这里,她可能是得到了这样一个观念,知道了自己对我的反思是怎样地毫不理解,因为,她几乎就无法明白,这一表述是多么令我欣悦,或者说,这一表述是怎样令我欣悦的。

    然而,我还是明白了并且感受到了:这是可能的;我的沉郁也给我烙印上这一可能性。如果那被疯狂捕捉进其魔法的不幸者没有承受任何痛苦,他要带着同情在另一个人身上体验疯狂,不断地凝视着一种永恒责任的可疑解读方式,[262]————唉!对此的想法就足以击败一个人。然而,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话,那么,我就敢去把她找出来,这对于我会是一种缓解,但是,设想一下,如果她得到了拯救,而我的麻烦又来了,然后也许就轮到我。日夜警醒地守在她那里,这是我能够做到的,但我无法睡觉,我的烦恼,在“她是否能成为我的妻子”这个问题尚未得以决定的时候,我的烦恼并不因为我“每个夜晚安息于我妻子的身边”而被驱散。[263]

    现在我想关上灯,在我周围的一切都是黑暗并且我自己沉默的时候,是我感觉最好的时候。说话又有什么用,每个人都会说那是一个谎言。那么就让它去吧。向论敌们辩护我的断言,这不是我的意图,neque thesin meam publico colloquio defendere conabor(拉丁语:并且,我不想通过公共讨论来试图为我的论点做辩护)。[264]那么,我与上帝争论的又是什么事情呢?如果那是一个关于皇帝的胡子的问题,[265]如果她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如果她很愉快地召回每一句与我的沉郁共同构建出这恐怖[266]的言辞,那又怎样?那样的结果只会是,她把一种报应[267]引到了她自己的身上:我们看到,她把自己的人格与一种对于上帝的义务责任的永恒关系混淆在了一起,[268]因此她就会在其全部的无关紧要之中显现出自己。这案子被送上了更高的法庭;我把所有可能的理想性都给予了她,不管是为了她的缘故还是为了我自己的缘故,在这里,我都不可能使“那喜剧的”重新离生活如此之近。

    四月五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确确实实,今天我得到了宣告书和最终定论,其真实性得到了我的小小的坚信仪式接受者[269]的确定;她为我留下的恰恰就是这个印象,这样一个小小的少女。然而她却不愿意做出行动,看来她是更想要刺激我,这样,我就会成为一个崇拜者。在任何一个其他人那里,我都会说,这是小小的调情的开始。但她的情形,我不敢也不愿意这样说,甚至不会这样想。这可以算是我所经历的最可笑的事情了。相对于她————这一点我也是有着实在太深刻的感受:我是太老了。通过这样一种行为,她确实把我弄成是“老得不成比例”的,以至于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一个老校长[270]:他ex cathedra(拉丁语:从权威的座位上)对学生说:“如果你下一次再来的话,你真的会在耳朵下面挨上一巴掌,……我真的觉得你马上就会挨上这么一下子的。”

    这是从我关于义务的理想性观念中得出的结果。如果我能够很清楚地知道,我在更严格的意义上有着对所有人的义务,那么我就是这整个国家里最烦恼的人。我有着对于每一个义务关系的理想观念,而既然我的独立立场决定了我没有做出任何假定,那么,这一观念就仍有着一种童年的本原性,一种青春的热情,一种沉郁的忧愁,它们也许就使得这观念本身成为我所具备的最好的东西,但它们也使得我有义务去做出最无所顾忌的努力。

    那么,她又为什么要在这关系之中为我带来可笑的东西?如果她确实是对我毫不在乎,那么好吧,我已做好了旅行的准备。我曾在宗教的意义上心碎,并且,一旦我承担下这责任,我也许会再次被碾碎,但是我不会在爱欲的意义上被碾碎。如果她对此是认真的,那么,你就可以坦白地说出这样的话,你得体地说出这话,在自己在这方面所做的一切之中尊重自己;但是,你不可以火冒三丈地进行抨击,因为那样的话,你就只会使得一切变得可笑。甚至,在她的行为之中,与她的意愿对立,也许会有一种对我的认可,因为这就像是一种执拗。当然,她得知道,她有着与我一样多的权力,而有权力的人不会如此行事。

    四月五日。午夜。

    一种可能性[271]

    长桥[272]因为它的长度而得名;就是说,作为桥,它是长的,但是作为道路,这桥的长度就不算什么了,因为,从这桥上走过去,你马上就知道这不算长。然后,如果你站在另一边,站在克里斯蒂安港[273]那头,那么你马上就又会感觉到:这桥确实还是挺长的,因为你仿佛是远离哥本哈根,仿佛这距离非常远。你马上就会觉得,你不是处在首都和各种府邸所在的城市;在某种意义上,你会想念喧嚣和拥挤的交通;你出离了“相遇和分离”[274]的匆忙————在这种匆忙之中各种相互极为不同的东西都有着同样的重要性,出离了嘈杂的集体————在这嘈杂的集体之中每个人都在为普遍的喧哗给出自己的一份贡献,而通过这种出离,你就好像是出离了自己的本原。相反,在克里斯蒂安港,一种平静的安宁占据了所有空间。看来,这里的人们对于那使得首都的居民们处于如此喧嚣如此忙碌的活动中的目的和意图一无所知,也看不懂那作为“首都嘈闹的运动”之根本的各种差异性。在这里,你并不会觉得大地似乎是在你的身下运动或者说颤抖,相反你站得如此平稳,就像我们为了观察者的缘故而希望天文望远镜或者水下望远镜能够被牢牢地固定住。如果你想在自己周围找到那种首都社交方面的Poscimur(拉丁语:“我们被要求”,职责召唤),[275]让你能够那么容易地随波逐流,让你在每一瞬间都能够离弃你自己、在每一个小时都能够在公共马车[276]上找到位子、在任何地方都被吸引眼球的事物[277]环拥,那么,这只会是徒劳;在这里,你会觉得自己是被遗弃在宁静之中,觉得自己是被捕捉进了宁静,在这种将你与外界隔绝开的宁静之中,你不可能离弃你自己,你到处都被各种无法吸引你眼球的事物[278]环拥。某些个别的街区是如此空空荡荡,乃至你能够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那些大货仓里,没有收藏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东西被运送进来;因为回声(艾科[279])是一个非常宁静的寄居者,但是,如果说这关联到谋生与支付,那么,没有什么房东能够因此而赚到房租。在真正有人住的街区,绝非毫无生气,但也绝不是高声的吵吵,而像是有着一种人众的平静喧哗,这至少为我留下一种印象,类似于那种夏季的天籁之音,通过其瑟瑟声暗示出乡郊野外的宁静。

    一旦你,进入了克里斯蒂安港,你就会变得忧伤,因为在那里,在那些空荡荡的货仓之间,回忆是忧伤的;在一条条人口过密的街巷里,景象是忧伤的,眼睛只能够发现一种由贫困和悲惨描绘出的田园风光。你跨过咸水来到这里,你现在到了很远很远,远在另一个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住着一个卖马肉的屠夫,[280]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一个集市广场,[281]自那场火灾之后,在这唯一的集市广场上只有一片废墟,那场火灾不像是虔诚的迷信通常所讲述的那样,噬蚀了一切而只让教堂得以幸存,不,它是噬蚀了教堂而让惩教所存留在那里。[282]你是处在一个贫困的集市里,在这里面只有可疑人物的逡巡和警察的特别巡视会让你想起这是在首都附近,其它的一切则完全就如同一个集市之中的情形:人众的平静喧哗;所有人都相互认识;有一个可怜的家伙,他至少每隔一天会作为醉汉来当差;有一个精神病人,所有人都知道他,在那里独立谋生。

    几年前,你会看见这样的情形,在水上的上方街[283]南面的一段,在白天的一个特定时间里,一个瘦高个的男子在石板路面上用丈量的步子来来回回地走着。几乎没有什么人能够避开他散步中引人注目的地方,因为他所走过的路是如此短,乃至不知原委的人也肯定会留意到他:他不是去商店,也不是像其他人一样在散步。如果你常常观察他,那么你就能在他的步子之中看见一种对“习惯的力量”的图解。一个在船上习惯于在甲板的长度中踱步的船长会在陆地上找出同样程度的距离然后机械地来回走:因而,这位漫步者,或者以人们称呼他的方式来称呼他————这位簿记,他的情形也是如此。在他走向这条街的尽头时,你就会发现这样一种受到电击后的回返,这习惯在他身上猛拉他:他停止,几乎是以一种军人的速度,站定,昂头挺立,向后转身,又重新目视地面,接着向回散步,继续。

    当然,他在这整个区域里是人所熟知的;但尽管他精神有问题,却从不曾受到过任何侮辱,相反,周围的居民待他以特定的敬意。他的财产、他的慈善行为和他令人有好感的外表都有助于这敬意的产生。固然,他的脸有着一种漠然单一的表情————这表情标志了某种特定的精神问题,但其各种特征都很漂亮,他的体态健美,他的穿着是刻意设计的,甚至可以说是精致的。他的精神问题也只有在上午11到12点之间表现得最直接,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他在外面的石板路面上,在介于儿童管教所桥[284]和这条街的南头之间的这段路上,走动着。在一天的其它时间里,也许他是沉浸在自己不幸的忧虑之中,但在行为上则没有这样的表现。他与人们聊谈,在长距离的路段里漫步,参与许多事情,但是在11到12点之间,你就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他不走这段路,也无法让他走得更远一点,也无法让他回答你的话————如果你问他什么的话,甚至根本就无法让他哪怕是向人打个招呼;而他这个人本来其实是礼貌的化身。这一个小时是不是对他有着某种特别的意义,或者这是不是由于一种有规律地反复的身体健康状态上的需要(事实上有这样的事例存在),这些问题,在他活着的时候我一直都无法知道,而在他死后我也找不到任何能够让我去打听出进一步信息的人。

    现在,虽然附近的居民知道,他们对他做出的行为几乎就像印度人对一个精神病人所做的————印度人把精神病患者尊奉为一个圣人,[285]然而与此同时,他们在私下却可能对他这种不幸的原因有着许多猜测。下面的事情不是什么罕发:那些所谓的聪明人恰恰通过这样的猜测暴露出了同样多的疯狂倾向,甚至暴露出了也许是比任何精神病人都更严重的痴愚。所谓的聪明人常常会愚蠢得去相信一个狂人所说的一切,常常会愚蠢得去相信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疯言疯语,尽管在许多时候,一个精神病患者比任何人都狡猾,更善于隐瞒自己想要隐瞒的事情,尽管一个发疯的人所说的许多话都包含有一种智慧,哪怕是最智慧的人都无需为之觉得羞耻的智慧。无疑,我们就能够得出这样的结论:有一种看法认为,在存在之造化中,一颗沙粒和一个偶然事件决定事情的结局,而这种看法在心理学里也是有效的;因为,如果一个人看不见疯狂之中更深刻的原因,而把疯狂看成是无需什么依据就可以轻易得到解释的事情,就像平庸的演员认为扮演一个醉汉是最容易的工作(事实上,只有当你所面对的确实是一班平庸的观众时,这样的想法才是正确的),这其实是同一种思路。但不管怎样,人们没有去伤害这位簿记,因为他得到了人们的爱戴,人们尽可能让各种猜测处于私密状态,以至于除了唯一的一种说法之外,我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其它猜测。也许人们在私密里也并不曾有更多猜测,我完全可以这样假定,并且,我对此也没有反对的意愿,我倒是唯恐我对于“人们在私下有着更多猜测”的固执怀疑会暴露出我身上的一种痴愚的禀赋。这唯一的说法就是:他曾爱上过一位西班牙的女王或者王后;[286]而这一猜测是一次不成功的尝试,因为它根本就没有考虑到他所具的一个可以作为明显证据的特征————对小孩子的确定的偏爱。他在这方面做得很好,确实是把自己的财富投入到这之中,正因此他得到了穷人们的真挚爱戴;比如说,有许多贫穷的妇人就会向自己的孩子强调要尊敬地向簿记问候。但是在上午11点到12点之间,他绝不会做任何答礼。我自己就曾见证了这样的情景,有许多穷妇人在带着孩子走过他的时候是怎样如此友好如此恭敬地向他打招呼,孩子也同样地打招呼;但是他头也不抬起来看一下。穷妇人走过他之后,摇了摇头。这场景很感人,因为他的慈善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在特别的意义上是无偿的。救助典当行[287]对出借的钱款取百分之六的利息,许多富人、许多幸运的人和许多有权力的人,以及许多介于这些人和穷人之间的中间人常常在这种赠予的机会中赚钱,但是,相对于这位簿记,穷妇人不会觉得对他有所妒忌或者因自己的悲惨生活而沮丧,或者因为贫困税[288](穷人们不是付钱交这税,而是以卑屈脊背和受侮辱的灵魂来偿付)而心酸;因为她无疑会感觉到,她的这位高贵而值得尊敬的慈善施予者(这当然是穷人的用辞)比她自己更不幸,————她则是一个从簿记那里得到了她所需要的钱的人。

    然而,他为孩子们的事情而投入,这却不仅仅是为了要有一个机会做好事,不,这是由于这些孩子本身的缘故,并且是有着一种完全特别的方式。在11到12点这一小时之外的时间里,一旦他看见一个小孩,他脸上原本的那种单一漠然的表情马上就被打动,各种各样的心境就在他脸上反映出来。他停下看这孩子,与他对话,并且在这过程之中全神贯注地观察这孩子,就像是一个只画孩童脸的画家那样。

    这是你在街上看见的;但是如果你见过他的房间,那么你就会更惊奇。我们开始是在日常生活里看见一个人,然后我们又在他的家里或者他的房间里看见他,这时我们所得到的是完全另一种印象,————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这样的状态绝不仅仅只属于金匠们和其他全身心投入到各种秘密的艺术和科学的人,或者全身心投入到各种占星术中的人,比如说达普苏尔·冯·扎贝尔陶,[289]他在客厅里坐着的时候和别人没有什么两样,但坐在天文观察台里的时候,就在头上戴一顶尖尖的高帽子,身披一副灰色毛呢斗篷,脸上挂很长的白胡子,用假嗓门的声音说话,以至于他自己的女儿也无法认出他,而以为他是一个扮圣诞节山羊的人。唉!如果我们看一个人在他家里或者在他的房间里,并且把在此所见的形象与这同一个人在生活中所展示的形象相比较,那么,我们常常发现另一种类型的变化。但这簿记的情形却不是如此,并且你只会带着惊讶看他,他对孩子们的关怀是多么真心。他有着相当可观的藏书量,但所有这些书都有着生理学方面的内容。我们在他那里看得到一些最贵的带有铜版插画的作品,另外还有好几整套他自己画的素描画。在其中你可以看见各种以肖像画的细致画出的脸,然后你看见一排脸都与某单个的脸关联着,通过这样的系列,相似的地方就渐渐地消失,尽管到最后总还是会有一点相似的剩余留下;你可以看见一些根据数学比例画出的脸,你可以在总体上看见那以一种比例关系之变化为条件的变化,被展示在明确的轮廓之中;你可以看见一些根据生理学上的观察构建出来的脸,而这些脸又得到另一些根据臆测勾画出来的脸的检测。家族相似性和一代与另一代的传承关系中的一致性,尤其在生理学、人相学和病理学的方面吸引着他。我们也许为他的作品没有得以面世而感到可惜;因为,固然他的精神有问题————我对此也有进一步了解,但在一个精神病人的固执观念成为了一种有发现力的本能时,他则不是一个最糟糕的观察者。一个好奇地感兴趣的观察者看得见很多东西;一个以科学的方式感兴趣的观察者是值得尊敬的;一个忧心忡忡地感兴趣的观察者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而一个精神不正常的观察者也许看得到最多东西,他的观察更尖锐更持之以恒,正如某些动物的感觉比人类更敏锐。当然,他的观察有必要得到检验。

    一旦专心致志地投入他的充满激情的研究工作,当然这都是在从11到12点之间的时间之外的任何时候,他在许多人眼里就不是有精神病的,尽管在这样的时候,他的精神病其实是处于最严重的状态。正如对于一切科学的研究都有着一个被寻找的X,或者,我们从另一方面看,正如那激发出科学研究之热情的东西是一种永恒的预设前提,这预设前提的确定性需要通过观察来得到确认,同样,他忧心忡忡的激情也有着一个X,“被寻找的东西”,一种在家族传承渊源中给出相似性关系的规律,他要寻找它,以求通过它的帮助来得出进一步的结论;于是,它就有一个预设前提,他的臆想为这预设前提给出了一种对他来说很可悲的确定性,这一探索发现将为他确认某种与他自己相关的可悲的东西。

    他是一个低级公务员的儿子,他父亲的生活条件并不好。早年他在最富有的商人之一手下的公司里任职。沉默寡言,有点羞怯,他以一种洞察力和一种准时来做好自己手上的买卖,这种洞察力和准时使得公司里的负责人发现他是一个极有用的人才。他的业余时间被用于阅读,用于练习外国语言,用于提高在绘画方面确定的能力以及用于去看望父母,————他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他就是这样继续着自己的生活,与尘世保持着陌生。作为办公室雇员,他的工作条件是很好的,没多久他就有了一份相当可观的年薪。如果说英国人关于“金钱造就美德”这句话是对的,那么反过来我们无疑也能够确定:金钱造就恶习。然而,这年轻人没有让自己受恶习的诱惑,只是一年一年下来,他变得与尘世越来越陌生。他自己并不察觉这一点,因为他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充实。只偶尔有几次,他在灵魂里隐约地有所感觉,他相对于自己成了陌生人,或者说,他相对于自己就像是这样的一个人:这人突然停下步子,苦思冥想着什么他可能是忘记了的事情,但就是想不起这到底是什么事情,————反正这肯定就是某件事情。他也确实是忘记了什么事情,因为,在那些日子尚未流逝的时候,他忘记了让自己年轻,忘记了让自己的心以青春的方式欢畅。[290]

    然后,他认识了两个其他办公室雇员,他们都是尘世中人。他们马上就发现了他的不可救药,然而在另一方面对他的才干和知识则有着如此高的敬意,乃至他们在事实上就从来没有让他感觉到自己的缺陷。有时候,他们也请他与他们一同去参加小小的娱乐,小型的郊游,去观看喜剧;他是参加的,这让他感到愉快。另一方面也毫无疑问,其他人也没有因为他的参与而受到什么损害,因为他的羞怯在其他人的娱乐上放置了一道有用的约束,这样一来,这娱乐就不至于变得过于无节制;而他的纯洁则赋予这娱乐本身一种更为高贵的色彩,这也许是不同于他们本来所习惯的情形的。但羞怯不是什么能够对自身进行强调并提出自己的要求的力量;不管是因为那种时而会攫住“陌生于尘世的人”的忧伤使得他产生了抵触,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在森林踏青之行结束之后是出色非凡的晚宴。这两位本来就是喜爱玩闹的人,他的羞怯只会对他们构成一种刺激,他由此所产生的尴尬感情对于他又成为一种刺激,而由于大家都得到了酒精的驱动,这种刺激的效果就更强烈了。于是在别人的推动之下,在极度的激动之中,他成了完全另一个人,————并且他是处在一个不正派的圈子里。他们也去了一个这样的地方,在那里,也够奇怪的,你付钱只是为了让一个女人来鄙视你。甚至他自己也没有弄明白在那里发生了一些什么。

    第二天,他很沮丧并且对自己很不满意;睡眠删除了前一天的各种印象,然而他仍然会回忆起很多,这就足以让他再也不去参与这些朋友们的正派的社交活动,而不正派的就更不用说了。如果说他从前是勤奋的,那么这之后他就变得更勤奋;“他的朋友们以这样的方式将他引上歧路”所引起的痛楚,或者说,“他曾有过如此的一些朋友”所引起的痛楚,使他更加沉默寡言,而另外他父母的去世又使他在这个方向上走得更远。

    相反,在公司的负责人那里,他的名声随着他的才干的增大而增大。他是一个极受信任的雇员,在他生病并且病至于死[291]的时候,上面已经在考虑要给予他合伙人身份。就在他将死的瞬间,在他正要踏上“永恒之严肃的桥梁”[292]的那一刻,突然有一段回忆苏醒过来,这是关于那个直到那一刻对他都不曾真正存在过的事件的回忆。在这回忆中,那事件有着一个特定的形态,它以“他的纯洁之丧失”来为他终结他的生命。他痊愈了,但是,在他健康地从床上站起来的时候,他随身带着一种可能性,这一可能性追随着他,而他也在自己充满激情的研究之中追随着这一可能性,这可能性匍匐在他的沉默之中,在他看见小孩子的时候,这可能性使得他的面部表情有了各种各样的动态,————这可能性是:另一个生灵因他而有了生命。他在自己的忧虑之中寻找的东西,使得他成为了老人(尽管他几乎尚未到达真正男人的年龄[293])的东西,就是那不幸的生灵,或者说,是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生灵;那使得他精神出问题的东西是:每一条通往“发现”的进一步的路径都被封死了,因为那两个曾在交往中将他引入堕落状态的人早已去了美国而且消失了;而那使得精神病状态变得如此辩证的事情则是:他根本就不知道,这到底是那场病的后遗症,是一种发高烧时的幻觉,还是死亡确实以一种现实回忆来帮助他的记忆。看,正是因此,他就低着头在11点和12点之间沉默地在那短短的街路上踱步,他就在一天的其余时间里,沿着所有可能性的各种绝望蜿蜒,在迂回的道路上漫步绕行,以求尽可能去找到一种确定性,并且在这之上找到他所寻找的东西。

    但不管怎样,在一开始他还是能够做得好办公室里的工作。他就像往常一样地准确而守时。他在底账和副本里查阅着,但在偶尔的一念之下,他会觉得这一切都是无用的劳苦,[294]觉得自己应当翻阅查询的是完全其它的东西;他算出一年的账目,但在偶尔的一念之下他会觉得,在他想到自己所弄出的巨大账目时,这一切对于他都像是一个笑话。

    然后公司的负责人死了,并留下了非常可观的财产,由于他自己没有孩子,并且像爱儿子那样爱着这簿记,所以也把簿记指定为一大笔财产的继承人,就仿佛这簿记是一个儿子。于是,簿记就终结了所有账目,然后他成了科学家。

    现在,他是退休了。如果不是生活又带来了一个时而会起决定作用的偶发事件,他那忧心忡忡的回忆也许还不至于成为他的固执观念。他所剩下的唯一亲戚,是一个老人,那是他去世了的母亲的表弟,(拉丁语:在纯粹意义上)被称作“表弟”的,一个胡椒单身汉,[295]在父母去世之后,簿记就搬到了他家里,他每天都在他家吃饭,甚至到公司停止之后也还继续是这样。这表弟喜欢以某种类型的双关的笑话来自得其乐,我们往往是更多地在年长者而不是在年轻人这里听到这一类笑话,这在心理学的意义上也容易得到解释。如果说,在一切都已被听见[296]并且在绝大部分都被遗忘的之后,那剩下的平常而简单的词句,就能够在老人的嘴里获得一种它原本所不具备的分量,那么,我们也就可以这样说:一种模棱两可的双关意义,一个轻佻的词句在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的嘴里很容易起到一种让人心烦的作用,尤其是对于一个有着像这簿记那样的天性倾向的人。在这表弟不断地重复的许多笑话中也有这样一个,总是被讲了又讲:任何男人,哪怕是结了婚的男人,都无法确定地知道自己有多少个孩子。这表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本来他是个挺受人喜欢的人,一个所谓的好伴当,一个风趣诙谐的朋友,然而,各种模棱两可的说法和鼻烟对于他是一种必不可少的需要。因此,毫无疑问,簿记领教了很多次这表弟的全部节目单,其中包括了那个模棱两可的段子,但他没有理解这段子的意思,其实也就不曾真正地听它。现在,这个段子反过来倒是对准了他的敏感部位,就仿佛它是被设计出来要杀伤他弱点和痛苦所在的部位。他进入了自己的沉思,在这表弟的言辞要为他们的对话添加调料的时候,这时,这偶然的触摸就增强了他的固执观念[297]的伸缩性,于是这固执观念就变得越来越牢固。内闭者的沉默和饶舌人的笑话联合在一起久久地对这不幸的人发生作用,以至于理智在最后真的就做出变换而另找雇主,因为它无法忍受让自己在这样的一个家庭秩序中做事;而簿记则用精神错乱来代替了理智。

    在首都是交通拥挤人众熙攘,相反,在克里斯蒂安港则有着寂静的安宁。在首都有各种目的和意图,首都居民处于如此繁忙和如此喧嚣的运动之中,而在克里斯蒂安港,人们似乎就不知道有这些目的和意图的存在;在首都,各种差异性是喧嚣嘈杂的运动的基础,而在克里斯蒂安港,人们则似乎也不知道有这些差异性的存在。在克里斯蒂安港住着可怜的簿记;用现实的语言说,在那里他有着他的家,用诗人比喻的方式理解,在那里他是在家里。但是,不管是他沿着各种特别的历史研究的道路试图渗透进那个回忆的渊源,还是他沿着普通人的观察的极其迂回的道路,疲劳地并且只能依靠各种不可靠的假设,试图把那个未知的X变成一个得到了命名的量,他都没有找到他试图寻找的东西。有时候他觉得他所寻找的东西必定是非常遥远;有时候这东西似乎又离他如此之近,以至于在穷人因丰富的礼物而替孩子们感谢他的时候,他只感觉到自己破碎的心。他觉得这就仿佛是他在将自己从最神圣的义务里赎买出来;对于他来说,一个父亲给自己的孩子慈善施舍的话,那简直就是最可怕的事情了。因此,他不想要任何感谢,这样,这感谢就不会成为一种诅咒,但他又无法让自己不去给予。穷人们很少能够找到一个如此高贵而值得尊敬的慈善施予者,一种有着如此慷慨条款的帮助。

    一个有理智的医生自然能够做出许多努力,以便通过一种普通的观察来去掉那作为一切之条件的第一可能性,尽管他为了要尝试另一种方式也会变通地将之当作一种可悲的确定性而认可它,而在这时,他作为医生又会借助于自己的知识而有能力通过如此多的可能性来移除这一确定性所造成的后果,将之移除到尽可能远的地方,以至于没有人会看见它,————除了这精神病人,对于他来说,这样的一种治疗也许只会起到打扰的作用。这样一来,这可能性就会以不同的方式起作用。我们把它当作一把锉刀来使用:如果物体是坚硬的,那么我们就把尖锐的边缘锉掉,但是,如果这物体是一把口子变钝的锯子,那么锯子的锯齿只会被锉得更尖锐。这可怜的簿记发现的每一个新的可能都使得忧虑之锯变得更锐利,他完全是自己在拉这把锯,在这把锯子的啮咬之下,他自己受着煎熬。这没有帮到他,尽管有人曾想要帮他。

    在他漫步于水上的上方街的时候,我常常在那里看见他,我也在别的地方看见他;但是有一次我在那里的一个糕饼店[298]里碰到他。我马上了解到,他每隔十四天晚上都会去那里。他阅读报刊,喝一杯宾治酒,并且和一位老船长聊谈。这位老船长每天晚上都会去那里,已经七十岁了,白发苍苍,看上去很健康,精神矍铄。从他的整体形态看,你一点都看不出他(也许他确实不曾)除了作为水手之外还曾以其它方式经历过生活的动荡。这两个人是怎样认识的,我不知道,但那是糕饼店之交,并且,他们只在那里见面,相互间有时讲英文,有时讲丹麦语,有时候两种语言混着讲。簿记完全就是另一个人了,他走进门,用英语打招呼,这使得老水手精神振作,他看上去如此调皮,以至于你几乎无法认出他。船长的眼睛并不是很好,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失去了评判人们的外表的能力。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只有四十岁并且恰恰在这里比在别的地方看上去更年轻的簿记能够让船长以为他有六十岁,这是他所打理着的一个虚构故事。就像一个水手都有可能会是这样,这船长在自己年轻的时候很正派地是一个快乐的小伙子,肯定是很正派,因为他的表情是如此有尊严而他的性格又如此受人喜爱,以至于你肯定会愿意为他的生活和他水手的矫健作担保。现在,他不厌其烦地讲述着关于伦敦舞厅和与女孩子们一起玩闹的快乐故事,然后是关于印度。随后他们在交谈的过程中碰杯,船长说,“是啊,这是在我们年轻的时候,现在我们都老了,是啊,我倒是不应当说‘我们’,因为,您多大年纪了?”簿记回答说是六十岁,然后他们又碰杯。————可怜的簿记,这是对一种丧失了的青春的唯一补偿,这一补偿甚至就像是其精神病的过于沉重地苦思的严肃所招致的相反后果。整个处境有着如此良好的幽默气氛,用英语深奥地装点出的“六十岁”的幻觉恰恰就是幽默元素的预设前提,这让我得到启迪:我们能够向一个精神病人学到多少东西啊。

    后来这簿记死了。他病了好几天;在死亡真正到来的时候,在他真正要严肃地走上永恒的那座可怕桥梁的时候,以前的那个可能性消失了;那其实只是一种错乱,他的作为也随着他,[299]并且穷人的祝福与这些作为在一起,对他的怀念也留在那些孩子的灵魂里,他们记得他曾为他们做了多少事情。我去参加了他的葬礼。离开墓地的时候,我和“表弟”坐了同一辆车。我当然知道,他写了遗嘱,而这表弟也绝不是贪钱的人,因此我允许自己坦白地说,他没有什么直接的亲属能够来继承遗产,他留下这么大的一笔遗产,但他没有结婚留下孩子,这也多少有点悲哀。尽管确实地被死亡事件打动,程度已超过我所预料,并且这一切给出了一种比我所想象的更好的印象,他还是忍不住说了这样的话:是啊,我的好朋友,任何男人,哪怕是结了婚的男人,都无法确定地知道自己留下多少个孩子。令我释怀的是,这是一句俗语,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嘴里有这样一句俗语就是一种悲哀。我曾认识一些教养院里的罪犯,他们确实已经改好了,确实已经从某种更高的意义之中得到了熏陶,并且他们的生活也是对此的见证,然而在他们身上却仍然发生着这样的事情:在他们与宗教有关的严肃言论之中总是混有那些最可鄙的往昔印痕,并且就是这样:他们自己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长桥[300]因为它的长度而得名;就是说,作为桥,它是长的,但是作为道路,这桥的长度就不算什么了,因为,从这桥上走过去,你马上就知道这不算长。然后,如果你站在另一边,站在克里斯蒂安港[301]那头,那么你马上就又会感觉到:作为道路,这桥确实还是挺长的,因为你是远离哥本哈根,这距离是非常远的。

    四月六日。午夜。

    如果一个人只为唯一的一样东西担忧,而相对于这样东西则根本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这是多么无告无慰啊。在街上有足够热闹的生活,在一幢幢房子里有着足够多的事件、忙乱和喧嚣;但是,关于我的事情则听不到一词一句。以同样的方式,在偏僻的街上,一个卖针线的商人坐在自己的小店里等待着顾客,却几乎听不见脚步声;在东街的那些商店里则全都是人。但这卖针线的商人却也因此而无需像东街的富商人那样支付极其昂贵的房租。事情确实是如此,然而,我则反过来:我很确定地是要支付与任何结了婚的男人一样的税收和费用,然而却没有任何与我相关的事情发生。

    如果事情是这样的:演员明白自己的角色,从头到尾都完全记住了台词,在言辞和形象里感受到这人物的呼吸,并且只是等待着关键词;但提词员却睡着了,并且这演员无法去叫唤他!

    如果事情是这样的:你能够看见信号灯塔在大带子海峡的另一侧竖起,被点亮,[302]并且第一个词能够被读出来,但随后就来了一片雾,而如果没有信号灯的信号通讯传递你就无法知道任何东西,并且,你想要知道的东西对于你是极其重要的,就像是对灵魂的拯救!

    如果事情是这样的:高贵的战马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加上马鞍,知道女骑手,那个皇家少女,她将要到来,这是战马的骄傲,因此它喷着鼻子呻吟着,用脚蹬着地,持续地显示着自己的力量,这样,通过抑制住这一强健的能量,一定能够以狂喜的震颤来取悦她;然而马夫走了,他不再回来;到了最后,马夫终于回来了,只是女骑手并没有一起来;不过,马身上的骑具没有被拿走,但精神激昂的战马却担忧怕失去活力,怕失去跳跃过程中的勇猛和喜悦,怕不再能够获得那种通过听从皇家女骑手的指挥而获得的满足!

    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舍赫拉查达[303]想出了一个新的故事,比从前讲的故事更好听;如果事情是这样的:她把自己的所有信心全都投入到这个故事之中,这故事必定会拯救她的生命,而不仅仅是只使得死刑判决不出现,只要她能够成功地像在这瞬间一样感人地讲述这个故事,然而,她在十二点没有被接走,这时间马上就到了一点,她害怕自己会忘记这故事,或者会忘记自己能够讲这个故事!

    昨天晚上我有幸与两个有见识的女士谈话。这个过程很让人长见识,并且无需夸张,我几乎可以相信,我的在场使得这两位有见识的女士兴高采烈。这是两位在生活方式上很有讲究的女士,而我,我则是一个尘世的男人,也就是说,有着很好的头脑但却是一个堕落的人。也难怪这样有见识的人们会产生好感!纵身投入这样一种由松弛感和诙谐的理解力构成的翱翔之中,这是怎样的快感啊;在探险旅行之中如果有一个这样的人,相对于他,你在紧急的情况下敢让自己退出并且说,“天哪,我们绝不赞同他的卑鄙行为,但他确实是很有见识”,这是一种怎样的如意吉祥啊!于是我学会了许多,关于什么是“要达到一种幸福的爱欲理解”所真正要求的东西,对于一个得到了解放的尤物,如果一个男人没有足够的见识在她的天马行空的过程中追随她,或者更确切地说,在她的惊跳之中追随她,那么,“进入一种义务的约束绑定”就会是一种苦难,并且会有着极大的痛楚,甚至这种结合在根本上就是无效的。这就是全部所说的东西了,然而我也并不怀疑:我的女英雄们,她们对精神见识是如此确定,她们会愿意把这句子反过来说,并且向那个与这样的女孩绑定了的人表示她们的同情,或者更确切地说,她们会要求他尽快了结掉这关系,去为自己找一个更有精神见识的女孩。这之中甚至会有一种暗示,很明显,这暗示是特地传递给我的,并且在此中有着关怀的意味。哦,沉默,沉默,你怎么能够这样地把一个人带进与他自身的矛盾之中呢!所以说,这是一种为我而做出的迁就,一种对我的行为做出评估的尝试。一个女人就是敢以这样的方式来侵犯另一个女人,而在这里,这“另一个女人”是这样一个女孩,她们[304]就是给她解鞋带也不配![305]如果我是皇帝的话,她们马上就会被驱逐到一个荒岛上。现在这也是对于我的一个报应:[306]我的外在生活,尽管它不为许多人所知,但它还是以自己的方式去助长了一些人的这种可恶的“自以为是的精神见识”。如果我是自由的,如果我不用顾虑到“对我的状态的本真解读对于她会成为一种危险的先例”;如果这个处于悲哀之中或者使得我悲哀的女孩,如果她想要为了恋爱的美好事业而将一个男人置于原野作为她分派出的人员,只要她给予我自由,那么,我就会pro virili(拉丁语原本应是pro virili parte:尽男子汉的全力)高举着旗帜。冲我来吧,你们这些精神见识丰富的女人们,带着你们各种堕落的机智来吧;美好的事业把弓弦最有力地拉开并且最准确地击中目标。人们不应当以别的方式来维持一场恋爱的荣耀!确实,我觉得我可以用上一个不幸的爱情故事,它符合我的生活存在。真希望我能够自由地表述我的恋爱,这样,即使我遭到拒绝,我仍然还是我这恋爱的拥有者,真希望我能够不用害怕自己因承认这恋爱对于我的意义而突然打扰她,因为她有必要得到相反的支持。如果那样的话,我就会说:是啊,我是这女人般的男人(因为我不敢让人称呼自己是一个男人),这没有能力让自己多于一次地去爱的可怜侏儒,这刻板的成事不足者,如此狭隘,以至于去把那种关于初恋的美丽说法[307]当真,而不能够将之视作是经验丰富或者有点经验的少女在晚餐桌上相互调笑促狭时所用的扭捏作态之词。人们还是应当对我有点怜悯之心;我自己感觉到,尤其是在这样的时代里,我把自己弄成了一个多么可怜的人物形象,————在这样的时代里甚至那些女孩子都像福斯塔夫在与佩尔西之战之中倒下[308]那样充满激情地为爱情而死,然后站起来,重新又有足够的生命活力,重新进入适婚的成熟青春状态去畅饮新鲜的爱情。嗨呀!————借助于这种说法,或者借助于一种认可这说法的生活,我愿意相信,如果我们还可以谈及“一个人能够有益于另一个人”的话,我愿意相信,比起借助于“在那体系之中写上一段”,[309]我更会有益于我的极可敬的同时代人。事情的根本在于:生活的病理学环节绝对地、清晰地、明了地并且强有力地被设定出来,生活不像体系那样成为一个二手货商店(在这样的二手货商店里什么都有一点),这样,除了在一切之中痴愚到极点的“去在某种程度上信”之外,你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做任何事情;这事情的根本在于:你不是去撒谎,而是感到羞愧,不撒谎,这样,从爱欲上说,你就浪漫地死于爱情并且是英雄,不是停滞或者躺在这不幸的事件上,而是重新站起来、继续前行并且在日常生活故事[310]之中成为主人公,继续前行并且变得轻佻诙谐,成为斯可里布[311]作品里的主人公。你可以把永恒沉思到这样的一种困惑中去,你可以想象在审判日有这样一个人,如果你听见上帝的声音问:“你曾信过吗?”————你就听见他回答:“信仰是直接的东西,[312]人们不应当盘桓在直接的东西这里,在中世纪的时候人们在直接的东西里盘桓,[313]但自从有了黑格尔起,人们就继续向前了,[314]不过人们还是承认,这信仰是直接的东西,并且这直接的东西存在,然而期待着一部新的文本。”我的老校长[315]是一个英雄,一个铁人。痛啊,惨啊,那对一个直接的问题无法回答出“是”或者“不”的男孩真是倒霉啊。如果一个人在审判日不再是一个男孩,那么,天庭里的上帝仍可被当成是一个校长。我们可以设想一下,这种段落狂,[316]这种课程疯[317]和这种体系惯性滑动,它们如此全然地控制住了局面,以至于我们最后想要简明扼要地把我们的主[318]安置进最现代的哲学里。————如果上帝不愿意,那么我想,吹号的天使[319]会用手上的号角打在一个这样的私人讲学教授[320]的额头上,这样他就永远不再会成为人了。

    但是,如果一个人在一件事情上马马虎虎,那么他就会在所有事情上马虎;如果一个人在一件事上行罪,那么他就会在一切事情上行罪。你们这些见识丰富的人们,但愿在什么时候你们突然明白过来,你们所景仰的这见识是多么滑稽。但愿在什么时候你们突然明白过来,不仅仅是知道了一个诱惑者有多么坏,而且也知道了他是多么喜剧性的一个人物。你们把恋爱、把这尘世生活中的至尊至高之事仅仅当成是一种肉欲感性的发明物,当成是就好像动物所具的那种欲火,或者当成是为诙谐机智准备的游戏和见多识广者们之间的合作关系,但愿在什么时候你们突然明白过来,你们的这种看法不只是那么可鄙,而且是那么可笑!但是你们确实不知道,所有这一切纯粹是杂耍剧里的主题,[321]你们相互间的这种交往是普律辛与克拉特洛普[322]之间的交往。设想一下,如果一个女人美如天神之妃,见多识广如示巴女王,她愿意把自己隐秘的和公开的魅力都浪费在我的毫无价值的见识上;设想一个与我同龄的人,在某一个夜晚邀请我去与他一同喝一杯葡萄酒,碰杯、以大学生的方式抽烟[323]并且一同欣赏那些陈年的文学经典,————我不用再设想更多了。怎样的狭隘啊!人们叫喊道。狭隘?我并不这样评估。我想,这全部的美,还有精神见识上的天赋,带着恋爱和恋爱之中的“那永恒的”,有着无限的价值,然而,如果没有这种美的话,那么男女间的关系(在本质上这关系所要表达的就是这个)的价值就根本比不上一烟斗的烟草了。我想,如果你把恋爱与此分离,请注意,是把恋爱与“那永恒的”分离开,那么,你就无法真正谈论还会有什么东西剩下,这完全就好像是谈论一个说话不旁敲侧击的接产妇,或者说,谈论一个“被焚烧成精神”[324]而对刺激毫无感觉的死者。滑稽的是,杂耍剧的情节是关于四块八毛钱的,[325]同样,在这里事情也是如此。如果没有了恋爱,也就是说,恋爱中的“那永恒的”,那么,哪怕有着无边的见识,“那爱欲的”也只会围绕着比四块八毛钱更没价值的东西,只会围绕着那因为“作为精神的精神想要与之有模棱两可的关系”而变得令人憎厌的东西。一个疯子捡起每一块青石带在身上,因为他以为那是钱,[326]这是可笑的,同样,唐璜有着1003个情人[327]也是可笑的,因为这数字恰恰表明了她们一钱不值。因此我们应当审慎地使用“爱”这个词。[328]语言只有这唯一的一个神圣词,没有什么更神圣的词了。在必要的时候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我们完全可以使用《圣经》和霍尔堡都曾使用过的描述性表达词;同时也不要过于见多识广地让自己以为“见识”是什么构建性的东西,因为这见识只构建出一种爱欲的关系。

    然而,去维护一段不幸的爱情史,去通过这不幸的爱情故事而达到最高意义上的幸福,去把对于我来说毫无意义的事情(当年人们在普鲁士为那些参与了自由战争的人们建立出一种勋章制度,同时也为那些待在家里的人们设立出一种勋章[329])弄得意义深远,去使这种事情丰富地具备美丽的意义(这样,待在家里的人为自己的勋章感到幸福、为自己的恋爱感到幸福,尽管你在他胸前的星徽上比在那真正的幸福者[330]胸前的星徽上更清晰地看见那铁十字,尽管他所佩戴的勋章在普鲁士被称作是第二等级的,是表彰“好的愿望”的[331]),————我认识到,对于那懂得怎样让自己满足于这想法、怎样让自己为自己而感到心满意足以及怎样让自己安于“唯与上天同知”[332]的人,这无疑是一项激动人心的任务。[333]那么,让他们在他的右边倒下吧!这些单个的人,他们在为不幸的爱而战的役中失陷,他们带着荣誉安息,他们值得人们去为他们刻一段碑文、立一块纪念碑,但是为了不让他自己被打扰,他是不可以想要去埋葬这些死者的。[334]那么,让他们重新复活吧,这些表面上死去了的人们,通过使用那些他们通常使用的手段,他们重新复活;让他们通过一次又一次重新插向吊圈[335]来获得娱乐吧;让他们重新获得消失了的一切吧,既然他们就是一些厨房里丰腴的家庭主妇;让他们通过在第三场婚姻之中得到最好的照顾而ganz völlig hergestellte(德语:完全彻底康复地)感到幸福吧;让他们联合起来狂咬猛嚼一场恋爱的碎片并且让生命在口水里淌进婚姻的关联之中吧;然而,为了不让自己迟到,他是不可以想要去花时间看一眼的。

    我的沉默诺言使得我在独白之中强大,但哪怕是像这样的一种出游,也只是不断更确定地把我引回到她那里。如果故土处于战乱,如果在这时一个女人有能力弄出一条船,那我觉得这必定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我绝不会有这样的运气,但是她,她能够让一艘将为美好的事业而战的战舰下水出航。

    四月七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她是不可驾驭的;她断交,并且断交,然而她并不解除婚约。如果一对人是如此,那真是死亡地狱,如果我们相互斗争,好吧,我们明天就开始吧。

    四月七日。午夜。

    事情怎样与愿望一致?我当然不会想要另一个人,不想要在一场新的恋爱里获得补偿吧?如果那手上握着一根木杖的人,他如此确定自己真的是在手上握着一根木杖,就像我确定我在我的灵魂之中没有与此有关的想法,那么,他就真的是足够确定了。但是,愿望之激情,这激情是不是完全没有被改变呢?要在可能性之中测试自己,是很难的,这就像一个不敢使用自己的声音的人要测试出自己是否有响亮的声音。迄今有很多次,我徒劳地苦思冥想,试图找到一种能够在可能性之中检验自己的方法。

    然而我却相信,激情是同样的激情,如果它能有所改变的话,那么我肯定,一种暗示,一种更接近的可能性的最微妙暗示就足以让愿望变得前所未有地更炽烈;因为事实上,只有通过对婚约的解除,我才能够在各种各样的意义上,在各种各样的方面,用谈论菲德里亚[336]的话来说我自己:amare coepit perdite(拉丁语:他暴烈地坠入爱河)。[337]

    以一种方式说,一切都结束了,所缺的只是理念的赞同[338]和思想关联的认可,尽管我自己在暗中已经检验了并且仍在检验着每一种可能的变化。我确定无疑地知道这个,相对而言,几乎没什么舞台监督能够更确实地知道,在他摇响铃铛[339]的时候,场景变换都完全到位了。我已经在一个旧货商那里定购了一整套家具,我住处的那些房间都已装修一新,一切都是为一场婚礼准备的,————只等着这一瞬间出现。等我摇响铃铛,场景变化就在翻掌的一刻完成。

    带着对我自己的怀疑,我把我的私人生活完全安排得像是一个已婚男人的生活。在任何地方都是由准确和秩序来决定一切。大流士或者薛西斯,无所谓是谁,有一个奴隶提醒着他去与希腊人开战。[340]既然我不敢相信什么人,我就只好满足于在自己的内心之中有一个提醒者。在我的整个生活里,我都制作出一个“一半”来,这是一种提醒物。我买任何东西都买双份,在餐桌上放两个人的餐具,咖啡是为两个人准备的,在我骑马的时候,我总是以这样一种方式骑,就仿佛我身边有一个女士。如果说我是在这些夜晚时刻活得有点不同的话,这也并非完全是因为我特别喜欢这种生活。

    如果这一切弄到最后是一无所成,我毫不后悔。我不会跳过最小的细节,这是一种人格完整性,人格完整性对于我意味着至高的严肃;事情就是如此:如果这件事在最终得以完成的话,在我的账面上肯定不会有一分一毫的差错。

    四月八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战书已下。如果要斗争,那么控制自己是很重要的,尤其是不能急躁。去看动物展览,在一开始门票是三马克,到最后就是一马克。豪华版的书六元国家银行币[341]一本,但如果你不急躁,然后便宜版本就出来了,这书还是同样的一本书。如果要斗争,你就必须谨慎地利用机会,并且你必须知道机会在哪里。去二手店或者去私人那里买,你可以半价买到。在一个女舞者退出舞蹈生涯的时候,她会小心翼翼地把两脚藏进自己的长裙,以免会有什么人来景仰这精美的双脚。哪怕是你支付十元国家银行币,她也不会有所改变,然而每一个人都知道,她的舞蹈价值三马克,或者为各种高档人物舞蹈是八马克(这时她是穿着丝绸舞鞋舞蹈,以及诸如此类)。

    我的心境让我自己都觉得厌恶;她强制性地把我的所有冰冷的理智灌进这一关系之中,而我则已经永远禁止了理智性进入这关系。它不会长久地持续。

    今天,我穿上自己精心挑选的衣服,在跳跃的步子中走进她家,把礼帽拿在手上,以一种轻松随意说着话的姿势站着,在经过的时候带着奉承而礼貌的庄重亲吻她的手,并且迅速穿过大厅,————我知道,在大厅里有人来访,因为那是一场家庭晚会。真是幸运。在双目相对的时候,讥讽、挖苦和冷漠完全无法施展;如果要让这些起作用,其他人的在场是必需的。

    晚会里有一个女士,很好心地向我们发出明天晚上的邀请。通常我会把这一类事情全都让她来处理,但在这里,我赶忙恳切地代表我们两个人对这一邀请表示感谢。于是这就马上约定了;我的表述恭维得如此到位,假如我的这位刚刚接受了坚信礼的女伴[342]在这时说出任何反对的话,她就会显得很不体面。她也并没有表示反对。

    在与她分手说再见的时候,我已经半身出门了,这时,我突然转身对她说:顺便说一下,不知道你觉得怎样,我们是不是应当解除我们的婚约。然后,我又转过身,挥手告别。

    四月十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昨天晚上我觉得实在是无趣极了;然而,一个人为了让自己的未婚妻出外社交,又有什么事情是他不会去做的呢?而且他还得让她学会在各种场合或多或少地有着相应得体的举止。

    她非常明白我的意思,这我当然能够看得出。如果现在任何事情都不对这公开解约构成障碍的话,那么我在这件事情上就完全是in optima forma(拉丁语:处于最佳状态)。

    今天我们要去看展览,要在街上散步,还要去拜访几个人。所有事情都运行得很漂亮,我带着极端的礼貌与她拉开距离,尽管我们相会的次数比通常更多。“被人视作是怀有恶意”成了一种可用的优势:在我们一同在外面的时候,我相当肯定,我不会被忽略,她则很容易成为多余者。她为什么惹恼了我?当然,不会有什么第三者注意到她的尴尬处境,因为我在谈话中不断地引用她说的话:“这恰如我爱人所说,她昨天刚这样说过。”哪怕只是一个表情,于是就说:“天哪,我亲爱的,难道你记不得了,就是昨天呀,哦,等一下,我也确实不能够随便下断语,那是在四天前,对,就是在四天前,你难道不记得了”,等等。为什么要提及“四天”,这是她非常明白的。

    但是我完全失去了我的这种心情,在这一切之中有着一种不祥之兆。一个老人曾说过,本来是神圣的东西以一种可笑的形态显现出来,这样的事情永远都是糟糕的。[343]事情也确实是如此,固然一个少女不是这神圣的东西,但她对于我却可以算是神圣的。我确实没有以“她应当有着一个理想形象的举止”这一类要求来困扰她;我只是希望,在我一心一意过于严肃地为我们的关系操心的同时,她最好是安静地坐着。

    然而,我还是希望这一儿科病赶紧结束,在我们之间仍有着很好的理解,因而我觉得自己还是可以为她朗读一段基督教灵修类的文字。这使得所有的一切更古怪。一个第三者也许会觉得这是挺可疑的:一个能够是如此这般的我,居然还想要作一个宗教性的个体人格。如果一个人不具备什么其它东西,那么,要藐视睿智和所有除彻底纯粹的严肃之外的其它东西,是很容易的。[344]然而,这样的判断对我用处不大。在精神的意义上,个体人格的情形就像句子在语法的意义上的情形:一句仅仅由主语和谓语构成的句子比那种主句在最后出现的带有分句和中介句的复合句更容易建构。因此,尽管有人不能够以这样的行为来对待爱人,并且尽管这样的人是存在的,但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而反过来,如果有人能够以这样的行为来对待爱人,但是在与我相同的情况下,他不愿这样做,并且是出于各种充分的理由不愿这样做,那么,这情形倒是可能说明一些问题。我坚持这种理念:她是有着喜剧性的;这其实就是我所表达的东西。我相信,她会得到更多的公正;假如我在一种爱欲的关系之中放肆地想要作一个训导者的话,她反而不会得到如此多的公正。我必须不断地拥有拯救性的平等性;在这里它就是那在我们之间做判断的审美理念。

    然而,如果在她心中发展出一种对抗(Trods)的话,这对于我来说会使代价变得足够昂贵。但我却不知道我该怎样去做出与此不同的行为。

    四月十日。午夜。

    曾经有一个人对我说过:“我曾经历过一些事情,是如此可怕,以至于我从来就不敢对什么人谈起这事情。”也许大多数人会过于迅速地以这样的言论来了结这对话:这是一种夸张。固然,他们有他们的道理,这确实是一种夸张;但以另一种方式看,那个人也是对的。就是说,在事情得到了解释之后,我们发现,恐怖感的对象是纯粹微不足道的;但是,这对象以这样一种方式攫住他,以至于他不敢对什么人说这事,这一事实无疑能够起到这样的作用,使得他有了一种极可怕的经历。

    今天[345]我在报纸上读到“一个出身名门的女孩”以自杀终结了自己的生命。[346]其实只要这女孩想一想,她这样做会为另一个人带来怎样的死亡恐惧,那么我相信她就肯定就不会去自杀了。然而,又有谁会想到把谨慎的关怀用在我身上呢!于是,不敢去问任何人,而只是要在对话的随意语言之中,通过无数的开始、跳跃和转折,间接地探听出一点信息!如果说,我的道路在总体上布满了荆棘,那么,这些随意的接触就像是我所陷进的一道山楂树篱。我持恒地看见各种鬼魂:在一些随意的言论之中、在诗句中、在各种神秘化的过程中。我自己如此老练,————这就是落在我身上的一个报应。

    从她获得我的秘密讯息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四天了。从那时起到现在,我一直都没有在豪瑟尔广场看见过她。————不管大海是多么波涛汹涌,不管你是在什么地方,不管你是在大海里的什么地方,罗盘的指针总是向北。然而,在可能性的大海里,罗盘本身就是辩证的,磁针的偏离[347]无法从可靠的指向中被辨别出来。

    四月十二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她多少有着一种节制,[348]不是毫无困惑;这是我能够明显地察觉到的。她并非是完全勉强地做出一点退让,但是她无法控制住自己。是的,事情就是这样。她过早地,而且是在完全错误的地方,吹响了号子。在这样一种所作所为(就像我在这些天里的举止)之后,那本来多少可以算是正当的指控在现在的情况下就像一种毫无合理动机的暴雨一样地来临。————固然,我是为了和平的缘故而开战,然而,想到这战争的终结,想到在她认输时的那种危机,这想法却让我饱受折磨。这会让我痛苦,因为我不想要任何击败她的胜利。只要我们还在搏斗,那么,“谁是最强者”这个问题当然就不会有结论,但如果她想要作为弱者投降,在这样的时候,我就不愿意在场。我自己是骄傲的,但是在我与她的关系之中,我更多地是为了她的缘故,而不是为了我的缘故,而骄傲。

    四月十三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事情的进展令人满意;我得感谢她美好的守护神,我在暗中也确实做了感谢。昨天下午,在我接受击剑训练的时候,面具掉落了下来,因为我想要突然冲刺一下;与我对剑的那个人正砍出一剑无法收手,于是我就在头上挨了一下。这全部过程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流了一点血,贴上一片胶布,我就回家了。但这是怎么回事,昨晚很晚的时候她听到了关于这件事的一个夸张的说法,而因为我尽管说好了要去她那里但却没有去,所以她就变得焦虑起来。流血事件,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紧张关系或者我们的出击反击,也许再加上一点爱情,所有这些都联合起来使得她失眠。正如我一贯所说:一个失眠之夜能够难以置信地改变一个人。今天她急匆匆地和她父亲一同来我这里。她处在一种能够感动最冷酷的人的痛苦之中。[349]————然后,一切就都走上了正轨。我们避免了我得胜的局面,[350]死亡的危险帮助我们达成了相互理解。

    如此多的可爱之处,一个这样的女孩,然后,哦,一个这样的小小少女!我兴高采烈地拿出好几百元国家银行币给那些穷人,因为我们幸运地绕过了投降的难堪。她时而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看着我,于是我明白她在心中有什么东西要说;然后,我则说及了危险的伤口,也说到了当时面具怎么就奇怪地掉落下来了。然后她笑了,尽管眼中有着泪水;然后我说:“是啊,你当然可以笑我,因为我就是这样地被揭除了面具。”然后她说:“噢!这真是挺愚蠢的事情,你当然很明白我的意思。”“是啊,我是该重新向他挑战并且说:这一切都不能算数,因为面具掉落了。”然后,我们就谈论一些别的事情。

    这之后她就回家了。我看着她,就像她上完唱歌的课程之后回家时我看着她那样。然而,她走路的样子与那时不一样;在她的步子里有着一种鲁莽的幸福感。

    哦,死亡,我相信,人们对你是不公正的;甚至连一次这样小小的提醒都能达成一种如此的效果,你能够给予生命怎样的意义啊!

    四月十四日。午夜。

    方法必须有所改变。在一个调查法官[351]想要把案子调查得水落石出的时候,他就会尽可能地为被告构建出一个最适合于侦探、审讯和调查的环境。他会把杀人犯安排在被害者的身边,他会在黎明鸡鸣的一刻把那在夜里心怀恐惧的人唤醒。对于我来说,有这样一个环境,我的调查法官在这环境之中能够将我带到邻近于招供的边界地带,是我所能想象的自己可能被带到的最接近于招供的边界:这环境就是在一座教堂里。今天,与通常的习惯相悖,我去了三一教堂。[352]她像一只鸟一样能够远视,并且很不幸地对我的观察力有着一种极大的想象。她用两眼捕捉住我,并且能够很清楚地看见我在看。我站在右边狭窄的过道里;她从教堂的门洞里走过来,横穿过唱诗班所在的坛位,要打开我对面那一边靠背长凳的门栏坐进去。她看着,然后点了一下头。我很快地收回我的目光,翻动着赞美诗歌本,就好像是没能够找到正在唱的这首赞美诗,通过这一动作我还摇一下我的头。唉!我怕在这一问候之中隐藏了一种希望。就在我向上看的同时,又有了一次眼神的交流,她看来似乎是明白了我摇头的含义,然后她又点头了。唉!她的这种表达是完全不同的,在我看来,她在放弃着希望的同时似乎只是要求一种承认。我不是已经找到了人们正在唱着的这首赞美诗么?于是,我急切地参与进歌唱的声音,就像一个教堂唱诗者[353]时而所做的那样,我随着我的声音抬起头,然后又重新让头低下,一个也类似于拍卖会上出价者说“是的!”的动作。然后牧师过来把我们分开;我不朝她的方向看,只是沿着我来时的路离开,一步不离原来的行踪。一个毕达哥拉斯教徒[354]在脚踩大地的时候会很担忧,但这种担忧比不过我害怕的心情,我害怕,按人们的说法就是,害怕迈出任何一步。

    于是,我说了!不,我没有说;我根本就没有做过任何我无法否认自己做了的事情。[355]这样的事情不应当是在教堂里,她不应当这样打动我而使我偏离了那曾经使我不得不将之视作是“我的义务”的东西。但是在教堂里,我会受到诱惑而很容易把这事情看成是永恒的事情;在永恒的意义上看我完全可以说出真相,但在时间之中则不能,或者说,尚不能说出真相。她也许还能够得到拯救而保持自己的生活,她不应当因为我对生活说再见也去对生活说再见。我不相信她是在宗教方向上得到了足够的发展而能够正确地理解“以这样一种方式与存在进行肉搏”这说法意味了什么,这对于一个女人甚至比对于一个男人更有决定意义。“想要结合在一起沿着这条路向前走”就等于是重新召回我已经在那两个月的恐怖时期里一直畏惧着的那种可怕的错误关系:就是说,我们要结合在一起为一段不幸的爱情史而感到悲伤。这是行不通的。在她的和我的悲伤之间有着什么相似之处,在忤逆(Brøde)和无邪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共同体,在“悔”(Anger)与“对存在的审美性悲伤”之间有着什么样的亲缘关系,既然那唤醒“悔”的东西就是那唤醒她的悲伤的东西?我能够以我的方式来悲伤;如果她要悲伤,那么她就得去独自悲伤。一个女孩可以在许多事情上屈从于一个男人,但不是在伦理的事情上;她与我以这样一种方式结合在一起悲伤,这是“非伦理的”。她要让这样的一个伦理问题处于悬而不决的状态,这样的一个伦理问题,就像关于“我对她的所作所为”的问题,她其实是想要为“我对她的所作所为”的后果悲伤,而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她怎么可能会在宗教的意义上悲伤。真想我能够有半年的时间作一个女人来弄明白,她是怎样以一种不同于男人的方式被构建出来的。我很清楚地知道,这方面的例子有很多————一个女人以这样的方式为人行事;在心理学的意义上,我手头上随时能够拿得出这些例子,但是,这些个例在我的眼中全都是出了毛病的个体人格。如果我必须自己去体验一个个体人就这样地被荒废在另一个个体人身上,[356]那么我在我的生活观里就得不到任何意义;而如果事情就是这样的话,那么她就也被荒废掉了。

    一旦她开始去冒险走上通往一种宗教性运动的狭窄道路,那么她就是输给了我。一个女人能够具备与一个男人一样强烈的或者也许是比一个男人更强烈的激情,但是激情之中的矛盾则不是为她而设的任务,比如说这样的任务:在同一个时间里放弃并且保留自己的愿望。如果她纯粹是在宗教的意义上努力去放弃这愿望,那么她就被改变了;如果这样的瞬间真的会在什么时候出现,让这愿望得以实现,那么她就会无法再明白这愿望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我也许是在完全没有理智地说话;也许我对她的解读建立出了一个过大的尺度。宗教意义上的“无限之运动”[357]根本就不是适宜于她的个体人格的东西。她的骄傲没有足够的能量去在一种现世性之强化[358]之中拯救她。如果她是绝对地骄傲的话,那么,按人之常情说,这无限之运动就会发生了。也许正是因此,“那宗教的”也没有带着无限之转折发生作用。宗教意义上的永恒可能就并不成为永恒的决定,而是成为一种扩展开的现世性。这样,永恒就在她那里作了停留,安慰了她,就像在荷马史诗中天神或者女神赶紧去帮助自己的英雄。她以为那是永恒之决定,她以为那是她的死亡,她以为一切都丧失了,然而,看!因为她并非那样地为了步入这一永恒的决定而醒来,厌倦于毫无结果的向往、厌倦于弃绝之毫无结果的作为,她温馨地入眠到永恒之中,这样一来,这时间过去了,她醒来,她重新归属于生命。于是,我们甚至还可以设想一种新的结合,一场新的恋爱。

    本来,我所想要的就是这个;后来她倒是真正自由了。我设想过三种可能:她通过骄傲从而在现世的存在之中达到一种强化;她通过一种幻觉的放弃达到一场新的恋爱;她成为我的。所有这三种令人无法满意的可能性都不是我曾想要去考虑的,通过这样的可能性,她固然得到了自由,但却是以这样的方式————她在我眼中输掉。第一种可能性是必须被放弃的。如果她仍然,如果她在收到了我的私密消息之后仍没有更进一步,那么她就不是以这样一种“有必要在这一地基之上构建出非同寻常的东西”的方式骄傲。最后一种可能性只是一个愿望,它也有着这样的麻烦:只有在她根本没有开始步入“那宗教的”,而只是驻留在女性的天真之中的情况下,她才会停留在“相对于这愿望是适当的”点上。只有在她开始在宗教的意义上悲伤的时候,这愿望才会像西下的夕阳在月亮的光辉亮起的时候消失,或者说,像月光在黎明破晓之前消失。一个女人是无法让自己被卷入双重的映照和双重的反射(reflexion)的,她的反思(reflexion)只是简单的反思。如果她想要放弃愿望,那么,反思就是“愿望之生命”与“放弃之死亡”之间的冲突,但是,同时想要这两样,这对她则是不可能的,是的,也许连去弄明白这两样,哪怕只是要弄明白,也同样是不可能的。

    剩下就是中间的这种可能性:一种幻觉的放弃沉眠于永恒之中,一种松弛,同样时间也在过去,[359]直到她重新睁开眼,在新的生活中醒来。如果这情形发生了,那么没有什么人的生命因为我而被浪费。这女孩,她也许曾在悲伤之幻觉中觉得,唉,就像生命中的一朵多余的花,觉得,唉,就像那只贫穷的鸟,那只在人们想要关注一只更大的鸟的时候无法进入人们的视线的穷鸟,[360]以这样一种方式,她似乎真的受到了人们的关注。那么,让自然科学家教一下我们,生活大规模地浪费着,让那想要谈论一种“要求牺牲的情欲之爱”的什么人来这样教一下我们吧;如果事情的发展是如同我现在所想象的,那么,这女孩在我眼里就成了资本家,而天意则进行了一次最大规模的经济改组。人们曾这样说丹麦:它是唯一的一个拥有私有财产的国家,因为它有着厄勒海峡通行税;[361]我则觉得,她在个体人格世界相对较小的比例之中以类似的方式成为了已婚妇女们中的一个例外。婚姻简直就像是成了国家收入,而她则还拥有征收我的生活向她支付的利息的权利。但是还好,她不是为我的缘故或者因为我要求她这样做而这样做。我觉得这看上去很像是一种邀请。她的存在比我的存在得到更重大的意义。对于她,我无法有重大意义,因为如果那样的话,在那些en gros(法语:大规模地、大量地)被安排出的事件中,有一件就会发生,而这会让我付出很大的代价。

    然而,即使是我以这样一种方式纯粹假设性地想这事,也还是会有着一种疑虑。就是说,她该怎么做?什么事情将会发生?是的,我知道,想来她要去做别人布道所说的事情,也许这事情不仅仅是在一座教堂的布道中被说及。在一个人一贯地使用各种范畴来作准确算计的时候,“无限”之宗教性也许并非总是会被宣示出来。一个人也并非总因为自己没有丝毫虚伪地用到各种神圣的名字和各种圣经用语而就是在传播基督教,[362]因为思维运动有时候可以完全是异教式的。她要在之中找到安慰的东西,不是真正的宗教性。[363]从宗教性的角度看,我会像原子一样地在她的眼睛里消失,作为一种契机,就像约瑟夫的被卖,[364]去使得她赢得“那永恒的”;但一场新的恋爱则也是绝不可能的。不,她要用来治愈自己的东西是一种被一定的宗教性渗透了的生活智慧,一种由某些审美的成分、某些宗教的成分和某些生活哲学的成分构成的不算糟糕的复合体。我的生活观不同于此,我强迫自己尽最大的可能让我的生活符合范畴。一个人会死去,这我知道;一个人会受折磨,这我知道;但是,一个人能够让自己符合范畴,并且坚持这范畴。这是我所想要的,这是我对每一个我所钦佩的人、每一个我真正要认可的人的要求:他在白天只想着自己的生活范畴并且在黑夜里也梦想着这范畴。我不论断任何人;如果一个人忙于in concreto(拉丁语:在具体的事情上,在特定的事件中)论断别人,那么他就很少有可能忠实于范畴;这情形就好像是,如果一个人要在别人的见证之中找证据证明他是严肃的,那么他eo ipso(拉丁语:恰恰正因此)是不严肃的,因为严肃自始至终就是对其自身的确信。然而,每一种“想要什么”的存在,恰恰因此就是在间接地做着论断;而如果一个人想要范畴,那么他就是间接地在论断着不想要范畴的人。我也知道,尽管一个人还只剩下一步路要走,他也还是有可能跌倒并且放弃自己的范畴;但是我不相信我因此就摆脱掉范畴而在无聊的闲话之中得救;我相信,范畴会抓住我并且论断我,而在这一论断之中则又会有这范畴。

    她对我到底有着怎样的力量啊?迎合她的每一个愿望,把整天用于为她而高兴,如果我得到许可这样做的话。确实,这是一种欢愉;然而,我的思想对于我来说是我的生命,丧失了思想对于我就是精神上的死亡,现在它将被从我这里剥夺走!我早就一笔划除了各种差异,但是,那维持着生命的东西,对于我来说就是:在“有所愿”这件事情上,有着一种对所有人而言的平等;在这里你敢于向所有人提出同样的要求。然而,她又是怎么仅仅通过一丝微妙的暗示来使得我————也许一个第三者会这样说————相对于那模棱两可的放弃做出了得体的反应的呢?还有,为什么?这又是因为:如果不是她也必定能够存在在同样的东西中的话,那么我就无法在精神的意义上存在。由此你可以看见,对于一个思想者来说,“坠入爱河”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更不用说“结婚”和“拥有来自一个女人的日常争议”了。也许他应当是既非这一个亦非那一个,或者也许他应当同时两者都是?————是啊!如果说有人给出一种这样的生活观,一方面在一定的程度上放弃,一方面又在一定的程度上进行自我安慰,那么这就应当是一个男人。然而,不!安静,你,你这想要在我的内心中引发出反叛的激情,哪怕你可能会有你的理由————因为,我直到绝望为止一直在向自己要求的东西,不是某种非凡的东西,而是正确的东西;如果我看见它被与什么别的东西混淆在一起的话,我会无法忍受;我不会讨价还价。

    但是,难道我自己就不曾给出过“使得这样的事情有可能发生”的契机?当然,我在努力促使她能够变得自由。但是我以如此辩证的方式把这件事置于她的决定之下,这样,她可以为所欲为。我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的身上,我相信我这样做是我对我自己的所欠。也许,在恐怖期间,一种更大程度上的和解还是被成功地达成了,但是,如果说我是在这方面做了一些什么,那么我也只是考虑到了我自己的好处,而不是她的好处。她也许自己并没有弄明白:她是怎样变得依赖于我,并且在绝非是被尊重的情况下被荒废掉的。于是,这事情就被以这样的方式陈列出来:她有着在“宗教的无限性”之强化之中行动的力量和全权。这样一来,我就一直是被绑定的,并且从来就不曾重新获得我自己。如果她做出别的选择的话,我也没有进行过任何劝说。[365]

    让我感到慰藉的是:无限的反思对于女人不是本质性的。因此,那一类更加可疑的放弃(Resignation)能够使得女人同样地美丽。如果她能够恋爱,那么我就获得了我所能够获得的最大帮助了,但不管她做什么,我都会情不自禁地从中找到美好的东西。哦!对于我,这是苦涩的慰藉,如果我得到帮助而她也得到帮助的话;可是在我沉默的内心深处我不得不这样说及她:这一存在已放弃了那理念。

    我所有的担忧、计划和努力,有什么用处呢?我会达成什么呢?什么都没有。但是,为什么我就不愿放弃呢?我恰恰是因此不愿放弃,因为,如果你做一切,而这一切又没有任何帮助,那么你就能够确定,你是带着热忱做出行动的。因此,我不藐视这一“没有任何”,正如那寡妇不藐视“把三分钱投入会堂银库”的行为,[366]这一相对于“去达成”而言的“没有任何”,正如相对于苦难,是“非常多的”;这是一个孤独的人会明白的道理。因为,在极度的痛苦震撼着五脏六腑并且全身都在颤抖的时候,如果这受苦的人是个男人,那么,还是会有一只友善的手支撑着他的头直到这狂暴的事情得以平息;或者,在叹息令人不安并且痛楚绞割那即将碎裂的心灵的时候,如果这受苦的人是个女人,那么,还是会有一个带有怜悯之心的女人为她松开束腰直到她重新可以呼吸;但是,孤独者甚至都不敢让自己进入感官上的缓痛,因为对于激情,极度的窒息感就是缓痛剂。

    然而,现在还没有时间去为自己而悲伤,因为,这也显示出了我的立场所具的“辩证性的麻烦”:如果我要为我自己的缘故和为家庭的缘故而悲伤的话,这就意味了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然而,我要设法为一种新的关系找出那“在我眼中是最美”的形式。最美的情形会是:在她让自己与我结合之前爱上另一个人,现在这一恋爱能够重新苏醒,也许这个苏醒以她的自责为基础(她肯定对自己有着自责————因为“她首先选择了我”[367]而自责)。然后,她与我的关系就成了过场事件,她不会重新去爱,只会去回到自己最初的爱,而与我的关系则也许会教会她去觉得这最初的爱比任何时候都更美。好极了,好极了,就这样办!如果我的笔是一种有生命的东西的话……但它当然只是一支蘸水钢笔;如果它是一只以自己的喙叼来这片叶子的鸟,如果它能够因我的感谢而得到喜悦的话,我该怎样感谢它呵!————但不幸的是,我对所有这一切都一无所知。然而我却无法想象还会有什么与我关系更为私密的人可让我向之诉说。但为什么对此沉默;为什么如此急切地要坚持让自己强忍着?对此的回答会向她揭示出一种对于那不相识者和对我的责任。那么,是我突然使得她感到意外吗?绝不是,我曾经为自己把这件事弄得很明白。如果我是突然让她感到意外,那么,那么这事情发生的过程就恰恰会是在一种谨慎之中(通过这谨慎我会试图避免这事情的发生)。如果我是如此假定的话,那么事情就又继续下去了。只是这样一来,她就在更大的程度上是怕我,而不是爱我。这样,到了开始讨论分离的时候,她就又回想起了那已被遗忘的事情,这种尴尬是她的绝望所留下的踪迹。————于是事情就发展成这样。如果这样的结局出现,那么她就得到了帮助,就是说,她帮助了她自己;我得到了帮助,因为她自由了,我得到了帮助,因为她的美丽不曾有任何消减。她不欠我什么,因为她没有听从任何来自我的劝告,因为我没有给出过任何劝告,并且在这个方向上我也没有任何劝告可给。如果她欠我什么,一点对所有痛苦的小小补偿,那么这就会是:我与“想要给她忠告”这样的事情毫无关系。我并不直接地欠她什么,因为我不曾请求她为我的缘故去做任何事情,并且人们也不能够设想她是为我的缘故而去做了什么。间接地,我欠她很多,然而,这笔债在本质上是扎根于我的人格:在已给出的预设前提之下,我的人格恰恰是想要去认可这笔债的。

    所有这一切都是极令人满意的,只要这不仅仅是一种假设;这是一种极令人满意的假设,只要它作为假设来看不至于那么脆弱。

    两点差五分,我的工作时间过去了。从午夜的一开始起,我要带着所有激情想着她,但一分钟也不会比这固定给出的时间段更长。这是忍耐力方面的事情,要忍耐,到了两点钟之后,任何一丝关于她的想法都是一种对信心的冲击(Anfægtelse),[368]一种对她的欺骗,因为,为了把激情在长时间里保持下去,就必须有一定的睡眠,这就是我所想要做的。————淡啤酒[369]和英国人所酿的最浓烈的啤酒[370]之间的差异不是在于后者泛泡沫,因为最淡的啤酒也会泛泡沫,并且泛同样多的泡沫,但是淡啤酒的泡沫立即就消失了;相反那最浓烈的啤酒的泡沫则持续地泛着泡沫。

    四月十五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于是天气变好了,甚至是天高云淡。如果你在清晨早早地出去寻找自由和美,但天气却多变无常;如果你像一个计划设计者那样坐在车厢里[371]考虑着,关于你是否有可能在可变的事物之中找到一个更美丽的方面来令自己感到心满意足,而这时太阳本身厌倦了流云反复无常的奇思怪想、厌倦了阵雨的不恒常,带着全身的光辉突破出来;现在,明确无疑,这样的天气,天高云淡,————我该怎样珍惜啊:现在是她决定的,我的太阳,我该怎样珍惜啊:阵雨的时节已经过去了!

    现在,女性的不耐烦(其表现是有点兴奋狂热)似乎是被遗忘了。我敢相信,我是被爱的。无疑,我没有想到过,她会去爱另一个人,但是,我觉得她缺乏这样一种起着美化作用并且通过自己的美来渗透灵魂的整体基础。[372]这种美的景观是喜悦之瞬间,正如在你看见一个人服毒、看见毒性正起作用的时候,那景观就是一个恐怖的瞬间。

    “她居然会如此错误地行事”的痛楚给予她一种温柔,这温柔是我没有预想到的;而“她感受到了这痛楚”这一事实,又给出了怎样的佐证啊!死亡将我们隔开,这是怎样的幸运啊!如果我们让我们间的斗争持续了更久,如果在我们之间通过我们自己而达成了一种决定,不管这决定有多么大的和解力,这结果总还会是令人疑虑的。但我只是担心,就怕她过于把这全部事情当一回事。“把这事情完全抛弃到遗忘之中”可能会导致她在私下里受痛楚煎熬;如果我稍有这一方面的暗示,她马上就会被触动,哪怕我是以一种尽可能友善和开玩笑的方式给出这暗示;也许恰恰因此,事情才会是这样?

    四月十七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不幸的是:她根本就没有各种宗教性的预设前提。在这种意义上说,我是与空气斗了拳。[373]她倒是曾想要与我斗争的;她没有真正地被我战胜,但是那个夜晚的恐惧教会了她去懂得她自己。她将之视作是一次挫折,尽管她感到比以前更幸福。在这里,我们所谈的是她相对于我而言的“无限性之自由”。在这一瞬间她将我理想化了,并且使用那小小的偏离[374]来反对她自己。如果是仅仅因此,那还不至于构成一个弱点,一种向我的献身(我无法也不愿明白这种献身);我不想被崇拜,我不认为她的不贞会像这种在我眼里的毁灭那样刺痛地伤害我。我自己是骄傲的,每一个人在自己与别人的关系之中都应当是骄傲的,对上帝他则应当谦卑,在任何一种关系中都谦卑,但不要在别人的人格之下让自己谦卑。确实,不管事情有多可怕,总会有一种献身的感情,它恰恰(在它将我紧紧抓住的时候)会来迫使我将之推开。如果说情人间相互争执是不好看的,那么,有一种献身感情,它在宗教的意义上是一项可怕的责任。

    四月十八日。午夜。

    于是,没有什么事情是我要去做的,唯独要让自己保持平静,因为,相对于一场我根本就不曾有所知的先前的恋爱,去做任何事情都是不可能。于是,我以前所做的都是徒劳,同样,我对她的同情性的期待和对自己的颤抖,有一部分也是徒劳的。

    聪明又有什么用?但我并不聪明。如果说我在某种意义上是我的同类之中最聪明的,那么,在另一种意义上,我也许就是所有人之中最愚蠢的。在我所学所读的所有东西中,没有什么是像一句谈论佩里安德[375]的话那样地击中并且震撼了我的。关于他的说法是:他像一个智者那样说话并像一个疯子那样行动。这话恰恰适合于我,这可以由此得到证明:我带着最富于激情的同情心吸收了它,而它却没有产生任何影响来改变我。我吸收它的这种方式完全就是à la(法语:以同样的方式如)佩里安德。在我的预设前提之中,我是聪明的,但是我的“行动之预设前提”是如此理想化,以至于这一预设前提把我的所有聪明睿智都弄成了痴愚。如果我能够学会去减少我的预设前提,那么,我的聪明就会被显示出来。如果我能够聪明地行动的话,那么我就早已结婚了。让自己的愿望得以实现,再接受感谢,就像是为一个好的行为而接受感谢;然后去安排自己的各种事情,就仿佛你在本质上是拥有自己的自由的。这样就会是聪明的。于是,我就会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人,不违背自己所说的话;我就会是一个引人注目的丈夫,忠实于自己的妻子,让一个女孩得到荣誉。因为,我的理想的预设前提也许并没有为她带来荣誉。我宁可拿所有东西做赌注,翻天覆地,也不愿让自己逃避进那种能取悦上帝的状态,[376]使自己悄悄地偷越这一生;————这也许证明了,我没有任何荣誉。

    我的愿望不仅仅是“看见她自由自在”,而是更高的愿望;我的愿望是神圣的狂暴[377]在我的灵魂之中所达到的顶峰;现在看来,这愿望似乎是不得不被放弃了。然而我却并不愿放弃。到了什么时候,我获得了自由并且敢去行动,在这时,当然仍有着这样的可能:我的本性能够在她身上燃起愿望。让这可能处在一个遥远的可能之内,让它处于无限遥远吧,然而我却不愿放弃它,不愿让它离开。只有在“她是自由的并且是另一个人的”是一个正式得到了确定的事实时,这愿望才会死去,但是,在这之前,这愿望不应当像一种突发奇想一样地偶尔可怜地来拜访我,而是应当作为我的综合(Synthese)的至高激情而被高高举起,置于荣耀之中。

    确实,忧伤(Veemod)是悲哀之美惠女神,正如绝望是它的复仇女神,然而一个人,在他敢进入忧伤之前,首先是在痛楚之中尖叫。“马上就进入忧伤”有时候就是一种低级灵魂的标志。

    那么,香甜地睡吧,我的女孩,那个许诺了你忠诚的他,他无法做比他正在做的更多,香甜地睡吧,我几乎能够说“我亲爱的孩子”,因为我的担忧几乎就像是一个“渴望看见自己的女儿恋爱”的父亲的担忧。看,这就是忧伤,但我不愿。我想要和你一同坚持,坚持,哪怕我变成了一个老人,如果在这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话。守夜人站在哨台上守望着那期待,我不会把他召回来。

    四月二十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如果有一个调查法官,他也许坐着阅读了卷宗,讯问了证人,收集了证据,审视了犯罪地点,然后,他突然看见,就在他坐在自己房间里的时候,他看见了什么。他看见的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新的证人,不是corpus delicti(拉丁语:犯罪物体);[378]他看见的是某一样东西,他将之称作是案子中的步履。一旦他看见了这案子中的步履,他,也就是说,一个调查法官,就得到了帮助。

    我在自己身上感觉到了:在我的整个存在之中有着一种不安宁,有某种可怕的东西在发酵,我整夜没睡,现在我看见步履,我没看见案子中的步履,而是看见通往毁灭的步履。她按一种使我的整个存在感到恐惧的尺度献身,不过她在我的眼里是可爱的,并且深深地感动我,但是这种献身和我的被感动折磨着我。即便我不是我自己而是另一个人,我也无法理解这种献身,并且无法以这样一种方式让自己献身。我这样一个内闭的人(她对我的认识是非常有限的),这是一个怎样的错误关系啊!我对她有着完全的控制,她对我则根本没有任何影响力。难道一种这样的关系就是婚姻吗?确实,这像是一段诱惑故事。那么,我是要去诱惑她吗?这说法太可憎了。难道就不存在一种更高类型的诱惑,比情欲的诱惑更糟糕的?她说,她从不曾感受到过比现在更大的幸福;除了她的狂喜之外,她对什么都无所谓。难道“去爱”在我这一边就是“去看一种这样的错误关系”?我自己很清楚地知道,我是内闭的。确实,我也看到了,我的这种实践能够达成这样的结果:我获得许可去隐藏起我的内闭性。但是她的献身成为一种对我的存在进行颠倒翻覆的要求。当然,她其实根本就不知道这一点;但我是知道的,我该怎么办?

    那个误解造成了不可补救的损害。也许她在她的内心深处曾经还是想要进行严肃搏斗的。一旦献身的感情开始直接地表达出自己,这种表达就不会有什么界限了。这就像是一个人抱怨自己的痛苦,一旦这抱怨开始了,真正的表达很快就不足以去感动听者,在抱怨者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非真相就悄悄潜移到这抱怨的表达中。那个误解造成不可补救的损害。如果我看上去严肃,那么她就会以为我是对这件事严肃。在事实上,这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现在使得我如此阴晦的,其实是我的内闭性!噢,这简直是要让人发疯了!

    今天,她请求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按她要求的做了。然后她往后退几步,又靠近我并且向我跪下。无疑,在这之中有着一种调皮,但在本质上却有着忧伤,然后还有一种至福感,是的,我可以将之称作:对于“为自己的激情找到了正确表达”的疯狂至福。我在同一时刻抓住她,把她扶起来。如果一个人犯了过错,他就会让自己的目光在屋子里猛扫每一个可疑的角落,他将目光投出窗外,要看一下那些住在对面的人们的窗户,良心上的恐惧使得他目光锐利。我不知道,我会愿意为“没有人看见这一幕”的确定性付出多高的价钱,或者我会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去换得“我自己不看见这一幕”!难道我要求她这样做了吗!确确实实,她从来就不曾明白我的意思。我自己从来就不曾向什么人弯下过膝盖,也许我能够为她这么做,如果我们间的关系要求这做法,但是为了她的和为了我的人格,这样的事情是永远都不应当发生的。对于我,这样的事情不是什么胡闹,不是什么夸张的姿态;如果我这样做了,那么我对此的看法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来看这种事,对于我是一种侮辱,我不会容忍任何像这样的侮辱。在这里,我又有了我的骄傲。

    当然我知道,一个女孩不同于一个男人,但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件事,它在我的血液里注入了一种狂怒,在我的大脑里灌进了一种困惑,在我的内闭性之中安置了一种恐惧,在我的决定里加上了一种绝望,而这一切之中最严重的就是:它让一种嘶嘶的杂音进入了预感的耳朵,而对于我,这“预感的耳朵”是最极端紧要事情的预兆警示者和紧急传讯者。

    四月二十二日。午夜。

    就像一个有病并习惯于服用某种特定药物的人那样————不管到哪里他都会随身带着止痛滴剂,我也是,唉,到任何地方我都随身带着我的痛苦历史的一个简短概要,这样,我就能够马上在总体之中为自己确定方向,在我曾按自己的要求做过反复检测的东西(不同于任何学生按老师的要求所做的作业)中,为自己确定出方向。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我突然想到这个(在这里,“突然”的意思就是说:在此刻和在我上一次重复这作业之间有着半天的时间),然后,那最可怕的危机就出现了。它与一种相对于生理结构而言的中风的感觉有着相似之处。在一瞬之间我感到晕眩;我的想法无法足够迅速地去在那一团糟之中抓住某种固定的东西,这让我觉得我仿佛就是一个杀人犯。在这样的情况下,除了带着极度的努力去把这想法作为一种宗教意义上的信心犹疑来摒弃之外,没有什么事情是可做的;然后,这一瞬间就过去了,我重新明白了我好几百次重复了又重复的东西。或者,我突然想到,我经受了多少痛苦,这想法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反思的监管者们无法足够迅速地赶过来,我完全被压倒了。这是昨天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坐在一家甜食咖啡馆读报,那个观念突然在我的灵魂里苏醒,如此突然,以至于我一下子哭了起来。幸好没有别人在场,但是,我学会了一种新的谨慎。

    四月二十四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我是一个迷失了方向的人,我就像是一个到了陌生国度的人,在那里人们说着另一种语言并且有着别的风俗。想象一下,那些陌生人带着民族自豪感来对待我,而如果这就是我的痛苦,那么,事情就很正常。但这不是我的情形。她绝非是在对我提任何要求,她在自己的幻觉之中只看见自己的幻觉,并且迷失在了这幻觉之中。她说,她是幸福的;我相信,在某种意义上她是幸福的。她是可爱的,像一个独立谋生的小孩子一样地忙于自己的恋爱,在自己的消遣娱乐之中愉快而幸福。你可以坐在那里看着她,渐渐变老并且继续看着,在这里只有一个错误关系,这就是:我是这恋爱的对象。所有前面的事情,在那次小小的altercatio(拉丁语:争议)之前(这争议在我的眼里有着如此重大的意义,它意味了一种理念的印象:我让自己屈服于理念,试图让她去留意于这理念的印象),所有这以前的事情根本就没有触动过她。在这个方面她简直就像是麻木的。但是,冲突、我被改变的行为、死亡的介入改变了她的天性;她展示出她的可爱,我忧伤地景仰着这种可爱,并且这种可爱使得我成了她的狂热迷恋者。这又意味了什么呢?这就是说,对于被我视作至高的那些动机,她根本就毫无感觉。在我们之间有着一种语言上的差异,隔着一整个世界;现在,这距离就在其全部痛楚之中展示出来。

    四月二十五日。午夜。

    忍耐!

    四月二十六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这样,就是在这块礁石之上,我将搁浅!我从不曾在任何人面前让自己承受屈辱,我恰恰同样也不曾想要让自己傲慢。我对于“与人们的关系”的看法是:让每个人得到他应得的,然后,句号。我根本就不曾在更亲近的意义上与人们发生过什么大的瓜葛。我过多地专注于我的精神存在。在这里,我承受了屈辱。这使我屈辱的人是谁?是一个少女,她不是通过她的骄傲来让我承受屈辱(因为,如果是因为她的骄傲,我们完全可以把问题解决掉),不,她是通过她的献身而让我承受屈辱。

    幸福地与我在一起,这对于她是不可能的,不!她永远都不会因为和我在一起而幸福。她可以让自己做这样的幻想,这是有可能的,但这是我所无法明白的,而这当然是属于她的幸福。如果我们结合,那么,最终的结局就会是:有一天,她会在恐怖中隐约地感觉到那我本应预防她察觉的事情。

    在她面前保存我的内闭性是很容易的事情,也许正因此,此刻我恰恰就感觉到屈辱。

    对于我来说,人性元素之中的平等性是我的精神存在之中的生命力;[379]她在毁去它。她对这种“自由之无限激情”根本就无所谓;她已经建立起了一种幻觉,她心满意足。我也认为,一个人可以爱,一个人可以为自己的爱情牺牲一切,但不管是我将看见美好的日子还是我将以生命冒险,我都离不开我的精神存在的最深呼吸,我不能够牺牲它,因为这是一种矛盾————既然离开了它我就根本不存在。她感觉不到对这一呼吸的任何需要。

    然而,我现在恰恰就感觉到,我爱她,比任何时候都爱她,然而我不敢爱,我,她的未婚夫,请注意,也是一个应当爱她的人。

    四月二十七日。午夜。

    我没有兴致去记录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东西可让我记录。然而我还是处于同样的警觉状态。在这城里,守夜人通过叫喊来向人们展示,他们在上班;[380]这叫喊的目的是什么?在英格兰,这些守夜人是在完全的宁静之中走动,并且把一颗球放在一个匣子里,到了早晨,监察就能看出他们曾到过岗位,没有睡觉。

    四月二十八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如果她能够对我做出抵抗的话就好了。在我搏斗的时候,我是轻松的;尽管我要生活在和平之中,我还是希望,我与之和平相处的人会和我一样强大或者比我更强大。她越是奉献出自己,我就获得越多的责任。责任是我所怕的;为什么?因为那样的话,我就牵扯上我自己了,而这场搏斗一直就是我所怕的。如果上帝自己是人们所称谓的————“一个人”,这个人,我们在我们自己之外能够拥有他,并且与他交谈,并且对他说,“现在让我们听一下你想说的东西,然后你就看吧,我会想到什么”,那么,我们就不会被什么问题难倒了。然而,正因此,他是一切人中最强大的,因为他根本就不以这样的方式与一个人说话。如果他临时想要与一个人有什么关系,他会以他自己的方式去找到这个人:他通过这个人自己来对他说话。他们的对话不是一种外在的相互间的pro(拉丁语:赞同)和contra(拉丁语:反对),而是:在上帝说话的时候,他使用这个他对之说话的人本身去对这个他对之说话的人说话,他通过这个人自己对这个人说话。因此他有着权力并且能够在任何他所想选择的瞬间摧毁一个人。相反,如果事情是如此:比如说,上帝一了百了地,比如说,在《圣经》之中,说了他的话,那么,上帝就远不是最全能的,而是在绝大多数时候都处于困境,因为我们完全可以很容易地与这一类东西做辩论,如果我们得到许可能够用我们自己去反对它的话。然而,这样的一个假设是一种虚无缥缈的幻觉,没有任何归属,因为上帝不是这样说话的。他对每一个个体人格说话;在他与之说话的这一瞬间,他使用这个体自身以便通过他来对他说他想要对他说的话。[381]因此,在《约伯记》中,所谓上帝在云堆里显现,而且在说话的时候还像是一个最善于辞令的辩证家,[382]这样的情节是一个薄弱环节;因为,把上帝弄成是那可怕的辩证家的,恰恰就是:人们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来让他临近自己;在这里,比起在云堆里的宝座上看见他[383]或者在大地上方的雷电里听见他,[384]最轻声的低语[385]会有更多祝福,最轻声的低语会是更可怕的。因此我们不能够对他施展辩证法,因为上帝恰恰就是使用这相应的人的灵魂之中的辩证力量来对付这个人自己的。

    在一个个体畏惧上帝的时候,他所畏惧的是那比他自己更多的东西;在这一畏惧之后则是对他自己的畏惧,而这一畏惧的angustiæ(拉丁语:困境,窘迫,狭窄,麻烦)则是责任。

    她越是在更大的程度上奉献自己,我变得就越不幸。这是一种幸福的结合吗?她的幸福到底又是什么呢?在我的立场看,这是一种盲目陶醉的幸福,幻觉的幸福。而苏格拉底说,最大的不幸就是“处在一种幻觉之中”。[386]

    四月二十九日。午夜。

    问题成了“我是不是能够给予她一个关于我的更温和的观念”。如果她会在什么时候想到我的话,这种悲哀的几率可能性当然是存在的,然后我当然就能够看出,按照人性的几率可能性,她会需要什么。也许对此的解释差不多会是这样的:“我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堕落的人,然而却不至于完全糟糕透顶,我也有好的方面;我无疑是爱过她,但缺乏严肃,然后,我还有我的不稳定,这使我无法坚守一个决定;无疑,我认为她是一个值得爱的女孩,只是我无法在她那里找到精神————通过这精神我会变得幸福;因此,对于她来说,听天由命是美好的,而如果她与那个要在什么时候以一种更大的力量来捕获我的女孩达成和解的话,那么这就是她的慷慨了,因为这样一点是肯定的:哪怕他会找到更有见识的女孩,他也不可能找得到任何会以这样的方式爱他的人。这当然是他自己不得不承认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对自己的行为忏悔,尽管他因为太骄傲而不愿去改变先前所做的事情。”————一个正忏悔的个体人格,他忏悔,但又过于骄傲而无法改变自己所做下的错事,尽管这错事是可以被改变的;那么,现在只有上帝知道,什么是忏悔!

    这样一种解释,之中的每一个句子都是毫无意义的,而且对我而言都是不真实的;就靠这样一种解释来解决问题吗!我要么就是更为堕落的,是的,一个伪善者,或者,就是在自我欺骗之中沉陷,直到令自己厌憎作呕;要么我就是与别人一样有着一颗骑士的灵魂。我也不缺乏稳定性来坚持一个决定,除非衡量的尺度是一个没有真正弄清楚什么是“决定”的少女。我总是把她视作是可爱的,我没有丝毫地改变我的判断。我没有找到任何更有见识的女孩,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去找并且谢绝女性的见多识广。她的慷慨完全是一种低价值的胜利。[387]我并没有打算要上演一场日常生活故事[388]并且做物物交换的生意。我忏悔,这是真的,但同样确切的是:“改变以前所做的事情”是我的愿望。

    借助于这一解释我向前走。我走出所有无限性的各种定性,并且,变得富有喜剧性。当然,我并非在所有人的眼里是喜剧性的;在一些诗人的眼里我甚至成了英雄。确实,你不应当以为,一个永恒公正的上帝会发明出“那伦理的”,但是你可以相信,一个蹩脚的戏剧拼贴裁剪师会弄出个什么大杂烩。这一尺度甚至被诗人用来丈量英雄,以便让大家看出“他们是英雄”;斯可里布是所有诗人中做得最漂亮的。我们读到或者听到他所写的台词,这些台词把全部的生活搅成一团,就仿佛这喜剧不是为各种人演出的,也不是为发疯的人演出的,而是为“昏头昏脑的金龟子”演出的,[389]但这些台词却如此适合于会话,并且是如此轻快,以至于人们会觉得这是很容易的一件事。这位作家也将一个已婚妇女塑造得既理智又善良,是的,她在为美好的事业而奋斗:那是一场少女少男之间的真正爱情,少女完全处在她的影响之下,少男则因此缘故而求助于她。我记不得这位女士的名字了,那么就让我们称她为斯可里布女士吧。她对这位求爱的小伙子说:“然而,你有没有想过,这女孩没有任何财产?”“我考虑过这个。”“她只有两万法郎资金。”“我知道。”“然而,你会遵守着你的诺言?”“是的。”“真的,这种英雄气概使得我完全站到了你这一边。”斯可里布是一个怎样的讽刺作家啊,尽管他自己不知道;我以为我是在看一场木偶戏。这小伙子被置于强光之下:他得到这女孩,两万法郎,并且成为英雄。但一个这样的英雄就像一个名叫凯撒·亚历山大·波拿巴·爱波尔托弗特[390]的裁缝的孩子一样滑稽;一个诗人弄出一些这样的英雄来的话,在我看来就像那让自己的孩子被如此命名的裁缝父母一样糟糕。

    然而,我的义务是去做一切看上去可能是有益的事情,不管这些事情在实际的意义上是否对她有益。迄今所做的努力都是徒劳。如果她在真正的意义上成为了一个宗教的个体人格,这对于我就成了可怕的事情,然而,我还不曾与属血气的人商量。[391]

    我的理智暴怒了,因为小丑的彩衣,也就是说,“在斯可里布那里成为英雄”,让它颤栗。让我们不谈这个吧。我想着她,我看见她在康复之中,我看见一种幸福地离场的可能性。好吧,我屈从于教育管束。确实,这女孩就是被设定成我要面对的屈辱。哪怕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哪怕(如果我说出来的话)很少人会明白这一点,我自己明白,完全彻底地明白。

    在伯里克利的合法儿女还活着的时候,他立出了一条法律:任何人,如果不是雅典的父母所生,都不能被看作是雅典的公民。许多人因为这一法律而受苦。然后瘟疫来了,伯里克利的孩子全都死了,他如此担忧,以至于在他走出来要把花环放到最后一个死去的孩子的头上时,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泣不成声;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人看见过他哭。他只剩下私生的孩子;然后伯里克利提出申请要求废除那条法律。[392]这是令人震惊的:伯里克利哭了,————而伯里克利是个行事无常的人,今天做出什么事情,到了明天他会做出完全相反的事情。但阅读普鲁塔克的书会令人感动,他说:那些雅典人向他让步了;他们相信:诸神对他进行了报复,因此人类就必须善待他。

    伯里克利是个伟大的人,他能够坚持一项决定;在决定了要献身于城邦的公益事业之后,他就不再有社交上的任何活动。[393]在这里我很容易感觉到我的卑微;然而,我真的希望我能够感觉到那种善待,通过让我明白“我应当曲解我的存在”来善待我!然而,难道我不是一直在曲解我的存在吗?这是真的,但这曲解是这样一种:我本来是希望,在她看着它的时候,它会在她身上引发出某种伟大的东西;只是,如果这曲解会有助于什么事情的话,它不会为那伟大的东西给出任何帮助。不同于这种方法,第一种方法以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方式为她带来荣誉。

    四月三十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那献身的表达在她身上不再留下任何残迹。也许这一切是一个过渡。但是我已经看见了那个令人恐惧的场面,我永远都忘记不了。

    我的沉郁还是获胜了。

    五月一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这可能吗!因为我有一次忽视了她,她就被惹怒了。我不否认,这是一次忽视。她几乎是在奋起反击我。要么是现在,要么就永远没有机会了。很好,在那小小的altercatio(拉丁语:争议)中,“分离”这个词被带到了我们之间。这总是使这个词再次出现更加容易。

    我不会逃避这件事;我想要与她分离,不是为了拥有一些好日子,而是因为我无法有所不同。如果我使得她痛苦,我不会,我不敢让自己逃避而无视这情景。我想要去让这一状态尽可能迅速地过去,我相信这对她有帮助。然而,我也愿意接受另一种方式,而且,我要尊重每一个争议。

    在这一瞬间,她是更强大的。于是,现在事情被带入了正轨。

    我对她的论断是简短的:我爱她,不曾爱过任何其他人,也不会去爱其他人。我想要继续保持这样,而不是往前走更远;这样,我当然敢说这话,但是,我却有力量去为自己获取一场新的恋爱。[394]我的错误是,我让自己冒险进入了一个非我归属的地方。我以我的全部激情来构建我自己,这构建出的东西在我眼里被作为一种错误显现出来;但现在我无法再重新构建。她不明白我,我不明白她。从我第一次看见她开始,在希望之形式中,她是我爱的对象;而在所有这样的时间里,我能够想象她死去而不失去自己的理智。那样的话,我会感觉到痛楚,也许一辈子,但“那永恒的”就会马上来到我这里,而“那永恒的”对于我来说是至高的。我只能够明白,人与人以这样的方式相爱。在永恒[395]的意识之中,在无限中,双方中的每一方都是自由的,并且在他们相爱的同时,他们都拥有着这一自由。这一更高的存在根本就不是她所专注的。那么,我们的关系是一种通向婚姻的设计吗?那么,一个丈夫是一个有着三根马尾的帕夏[396]吗?在一种这样的结合里我变得不幸,相对于我最深刻的存在,我感觉到焦虑。现在,如果我能够,如果我要去忍受这个,那么好吧,接下来又是什么呢?什么是她的幸福(为了她的幸福我会进行所有这些冒险)?难道我要去为一种幻觉把所有的一切作为赌注押上去?如果有人能够向我担保,她会幸福;但如果这是在一种幻觉之中,难道这就是幸福吗?然而,一旦她在什么时候以这样的方式献出了自己,那么我就有了责任。

    很明显,这是一个终身判决的前提条件。被判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我不敢说;这更确定地是对我的判决。但是,在你能够满足于只让一个人不幸的时候去使两个人变得不幸,这是不是没有道理?确实没有道理,只是我真希望我能够洞察,怎样去搞明白“我能够使得她幸福”是什么意思。

    五月二日。午夜。

    但是,难道我的灵魂不是隐藏了一种对她的秘密的愤怒?我不否认这一点;我不喜欢这些对感情的直接表达;一个人应当沉默并且在内心之中行动。我不喜欢谈论“在情欲之爱中死去”,如果这谈论者在毫无“女性的放弃”的情况下,而且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生命作为一种谋杀置于一个沉郁者的良心之中,就仿佛这是忠诚,真正的忠诚,就仿佛一个夏洛特·斯蒂格利茨[397]之所以是过分紧张的人,不是因为她自己剥夺去自己的生命(因为事情确是如此),而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负担并且以女性的方式明白这处境;我不否认,如果这是另一个人,那么我会向生活提出要求,要求它允许我们去看见这事情的本相:这是虚张声势。如果这是另一个人,他把这样的事情看作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这些掷地有声的话语和这些誓言般的声明,比起(恕我冒昧)一些糟糕的打嗝声、稍稍的呃逆声————也许是伴随着过多的小说阅读————,既不多也不少;这些死亡的想法都是梦想,不像是朱丽叶在喝下了毒药之后从莎士比亚那里获得的那些,[398]而像是格莱特吃了碗豆之后从威瑟尔那里得到的;[399]那么,这会平息我的愤怒。我会向生活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我自己永恒地尊重的东西,不应当被弄成可笑的东西,而那真正严肃地尊重这东西的人,不应当因为一个女孩用着同样的言辞来嘲弄调笑而变成可笑的人。

    誓言都无法捆绑我,相反,通过成为一个恶人,我得到了解放并且得天独厚,因为,本来这样的恶人是要被关起来的。我不说关于死亡的任何话,因为死亡恐惧曾穿透我的灵魂,而我现在仍觉得它在穿透我的灵魂。如果我真的死去,那么我当然就没有必要去说这个;我没有请什么人到我这里来看一个勇敢的英雄。然而,就事情本身而言,这也并不重要,只要我在自己的内心之中可以感觉到忠实;因为不管一个人的外表是向着他还是反对他,时间是并且继续会是一个危险的敌人。外在的冲动能够有短暂的帮助,但它仍是一种幻觉;如果一个人想要坚持长久,那么他就得靠他自己,而如果他的宗教性不是日复一日地为他把永恒吸收进现世性之决定中,那么,即使他想要自己坚持,这也仍是不可能的。因此,每一个真正保持忠实的人,可以为此而感谢上帝。这是最尖锐的,可能是最艰难的,但也是最激发灵感的筛选: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一个人必须说,他为之感谢上帝而不是感谢任何别人。如果一个人的外表是反对他自己的,那么,这种反对就总是能够映照出这一区分;然而,每个人都做出区分,事实上语言也做着区分,问题只是怎样做区分。那把事情弄清楚的,是这个“怎样”,绝不是什么新的说法、表达和术语。————昨天我在街上看见一个喝醉酒的妇人;她倒在地上,男孩子们笑她,这时,她不靠任何人的帮助自己站起来,并且说:我有足够的妇人品质自己让自己站起来,但对此我只感谢上帝,没有任何别人可谢,不!没有任何别人。一个人在绝对地专注于这一区分的时候,如果他根本就不能够做出新的发现,以至于一个喝醉酒的妇人都能够说出同样的话,那么,这对于他无疑就意味着一种屈辱。然而,“甚至一个喝醉酒的妇人都说了同样的话”,那么,这之中就仍有着某种令人喜悦、感动并获得灵感的无法描述的东西。这话以怎样的方式被说出来,每个人都为自己的方式辩护,但我所想要的只是:在一个“每个人都(在他想要自己的生活的时候)能够拥有生活”的地方拥有我的生活。

    一种为理念而工作的生活是我能够理解的;在理念之外,我不可能在本质上与什么人有同感,[400]不管他是幸福的还是不幸的。

    相对于她,这是无效的。现在尚未出现任何“理念之放弃”,[401]因此,相对于她,我厌恶任何这方面的想法,我将之视作是对她的侮辱。如果这样的想法出现,那么,我就只能请求这样一种豁免,能让我不去想这个问题。什么是死亡?只是在那曾经行走过的道路上的一个小小停顿,如果一个人让自己一直忠实于理念的话。但是,与理念关系破裂则意味了:你得到了一个错误的方向。

    五月四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事情发生了。在两天的时间里,我已经把那个可怕的单词安置进了谈话的过程之中。“把一艘战船置入大海”和“把一个坚果壳置入大海”之间有着极大的差异,这差异是外在的。词句则不一样。同样的一个词能够给出更大的差异,然而这词仍是同一个词。这个词还没有充满悲怆地在我们之间响起,但它一再地不断出现,混在各种最不同的意思中以便让人弄清楚心境。————从我迄今所注意的东西看,我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想要相信:事情的进展会比我所能够期待的更顺利。[402]

    就我自己而言,我则已经为这一步承担下了责任。按我的解读,这意味了:我使得一个人不幸。在我与我自己做生意的时候,我无法让价钱变得更便宜。现实将向我展示的是:我可能把这责任估计得太大。这就是我所决定的行为方式;我已想象到了最糟糕的情形,现实无法使我感到恐怖。我在自己内心之中所受的煎熬(在我内心之中一切都是混乱而颤抖的);在想到她的痛楚的时候,在想到我可能永远都无法从这一印象给予我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因为我的思维建筑被动摇了,我对生活、对我自己、对我与理念关系的看法崩溃了,并且,我永远都无法建造出新的思维建筑,除非我想起她、想起我的责任)的时候,我所受的煎熬;————这就是我所承担的部分。这是一种最大份额,或者更正确地说,这悲伤如此巨大,乃至它足够让我们两个都充分地感受到。

    五月五日[403]。午夜。

    背诵的课文

    佩里安德

    佩里安德是库普塞鲁斯的儿子,赫拉克勒斯的后代,继承他的父亲的权位而成为科林斯的僭主。[404]关于他有这样的说法:他总是像一个智者那样说话并不断地像一个疯子那样行动。以如此想法奇特的言辞来表述佩里安德的人,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表述是多么有表达力,————这很奇怪并且简直就像是一种对于佩里安德之疯狂的继续。这一表述的首创者,他多少有点局限性,他简单地以下面的方式来开始这智慧的表述:希腊人居然会把像佩里安德这样的一个傻瓜置于贤者之列,[405]这多少有点是骇人听闻的。但一个傻瓜,un fat(法语:一个自以为是的小丑),这是道德家的说辞,佩里安德并不是傻瓜和小丑。如果他说的是,还有另一个佩里安德,安布累喜阿的佩里安德,那他可能是把两个人混淆了,[406]或者如果他说的是,只有五个贤者,或者说,历史学家们各有自己不同的解读,[407]等等,那么事情就会有所不同。[408]于是诸神应该是更明白那句关于佩里安德的名言的,因为他们在盛怒之下以这样的方式引导他走完一生:他们把这些智慧词句作为嘲讽置于这僭主的头上,————这僭主通过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使得他自己的智慧词句蒙羞。

    在成为僭主的时候,他通过宽厚、通过对卑微者们的公正、通过理智清醒者们中的智慧来立身扬名。他遵守自己的诺言并且给诸神造了他所应许的浮雕柱,但这浮雕柱,是以女人们的首饰来支付建造费用的。[409]他的各种事业都很大胆;这是他说的话:勤奋达成一切。他的解释就像这句话一样是要挖通地峡;[410]因为勤奋达成一切。

    但是,激情之火在宽厚的表面之下闷烧,智慧的言辞掩盖起行为的疯狂,直到那一瞬间来临;大胆的事业显示出力量,在那已经发生了变化的人身上,仍然有着这同样的力量。因为,佩里安德被改变了。他没有变成另一个人,他是变成了无法被蕴含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两个人:智者和僭主,这就是说,他变成了一个非人。不同的人们讲述了不同的诱因。但是这一点是确定的:如果说“他能够以这样的方式被改变”不是无法以别的方式来解释的话,那么,这只是一个诱因。[411]然而有叙述说,他曾与他母亲克拉蒂娅有过应受惩罚的关系,[412]想来那时他还没有从他自己这里听到这句美丽的言辞:不要去做不可告人的事。[413]

    这是佩里安德的话:被人畏惧好过被人怜悯。[414]他就是按照这话去做的。他是第一个使用雇佣兵的人,他把政府改造成僭主政治所要求那样,并且按照僭主对待不自由的人那样进行统治,[415]他自己被他无法摆脱的权力束缚住,因为,正如他自己所说:对于一个僭主来说,放弃统治权就像被剥夺统治权一样危险。[416]他也以一种非常聪明的方式避免麻烦,这在后面会详述,甚至死亡都无法报复他:碑文是被刻在一座空墓上。[417]佩里安德自己最清楚事情必须如此,因为他说:不义之财生出“邪恶财富”。[418]“僭主”,他说,“如果想要保证自己的安全,他就必须拥有对保镖的善意,而不是那些持武器者”。[419]因此,僭主佩里安德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是安全的,他自己在死后觉得足够安全的唯一避难地是一座他没有在里面的坟墓。这也可以被表达得更醒目,我们在空墓上刻下这样的碑文:这里安息着一个僭主。但是希腊人不是以这样的方式行事的;带着更多和解的意愿,他们让他作为死者在自己祖国的母亲怀抱里得到安宁,他们在空墓上写了碑文,这碑文以诗句的形式听上去会更美,但大致意思是:在这里,科林斯,他的故土,把佩里安德这个富有而智慧的人,隐藏在自己的怀抱里。[420]然而,既然他没有被埋在这里,那么这就不是真的。一个希腊作家[421]为他写出另一段碑文,更主要是为了给观察的人读,碑文会提醒他“不要因为你的愿望没有被实现而悲伤,为诸神分派给你的命运而高兴吧”,因为你可以想到,“智慧的佩里安德的精神在沮丧之中熄灭,因为他无法实现他想要实现的事情。”[422]

    考虑到他的结局,这应当是足够了;他的结局教后代们明白诸神之怒,这是佩里安德没能够在这结局里学到的东西。这故事又一次回头讲述那使得佩里安德的疯狂被引发出来的原因。从那一刻起,这种疯狂一年又一年地随着岁月增长,乃至他真的是本该说一句关于他自己的话,————有人这样说,在那之后好几千年过去了,一个绝望的人把这句话刻进自己的徽章:“更多被毁灭的,更少悔悟着的。”[423]

    关于原因,我们就让这问题开放在那里:到底这原因是“关于他与母亲的应受惩罚的关系的传言在人众里被散播着”,这样,他因为人们知道了他“做了不敢被提及的事情”而觉得受到冒犯;抑或这原因是“他的朋友,米利都的僭主色拉西布洛斯的一个回答”,这回答是意味深长的,尽管是沉默的,信使没能领会这回答,[424]但佩里安德无疑是明白的,它作为向僭主发出的一种指导性的暗示,完全就像塔克文·苏佩布的儿子领会其父亲所传的讯息一样;[425]抑或最终这原因是对于“在嫉妒中一脚踢死了自己所爱的妻子丽西妲(他自己曾将她命名为梅丽莎)”的绝望;————这原因是我们无法决定的。每一个事件就其自身而言肯定可以是充分的:这骄傲的君主的狼藉恶名,意味深长的密语对于统治欲的引诱,对不幸的爱者的辜疚的折磨,还有怨恨,都会欺骗这统治者的灵魂。

    但是,在佩里安德被改变的时候,他的命运也变了。那句“被畏惧好过被怜悯”的骄傲的话,现在成为报应覆盖向他,覆盖向他绝望的生命,也覆盖向死亡中的他。因为他被怜悯了,甚至因他曾说过这句话而被怜悯,他被怜悯,因为作为更强者的诸神与他作对,而与此同时,随着他越来越多地被毁灭,他越来越少地在悔悟中[426]理解诸神的愤怒。

    梅丽莎是埃皮达鲁斯僭主普罗克勒斯的女儿。母亲被杀之后,她的两个儿子,基普斯罗斯和利克佛伦,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八岁,逃去了埃皮达鲁斯的外祖父那里。他们在那里居留了一段时间,在他们要回去的时候,普罗克勒斯与他们告别,他说:孩子,你们知道是谁杀了你们的母亲?[427]这句话没有为基普斯罗斯留下任何印象,但利克佛伦变得沉默了。在回乡到了父亲家里之后,他再也没有恭敬地回答过他父亲的问话。于是佩里安德恼羞成怒,把他赶走;佩里安德向基普斯罗斯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最后终于使基普斯罗斯回忆起来,这样,佩里安德知道了利克佛伦在自己的沉默之中所隐藏的是什么。佩里安德的愤怒追击着这个被流放的人:任何人都不得接受他;这愤怒追击着逃亡者,他从一家人家走到另一家人家,直到最终有一些朋友接待了他。这样,佩里安德发布了公文:任何人,如果收留利克佛伦,或者哪怕是和他说了一句话,都得死。现在没有人敢与他有任何关系,这样,他就会死于饥饿与悲惨。在利克佛伦四天四夜既不曾吃饭也不曾喝水之后,佩里安德自己也被震撼了,他找到了利克佛伦。他对他说,他可以让他成为科林斯的统治者并且成为他的所有宝藏的主人,因为他现在终于还是知道了“对抗自己的父亲”意味着什么。但是利克佛伦不做回答,到最后他说:“你可是自己应当得到死亡的惩罚,因为你违犯了你的命令并且同我说了话。”在恼怒之下,佩里安德把他放逐到了科西拉。佩里安德的怒火转向了普罗克勒斯;他去攻打埃皮达鲁斯,他打败并俘虏了普罗克勒斯,并从他手中夺走了埃皮达鲁斯。[428]

    现在,佩里安德成了一个老人;他对统治感到厌倦,想要放弃。“但是,放弃僭主统治与被剥夺僭主统治权是同样地危险”,[429]智者曾说过这话,而我们从僭主这里得知,甚至要摆脱僭主政治也是困难的。基普斯罗斯有先天缺陷不适合于统治,连普罗克勒斯的话都没有为他留下任何印象。因而利克佛伦本该继承他的位置进行统治。他派人去找他,但回答是不;最后他派出自己的女儿,希望这顺从的孩子必定会说服那忤逆的孩子,并且借助于自己的性情来把浪子引回到对父亲的孝敬上。然而,这儿子仍然留在科西拉。后来,他们最终决定建立一种相互间交换和分配的关系,不是父亲与儿子在爱中的分享,而是一种死敌间的分配:他们决定交换居住地。佩里安德将住在科西拉,而利克佛伦则要成为科林斯的统治者。佩里安德已经准备就绪即将旅行,但是科西拉人对他有着一种如此胆战的畏惧,并且也如此清楚父子间的不共戴天,以至于他们决定了去杀死利克佛伦,因为他们以为,这样一来,佩里安德就会远离科西拉。他们也确实这样做了。[430]然而,他们并没有因此得救而避开佩里安德;他让人绑架了他们的三百个孩子,打算让这些孩子去受蹂躏。然而,诸神阻止了这事情。[431]他无法为自己的儿子复仇;这件事让他如此念念不忘,乃至他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最后一次,智者与僭主的合一。他绝望的决定和对于“在死亡之中被恶名耻辱追赶上”的惧怕使得他的智慧找到了一种很聪明的逃离生命的方式。他让两个年轻人到他这里,向他们展示一条隐秘的通道。然后他命令他们第二天晚上到这通道里并且杀死他们所遇上的第一个人,并且马上埋葬被杀者。在这两个人走后,他让另外四个人到他这里并给予他们同样的命令:等在通道里,在他们遇上两个年轻人的时候,杀了这两个人并且马上埋掉被杀者。然后,他又让双倍数量的人来他这里并以类似的方式给出他们同样的命令:杀死他们将要遇上的四个人,并且在他们砍倒这四个人的地方马上就把这些死者埋了。然后,佩里安德自己就在约定的时间去那个地方并在那里被杀。[432]

    五月六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事情的发展越来越让我满意。这个词在我们之间得到了越来越多心灵激荡的意味。她看上去很平静。但愿真是如此!如果早先我能够像现在这样地明白我自己的话,那就好了。在那小小的altercatio(拉丁语:争议)爆发出来的时候,曾经是有一个瞬间在那里。因为受刺激,也许她自己会解除婚约,那样的话,她根本不会承受任何痛苦。

    我的灵魂感到压抑,我的思想陷于烦乱,我的生命之希望就像有风暴的大海之中的一艘挤满了人的超载救生筏。

    然而,如果一个人要为另一个人担忧的话,那么他就没有时间去真正感觉到自己的痛楚;想象所具的可怕的恐怖以极大的优势压倒了现实所具的恐怖。我们之间的错误关系在这里再次显示出来并且似乎是对她又构成了新的不公正。她真正的痛楚,哪怕是如此刺骨,她的哀叫,哪怕是如此剧烈,与我的想象(在我什么都不曾看见的情况下)的创造能力相比较,仍是微不足道的。

    五月七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突然,那个决定并没有降临在她身上。对于她,“那突然的”可能是最危险的。排练已经进一步展开,几乎就像一场彩排了。如果在事实上进展能够如此令人满意的话,我就不再要求更多了,尽管,对于我,这在另一种意义上会变得有点无法解释。

    就我自己而言,我感觉到一种想要回到我自身的乡愁,想要“敢去安于自身”。让一种想象和一种现实以这样的方式相互对抗着,这是非常耗神的。我忧心忡忡的想象是可怕的,难道我现在应当去以一种既可悲又可喜的方式重新让现实变得轻松一些吗?哦!我必须允许自己保留我的各种想象,我习惯于与它们进行角斗。

    然而,“作为见证人”仍是一件让我感到慰藉的事情;即使她死去,我也想作为她死亡的见证人。“现实”毕竟不像“可能”那样是一种折磨。

    五月八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这处境重复着,如果说在一场排练中要做出一个决定的话,那么这就是可能性所允许的最迅速的决定了,当然,这决定并非是没有来自她这一方的激情的参与。

    她似乎是理解的,知道如果把这样的事情当作玩笑就太粗鲁了,这必须是严肃的。她并非没有剧烈的反应,这是好的方面。这甚至必须在今天发生。

    在商人站在港口最外面的尖端处看自己的船和自己满载在船上的货物遭遇海难的时候,他把灵魂里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这损失上,从那里离开,一边对自己说:“你没有对此进行保险,这是你自己的错”;然而,他到底会不会变得高兴,如果有一个水手奔跑过来找到他说:“有人又看见这船了,它没有沉没”,他转过身,这水手拿起望远镜往那边看着说:“唉,现在它又消失了。”

    确实,她对于我来说不同于商人的船只和满载在船上的货物。我的愿望是,这整个事件对她尽可能不构成什么意义,这是我最真挚的愿望;然而,哪怕她会是微笑地收到她今天将收到的信,哪怕她会将“她现在将得免于一种负担”视作是一种欣喜的消息,但愿是如此,哪怕事情是如此,这仍无法构成对我的帮助。我在我的内心深处有这样的经历:我曾站在可能性最外面的尖端处,并且看见过最极端的恐怖;而这“曾站在那里并且看见过这景象”的后果则会来追击我。[433]让她受伤害(如果我对她有着这样一种意义以至于我能够伤害她的话),是我所不愿的;我让自己在这关系和在我的辜之下谦卑地承受屈辱,并且我想要以这样的方式来与她告别。我相信,我从排练之中看到了足够多的东西,因而我知道,现实的恐怖不会变得如此,它不会令我通过“不去看它”来逃避什么。

    我写了一封信给她,内容如下:有的事件,说到底还是有可能会发生的,而这样的事件,在发生了之后,无疑会给出各种力量,正如我们需要这些力量;那么,为了避免更频繁地对这样的事件进行排练,就让它发生吧。最重要的是,请把写下这文字的人忘记掉;原谅一个尽管有能力做某些事情但没有能力使一个女孩幸福的人吧。

    在东方,寄送一条丝带意味了对收信人的死刑判决;[434]在这里,寄送一枚戒指则差不多该是意味了对发送出这戒指的人的死刑判决。

    现在,事情发生了;我就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四处蹒跚摇晃,我几乎不能够走路,无法集中精神去做任何事情。也确实没有什么事情可让我集中精神去做。这些瞬间无疑就像是两个单词之间的破折号或者连接符号。

    到底发生了什么?上帝啊,在我出去的时候,她到过了我的房间。我发现了一张字条,以一种绝望的激情写成,没有我她无法生活,如果我离开她,她就会死去,她祈求我,看在上帝的份上,看在至福的份上,凭借所有绑定我的每一个回忆,凭借那我只在很少时候提及的神圣的名(我很少提及神圣的名,因为我的怀疑阻止我去擅自使用它,尽管恰恰因此,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比得上我对它的尊敬)。

    因此,我就这么与她成婚了!除了“一个人把一个宗教表达和一种宗教义务给予一场恋爱”之外,婚礼又会意味了什么别的东西吗?这事情发生了。有两种权力,它们能够捆绑我并且将我捆绑得无法解脱,它们就是上帝的权力和一个死者的权力;他们是你所无法与之争辩的。有一个名字,它将永远地使我承担义务,尽管我的全部思想只能够远远地注目它,而这个名字也被她征用了。如果这些权力被删除,我就不再存在;如果我存在,我就被捆绑住,并且,始终不停地,我会在这些想法里想到那征用了它们的人。

    显然,在爱欲的意义上,她是不对的。一个女孩是不可以使用这样的资源的。她使用这些资源,就在根本上显示了,她对它们的理解是多么匮乏。我确实不敢使用这样的资源。如果一个人使用它们来对付另一个人,那么他就也像那个他想要绑定的人一样地被绑定,只怕到最后他会发现,他妄用了这些神圣的资源。但我的最首要的过错是:把一个可以最随便地挥霍的开放账户给予了她。

    但是,走到我的房间里,这是怎样的轻率啊!也许有人会知道,她那天曾在我的房间;但这人可能不知道,我并不在家。这样一来,她的名誉也许就会遭人怀疑。而我这个如此小心地警惕着不让这一类羞辱近身的人!够糟糕的,事情看上去是这样,就仿佛是我抛弃了她。我一心只愿意看见:其实是她抛弃了我。一种责任之恐怖迫使各种直接的爱欲意义上的痛苦可观地降低了价值。

    离开我这里之后,她去了哪里?也许她是在精神错乱的状态之中跑开了,为自己的“还不够好”而绝望。“够好”,我想这是唯一绝对地没有可能的事情。哦,死亡,是谁允许了你放高利贷?或者说,每一次在你纯粹只是威胁或者纯粹只是折磨一个处于死亡恐惧中的人的时候,你难道不是比嗜血的犹太人更恶劣吗?你难道不是比贫血的吝啬鬼更恶劣吗?

    因而,分离的约定时间就被推迟了,如果不是为了其它原因,那么,至少是为了她的名誉的缘故,并且因为整件事情有了一种可怕的形态:我在良心上欠有一个人的生命和一种永恒的责任。但是,我现在应当与她有怎样的一种关系呢?一个宗教的结合点是无稽之谈;如果说我是有辜者而她是受苦者,那么,“我们两个人要在一起悲伤”就是疯狂。要同时作为听人忏悔的神父和谋杀者,既作为那有辜地摧毁她的人,又作为那同情地鼓舞她的人,这是怎样的荒谬啊!

    不!她应当可以见到我,我并没有打算从什么事情上逃避开。如果她轻率地把我一辈子地绑定在这一关系之中,把我绑定在这种她固然能够结起但却无法解开的结合之中,那么,对于她,这就会是很糟糕的;我倒还是会忍受得了。然而,由此并不会导出这样的结论:她成为我的,或者我成为她的;不,不是这样的;但是,如果她相信她能够对我发生影响,如果她能够给出一种我也许是没有考虑到的说法,那么很好,我不会逃避什么。

    我们确实是相互分离了,但是我将去做一个人所能够做到的,来帮助她。那么好吧,你,惊心动魄的激情,用你的全部力量来抓住我吧!你这个赝造者,你是躺在真相的摇篮里被掉了包的孩子,[435]但在欺骗之中却能够乱真。支持我两个月的时间,就这点时间,一天都不用更多,只需准确而认真地保证这么一段时间。把我心中的所有烦恼都转化成嘴上的蠢话,把所有内心里的悲怆转化成被表述出的胡言乱语。拿走,把它拿走,隐藏起每一丝踪迹、每个表情、每种感情、每个对“一种能够让她欣悦的感情”的暗示,隐藏得如此天衣无缝,乃至任何真相都无法透过这欺骗闪烁出微光。改造我,在我坐在她家的时候,让我坐得像一个点着头的不倒翁,[436]唇上一道惘然失神的微笑,散发着无聊和荒唐。

    我去了她家。相对而言,她比我原本预料的要更平静。————一对秘密的相爱者,为隐藏起他们相互对理解对方,有着对谨慎的需要。我们则是公开的相爱者,然而在这里也令谨慎成为需要,以便隐藏我们的相互理解。

    因而,从明天起,最后一轮搏斗就开始了,恐怖时期。我根本就不具备一个对她的印象。我总是专注于“那宗教的”,我的思维专注于“那宗教的”,直至绝望,而只要我能够思维,我无疑仍将专注于“那宗教的”;现在,她把“那宗教的”带到了她的那一边。也许,这是一场激烈的遭遇战,她原本并不知道她会想到要用什么东西来对付我,然后她就用上了这个。无论如何,我必须尊重这事实。现在我要冒险去做的,是尽可能把自己从她那里扭拉出来,在纯粹的荒唐之中打乱我在她心中的形象,并且使她从根本上感到困惑。每一个抗辩都应当得到尊重。我当然知道这些抗辩会是什么。所有对我的好感都必须被消灭掉,并且她还必须在反思之中被转悠得精疲力竭。根据人的几率可能性,她会熬过与我在一起的最大的痛苦,从人之常情上说,她不会倾向于在我离开她的瞬间马上重新开始。————在“去行动”成为了事情的关键时,你几乎就会冷静下来,哪怕你所要做的事情是最极端的孤注一掷,并且有着最艰难的形式,亦即,有着时间与持续长度的形式。然而,如果我无法冷静的话,那么我就完全可以不用去开始这项工作。

    五月八日。午夜。

    于是,现在是宁静的,但这里所说的宁静,不是那一类通过一种比“最嘈杂的爆发”更为强烈的激情来获得的宁静。[437]不,它是这样一种意义上的宁静,比如,商人说“这一段时间谷类商品在市场上很宁静,没有人来订货”;它是这样一种意义上的宁静,比如,你在谈论一个村庄的时候说,那里很宁静,因为没有任何事件,并且也不用期待任何事件,而与此同时一切正常发生:公鸡在肥料堆上鸣叫,鸭子在水里拍打,炊烟冒出烟囱,莫尔顿·佛兰森驾车回家,一切在运动中,直到农夫关上自己的门并向宁静的夜晚看出去,因为在这之前并不安静。这宁静不是怪诞意义上的宁静:在这种意义上人们说一幢房子,“它的内闭性隐藏起一个人隐约地感觉到的东西”;而是市民生活意义上的宁静,在这种意义上人们说一幢房子,在里面那些安宁的人家各自经营着自己的家庭,一切将像往常曾经发生的那样发生;宁静,如同一个人说那些“在这国家里的安静人”,[438]他们在一整个星期里劳作养家,然后算清楚账目,关掉店铺,到星期天去教堂做礼拜。

    我越是想着这种宁静,我的天性变化就越大。对每一种充满激情的决断都被放弃了,这一切也许会宁静地消退。但这一宁静,这一安全感,让我觉得就是生活的最狡猾的欺骗。是的,在宁静是一种无限的乌有,并且恰恰因此也是可能性为一种无限的内容而准备的容量巨大的形式时,是的,在这时,我爱这宁静,因为这时它是“精神之元素”,比各种国王更替和各种世界性事件更内涵丰富。所以我爱你,你,坟墓之间的宁静,因为死者们,他们在安眠,然而这一宁静却是“永恒对他们的各种作为的意识”的形式![439]所以我爱你,黑夜的宁静,当大自然的内心在一种隐约的感觉之中吐露得比它在万物的生命和运动之中的大声宣示自己更清晰时,你,黑夜的宁静!所以我爱你,精灵时刻[440]在我房间里的宁静,在这里没有任何响动和任何[441]人的声音来限制思维和各种思想的无限性,[442]在这里彼得拉克的说法很适用:大海在其波涛里没有如此之多的动物,夜晚从不曾在天穹里看见如此之多的星辰,在森林里没有如此之多的飞鸟栖居,在原野和草坪上没有如此之多的草秆,而我的心每天晚上则有如此之多的思想![443]所以我爱你,你,战役之前庄严的宁静,让它作为那没有被说出口的祈祷的宁静吧,让它作为那被低声说出的军事口令的宁静吧,[444]你的宁静比战役的喧嚣意味了更多!所以我爱你,你,沙漠中的宁静,你比所有正发生和已发生的事情更可怕!所以我爱你,你,孤独之宁静,比所有繁复多样的东西更重要,因为你是无限的!

    然而,这一单调无聊的宁静,在之中人的生命中了魔法,在之中时间来了又去并且用一些东西来充填,所以什么都不缺,因为:所有河流奔向大海,但却无法填满无限的大海,然而这样那样东西能够为人类填满他们的时间;————这种宁静对我的灵魂来说是陌生的。然而这却是我现在要设法与之变得熟悉的东西。我们知道,在那边,在村庄里住着美丽的玛丽。她也有过一段爱情史;现在痛楚已成过去,现在乐手拉响小提琴,玛丽与新的爱人在一起跳舞。不!不!这打扰着我的整个存在!让无限把我们分开吧————我的希望是,永恒还会把我们结合在一起。来吧,死亡,远远地保留着她吧;来吧,疯狂,把一切都置于原封不动的停顿之中,直到永恒把遗嘱查验法庭的封条揭掉;[445]来吧,仇恨,带着你无限的激情;来吧,骄傲的殊荣,带着你终会枯萎的荣誉花环;来吧,敬神的虔诚,带着你不可侵犯的至福;来吧,你们中的一个,带走她,带走这个我自己无法带走的她,————但唯独不要是这,不要是有限(Endeligheden)的粗滥手艺。————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噢,那么我就是在欺骗她,那么我就必须欺骗她。我盗取她的形象,因为我的想象喜爱它;我将凝视它,但它不应当让(像它迄今一直所做的那样)我想起她,既然我已放弃了回忆所具的麻醉人的缓痛作用,因为,那样一来,这就只是一种回忆。

    唉!在我们分开的时候,我的理智教导我:我必须准备好,是的,我是该等待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但是现在,如果这事情发生的话,我又会觉得这是那么艰难。

    然而,这事情肯定是会发生的吧,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我要去让自己接受一切对我是可能的事情,这是我欠她的。我有可能做到的事情就是,给她,或者试着发送给她一个对于我的行为的更温和的解释(对于我来说,“我是不是根据人的几率可能性达成了什么”不是什么决定性的问题),一个令我自己觉得厌恶的解释;在我希望一个厚颜无耻的谎言会对她有好处的时候,我曾用上这样的谎言,而现在,这样一种解释比我所用过的最无耻的谎言更让我自己觉得厌恶。

    五月十二日。午夜。

    今天我看见了她。是在中午时分,就在国王花园外面。她从国王花园出来,我从大街的另一边向国王花园走去。在我走出家门的时候,去国王花园其实是我的意图;如果这不是我的意图的话,我一步都不会出离我所在的这条路。不过这种严格马上就会是一种已消失的方法的残余物,————借助于这种方法,我通过对每一个(哪怕是最细微的一丁点)“以自我折磨的残酷来进行的干涉”的苦行式的戒绝,认可了她身上的无限性。在事情顺利的情况下,我本来是根本不需要这种帮助的。然后,我们相遇。她在稍稍之前已经看见了我,因而有着准备,但也可能是在匆匆赶路。这是怎样的一种观察工作啊!可以有半分钟的时间来看,看那将会成为好几个小时的观察的对象的东西!这时,要小心管住自己,并且要留意,一个人在琢磨这件事的时候也会把“因为看见我而获得了什么样的印象”考虑在内。她脸上动了一下,这是一种对被抑制住的痛楚的暗示还是向微笑的过渡?在她要哭出来和要笑出来之前,她有着差不多相同的面部表情,我从不曾认识一个女孩或者任何人,其哭的前兆和笑的前兆会显现得像在她的脸上那样相似。在这里,两者间的对比根本就没有被显现出来;我们可以通过喉咙部位的肌肉运动来观察被抑制住的笑,而通过胸部的扩展来观察被抑制住的哭,但是在这里,这种关系的不可确定性处在在两者更小的对比之间,然后,也没有去看的时间。她脸上的这一动也可以是因为她做深呼吸而出现的,就是说,以这样一种方式:我没有看见她张开嘴巴的一瞬间,但却看见了她闭上嘴巴的那瞬间。

    一个人会因为想要从一个这样的表情里强行榨取到某种确定的东西而失去理智,但我还是想这样做。如果一个人听见教堂钟声并且去数这钟声,这并不意味了,他会知道时间是几点钟,因为,相对于空间里的距离,声音的传播会有这样的效果:他听见最后几下钟声,然后,如果他开始数的话,他就会出错。

    她看上去甚至是精神饱满的,有点苍白,但是,对这一苍白我一向都不敢赋予本质性的意义,因为,可能是由于看见了我,于是她的脸色就变得苍白。但我还是可以为她的精神饱满而感到高兴;或者,这可以是一种幻觉,也许是清新的空气给了她健康的外观。一个匆忙的医生又能够说什么呢?我其实倒不是一个匆忙的医生,因为不是我在病人的房间里迅速穿过,是病人在那么快地与我擦肩而过;无疑,我也不是医生,更确切地说,我自己是病人。

    五月十五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我经常会拿一个订了婚的人当笑话讲。关于他,人们是这样说的:他在未婚妻那里放了另一件外套,他穿这件外套以避免把他的新外套穿旧了。现在我不再拿这个故事说笑了;我自己也有另一件外套,固然不是放在她那里,而是挂在外面的走廊里。我在那里穿起它,并且放弃对我的爱的每一个表述,放弃对我的同情每一个暗示,放弃每一个诱惑着我的小小愿望(如果我们的关系是安全的,这些小小的愿望就会想要借助于微不足道的东西来取悦她)。而当我穿上了这外套,这一切就开始了:永远滔滔不绝地胡言乱语,持续不断地把物理的问题和道德的问题混在一起,把一切乱扯成一团,持续不断地空谈我们的恋爱,以及我们的恋爱,以及其它诸如此类的东西。

    这是一种对我的痛不可耐的惩罚,[446]如此痛苦,就像在塔耳塔罗斯[447]的那幕场景:要以这样的方式坐着,并且对我自己做鬼脸进行嘲笑。但事情就必须是如此。我希望,通过这一途径,在断绝的瞬间[448]再次到来的时候,我们的整个关系在她的思维里不会有任何吸引力,更不会有恐怖之诱惑,但是,她会因此而受煎熬、厌烦并且觉得恶心,就像一个服了药末之后吃橘子的人对橘子感到厌倦。[449]如果她在这之后能够通过她自己赋予这关系理想性,那么,她就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个体人格,而不是我以为她是的那个,并且她其实就根本不需要我。

    五月十六日。午夜。

    就像我在前面所说的,这一切也许就会悄悄地消退。昨天和前天,我和一个朋友谈了谈。他知道很多,并且,他也以一种真正的友谊来折磨了我,尽管他同时也为我提供了他的友情服务:借助于一些虚构出的名字来给予我很全面的信息。他不停地继续他的故事和虚构的名字。他的友谊没有任何改变。在一开始,他用生命危险来让我感到焦虑,而现在他的态度完全改变了,他想要刺激我,所以他尽可能地稍稍撩起我的嫉妒,————但那样的话,她就必定是处于相当健康的状态。我从这个人身上获得了无法估量的收益。现在,他就是我要使用的人,这喜剧就在今天开始了。在他坐着讲故事讲到一半的时候,我站起来,诚挚地拥抱他,深情地说:“现在我理解了您,哦!我真是个傻瓜,我居然没有看出您是一个朋友!不要否认,您谈论的是她,唉!是她,我使得她不幸,但我却也爱过她,我曾许许多多次想要回头重新去找她,但是我无法这样做,不行,我无法这么做。诚实地说吧,我的骄傲对我有太大的影响。”我的朋友有点困惑不解;如果你以最友善的态度坐在那里,并且想要以简单的基督教式的恶毒去折磨一个人,但这过程却终结在友谊的拥抱中,这样的事情肯定也足够让人觉得不好意思。如果一个强盗在偏僻的道路上碰到一个旅行者,就在他正要扑向自己的猎物的瞬间,他感觉到自己被温柔地抱住并且听见这些感动的话:哦!仁慈的天意啊,你为我送来了一个指路人,我这个迷路的人,而你,我的恩人,人类在这些孤独的地方的宝贵代表……等等诸如此类的话。无疑就会有这样的可能,这强盗会陷于尴尬。至少我的朋友是如此。我很清楚,偶尔她肯定会打听我的消息。我不是从他那里得知这个的,但是我知道这个,因为另有一个相当活络的人会从我这里带走各种消息;而我的朋友与她的关系则要密切得多。

    现在,他以一种方式成了我的朋友。当然我是丝毫不信任他的。但是反过来,这些都对他的胃口:他以为他已将我置于他的影响之下;我仍在如此大的程度上关心着她;他能够从他对我的折磨中得到快乐。首先,我想要借助于他而开始与她的通信关系。我以极其雄辩的方式让他确信:我是不敢见她,所以我才不得不写信。没有人知道我看见了她,而她则也根本不可能想到要说这事。然而这个计划还是被丢弃了。现在,他答应了去为她弄到几封“我写给某第三个人的信”给她。为了保险起见,我使用了三种墨水,这样,颜色就能够稍稍不同,因为信上的日期是不一样的。

    于是,借助于联合起来的力量,现在这事情进展顺利。对于“她再次恋爱”,他没有什么反对,因为他以为这会刺激我,并且,他看得出,我甚至在这个方向上能够起到帮助作用。

    一个作家,我记不得是谁了,他说过:诚实是最耐久的,只是在取悦女人的方面是例外。[450]我确实也相信,真相不会使一个女人幸福,谎言也不会,这两者都绝不会,但是这样一点小剂量的非真相则可以。

    策划出来的嫉妒几乎不用我费神。Non enim est in carendo difficultas,nisi quum est in habendo cupiditas(拉丁语:就是说,戒绝不会造成麻烦,只要拥有不唤起欲望),[451]奥古斯丁如是说。现在看来确实是如此,我曾想要她,确实,我是想要她;但是,我没有外在的障碍,这表明了,有着某种更高的东西在束缚我的愿望。这更高的东西是理念。怀着这理念,我想要她,无限地想要她;如果没有这理念,我就会让自己去驻留在那同时高于她和我的东西上。因此,我所操心的是另一方面的事情:从本质上看(因为事实上,并且从偶然性的角度看也是这样,我可能什么都没有达成),借助于这些信件,我在写一份离婚声明,它把无限设置在我们之间,这样,从本质上看,我通过这些信件做了我的这一份要做的事情(确实不是我同情的愿望):我在这令我伤心的生活中得到一点宽慰。

    五月十九日。午夜。

    现在她肯定是得到了我的那些信。在我对这关系的解读中不是没有忏悔的。这一通融让步是最让我伤心的。在每一个其它欺骗中,我至少还是心里火热的,[452]因为进行欺骗的理由和冲动是这样一种希望,希望她会在无限的意义上振作起来。这一次我是沮丧的,然而,这次我也许对她会有一种完全不同的影响,不同于所有那些在我被绑定的时候所做的努力,也不同于所有那些在我因挣脱反而被更紧地绑定于她的时候所做的努力。我的忏悔自然被写成很多词句,这些词句的终结自然是:现在这一切都是没办法改变的。我为过去的事情后悔,我希望能够重新改变这事实,但是我不能,不能,我不能,但是我想要改变;如果我真的能够在我的骄傲面前这样做的话,就不一样了……本来我确实是想要去改变的;等等诸如此类。在一般的意义上,“悔”有一个标志,亦即:它行动。在我们的时代,它也许不在那么大的程度上遭到这样的误解。我不认为,不管是扬[453]还是塔列朗[454]还是一个后来的作家[455],我不认为他们关于语言(为什么语言会存在)的说法是正确的,因为我认为,语言的存在是为了在人们不去行动的时候支持他们并且帮助他们不去行动。那些在我眼里是胡说八道的东西,也许会招致巨大的效果,并且,大多数认识我的人,如果他们读了这些信,也许会说:是啊,现在我们明白了他。

    这是够沉重的;一个人当然还是更愿意享受公民应得的尊敬而不愿意被看作是疯人院里的成员。这一点我也达成了;我确实相信,不管我怎么说,只要我既不说真话也不说出我真诚的想法,就行了,人们也许甚至会认为我是聪明的;如果我说出真心话,[456]那么我就是在无条件地为自己被放逐做准备。比如说,如果我说:“我迈出决定性的一步,因为我觉得自己是被绑定的,因为我不得不拥有我的自由,我的欲望的快感包容了一个世界而无法只满足于一个女孩,”那么,合唱[457]就回答说:“这就对了,祝你好运,你这开悟的人。”相反,如果我说:“她是我所爱的唯一;如果我在我离开她的时候不是对此确定的话,我根本就不敢离开她,”那么就会有这样的回答:“把他送去疯人院吧。”如果我要说:“我厌倦了她,”那么,合唱就回答说:“我们能够听见你说话,并且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如果我要说:“这样,我就无法明白了,因为一个人肯定是不敢因为自己感到厌倦而断绝一种义务关系的,”那么,回答就会是:“他疯了。”如果我要说(就像我在前面的解读中所说的):“我为此后悔,我很想重新改变它,但是我不能改变它,不,我不能,我的骄傲不允许我这样做,不,我不能改变它”;那么,判决就会是:“他就完全像大多数人一样,并且就像法国诗歌中的那些英雄。”[458]然而,如果我说: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像“敢去重新改变它”那样地满足我的骄傲,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如此地平息复仇的冷火[459]————它要求重新振作;那么,回答就会是:“他神智昏迷,不要听他说了,把他送去疯人院吧。”

    Mundus vult decipi(拉丁语:世界想要被欺骗);[460]对于我与那被我称作是“我的世界”的环境的关系,这一表达真是再精确不过了。我也认为,在更为扩展的意义上,这是关于世界的最佳说法了。因此,思辨者们不用绞尽脑汁去弄明白什么是“时代的要求”[461]了,因为在本质上,从远古起到现在,这就一直是同一样东西:被忽悠。如果一个人只是说一些荒唐话,并且与人类en masse(法语:一大堆地)称兄道弟喝交杯酒,那么,他就像佩尔·蒂恩[462]那样地获得全部教众的敬爱。现在,事情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不一样;每一个带着忧心忡忡的姿态作沉思状地向所有人展示自己还是能够搞明白“什么是时代所要求的东西”的人,他已经在他的沉思中找到了它。从这个角度看,每一个人都能够为时代服务,不管这“时代”在这里是被理解为整个民族、全人类、所有未来的人类后代,还是一个同时代中的小圈子。我通过“作为一个恶棍”来为参与者们服务。毫无疑问,我满足他们的要求。我自己也由此得到好处,并且在某种意义上也觉得这一外在的定位相当符合我的心意。作为一种美德的模式,一个头脑灵敏的规范之人一方面是非常烦人的,另一方面也是非常值得怀疑的。但是反过来:我也并没有被人当成活靶子来追击。[463]这也是符合我心意的,这样我就不至于因为“我在这世界里成了被追击的目标”而得出错误结论并且自我感觉良好。[464]

    在“人众”的问题上,我毫不犹豫地追随我的守护神,去顺从于对“那善的”和对“一种多少有点沉郁的自我怀疑”的原始谦逊,这就是说,以这样一种方式进行欺骗:也许我一向还是比我的外观更善良一点。[465]我对之的理解是:每一个人在本质上都是被指派给他自己的,在这之外,要么是有着像使徒(其辩证定性是我所无法理解的,尽管,出于对那被作为神圣物传给我的东西的敬畏,我不会从我的“不明白”之中推导出任何结论)那样的一种全权,要么就是絮聒;除此之外,我从来就无法有别的理解。确实,一个不能为自己理发刮胡子的人,完全可能会作为一个理发师开业并为其他人按需服务,但在精神的世界里,这是毫无意义的。然而,人们却将此看成是严肃(Alvor)的重要部分:想要马上准备好去对其他人发生影响,但却并不因此而想去作一个使徒(多么谦卑!),————并且也不能决定出自己与使徒的相似性与差异性(多么毫无意义!)。每一个人都想要为其他人发挥作用。这是公民讲演的一条规则,甚至在公民讲演之中它还更容易被理解,但它也是宗教讲演的文辞形式中的一条规则。我不怀疑,我们能够在各种印出的讲演大纲里找到它,我们总是会反复地听见它,除非我们听这样的一个单个的人说话:他因为自己尝试过而知道怎样说,知道所说的是关于什么。如果布道的目的是为了预备主的道,[466]那么,第一个环节就是:每一个人都为传播基督教而做出自己的一份,不仅仅是我们牧师,而且也是每一个人,等等诸如此类。这当然很迷人!不仅仅是我们牧师。在这里,关于“一个牧师到底是不是一个使徒”,从一开始就缺乏各种辩证的中项定性[467];而如果说这牧师不是一个使徒,那么,在这里也没有辩证的中项定性来展示,“他与这样一个人物有什么样的不同,并且,在怎样的意义上又是相同的”。[468]教会的关于神职授任的差异点[469]使得各种麻烦变得更大,并且,通过“那未被决定的”的领域之中的各种决定,[470]那首要的中项定性就被推了回去。于是,不仅仅是我们牧师。这句话在一开始看上去是非常充满希望的。但是,这个“不仅仅”,它是针对什么说的,就根本没有被给定;现在,归结子句(Apodosis)[471]就带着训诫的严肃跟上了:你们,我亲爱的听众,请留意我的讲演,要以这样的方式起作用的,不仅仅是我以及我们牧师,而且你们也应当以这样的方式起作用!以怎样的方式?是啊,这是在这一严肃的讲演里唯一无法搞清楚的东西,这讲演的严肃并非就在于思想内容。现在,第一个环节结束了;牧师擦干汗水,听众们也擦汗水,只是同时想着,他们就以这样的方式成为了传教士。讲演者又开始了。人们希望能够获得更进一步的开导,但是看!这下一个环节是:每一个人在自己内心中预备主的道。自然,这是要被讲到的事情,并且,在这一点上一种生命观可以被建构出来。我们知道,单个的人在本质上是与自己有关系的,“去达成”是我们无法预测并且在本质上不敢要求自己去为之负责的偶然事情,并且,要到永恒之回顾之中,我们才能看见作为其自身的它,[472]————在本质的意义上,它是上帝的额外恩典,在偶然的意义上,它是这单个的人的作为。也就是说,生活和生活中的治理[473]不仅仅只是“所有单个人的作为”的简单总和,而是某种“更多”。因此,不管一个人到哪里,他都必须in mente(拉丁语:在心里,在记忆里)拥有自己的绝对想法。如果这绝对想法不在场,那么他就是在以两种方式欺骗:他在梦想里迷惑人众,他为受苦的人带来不公正。也就是说,事实上那第一点要求了每个人万事顺利。谈论这一类不成熟和懒惰的人们喜欢听的事情,是很容易的;要求这个,是毫无意义的,万事顺利不是自由的额外恩典,而是治理[474]的额外恩典;那么,设想一下,一个人陷于逆境。相反,如果我们明白,单个的人在本质上是与自己有关系的,那么我们就也会明白,这单个的人以这样的方式存在,他的生命,他的言辞等等,有可能可以对别人有意义;有可能,因为一方面这是治理[475]的事情,另一方面榜样和老师的力量不是直接的。因此,一个讲演者可以从这里开始并且把第一个环节转过来,差不多是这样:甚至我也不能够,尽管看上去我似乎能够,在本质上,比“留意我自己”做更多;“让你们不要被一种幻觉捕获了”。但是这讲演就被倒过来安排了。我们诉诸施洗人约翰的例子;但约翰不是什么简单的范例,他是在特殊的东西中(希腊语:分离出来的),[476]因而在这里就要求有各种中项定性。另外,我们必须总是谨慎地使用各种世界历史性的形象;就是说,这些形象有着一种已完成性,它使观察变得安全,并且,误解也因此变得安全。每一个要被用上的形象必须在思维面前进入存在,在自己的辩证结构里很清晰;否则的话,把这形象作为范例拿出来,就只是在开玩笑。

    既然我是一个存在着的人,因而在伦理上要用到这所说的话,因此,我对这个问题做了反复的考虑。如果一个人做出不一样的选择,选择去教导或者去听,但却跳过实现之危机,那么,他很容易就会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忠告要给,并且很容易就会找到心灵安宁。通过我对此所做的考虑,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通过欺骗一个人,我为这个人带来最大的好处。就我与他的关系而言,至高的真理是:我在本质上无法给予他任何东西(这是对“最深刻地希求着的同情性的痛苦”的表达,我们只有通过做傻事才能够使自己避免遭受这种痛苦;但这也是对于一切事物之平等性之中的至高热情的表达);这一真理的最恰当的形式是“我欺骗他”,因为否则的话,事情就可能会是这样:他犯错,从我这里得知真相,因而被欺骗,这也就是说,他“以为是从我这里得知了真相”。[477]我很清楚地知道,如果我把我的怀疑的思路传授给人们的话,那么其中的大多数人就会笑话我,责备我的轻率,因为,那迷惑人的东西,它是严肃。如果不能指出我犯了前后不连贯的错误的话,那么笑话和责备不会打扰我;而我也不会犯前后不连贯的错误,因为我并不想去教导什么人说我自己不会犯错,或者认为我应当出去宣示这种俭省(Paaholdenhed)[478]而不是让我自己保持俭省。因为,如果每一个人都保持俭省的话,那么上帝就是唯一的一个慷慨大度者。

    我是从我与她的关系之中获得了这一认识,这是最好的学习,也是最沉重的;在这种关系中,希求着的同情不断地想要给出例外,我想要作为她的一切,简直到了绝望的程度,直到我在痛楚之中认识到,“作为她的彻底乌有”是无限地更重要的事情。[479]我感到欣慰的是,在我与她的关系之中,我从不曾有过自以为是老师的错觉,也不曾觉得自己有什么义务要去说几句告诫性的话。即使一个最有智慧的人每天在一个人身上用六个小时,即使他把另外六个小时用在考虑他怎样去做这件事才最好,即使他在六年的时间里一直继续这样做,但如果他敢说他在本质上为这个人带来了什么好处,那么他就还是一个欺骗者。至少对于我,这一想法是灵感的最深远的源泉。语言、艺术、手工技能是能够由一个人去教会另一个人的,但是在伦理宗教的意义上,一个人是无法为另一个人在本质上带来什么好处的。因此,在这一欺骗的极端努力之中表达这一点是美丽而鼓舞人心的;因为,在伦理的责任之下进行欺骗,这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并且总是要能够与那些训诫性的言辞相对抗。现在,在所有这后来的事情都发生了之后,让我觉得宽慰的是,她与我没有学习者的关系;这种关系会令人感到烦扰。我表达了我所表达的东西,就仿佛我是在对我自己说话,我既没有做姿态也没有利用这些东西来讲道理。如果她吸收了这些,那么这是她自己所做的事情,并非是因为信任“他的言辞和礼服”。[480]跳进一辆公共马车,[481]乘坐着到处转转并且说几句训诫性的话,这是很容易的;在“想要这样去做”之中也可能会有某种美丽的东西;但是,能够去教导说一个人根本没有能力做任何事情,然后还能够赋予几句训诫性的话一种如此重大的作用,这则是愚蠢的。为这作用而说出的惊叹与敬慕的感谢[482]属于上帝。因为每一个人在生活中要负责照顾自己;在永恒之中你才会有时间去看上帝由此做出了一些什么。这并不是说单个的个体们身上那引人注目的东西,而是指相对于“最微不足道的人的作为”而言的最小部分的零星作用。

    我做了这样的尝试去理解生活。如果一个人以同样的方式对生活有了理解,那么他就会做出同样的行为,最重要的是,他会不断如此谨慎地并且在一种欺骗的形式中表述自己,这样他就避开了一种危险;这危险是我们时代的每一个人,包括最卑微的报纸记者,都必定会留意到的:总是会有两个人,在头脑里有了这种绝望的想法————“那直接被说出的东西是真相并且它们的任务就是出发进入世界等等诸如此类”。但是“出发进入世界”这样的事情必须留给漫游的骑士们[483]去做;真正的严肃是留意每一种危险,也留意这种危险:一个人bona fide(拉丁语:真诚地)成为了一个没有头脑的弟子,————要阻止这种危险,最好的方式是使用对立面来作为展示的形式。在我的想法里,除了像使徒这样的一些公认的个体人格(他们的辩证立场是我所无法理解的)是例外,没有人比那“让自己的思想裹上玩笑形式的外衣”的人更严肃,没有人是如此同情地爱自己的同类,没有人对神圣有过如此深的敬慕。那么,就让编年史去谈论那些把基督教引进丹麦的国王们[484]吧,我是这样想的,一种优化的绵羊品种是一个国王能够引进的,他也能够引进铁路等等,但是从伦理的意义上理解,基督教和精神是甚至一个皇帝都不应当去费神引进的,如果说我们是在本质的意义上理解这“引进”的话。

    现在,在我与她的关系之中有了一个变化。迄今我一直是让自己保持沉静并且尊重她身上的无限。现在我给出一种解释。我把这解释看成是欺骗。以前,形式是欺骗,而内容是对她身上的无限[485]的兴趣。于是,我的宁静、我的沉默、我的毁灭是一种对她的无限的兴趣[486]的欺骗形式。现在不一样了。我所说的,不是我所认为的,但我也不认为,那在欺骗形式中的东西是我的真正看法的充分的外衣或者伪装。这在事实上到底对她有没有影响,不会让事情有任何不同。我只与本质性的东西有关;这本质性的东西是:这是我的动机和意图。我的解释:“我悔,但我却无法重新改变我招致的事情”,这一解释是胡说。就是说,如果我无法给出理由,我为什么无法重新改变这事情,那么我就根本不应当谈论“我悔”,更不应当把骄傲作为理由(这就是说“我不愿”),因为这其实就是在愚弄她。因此,在这之前,我也从不曾把自己当作一个“悔者”来展示过,尽管,我悔,并且也已经悔了,为“进入了那关系”而悔,并且在“无法重新改变它”之中感到我的屈辱;这“重新改变”恰是我的骄傲所希望的————既然它现在因为我在这里不得不退缩而被挫伤;[487]我曾有过一种关于“想要”的几乎是愚鲁的观念,而在这里,我不得不退缩,因为有着某种东西是我所想要的,带着我全部的激情想要,但却不能够。为什么我不能够(原因在于我与理念的关系;只要理念与我都没有被改变,事情就是如此),这是我无法以“她能够理解我所说的”的方式对她说出的,但也恰恰因此,我从不曾说过“我悔”。于是,在我的行为之中是有着意义的。但是“去悔”并且“去把骄傲指定为对悔之表达的阻碍”是一种对上帝的叛主罪,因为骄傲反过来倒应当是悔的对象。一个人怎么会有能力去理解这样的事情并且觉得这似乎是可以接受的,我弄不懂;但反过来,大多数人倒也是会用这同样的说法来说及我的看法。

    在我的生命中,这也许是我第一次去做某种我认为是毫无意义的事情。我曾做过许多也许会被大多数人看成是毫无意义的事情;这不曾困扰我,因为这完全可以是由于他们既没有理解力去设身处地去为自己想象各种极端,也没有勇气去让自己到各种极端中去冒险,而在这些极端之中有着我的生活。我也曾做过许多让我在事后视作是愚蠢的事情,尽管在悔(Angeren)对我进行检视的时候,它不考虑任何藉口,然而,这对于我却总还是一种类型的安慰:在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并没有将它们视作是毫无意义的。我没有能力去将这样的一些任务看成是整个人类的未来[488]或者看成是时代所要求的,[489]我是绝对地把精神集中在我自己身上。在“那正确的”对于我来说变得可疑的时候,通常我就会向我自己高声说出我的名字,并且在后面加上:一个人会死,一个人会变得不幸,但是,一个人生活中的意义却是他所能够保存的,并且,他能保存对理念的忠诚。现在,这成了过去。谁之过?别人可能会说:是她的,你不过是在她的裙下被她控制。然而我却不会说这话,因为我通常避免这一类毫无意义的谬论,说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事是由另一个人造成的。我倒还是宁可说,这是我自己造成的。这辜是我的,它是我的弱点,并且,这麻烦是:我的理解力为我担保了,这在有限的意义上对她是有好处的,而与此同时,我的同情则更想要在无限的意义上爱她。[490]这关系使得我屈辱,而现在,不管她是否阅读我的那些信件,不管它们是不是对她发生作用,现在她打败了我,以一种使我沮丧的方式,她打败了我。

    五月二十一日。午夜。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所罗门说。[491]好吧,就这样吧,如果根本就没有什么事情发生的话,那就更糟。单凭这观察我就使自己确信,如果我去找什么人来分享私密,会是多么荒诞。是的,如果我的痛楚有着丰富的波折、丰富的场景变化和道具变化,那么它就会有兴趣感。[492]但我的痛苦是单调无聊的。确实,我仍不断地处于这一乌有的说明部分(Expositionen)[493]之中,这场景毫无改变,仍是同样的场景。

    假如我为打发时间而旅行,per mare tristitiam fugiens per saxa per ignes!(拉丁语:逃离沉郁,穿过大海,穿过礁石,穿过火焰),[494]然而不行,这不可能。我仍应当保持完全的安静。一次旅行,她很容易就会知道,这旅行可能会打扰她并且使她进入一种幻觉:我在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之后有了变化。但是,分配给她的时间必须是尽可能少;我只希望,[495]一种治理[496]会常常把我们的道路引到一起,因为看见我能够使她受益,由此她能够有机会让自己确定,我在这里并且在生活上没有变化,因而我没有处在一个陌生的国家————可能想着她并且可能有着乡愁。如果我要去旅行的话,那么,我应当在很早以前就离开了,给出一个虚假的旅行日程,并且突然回来。也许这样就会让她觉得,这一突然性与她有关,直到她看明白,这其实与她无关;这样的话会对她有好处。但是做这种事情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钟敲了一下。这无告无慰的时间点!因为,无论如何,十二点的钟要敲很多下,一个人就留意了,这是在给出时间;两点钟也算吧;但是一点钟只敲一下,这是对永恒的宣告。如果有着这样一种惩罚之永恒,那不幸的人想要为某个人痛哭,那么,人们必定会转身避开他,因为他不仅仅是不幸的,而且他的痛苦也是无聊乏味的;如果不是无聊乏味的话,那么无疑就会有人向他表示同情。

    就我而言,我不想要得到任何人的同情。上帝在天上不因为无聊乏味的事情而觉得厌恶。祷告应当是义务,祷告应当是有好处的,应当有三个原因,也许甚至是四个原因。我没有意图去让任何人不具备他自己的原因,他也完全可以保留这些原因,只要我保留着这个:敢于像去做某种激动人心的事情一样地去祷告,乃至你可以在一种比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更深刻得多的意义上说,惊奇是认识的出发点。[497]从这个角度看,我对许许多多论证和十六[498]个理由没有任何信任感;如果给出规定让“得到许可去祷告”有一个代价,也许会更好,也许就会出现对祷告的更大需求,尤其是考虑到那些受过教育的人们(因为祷告对于贫困的人们,不幸者们以及简单者们是一件更容易的事情)。如果尘世的爱的情形就是寻找私密的话,那么这就更是祈祷的情形了,它最想要的是孤独,并且尽可能地隐蔽,以便既不被人打扰也不至于因为自己被打动时的情绪而烦扰别人;你也不需要有一个对此的见证者,而这样的见证者也没什么大用处。一个以隐蔽的身份旅行的王公,他可以在任何一瞬间去掉这种隐蔽,我觉得祈祷的情形也是如此:祷告者的外表是一种隐蔽身份,固然他不能为成为一个世俗的钦慕(Beundring)的对象而去掉这隐蔽身份,但是他能够揭开这种隐蔽,如果他在祈祷之中上升到无限而进入一种新的惊奇(Forundring)的话————他惊奇地发现:诸天之上的上帝是唯一的一个不厌倦于倾听一个人的衷诉的听者。这一神圣的惊奇则又会阻止祷告者去考虑他现在是不是会得到他所祈求的东西。如果一个人在恋爱中期待着想要知道是否有回报,那么这就不是美丽的恋爱,尽管他看到了很好的回报,这恋爱也不是幸福的恋爱。祈祷无疑也不是为“计较上帝的对错”而被设计出来的,相反,祈祷是一种被仁慈地赋予每一个人并使得他更高于高贵者的恩典。但是如果一个人理解,一直到他进入钦慕,是的,一直到他的理解力在钦慕之前遇难崩溃,[499]————如果他理解,这是一种恩典,那么在估量之下,各种论证也就不再是必要的了,因为只有对于可疑的东西,我们才推荐对之使用论证。每一种外在的反思eo ipso(拉丁语:恰恰因此)取消祷告,不管是这反思在瞥视着现世的好处,还是这反思停留在个体自身以及他与其他人的关系上。比如说,我们可以设想一个人,他如此严肃,乃至他无法在自己心中为自己祷告,而是必须站出来通过自己的代祷和自己作为祷告者的榜样来为教堂里的全部会众带来好处;同样也有一些人,如果他们不是在教众大会上讲话的话,他们就无法说话,而沃尔梯苏毕托女士则只有在听见马鞭抽打声之后才能够骑马。[500]

    但是她,她!如果她自己不愿在自己的内心里明白而宁可去寻求有限[501]的安慰的话,那会怎么样啊!如果一个人没有让自己的灵魂散布在对于张三李四或者全人类的漫无边际的忧虑之上,而只敢在孤独之中表达对自己的忧虑,就像一种“与空气斗拳”,[502]并且不敢去做所有那一类固然在更高的意义上是一种乌有但却顺心地缓解着痛苦的事情,那么对于他,一切就是沉重的。

    五月二十二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笑是并且继续是最好的勘探手段。她也一起笑着,然而,随后她无法再笑下去,然后,她的笑竭尽了。这样,她还是没有无限的激情,而只是有着一定程度上的激情。这时,我打了个颤,因为我知道接下来的是什么,然后各种祈求和眼泪就会来临,但是我的喋喋不休尚未疲倦,这一切就不受影响地继续着。

    在最敏感的神经所在之处被捅上一刀,这是可怕的,但更可怕的是,在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同时甚至都不敢改变表情,相反还不得不完全平静地坐着继续闲聊下去。

    今天,只有十分钟时间,我是严肃的。我的意图是,我每星期这样地做一次。带着平静,我对她说:“终止吧,断掉吧,你是忍受不了长时间与我在一起的。”但是随即她的激情就最剧烈地燃烧起来,她宣称,她宁可忍受也不愿意不见我。这只是一次激情的爆发,它的剧烈度恰恰向我展示了,我的处理方法将会有助于帮她从搁浅的地方解放出来。

    五月二十五日。午夜。

    回想她,是我所不敢的。如果死亡把我们分开,就像它把相爱者分开那样,如果她和我断开了关系,那么,我就敢回想那些美丽而可爱的东西,回想那对于我们来说曾是幸福的每一个瞬间。于是,在春天于少年情怀之中吐芽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她;在树叶密集地构成荫影的时候,我就会休憩在对她的回忆之中;在夏雾聚集的夜晚,我就会看着她的画像,在宁静的湖边,在灯芯草沙沙低语的时候,我就会回忆,在海岸边,在轮船到达的时候,我就会让自己以为,我将碰上她,直到单调的波浪把我摇进回忆;在我从前的老咖啡馆,我会寻找它的痕迹,并且经常,经常欺骗我自己,就仿佛我在走向她。但是我不敢;对于我,不存在季节的变换,正如对于我不存在变换,回忆不在我的手上盛开,它就像一道落在我头上的审判,或者像一个我无法确定地知道其意味的神秘标志。亚当敢回忆伊甸园吗?[503]难道他敢吗?在他看见自己脚前的荆棘和蒺藜[504]时,他敢对夏娃说:不!在伊甸园里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在伊甸园里,哦!你记得吗?亚当敢这样做吗?我更不敢。

    五月二十七日。午夜。

    忘记她?这是不可能的。我的大厦倒塌了。那时,[505]我是沉郁的,但是在这种沉郁之中我是一个狂热的梦想者,我青春时代的那个关于“我毫无用处”的无告无慰的想法也许只是梦想的形式,因为我要求理想性,在这理想性之下,我瘫倒。我想要把这一秘密藏在我自己心里,在这秘密之中有着一种热情,这热情固然使得我不幸,但也为我带来无法描述的幸福。太早了,我过早地以为自己看出了,人们在街巷里找到的这种热情不是我愿意与之有关的那种类型。这样,我想要使自己的外观看上去冷漠而无情,以便不去与那涂脂抹粉的或者自我欺骗的世界有任何关系。这是一种骄傲的想法,这是一个沉郁的人能够想到的。但是,即使人们高声对我喊,说我是一个自私者,我仍不愿让任何人来向我展示他是对的我是错的。现在,所有这种状态都被扰乱了,我被解除了武装。我本来想要以魔法召出一种伪装,现在我被囚禁在了这伪装里。我确实是恶劣地对待了一个人。尽管我对此有不同的理解,尽管我很确定:就像太阳总是从东方升起,我也总是想让激情梦想站在我这一边,不管我做什么;————但我却无法使得自己有可能让任何人理解。

    治理[506]抓住了我。我的存在的理念曾是骄傲的,现在我被碾碎了。我也知道这个。我能够对别人隐藏起这个,但是我在我的存在里失去了真正的实质,我失去了欺骗性外表背后安全的驻足之地,这是我再也无法重新赢得的,而且恰恰是我自己不得不阻止自己去重新赢得,因为我的骄傲仍然存留着,但它已经不得不referre pedem(拉丁语:收回自己的脚)并且还有着自己的任务:永远也不原谅我自己。现在,只有以宗教的方式,我能够在上帝面前让自己有可能理解自己;而相对于人众,误解是我所说的外国语言。我曾想要拥有这样的力量,能够在任何我想要表达的瞬间里让自己在“那普遍的”之中表达出自己,现在,我没有了这力量。

    哦!与上帝达成的理解是有福的;但是,治理,[507]或者我,以这样一种方式设定出对我的误解,以至于我只是不断地被迫回到这种孤独的理解之中,————这也有着其痛楚。[508]谁又会去反复考虑选择一种私密关系呢?但我的选择不是自由的;只有在必然之中交出自己的时候,我才能够隐约感觉到那之中的自由,而在这交出(Hengivelsen)[509]之中又忘记了它。我无法说,如果不是走向你,我还会归从谁[510]呢?因为我无法走向什么人,因为一个人无疑是不能够向误解所具的私密关系去衷诉的;我无法走向什么人,因为我是一个被囚者,误解和再次误解以及再次误解是我窗前的粗铁条;我选择不归从上帝,因为我是出于被迫的状态。然而,随后理解之瞬间就到来了,这时“窗前有着一根根铁条”则又是有至福的,因为这使得理解不会是一种幻觉,不会是某种学会的东西,不会是二手的利润,因为这使得理解不会成为某种喋喋不休的胡扯,因为,我要去对谁说呢?

    本来我的想法是,在我真挚的内心之中以伦理的方式构建出我的生活,并且把这内在真挚性隐藏在欺骗之形式里。现在我被更深地逼回到我自身之中,我的生活以宗教的方式构建出来,并且如此深远地回到内在性,[511]以至于我很难达到现实。

    谁又会想到要在上帝面前觉得自己很重要呢?但是我的关系是一个这样的关系,就好像是上帝选择了我,而不是我选择了上帝。甚至连一个对“是什么”、对“是我在归从他”的否定表达的表象都没有被留给我。如果我不想顺从地承受必然之痛楚,那么我就被消灭了,并且除了与那些处在误解之中的人们在一起之外无处可待。如果我忍受必然之痛楚,那么变化就会发生。

    我永远都无法从我的损失中恢复过来,如果我要去学会承受它的的话,那无疑需要很长的时间。就在我在人群之中走动的时候,我感觉似乎是我失去的骄傲在与我擦肩而过,似乎是我在另一个人的表情里解读出他是在以这样一种方式论断我。然后我会像一个绝望的人那样冲进人群,以便去抓住我丢失了的影子,[512]以便去重新要求它,以便去报复,以便(直到我精疲力竭的倒下)在报复之中安慰我自己。是的,不幸啊!那个女人,她的目光以这样的方式触动了我。一个人还是可以对一个人进行报复的。我知道,如果一个人为自然条件感到愤慨,他的头脑会被各种可怕的想法占据。理查三世能够征服那个女人,她是他不共戴天的敌人,而他使她成为自己的情妇,[513]这样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哦,他为什么这样做,我觉得奇怪?是因为政治策略?是对政治策略的嘲笑,他带着这嘲笑考虑胜利之轻易?是自我考验,因为他带着绝望的快感仔细打量自己的畸形,[514]而通过这种考验他认识到自己有这个能力做国王?不,这是一种对生活的仇恨,他是想要通过精神的力量去嘲弄那曾嘲弄了他的自然造化,他想要让这自然造化及其所发明的“情欲之爱和对美的爱”也一同变得可笑,因为他这个受了伤害的人,他这个畸形人,他这个绝望的人,他这个恶魔,他想要证明,不管语言和所有生活的法则怎么说,他还是能够被爱的。于是他明白了,于是他发现了,有着一种对这女人确定地起着作用的力量,这力量就是虚假和谎言————在它们带着狂野的热情火焰、带着快感的不健康的刺激,但也带着理智的冰冷(正如最烈性的酒是用冰冷冻着被端上餐桌的)发出声音的时候。他自己恨,但他却唤出情欲之爱,尽管这女人不爱一个这样的人,而是对他有着厌恶,并且只是在昏晕并且是差不多失去知觉的时候才瘫倒在他的权力之中。有着这样一种恶灵,它支付很高的定金————对各种超人力量的预先感觉,[515]并且,他用幻影来引诱,让人觉得仿佛一种疯狂的报复是挽回自己的骄傲和捍卫自己的荣誉的真实道路。这条路径必定是沉重的,尽管它是可能的,而回归的路要跨过无底的深渊(这深渊也在时间之中区分着善与恶),这是一种从“通过恶的力量而以一种超自然的尺度存在”到“在悔中作为乌有、全然无有、比乌有更卑微”的过渡。

    “什么是荣誉?”福斯塔夫说,“它能够装一条腿吗?不。它能够装一条手臂吗?不。Ergo(拉丁语:所以)它是一种幻觉,一枚画出来的盾徽。”[516]不,这一Ergo是完全不对头的;因为,如果在你赢得它的时候它无法做任何这些事情,如果在它丧失的时候,它会做出与这些事情相反的事:它能够弄掉一条腿和一条手臂,[517]是的,它能够比人们在俄国的做法更恶劣地虐待你,并且把你送往西伯利亚。[518]如果它能够做这些,那么它当然就不是我们幻想出来的东西。因为,走上战场,看看那些阵亡者们;去伤残者医院,[519]去看看那些伤员们,————你绝不会发现一个死者、绝不会发现一个伤者是像那丧失了荣誉的人那样地被虐待。

    于是,这理解就到了那些铁条栅栏里面。荣誉的原野[520]在那里?一个人带着荣誉阵亡的所有地方,都是荣誉的原野。但是,如果一个人宁可失去荣誉并且把荣誉给予上帝,也不愿意带着荣誉偷偷地从人生里溜过,那么他就也是阵亡于荣誉的原野。如果有新的天和新的地可期待,[521]那么就也会有新的荣誉。哪怕我是死在任何人做梦都想不到会是“荣誉的原野”的地方,哪怕我被埋葬在无荣誉者们的墓地,[522]然而,如果有一个单个的人,也许他沉浸在其它想法中走过我坟墓,如果他突然停下,为我说出这样一段悼文:“这个人怎么会躺在了这里,难道一个人就可以这样没有污点地与这些无荣誉者们躺在一起吗?他可是带着荣誉躺在这里的……”,于是我就不想再要求什么了。我将清晰并且比我生命危机更具决定性地想象这情景。设想一下,抹大拉的马利亚[523]在自己的耻辱中没有任何同知者,她本来可以带着自己荣誉悄悄溜过这一生,她本来可以,在死亡中,额上佩戴着桃金娘花环,[524]溜出这个世界;我觉得,她是通过自己的勇气赢得了另一种荣誉,她躺在死亡之中,不戴有桃金娘花环,比戴着这花环的更高贵。

    以同样的方式,我也觉得:一个人,他承认他开始了他所无法完成的事情,这样,他并没有失去自己的荣誉;相反,比起另一种情形,也就是说,如果他很便宜地拿到了他愿付出一切代价才敢拥有的东西,如果他作为一个女孩的恩人悄悄溜过了这一生,甚至不敢向自己承认自己是一个更谦逊的人(其实他唯一想要作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更谦逊的人),而不是在这女孩青春蓬勃地对自己有着过高的估计的同时珍惜她、在她消沉地过于低估自己的时候珍惜她,并且在他能够以很低的代价成为她的丈夫的时候作为她的欺骗者而高度尊重她,————相比之下,他倒是更好地保存了自己的荣誉。我觉得,感恩者对他的祝福就像是一种嘲笑,关于他与她的关系的令人尊敬的名称就像是一种可厌憎的东西,相反,语言和愤怒对他行为的最苛刻的判定则是一种对荣誉的复原。

    五月三十日。早上。

    一年前的今天。难道她不可能取胜并且让自己的愿望得以实现吗?让我们看。我的困境在于:我的整个生命观,它不是凭空冒出来的突发奇想,相反,它对于我的个体人格是本质性的,但是,它被否决了。我无法变得幸福,她无法变得幸福,我们的关系无法成为一场婚姻。她无法变得幸福吗?如果这是她自己如此充满激情地想要的,这该怎么说呢?但如果存在着“她是否理解她自己”的问题,激情又能够帮上什么忙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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