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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吃清茶放懷談戲劇 游勝地無意得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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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是一個大梨園,梨園是一個小天地。上下幾千年,縱橫數萬里,男女賢愚悲歡離合,哪一個人,哪一件事,能逃得出梨園內扮演的光景?雖說有久暫之分,但從有識的眼光看來,富貴功名不過石火電光,酒色財氣也如夢幻泡影,比那梨園子弟優孟衣冠又相去幾何!?上下幾千年,縱橫幾萬里,既有史冊記那過去的陳跡,梨園這一部分也有些奇奇怪怪的話柄,豈可就任其湮沒!這就是觀劇道人和作劇先生寫這部梨園外史,不能不費一番筆墨的原因了。

    觀劇道人久住北京,是漢朝太丘長的後裔。他父親位至公卿,遇著國家大亂,勤勞王事,竟以瘁疾身亡。道人自此便抱了個不願為官的主義,每日只在家閉戶讀書。但他父親存日,曾說看戲這件事雖是小道,卻能增長人的知識,所以道人對於吃喝嫖賭一概不為,閒來只到戲園中走走。有一天,看了一出新劇,覺得穿插緊湊,情節新鮮,問起朋友,方知是作劇先生的手筆。道人便去拜訪這位先生。見面之後,方知這位先生是東吳名家,和晉代河陽令是千百年前的同族。這先生滿腹文章,一身仙骨,也是喜歡看劇,認識了許多梨園人物,才給他們編了些新奇劇本。兩人談了一日,甚是投機,便訂了交。從此以後,時常會面。

    這日閒暇無事,二人同往南下窪子窯台品茶。這南下窪子,在宣武門外迤西往南,一片曠野,荒塚壘壘,多半是妓女埋香之所。這個地方,除了弔古的幽人和調嗓的伶界之外,人跡輕易不到。這窯台先前原是燒窯的所在,後來荒廢,改了一座小小的茶坊,後面蓋了幾間茅屋,就是茶主人老王的住家。他帶著妻兒,賣茶度日,兒子小王幫著他忙,沏沏茶水;兩個女兒也還不大。那時節生活簡單,倒也無憂無慮。當日,道人和先生走了進去,老王見是主顧,少不得過來周旋,見道人是白淨長臉兒,帶著一副茶力克眼鏡,真如玉樹臨風,莊嚴華貴。先生是黃白淨長方臉兒,目光炯炯,須黑且清,好像天馬行空,卓犖不群,衣裳雖不華麗,氣象極其清高。老王知道決非俗客,連忙讓坐,沏了一壺上好的香片,小心伺候。只聽先生說道:「這兒倒還清雅,比著新新世界、城南遊藝園強得多。」道人道:「是的,那種地方,原是士女的媒合所,我向來不願意去的。」先生歎了一口氣說道:「北京的風俗,本是極淳樸的,想不到如今竟會沾染上海的淫風。就拿梨園說吧,舊日注重聽戲,後來改了捧角。二三十年前還捧的是老生,如今專捧旦角,還不是一個憑據麼?」道人點了點頭,說道:「誰說不是呢!我以為伶界一門,不但關係於社會,並且影響於政治。前清公伯王侯,往往粉墨登場,以鬚眉而裝巾幗。就是民國的達官貴人,很有幾位與旦角呼兄喚弟。久而久之,他們耳濡目染,也儘量作閹然之媚與齲齒之笑,好像都帶著幾分女性。人材如此,天下安得不亂!」老王雖然是個粗人,聽了這番議論,也覺得津津有味。

    老王正在出神之際,忽地背後有人把他衣服扯了一下,不由得嚇了一跳。回身一瞧,原來是他八歲的大女兒,手裡拿著一支桃花,笑嘻嘻的說道:「爹呀,你瞧這花兒好不好?」老王道:「好。是哪兒來的?」女孩兒道:「我到南邊花園去玩兒,三大爺送給我的。」老王知道是岳雲別業的門房李三給的,也就不言語了。屋子裡面嚷道:「麻丫頭,快來吃飯吧!」女孩子聽見他媽呼喚,連忙答應飛跑進去。道人和先生見此光景,知道天色不早,付過茶鈔,起身待走,忽的回頭看見台上供著一尊火神,卻沒有鬍鬚。先生問道:「這明是火神爺,怎麼沒有鬍鬚?」老頭搶著說道:「先生們不曉得,這內中有個原故。當初同治年間,宮內失火,這位火神到宮中護駕。主子見他相貌猙獰,用手一揪,就把鬍子揪了去了。二位不要笑這地方窄狹,這位神道實在顯應的很。」二人聽了哈哈大笑。道人道:「這真是齊東野人之語,不足為憑。我記得《江西通志》載著景德有個姓童的窯戶,燒窯不成,下在獄裡。他有個十七歲的兒子,叫作童賓,跳火而死,窯才燒得,把他父親救出獄來。後人敬他是個孝子,塑像供奉,作為窯裡的火神。所以大凡窯裡的火神,是沒有須的。」二人一路說著,就揚長去了。

    從此之後,窯台一帶,時常有這兩位的蹤跡。老王見他們和藹可親,伺候得越發慇懃。有一天,老王說道:「我有一件事,要向二位先生領教。」先生道:「什麼事?」老王道:「近來的物價,樣樣昂貴,我一家大小五口,單靠著賣幾碗清茶,實在有些支持不住。我這兒的茶座,每天早起,不是梨園行的老闆們嗎?我的男孩子小王,天生一副啞嗓,這碗飯是吃不上的;我想叫我兩個女孩子學戲,不知道可辦不可辦?」先生道:「這件事我絕端不贊成。為什麼呢?女孩子靠著唱戲發財,固然是有的事,但是引起社會上一般人的貪欲,固此有拐賣女孩的,有戕賊女孩的。出了一兩個劉喜奎、鮮靈芝,遂使平白無辜的女孩子受罪的何止千萬!道兄,你說是不是呢?」道人道:「從人道主義這方面說,無怪你要反對;但是依我說,這件事也未嘗不可辦。老王的女兒,是他自己親生的,拐騙一層當然提不到。至於學戲不成,加以毒打,把女孩子糟塌死的果然也有,但是如果教師的性格溫和,或是老師來家就教的,斷不會發生這種慘史。我還有一層思想,中國女子往往倚賴男人的多,自食其力的少,實在是一宗大病。唱戲也是一種藝術,如果女子專門注重藝術,不以色相惑人,何嘗不是自立之道?」先生連連鼓掌,說道:「你這番議論高明得很!」便對老王說道:「王掌櫃,你一準叫你女兒學戲去吧,只是教師一層,你得要仔細選擇不可大意。第一要品行好,第二要脾氣好,第三要能耐好。三樣並起來說,總是老年人為宜。若拜少年人為師,就算他是個紅角兒,能耐未必真好;就算他能耐好,肚子寬,但他既是個紅角兒,斷沒工夫細心教授。再者少年人好色的多,萬一那個人品行不佳,把你的女兒禍害啦,拐跑啦,這不是害苦了你嗎!新近有個二十多歲唱花且的,是槓頭的女婿,只為教坤角教出肚子來,弄得自家女人同他離婚。你總該曉得?」老王連聲稱是。

    過了幾天,老王便同茶座兒裡的梨園商議。有那老成的答道:「你這麻丫頭,只可學個花臉,那個小的,倒可以本來面目學個旦角。」老王遂由他介紹了兩個教師。那個教花臉的,叫做屈兆奎,小名兒叫狗和尚,是戲班裡多年的碎催,能力頗看得過,年紀在五十以上。這教旦角的,實在一時請不著有年歲的人來,只好找了一個二路青衣,叫做唐秀亭。雖只二十七八歲,為人卻甚老成。二人與老王見面之後,聽了聽兩個女孩子的嗓子。大的聲音宏亮,小的聲音嬌細,知道都能夠得上學戲的材料,自然一口允許。當時議定每天多少鐘點,幾年出師,上台後如何酬師。雙方同意,立了一張字據,就請岳雲別業管門的李三簽字作證。從此這兩個教師常到窯台盡心教導,不必細表。

    掉過筆來再說作劇先生,他是某部裡的一個閒曹,浮沉冷署,十年未遷一官。平常人處了他的境地,少不得要搔首問天,牢騷滿腹。他卻處之泰然,絕無怨天尤人之意。他常說:「凡關於世界物質上的事情,全是虛幻,只有個人的精魂,必須修養。」又說:「天心仁愛,人必當以仁愛為心,各以能力救濟社會,方合上天生人的本意。若徒為個人身家利益計,便是虛度此生,辜負天意。」持論如此,他的胸襟如何就可想而知了。他住家在西華門的南面租著三間屋子,淨幾明窗,大可容膝。門外一片空場,場的西面,排列著七八棵的老樹,虯枝攫人。空氣清潔,倒象中央公園的縮影。那天清早,先生正在場上散步,忽然西邊來了一輛人力車,車上坐的,正是他同衙門的吳勁侯。即忙迎上前去,勁侯早已下車,說道:「你的地方真不好找!車夫又是生路,我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此地。如今見著了你,我就不怕啦!」先生笑道:「我袖裡的陰陽有准,知道你鑾輿下降,所以特地在門外親迎。」勁侯道:「胡說!」二人說說笑笑,進了大門就在客堂中坐下。

    先生道:「今天你來找我,有什麼好事?」勁侯道:「一來賀你喬遷之喜,二則王琴在中和園頭天上台,還有一出新編的《緹縈救父》。你既是劇本製造家,正該去領略領略。恰巧今天又是星期,所以我想約你出去,先到致美齋吃飯,回頭就到中和園聽戲。你說好不好?」先生平素不大愛聽坤戲,但見勁侯十分高興,不便駁他,答應了一聲「好」。當時就一同出來,僱了兩輛洋車,出正陽門,奔煤市街,不多一刻,早到了致美齋。店裡的伙計見是熟客,即忙笑臉相迎,讓進雅座。勁侯料定開戲尚早,叫伙計沏上一壺龍井,品茗清談。先生道:「方才你說的王琴,我從沒見過這個名字,難道說就是王克琴的簡稱嗎?」勁侯搖手道:「不是。就是喜彩琴,她也姓王。」先生道:「此人色藝如何?」勁侯道:「藝,我是外行,不敢贊一詞;色,各人有各人的眼光,我也不加褒貶。回頭你瞧著,再說吧!」先生道:「你這個人真滑透啦!分明是你的意中人,卻說得落落大方,不著邊際。」正說到這裡,伙計上來,問要什麼菜,二人隨便點了幾樣,不過是燴鴨條、腰丁腐皮、燒魚頭、冬菜川鴨肝之類。

    飯罷後,日光晌午。二人步出飯館,慢慢的走到糧食店來,只見中和園的門首,車水馬龍十分擁擠。走進裡面一瞧,池子裡的前幾排,早已坐滿,勉強在後排找了兩個座位。那時節八月中旬,天氣本來炎熱,加以人氣熏蒸,還有看座的同一班作小買賣的,擠出擠進,先生甚不舒泰。可是礙於朋友情面,不便走去。台上唱到第三齣戲《三疑計》,扮李月英的上場,池座裡面突起了一聲怪響,把先生嚇了一大跳。停睛細瞧,原來前三排上,坐著三五個少年,又是拍掌,又是喝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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