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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性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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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说什么好。我试图笑着同她解释————我说话同危重病人那般声音低沉,我的喉咙疼痛难忍。

    “你为什么要吻我的手呢?你知道。我底子里是龌龊的。”

    一想到她无能为力,我几近哭泣。我挺不过去了。

    她只是答道:

    “我知道。大家都知道您的性生活不正常。而我,我就觉得您特别不幸。我太笨了,太爱笑了。满脑子尽是些傻念头,可自从我认识了您,自打我听说了您的癖好,我就想,有些人之所以有上不了台面的癖好……像您……或许就是因为他们太痛苦。”

    我久久地望着她,她也静静地看着我。她看见泪水止不住从我眼里淌下来。她没那么美,但既温暖又单纯:我从没想过她竟真的这么单纯。我告诉她我很喜欢她,我还说,对我而言,一切都变得很虚幻:也许————说到底————我没有那么不堪,但我依然是个迷途者。即刻死掉反倒更好,正合我意。我被彻底耗尽了,被高烧,被一股深不见底的恐惧耗干,所以对她我什么也解释不了;况且,我自己也什么都不明白……

    然后她突然近乎失控地冲动道:

    “我不要您死。我会照顾您的,我会的。我多想让您活下去……”

    我试着说服她:

    “不。你救不了我,再没人可以了……”

    我对她说的话如此真诚,我的绝望如此真切,末了我俩都沉默了。她不敢再说话。那一刻,她的存在于我变得恼人起来。

    经过这番漫长的沉默,有个念头开始在我体内翻腾,一个愚蠢的、邪恶的念头,仿佛突然间,我的体内有了生命,甚至是,在当时的情形下,更甚于生命的东西。于是,我备受高烧煎熬,带着发狂的怒火对她说:

    “听好了,格泽妮,”————我开始喋喋不休,我没来由地怒不可遏————“你这是陷进文学的冲动里去了,你肯定读过萨德,你肯定觉得萨德妙不可言————就和其他人一样。那些萨德的崇拜者都是骗子————听见我说的了么?————骗子……”

    她默默地看着我,不敢开口。我接着说:

    “我烦躁,我愤怒,精疲力竭,词不达意……可他们为什么要对萨德这么做呢?”

    我几乎是嘶吼着:

    “他们吃了狗屎吗,是还不是?”

    我宣泄得歇斯底里,一刹那竟有了直起身的力气,我扯着嘶哑的喉咙,边咳嗽边咆哮:

    “人人都是奴才……要是其中一个有了主子的样子,其他人就会因此骄傲得要死……可是……从不低头的家伙都被关在牢笼里、埋在地底下……这些人的枷锁与死亡,就是其他所有人的奴性……”

    格泽妮轻轻用手抚上我的额头:

    “亨利,求求你,”————那一刻,俯身向我的她,竟成了受难的仙子,她近乎低沉的嗓音里流露出不期的激情,灼烧着我————“别说了……你太激动,不能再说话了……”

    说也奇怪,我病态的躁动竟迎来一阵平静:她陌生而有穿透力的嗓音为我带来半是幸福的麻木。我望着格泽妮许久,不说话,只是对她微笑。我看见她白领子的海军蓝真丝长裙,浅色的丝袜和纯白的皮鞋;她身材纤长,被裙子勾勒得漂亮;梳理整齐的黑发衬得她脸色鲜亮。我后悔自己现在病得如此严重。

    我坦诚地对她说:

    “我很喜欢今天的你。我觉得你真美,格泽妮。你叫我亨利的时候,你用‘你’来称呼我的时候,我觉得真好。”

    她看来很幸福,甚至欣喜若狂,但也焦虑不堪。混乱中,她在我床边跪下,吻了我的额头;我伸手探进她裙下的双腿间……我依然精疲力竭,但没那么难受了。有人敲了门,没等回答,老女佣就走了进来,格泽妮飞快地站起身。她假装在看一幅油画,样子有点儿疯,甚至有点儿蠢。女佣倒也是一副蠢相,她拿来温度计和一碗汤。老妇的愚钝让我消沉下去,重又跌回颓唐里。上一刻,我手中分明还是格泽妮光洁的大腿,这一刻,一切都动摇了。我的记忆也一道摇摇欲坠:现实裂成了碎片。余下的只有灼热,灼热在体内消耗着我。我自己插的温度计,我没有勇气叫格泽妮背过身去。老妇已经走了。格泽妮呆呆看着我在被子下摸索半天,直到把温度计插进去。我猜这可怜的姑娘看我时肯定是想笑的,但笑的冲动到底折磨着她。她看来已经失了神:站在我面前,慌了神色,乱了头发,浑身通红;脸上显然还带着情动之色。

    我比昨晚烧得更厉害,对此我嗤之以鼻。我在微笑,可我的笑容明显怀着恶意。这份恶意实在难以承受,我身边的人竟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表情。这回轮到我的岳母来问我发烧的情况了,我没回答,只说她的老相识格泽妮要留下来照顾我。她要是愿意可以睡在埃迪特的卧室。我用嫌恶的口吻说完这事,然后又不怀好意地盯着两个女人微笑起来。

    我的岳母本就为我对她女儿造成的伤害而对我心怀恨意,更别提有违礼教之事也每每让她痛苦。她问:

    “您真的不要我发个电报把埃迪特叫来吗?”

    我嗓音沙哑,语调冷漠,像个恶人明白自己越是作恶就越能掌握局面,我答道:

    “不,我不想。只要格泽妮愿意,她就可以睡在这儿。”

    格泽妮站着,几近浑身发抖。她用牙咬紧下唇好不哭出声来。我的岳母模样滑稽。她的脸色颇合时宜。她迷茫的双眼透出无措与慌乱。这同她木然的姿态搭在一起实在糟糕。最后,格泽妮结结巴巴地说她要去拿她的东西:她走出卧室,一句话没说,没瞧我一眼,但我知道她克制着哭声。

    我笑着对岳母说:

    “只要她愿意,就让她见鬼去吧。”

    我岳母追上去送格泽妮到门口。我不知道格泽妮听到没有。

    我是人人得而践踏的垃圾,我的恶添上命运的恶。我在脑中呼唤不幸,而我就要死在那不幸里;我形单影只,我胆小懦弱。我不让人知会埃迪特。那一刻,我觉察到自己身上的黑洞,我意识到我再也不能将她紧紧拥在胸前。我耗尽所有温柔一遍遍呼唤我的孩子,他们不会来。我的岳母和老女佣在我身边,实际上,她俩无论哪一个,都煞有介事,像是准备好要洗净一具尸体,要绑紧他的嘴巴免得它可笑地张开。我越发易怒;我的岳母给我打了一针樟脑油,但针头钝了,这一针给我带来巨大的疼痛。这没什么,可除去这些不值一提的恶事,我也没什么好期待的了。后来,一切都远去了,甚至是痛苦,而痛苦是乱七八糟活这一遭留在我身上的印记……我预见某个空洞的,某个黑暗的,某个充满敌意的、巨大的东西……那不再是我……医生来了,我没走出虚弱的状态。他们尽可随意听诊或触诊。而我要做的只有忍受痛苦、恶心、卑劣,只有比我能指望的更长久的忍耐。他们几乎没说话,他们甚至不打算用废话把我拉回来。第二天早上,他们又来了,但该做的事必须完成。我必须发电报告诉我妻子。我已经没办法拒绝了。

    6

    阳光洒进我的卧室,径直照亮我鲜红的被单,两扇对开的窗。那天早晨,某个轻歌剧女演员敞着窗子在家里尖声高唱。尽管颓丧,我还是听出了奥芬巴赫《巴黎人的生活》(13)里的调子。乐曲一句句转过她年轻的嗓子,发出幸福的响声。唱着:

    还记得吗我的美人

    叫那名字的男人

    让-斯坦尼斯拉斯,弗拉斯卡塔男爵(Jean Stanislas,baron de Frascata)

    我的处境让我相信,我听见对某个问题不无讽刺的回答,这问题飞快地掠过我的脑海,走向毁灭。漂亮的疯姑娘(我从前见过她,甚至还渴望过她)还在唱,显然是为着热烈的欣喜而兴奋不已:

    上个季节,有人

    应了我的祈祷,

    在盛大的舞会上对您把我介绍!

    我爱您,我爱,这当然不用说!

    您爱过我吗?我什么也不再相信。

    现在写来,来势凶猛的喜悦让我脑袋充血,失控得简直要自己唱出声来。

    我对待格泽妮的态度让她绝望,但绝望中她还是决定至少留在我身边过夜。那一天,格泽妮将毫不迟疑走进这间洒满阳光的卧室。我听见她从浴室传出的水声。这个年轻姑娘可能没弄明白我最后一番话的意思,对此我并无遗憾。比起岳母我更喜欢她————至少我可能拿她做个临时消遣……我可能要她帮我拿便盆,这个念头让我停住了————恶心她倒无所谓,可我自觉现在这样子很难堪;被迫让个漂亮女人帮着在床上解决,还有恶臭,我可受不了这罪(到时候,死亡或许让我恶心到害怕;但我八成会渴求它)。前一晚,格泽妮是带着行李回来的,我拉下脸,咬着牙呻吟。我装作撑不下去,一个字都说不了。我气急败坏,最终还是和她搭了话,愈发不加顾忌地装腔作势起来。但她什么都没看见。她时不时进来一趟,她自以为一个爱人的呵护才能拯救我!她敲门时,我设法坐起身(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似乎没那么难受了)。我应声道:“请进!”我的声音几乎是正常的,甚至有点儿庄严,好像我在演个角色。

    一见她,我又稍稍沉下声音,用悲喜剧般的腔调失望地补充:

    “不,来的不是死亡……只有可怜的格泽妮……”

    迷人的姑娘睁着圆眼睛看她所谓的爱人。她不知所措,跪倒在我床前,轻柔地喊着:

    “你为什么这么残忍?我多想帮你康复。”

    “我想的只是,”我带着得体的友善回答,“现在,你能帮我剃胡子。”

    “你可能会累着吧?现在这样不行么?”

    “不行。没刮胡子的死人可不好看。”

    “你为什么要让我难过呢。你不会死的。不。你不能死……”

    “你想想我都在忍受什么……

    “要是每个人都能事先想想……不过等我死了,格泽妮,你就可以尽情吻我了,我不会受苦,也不会惹人厌。我就全属于你了……”

    “亨利!你伤得我那么深,我都搞不清我们俩到底谁病了……知道么,会死的不是你,我很确信,可我呢,你把死亡塞进我脑袋,好像它再也不会离开了。”

    不过一会儿。我迷迷瞪瞪出了神。

    “你说得对。我是太乏了,没法自己剃的,有人帮忙也不行。得打电话叫个理发师来。格泽妮,我说你可以吻我,你可别生气……这就好比我是为自己说的。知道吗,我对尸体有怪癖……”

    格泽妮跪着,始终离床一步远,神色惊恐,她这般看着我在微笑。

    最终,她低下头去,小声问我:

    “你想说什么?求你了,现在把一切都告诉我吧,因为我怕,我太怕了……”

    我笑了。我会告诉她我说给拉扎尔的故事。但那一天更不寻常。蓦然间,我想起我的梦:一阵眩晕里,我毕生所爱之物突然现身,仿佛月光下,鬼魅光芒里一片白色墓碑的墓地;其实,这片墓地是个妓院;墓碑是活的,它某些地方长了毛……

    我望向格泽妮。我带着孩子的惊恐想:母性!格泽妮显然很痛苦,她说:“说吧……现在……说话吧……我怕,我要疯了……”

    我想开口,可我不能。我挣扎道:

    “我得告诉你我的一生。”

    “不,说吧……随便说什么都好……只是再别沉默地看着我了……”

    “我母亲死的时候……”

    (我没了说话的气力。我猛然记起:面对拉扎尔,我没敢说出“我的母亲”,羞愧之下,我说的是“一位老妇人”。)

    “你母亲?……说吧……”

    “她白天走的。我和埃迪特住在她家。”

    “你妻子?”

    “我妻子。我没完没了地哭泣、喊叫。我……半夜,我躺在埃迪特旁边,她睡着了……”

    又一次,我无力再说下去。我觉得自己可怜,要是可以,我会滚倒在地,我会哭嚎,会尖叫求援,枕上的我,如垂死之人,气若游丝……我先说给嘟蒂,然后是拉扎尔……对格泽妮,我本该求她怜悯,我本该伏倒在她脚边……我不能,可我从心底里蔑视她。她继续笨拙地哭诉、乞求着。

    “说吧……可怜可怜我……和我说话……”

    “……我光着脚,战栗着走进走廊……我在尸体面前发抖,我害怕,也兴奋,激动到发狂……我不能自已……我脱下睡衣……我自己……你懂的……”

    尽管病入膏肓,我依然微笑着。格泽妮在我身前,低着头,几近崩溃。她的动作很艰难……可是,仿佛永无尽头的几秒过后,她抽搐着,还是屈服了,她任由自己跌下去,无力的躯壳瘫倒在地。

    我发了狂,我心想:“她真可恨,时候到了,我会一路到底。”我吃力地挪到床边。这费了我很大工夫。我伸出一只胳膊,抓住她的裙边向上掀。她骇人地大叫一声,但没有动:她浑身一阵颤抖。她喘着粗气,脸颊贴在地毯上,嘴巴张开。

    我疯了。我对她说:

    “你在这儿就是为了让我死得更肮脏。现在把衣服脱了:我要像是死在妓院里。”

    格泽妮双手撑地重又直起身,她找回自己炽热而庄严的声音:

    “如果你继续这场闹剧,”她对我说,“你清楚会是什么后果。”

    她站起来,然后缓缓走到窗边坐下。她看着我,非常坚定。

    “你看到了,我会做的……向后。”

    她确实有了动作,一旦完成,就会让她跌进虚无。

    卑鄙如我,依然为这个举动所折磨,它为我身上已然垮塌的一切又添上眩晕之感。我坐起身。我很压抑,我对她说:

    “回来吧。你明白的。要不是我爱你,我不会这么残忍。我也许只是想加倍折磨自己。”

    她不紧不慢走下窗户。神色疏离,因疲惫而面容憔悴。

    我想,我要给她讲喀拉喀托火山(14)的故事。我的脑内当下发生了泄露,我想到的一切都逃我而去。我想说某事,可一转眼,又无话可说……老女佣走进来,托盘上放着格泽妮的早餐。她把早餐摆在一张小独脚桌上。她还给我拿来一大杯橙汁,但我的牙床和舌头都在冒火,我对喝它的恐惧更胜于渴望。格泽妮为自己倒上牛奶和咖啡。我把杯子握在手里,想喝水,又下不了决心。她看出我的焦躁。我抓着杯子又不动口。这显然毫无意义。格泽妮看到了,便要替我拿开。她很急,可笨手笨脚,起身就撞翻了小桌和托盘,餐具稀里哗啦碎了一地。但凡这傻姑娘当时能做出一丁点儿反应,她大概会毫不犹豫地跳下窗去。每一分钟,我床头她的存在都变得更加荒谬。她也察觉到自己不该在这儿。她俯身拾起四散的碎片放回托盘,这样,她就能藏起自己的表情,而我也看不到(但我能猜到)让她变了脸色的不安。最后她用浴巾把泼上牛奶咖啡的地毯擦干。我让她叫女佣再送份早餐过来。她没应声,也不抬头。我看出她不能再向女佣要吃的,但她也不能什么都不吃。

    我告诉她:

    “你把壁橱打开。你会看见一个马口铁盒,里面有蛋糕。应该还有瓶几乎没动过的香槟。酒是温的,但如果你想……”

    她打开壁橱,背对着我,吃起蛋糕,然后,因为很干,她倒了一杯香槟一饮而尽;她又飞快地吃了些,喝掉第二杯,最终关上了橱门。她把一切归到原位。她不知所措,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我该打一针樟脑油了。”我对她说。她走到浴室去准备,又去厨房要了必需品。几分钟后,她带着灌满的针筒回来了。我费劲地趴下,褪去睡裤,露出半个屁股。她不会,她对我说。

    “那么,”我对她说,“你会弄疼我的。最好还是叫我岳母……”

    不等我说完,她果断扎下了针头。扎得再好不过。这个在我屁股上打了一针的女孩的存在越发使我困惑。我带着疼痛设法转过身。我的羞耻心分毫不剩,她帮我提好睡裤。我想让她再喝点酒。我没那么难受了。我告诉她,她最好去橱里取个杯子和酒瓶,放在身边,多喝几口。

    她只说:

    “如你所愿。”

    我想:只要她不停下,只要她一直喝,我对她说躺下她就会躺下,我说去舔桌子她就会去舔……那我的死会有多美妙……对我而言这世上再没有一件事不是可恨的————可恨至极。

    我问格泽妮:

    “你知不知道有首歌,开头是‘我梦到一朵花’?”

    “知道。怎么了?”

    “我想听你给我唱。真羡慕你还可以大口喝酒,就算是这烂香槟。再来点儿吧。你得把这瓶都喝完。”

    “如你所愿。”

    于是她一口接一口喝着,每一口都饮得很长。

    我接着说:

    “为什么你不唱呢?”

    “为什么要唱我梦到一朵花?……”

    “因为……”

    “也罢。不是这首就是另一首……”

    “你会唱的,对吗?我要吻你的手。你真好。”

    她妥协了,唱起歌来。她站在那儿,两手空空,眼睛盯着地毯。

    我梦到一朵花

    永不凋谢。

    我梦到一段情

    永不枯竭。

    她低沉的嗓音饱含深情倾泻而出,又将最后几句打得粉碎,结束于忧伤与消沉之中:

    为什么合该,哎呀,这世上

    幸福与花总是一般短暂?

    ……

    我又对她说:

    “你能为我做件事。”

    “我都按你想的做。”

    “你光着身子唱歌一定很美。”

    “光着身子唱?”

    “你再喝点。你锁上门。我在床上给你腾出位置,就在我身边。现在把衣服脱了吧。”

    “这不合情理。”

    “你对我说过的。你会按我想的做。”

    我看着她不再说话,仿佛我爱着她。她依然慢悠悠喝着酒。她看看我。然后她脱去长裙。她有种近乎疯狂的天真。她干脆地脱下衬裙。我叫她去卧室里面挂衣服的隔间拿我妻子的睡裙过来。万一有需要,万一有人进来,她可以很快套上————她可以穿着丝袜和鞋;她要把刚脱下的裙子和衬裙藏好。

    我又说:

    “我想听你再唱一遍。然后,你来躺在我身边。”

    到底,我乱了阵脚,因为她的胴体比脸更美、更鲜活。更何况丝袜之下她正如此压迫性地赤裸着。

    我接着对她说,这次声音极低。这是种恳求。我倾身向她。我用颤抖的声音装出灼人的爱意。

    “行行好,站着唱吧,大声唱吧……”

    “如果你希望,”她答。

    她喉头的声音发紧,更因着爱慕与赤裸而发颤。每一句歌都在卧室里呢喃,而她整个身躯都仿佛在燃烧。似是有某种冲动、某种迷狂要让她毁灭,又摇晃着她微醺的、歌唱的脑袋。哦,癫狂!她哭着,一丝不挂地、发了狂地走向我的床————我眼中的死亡之床。她双膝跪倒,她在我身前跪下,好把眼泪藏进床单。

    我对她说:

    “躺在我身边,别哭了……”

    她回答:

    “我醉了。”

    酒瓶空了,立在桌上。她躺着。她一直穿着鞋。她背朝上躺下,头埋进枕头里。用通常只属于午夜的炽热柔情对她耳语,着实有些奇怪。

    我压低了声音对她说:

    “别哭呀,可我想要你的疯狂,我需要它让我活下去。”

    “你不会死了,你没说谎吧?”

    “我不想死了。我想和你活下去……当你跑到窗边的时候,我怕了,惧怕死亡。我想到空荡荡的窗户……我怕极了……你,接着是我……两具死尸……房里空荡荡……”

    “你等一下,你想的话,我去把窗户关上。”

    “不。没用的。待在我身边吧,再靠近些……我想触到你的呼吸。”

    她靠近我,但她嘴里有股酒味。

    她对我说:

    “你在发烫。”

    “我已经不难受了,我接着说,我怕死……我一直活在对死亡的恐惧里,而现在……我不想再看见那扇窗户开着,它让我头晕……就是这样。”

    格泽妮立刻起身。

    “你可以去关上它,可要回来,快回来……”

    所有事情都混沌下去。有时候,就像是一阵无可抵挡的睡意袭来。说话无济于事。话语已经死去,丢掉活力,仿佛陷入梦中……

    我念叨着:

    “他不能进来……”

    “是谁,谁要进来?”

    “我怕……”

    “你怕谁?”

    “……弗拉斯卡塔……”

    “弗拉斯卡塔?”

    “不,我在说梦话。是另一个人……”

    “不是你妻子么……”

    “不。埃迪特不会来的……太早了……”

    “但还有谁呀,亨利,你在说谁?你得告诉我……我慌了……你知道我喝了很多……”

    一段痛苦的沉默之后,我宣告:

    “没人会来!”

    顷刻间,阳光明媚的天空掉下一个扭曲的黑影。它抽动着,不断敲打窗框。我心头一紧,颤抖着缩成一团。那是楼上挂下的一条长地毯,我哆嗦了片刻。我目瞪口呆,几乎一度以为,被我称作“骑士长”的人终于进来了。每当我发出邀请,他就会现身。格泽妮也很害怕。她同我一样惧怕这扇她曾经坐过、想要跳下去的窗户。地毯闯入的瞬间,她没有尖叫……她背对着我,也蜷缩起来,她脸色苍白,眼神像个疯子。

    我失了控。

    “太黑了……”

    ……格泽妮,躺在我身边……样子像个死人……她没穿衣服……她有妓女般白得瘆人的胸脯……一片墨色的云染黑了天空……它从我身上夺走了天空与光明……我身边是具尸体,我要死了么?

    ……哪怕这是出闹剧也离我远去了……这是出闹剧……

    * * *

    (1) Café de Flore,位于塞纳河左岸,巴黎第六区圣日耳曼大道和圣伯努瓦街街角,是巴黎最著名的咖啡馆之一,有许多文人墨客在此留下足迹。

    (2) Boulevard du Montparnasse,位于塞纳河左岸,巴黎第十四区,邻近蒙帕纳斯火车站。

    (3) Bal Tabarin,位于巴黎第九区的卡巴莱歌舞表演场,1904年至1953年间营业。卡巴莱(Cabaret)系一种歌厅式音乐剧种。

    (4) Le Sphynx,20世纪30年代巴黎最有名、最豪华的妓院之一,位于巴黎第十四区的埃德加-基内大道(Boulevard Edgar-Quinet)三十一号。

    (5) Le Dôme,巴黎著名咖啡馆之一,位于蒙帕纳斯大道,亦是文人聚集之地。

    (6) Chez Francis,巴黎第八区阿尔玛广场(Place d'Alma)一家著名餐厅,近埃菲尔铁塔。

    (7) Chez Fred Payne,一家酒吧名。

    (8) Chez Graff,巴黎皮加勒区(Pigalle)的一家餐馆,紧邻著名的红磨坊。

    (9) 法语中墓园一词(Cimetière)与阿拉伯式月牙弯刀(Cimeterre)发音相近。

    (10) Rue de Turenne,位于巴黎右岸玛莱区。

    (11) Henri Désiré Landru,亨利·德希雷·兰杜,19世纪末20世纪初法国巴黎的连环杀手,被称为法国蓝胡子。

    (12) 原词为zèbre,兼有斑马与怪人的含义。

    (13) 雅克·奥芬巴赫(Jacques Offenbach),19世纪后期作曲家,是法国轻歌剧的奠基人。《巴黎人的生活》是其四幕轻歌剧作品。文中所引歌词是歌剧第二幕第十三场中交际花梅达拉(Métalla)所读的弗拉斯卡塔男爵给她去信的内容。

    (14) 喀拉喀托火山是位于印度尼西亚巽他海峡内的一座火山,1883年曾大规模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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