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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之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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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醒来时,我心底一阵恐慌————我想到自己会直面拉扎尔。我草草穿好衣服去给格泽妮发电报,让她来巴塞罗那和我会合。为什么离开巴黎前我没和她上床呢?我生病的时候一直忍受她,忍得相当辛苦,不过和一个你不大爱的女人做爱之后,她会变得顺眼许多。我已经受够和妓女做爱了。

    我可耻地惧怕着拉扎尔,就好像我欠了她什么交代。我还记得自己在克里奥拉时那种莫名的感受。和她见面这件事吓得我甚至忘记了自己对她的憎恨。我匆忙起身换好衣服去打电报。绝望之中,曾有一个月我是幸福的。我在走出噩梦,现在噩梦又逮住了我。

    我在电报里和格泽妮解释说,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固定住址。我希望她能尽快来巴塞罗那。

    我约了米歇尔见面。他看起来忧心忡忡。我带他到平行大道(1)一家小餐馆吃早饭,但他没吃几口,喝得更少。我告诉他我最近都没看报。他不无嘲讽地回答,大罢工就定在明天。我最好去卡莱利亚(2)找我的朋友们。但我坚持留在巴塞罗那见证动乱发生,如果确实会发生的话。我不想掺和进去,但我有辆车,是一个现在正待在卡莱利亚的朋友借我的,借了一周。如果他要用车,我可以载他。他哈哈大笑,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他坚定地站在另一个阵营,他没钱,甘愿为革命事业付出一切。我心想:要是发生骚动,他肯定会昏头的,惯常如此,他会傻乎乎地送掉性命。这整件事都让我不快,某种意义上,这场革命也是我以为已经逃离的噩梦的一部分。想起在克里奥拉度过的那一夜,我不无窘迫之情。米歇尔也是。我猜那一晚纠缠着他,那晚纠缠着他还摧垮了他。最终,他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口吻————挑衅的、焦躁的————告诉我拉扎尔前一晚来了。

    面对米歇尔,尤其是面对他的微笑————尽管这消息来得太突然,我还在发懵————我表现得无动于衷。我又没法,我对他说,变成一个本地工人,而不是来加泰罗尼亚消遣的法国有钱人。但有些时候,甚至是紧要关头,一辆车是很可以派上用场的(我随即扪心自问,我可能会后悔这个提议,我不可避免地想到,这样一来,我就会落入拉扎尔的魔爪;拉扎尔已经把她同米歇尔的矛盾忘了个干净,但她应该不会以同样的不屑对待一个有用的道具,然而,没有什么能比拉扎尔更让我发抖了)。

    我离开怒不可遏的米歇尔。我无法否认自己对工人群体心怀愧疚。这本来是微不足道、站不住脚的,可更让我沮丧的是,我对拉扎尔的愧疚也是一个样。那一刻,我看得分明,我的生活无以辩护。我羞愧难当。我决心要在卡莱利亚度过傍晚和这一夜。今晚,我没了在街头闲逛的兴致,但我也无法待在酒店房间里。

    朝卡莱利亚开出二十多公里(几乎过了一半行程),我改变了主意。酒店里可能有格泽妮回给我的电报。

    我回到巴塞罗那。我感觉很糟。一旦动乱开始,格泽妮就没法来找我了。目前还没有回音,我又发了封电报,让格泽妮务必尽一切可能当晚出发。我确信,只要米歇尔用我的车,我就注定会和拉扎尔见面。我厌恶我的好奇心,它正怂恿我彻底投身到内战中去。显然,作为一个人,我品行不端;更有甚者,我的愤怒也一无是处。刚过五点,阳光灼人。大街上,我想和旁人说话;我迷失在盲目的人群里,觉得自己同一个低幼的孩童一样愚蠢、一样无力。我回到酒店,我的电报依然没有回音。总之,我原本打算混进行人里找人说说话,但在暴动前夜,这是不可能的。我本想打听一下工人街区是不是已经有了动静。城里的氛围异乎寻常,可我却总觉得事情没那么严重。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三番两次改变主意。最终我决定回酒店去,躺倒在床:一种极度紧张,兴奋,却又消沉的氛围弥漫整座城市。我路过加泰罗尼亚广场(3)。我开得太快,有个人,许是喝醉了,忽然出现在车前方。我猛踩一脚刹车,避开了他,但我的精神受到极大冲击。我大颗地冒着冷汗。稍远的地方,在兰布拉大街(4),我以为自己认出了拉扎尔和同行的莫卢先生,他套着灰色夹克,头戴草编小礼帽。恐惧令我虚弱(稍后我才确切了解到莫卢先生并没有来巴塞罗那)。

    回到酒店,我不想坐电梯,爬上了楼。我一头倒在床上。我听见骨头下自己的心跳声。我感受到脉搏在两侧的太阳穴下狠狠跳动。我久久淹没在等待的战栗中。我往脸上泼了点水。我渴极了。我给米歇尔下榻的酒店去了电话,他不在。于是我又接巴黎。格泽妮的公寓没人。我查过时刻表,算出她可能到了车站。我试着打回自己家,我妻子不在时岳母暂住。我琢磨着妻子可能已经回来了。岳母回答说,埃迪特还在英国,和两个孩子在一起。她问我几天前有没有拿到一封装在信封里的气压传信,她走空运寄过来的。我这才想起口袋里确实有她一封信,被我遗忘了许久,当时我认出了她的字迹,就没打开。我说有,然后挂掉电话,为听见这充满敌意的声音而愤恼不已。

    信封在我口袋里窝皱了,过去好些天已经有点发旧。打开以后,我从气压传送信上认出嘟蒂的笔迹。我还不敢确定,急不可耐地去撕外面的封口。房里热得可怕,封带似乎永远拽不到头,我感觉汗水如注流下脸颊。我看到令我惊恐的句子:“我匍匐在你脚下。”(这就是信的开头,非常奇怪。)她要我原谅她没能鼓起勇气自杀。她来巴黎找我了。她等我打电话到她酒店。我自觉悲惨万分,有一刻我甚至怀疑————我又拿起听筒————自己能不能说出话来。我接通巴黎的酒店,等待要了我的命。我盯着信笺:日期是九月三十号,今天十月四日。绝望中,我哽咽了。十五分钟过去,酒店回应说多萝蒂亚(Dorothea)·S小姐————出门去了(嘟蒂不过是对多萝蒂亚带有挑衅意味的简称),我留了必要的指示。她一回去就可以给我回电。我挂掉电话,这已远远超出了我的脑袋可以承受的范围。

    空虚让我着了魔。现在九点。理论上,格泽妮应该已经坐上驶向巴塞罗那的列车,飞快地朝我而来。我幻想着黑夜中灯火通明的列车高速向我靠近,发出可怖的呼啸。我觉得在卧室地板上看见一只老鼠,也可能是蟑螂,总之是个黑乎乎的东西,从我两腿间闪过。这八成是疲倦引起的幻觉。我有点晕。我四肢僵硬,一心等着电话,没法离开酒店,我是躲不掉的,哪怕最微小的尝试也被剥夺。我下楼去酒店餐厅吃晚饭。每当听到电话铃声我就站起身,生怕接线员会误把电话接回房间。我让人给我一份信息表,又差人找来报纸。我想知道从巴塞罗那到巴黎的火车时间。我担心大罢工会妨碍我去巴黎。我想读巴塞罗那当地的报纸,我看了,但完全没明白自己看了什么。我想大不了我一路开车到边境去。

    快吃完饭,我接到一个电话:我很平静,可我觉得就算有人在我耳边开上一枪,我也会置若罔闻。是米歇尔,他要我去找他。我告诉他暂时不行,因为我在等电话,但他要是不能来酒店,我可以夜里去和他碰面。米歇尔告诉了我他的地址。他坚持要见我。他说话的方式像个传令员,生怕忘掉某个细节。他挂掉电话。我给了话务员小费,然后回到我躺过的房间。这间房子热得磨人。我从盥洗台接了杯水一饮而尽,水是温的。我脱掉西服外套与衬衣。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赤裸的上身。我又躺回床上去。有人敲门为我送来格泽妮的电报,和我预想的一样,她第二天会乘正午的特快过来。我漱了牙。我用湿毛巾擦拭身体。我不敢去卫生间,怕会漏过电话。我想数到五百消磨等待的时间,但我没有数完。我想我没必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焦躁不安。这明摆着很荒谬,不是么?维也纳那次等待之后,我还没有过这等残酷的经历。十点半,电话响了,和我通话的是嘟蒂下榻的酒店。我要求和她本人说话。我不明白她怎么能让其他人给我带话。通话很不顺利,但我还是做到了态度平和、表述清晰,就好像这场噩梦里独有我一个还是镇静的。她没能自己来电话,因为她回去后当即决定出发。她踩点赶上最后一班去马赛的列车,她会从马赛坐飞机到巴塞罗那,到达时间是下午两点。她实在抽不出空,没能亲自知会我。我一秒都没想过自己明天就能见到嘟蒂,我没想到她可以从马赛坐飞机过来。我并不高兴,反而近乎呆滞地坐在床边。我试着回想嘟蒂的样子,想她脸上混乱的表情,但我的记忆溜走了。我想到她长得像罗蒂·兰雅(5),但关于罗蒂·兰雅的记忆也溜走了,我只想得出《马哈哥尼城的兴衰》(6)里的罗蒂·兰雅:她穿着偏男性风格的黑色上装,极短的半身裙,一顶巨大的窄沿礼帽,过膝卷筒袜。她高挑纤细,在我印象里,她似乎是一头红发。不管怎么说,她是摄人心魄的,可她脸上的表情我却记不清了。我坐在床边,穿条白色长裤,光着脚和上身。我试着回想《三分钱歌剧》(7)里的妓院之歌。我想不起来德语歌词,只记得法语的。我记差了,以为这首歌是罗蒂·兰雅唱的。这段模糊的记忆撕扯着我。我光着脚站起身,极低声,但也绝望地哼唱:

    拥有数层甲板的战舰

    装上百门巨炮在左舷

    要去把港口轰——隆——轰——炸……

    我想:巴塞罗那明天就要革命了……我很热,可这无济于事,我冻僵了……

    我走向敞开的窗。街上人很多。可以想见白天一定烈日炎炎。室外比屋内清凉许多。我得到外面去。我套上一件衬衣、一件西服外套,以最快的速度蹬上鞋,然后走上街去。

    2

    我走进一间通亮的酒吧,迅速喝光一杯咖啡:咖啡太烫,我烫伤了嘴。显然,喝咖啡不是个好选择。我取车去米歇尔说的地方碰头。我按响喇叭:米歇尔会自己来开大楼的门。

    米歇尔让我等,他让我等个没完,终于我开始期望他不要出现。汽车刚在说好的大楼前停下,我就确信自己会和拉扎尔见面。我心想:米歇尔讨厌我又如何,他清楚我的做法和他一样,一旦情势需要,我便会忘记心中被拉扎尔激发的种种情感。他这么想确实没错,因为说到底,我对拉扎尔着了魔,愚蠢如我渴望再次见到她。那一刻,我感到难以抑制的渴求,我需要同时拥抱我的整个生命,包括其中全部的放荡荒唐。

    但事情看来并不乐观。我大概只剩下安安静静坐在角落的份,或许是在一间挤满人的房间,像个被告,本来要出庭的,却被仁慈地遗忘了。可以肯定的是,我再不会有机会对拉扎尔说清我的感情,所以她会认为我悔过了,会把当时那些谩骂统统归咎于疾病。我又忽然想到:要是我走了厄运,拉扎尔可能反倒会觉得世界更好一些;她应该在我身上觉察出了必须弥补的罪恶……她会更愿意把我扔进危险的境地里去;甚至有意而为之,她会告诉自己,比起一个工人的命,还是牺牲像我这样令人失望的家伙更划算。我想见自己的死,嘟蒂会在酒店听闻我的死讯。我手里是方向盘,脚就在油门上,但我不敢踩下去。相反,我又按了好几声喇叭,然后一心盼望米歇尔不要回来。走到这一步,不管命运向我抛来什么,我都得一路到底。我不由自主地,带着某种倾慕之情,回忆起拉扎尔的从容与无可辩驳的果敢。我开始觉得这次行动太过儿戏。我想它毫无意义,围在拉扎尔四周的尽是米歇尔这种人,射击不会瞄准,打枪像打哈欠。但是她却有着运动领袖的品质,杀伐决断、坚定不移。我笑着想,与之恰恰相反,我唯一会做的就只有晕头转向。我记起自己读过的关于恐怖分子的文章。几周以来,我的生活已经让我远离了那种与恐怖分子相似的不安。显然,最坏的结局是我不再听凭自己的喜好,一举一动完全遵从拉扎尔的喜怒。我在车里,等待米歇尔,贴着方向盘————像一头落入陷阱的兽。我属于拉扎尔,拉扎尔拥有我,这种想法让我震惊……我还记得:我也曾和拉扎尔一样,脏兮兮的,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那是一段痛苦的回忆。我犹记得它令人绝望。我曾经在一所中学寄宿。自习的时候我百无聊赖,坐在位子上,几乎一动不动,总爱张着嘴。某天晚上,煤油灯光里,我掀开身前的课桌。没人看得见我。我拿过笔杆,抓在右手里,拳头握得死紧,像攥了把刀,我一下接一下用力把钢笔尖捅进自己左手手背和小臂。想知道……想知道,没准呢:我想在痛苦面前变得更坚强。我捅开不少脏乎乎的伤口,不太红,偏黑(是墨水的缘故)。这些小口是月牙的形状,月牙是钢笔截面的形状。

    我走下车,然后便看见头顶的一片星空。二十年后,当年用钢笔自残的孩子在等待,他站在夜空下,站在从未踏足的陌生街头,等着某个难以置信的未知的到来。繁星满天,不可胜数。事情荒唐,荒唐到让人想要尖叫,但这荒唐里掺着敌意。我迫切想让天色发亮太阳升起。我想,星星消失的时候,我肯定就在街上了。理论上,我对星空的恐惧不比黎明。我还要等,等上两小时……我记起将近午后两点,巴黎的艳阳下,我曾经看见————当时我在卡卢索桥(8)上————驶过一辆鲜肉店的小货车:布盖后露出剥了皮没了头的羊脖子,屠夫蓝白条纹的罩衣干净到发亮,货车缓缓行驶,开在灿烂的阳光下。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喜欢太阳,我闭上眼,透过眼皮,它是一片红。太阳多么惊人,它让你联想到一场爆炸,难道不是么,还有什么比人行道上流动的红色的血更阳光,好像这光也会炸开,也会杀人。此刻黑暗的夜里,我却迷醉于光明;这么一来,在我面前,拉扎尔重又不过是一只预示不祥的小鸟,肮脏的、卑微的小鸟。我的目光不复沉浸于此时头顶闪耀的群星,却迷失在正午的天空之蓝里。我合上眼睛,好让自己跌进那炫目的蓝色:硕大的黑虫子成群钻出来,像嗡鸣的飓风。还会有东西以相同的方式出现,就在明天,太阳最烈的时候,起先是个难以辨别的点,那是载着多萝蒂亚的飞机……我睁开眼,我重又看到头顶的星辰,但太阳让我发了狂。我想笑:明天,那架极小、极远,根本伤不了天光分毫的飞机,于我便会像只嗡嗡作响的昆虫,又因着它开了窗的箱笼里装满嘟蒂不切实际的梦,空中的飞机,在我这个站在地上的、渺小的人的脑海里————当痛苦超乎寻常、更为剧烈地在其中撕扯————便成了一只难以想象的、可爱的“卫生间苍蝇”。我笑了,今夜,沿着墙壁行走的将不再只有那个挥动钢笔的绝望男孩:我笑了,就像小时候一样,仿佛我坚信有朝一日,我,由着内心涌动的幸福的狂妄,注定会推翻一切,必然要推翻一切。

    3

    我反倒弄不清自己怎么会害怕拉扎尔了。再等几分钟,如果米歇尔不来,我就走。我确定他是不会来的,我等在这儿实在太过善良。我几乎要走了,这时,大楼的门开了。米歇尔向我走来。说实话,他的样子像是来自阴曹地府。看脸色他大概嘶吼了一番……我告诉他我要走了。他回我说“上面”,争论太混乱、太嘈杂,谁都听不清对方的话。

    我问他:

    “拉扎尔在吗?”

    “当然。一切都是她挑起来的……你也别上去了,没用的。我是受够了……我和你去喝一杯。”

    “我们聊点其他事?……”

    “不。我想我不行了。我告诉你说……”

    “好。说吧。”

    我对发生的事情没有太大兴趣,那一刻,我觉得米歇尔很可笑,“上面”的骚乱更是如此。

    “他们要找五十来个人干一票,正儿八经的“枪手”(9),你懂的……这次是来真的,拉扎尔想袭击监狱。”

    “什么时候?不是明天我就来。我会带上武器。我车里可以带四个人。”

    米歇尔大叫:

    “这是胡闹!”

    “哈!”

    我大笑出声。

    “不能袭击监狱。太胡来了。”

    米歇尔这话说得声嘶力竭。我们走到一条繁华的街上。我忍不住对他说:

    “别叫那么大声……”

    我让他很窘迫。他收了声,环顾周遭。他表情很焦虑。米歇尔不过是个孩子,一个愣头青。

    我笑着对他说:

    “不要紧的,你说的是法语。”

    他方才还在害怕,即刻又安了心,于是他也笑起来。但之后他就不再嚷嚷了,他甚至一并摒弃了先头和我说话时不屑的腔调。我们走到一家咖啡馆,找了张偏僻的桌子。

    他解释道:

    “你马上就会明白为什么不能袭击监狱,划不来的。拉扎尔想在监狱动手,不是因为这样有效,而是为她自己的考量。拉扎尔讨厌任何和战争有关的东西,但她这种狂人,归根结底还是希望直接采取行动的,她很想动次手试试。我的提议是袭击军器库,但她根本不愿听我说话,因为她觉得,这样就是走回了混淆革命和战争的老路子!你不了解这里的人。这儿的人很好,但他们都是榔头脑袋,他们全听她的!……”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不该袭击监狱。”

    其实,监狱遭袭的想法对我很有吸引力,而且我觉得工人们听拉扎尔的没错。一瞬间,拉扎尔带给我的恐惧土崩瓦解。我暗想,她是很骇人,但她也是唯一一个搞得清状况的人,西班牙工人也理解大革命……

    米歇尔还在解释,自言自语:

    “显然,监狱毫无用处。首先要做的是找到武器。应该把工人武装起来。如果分裂运动没能把武器交到工人手里,那还有什么意义?我有证据,加泰罗尼亚领袖的起事多半是完蛋了,因为他们害怕把武器放在工人手上……这毫无疑问。首先必须拿下军器库。”

    我脑子里冒出另一个想法,他们统统在胡扯。

    我的思绪又回到嘟蒂身上,现在的我,累得要死,重又焦虑起来。

    我含糊地问米歇尔:

    “选哪个武器库呢?”

    他好像没听见。

    我坚持道,这一点上,他一无所知,问题摆在这儿,甚至非常棘手,而他毕竟不是本国人。

    “拉扎尔有更进一步么?”

    “有。她有监狱的图纸。”

    “你想聊点别的事么?”

    米歇尔说他马上要走了。

    他安静了片刻,没有说话。然后他接着道:

    “我觉得这事儿成不了。大罢工定在明天早上,可所有人都各行其是,大家统统会被国民警卫队干掉。我也不得不同意拉扎尔是对的。”

    “什么意思?”

    “没错。工人永远团结不起来,他们会被打垮的。”

    “监狱行动完全没可能吗?”

    “我哪儿知道?我又不是军人……”

    我精疲力竭。现在是凌晨两点。我约米歇尔在兰布拉一家酒吧见面。他会等事情明了些再过来,他说大概要到五点。我差点告诉他,他没理由反对监狱计划,但我受够了。我陪米歇尔走到原先等他的门口,我的车停在那儿。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没见到拉扎尔,至少这让我心满意足。

    4

    我立刻去了兰布拉大街。我扔下车,走进中国区(10)。我不是来这儿找姑娘的,可三更半夜,中国区是唯一可以打发三小时时间的去处。这个点儿,我能听见安达卢西亚人的歌声,歌者唱的是深歌(11)。我满腔愤懑、不能自已,唯有深唱的激荡才能与我的狂热匹敌。我走进一家简陋的小酒馆,我进门的时候,小舞台上一个近乎畸形的女人正在搔首弄姿,一个金发女郎,长了张斗牛犬的脸。她几乎脱得精光,腰上的花手绢遮不住极黑的性器。她唱着歌,在跳肚皮舞。我刚一坐下,桌边就来了个同样难看的女孩。我不得不和她喝一杯。店里人不少,和克里奥拉的看客差不多,但更脏更乱。我假装不懂西班牙语。只有一个姑娘既漂亮又年轻。她看向我。她的好奇像不期而至的激情。她的四周尽是妖魔鬼怪,裹着积满污渍的披巾,模样和胸脯都像发了福的黄脸婆。一个年轻男孩,几乎还是孩子,穿着水手衫,一头波浪卷发,脸颊搽了粉,靠近看我的姑娘。他面相挺凶,他做了个下流动作,哈哈大笑,接着就到远处坐下了。一个驼背妇人,老态龙钟,扎着乡下人的头巾,挎着篮子走进门。一个歌者在台上坐下,还有个吉他手;弹过几段吉他,歌手开始唱歌……歌声非常沉闷。不过当时的我更怕他会同其他人一样,用尖锐的歌声把我撕碎。馆子很大,某一头成排坐着一群姑娘,正等着和客人跳舞————这轮歌唱完后就轮到她们和客人跳舞了。女孩们年纪不大,但样子丑,裙子很寒酸。她们身形瘦弱,营养不良,有的在打瞌睡,有的傻乎乎露出笑脸,还有的,冷不丁用鞋跟飞快地踢向表演台。她们发出“欧拉”的喊声,但没有回音。其中一个穿着颜色褪了一半的浅蓝布裙,她亚麻色的头发下面,有张瘦削又苍白的脸,显然,她撑不了几个月就会死掉。我需要把注意力从自己身上挪开,至少这一刻,我需要把注意力放在旁人身上,需要好好地知道,每个人,顶着自己的脑袋,都真真切切活着。大概有一小时时间,我什么都不说,就这么观察房间里我的同类。然后我又去了另一家酒吧,相反,那里非常热闹,有个顶年轻的、穿蓝色工装的工人正拉着一个穿晚裙的姑娘转圈儿。晚裙下露出了发脏的内衬肩带,但女孩本身还是迷人的。另有几对男女也在旋转,很快我决定离开。我再也经不住任何兴奋刺激了。

    我回到兰布拉大街,我买了画报和香烟,时间刚过四点。我坐在咖啡馆外的露天座位,一页页翻动画报,什么都看不进去。我努力放空思绪。我做不到。一团空洞的迷雾在我体内翻腾。我本想试着回忆嘟蒂真正的模样。隐约回归我记忆的东西却荒唐可怖,而且格外陌生。下一刻,我开始天真地幻想自己会和她一起去港口餐厅吃饭。我们会吃遍所有我喜欢的口味浓重的食物,然后我们会去酒店:她睡着了,我待在床边。我太乏了,所以同时我又想自己也在她身边睡去,睡在扶手椅上,甚至同她一样躺在床上,只要她一来,我们俩就会困倦地倒下;这一觉注定不安稳。还有大罢工————一间带蜡烛的大房间,无所事事,街道冷清,斗殴与骚乱。米歇尔随时会来,我得尽快脱身。

    我其实无意再听任何人讲任何事。我想睡觉。旁人眼下能告诉我的最要紧的事也会从我耳边溜过。我得睡觉了,和衣而睡,哪里都行。我在我坐的椅子上盹了好几觉。格泽妮来了我要怎么办。六点稍过,米歇尔到了,告诉我拉扎尔在兰布拉大街等他。他来不及坐了。他们什么都没谈妥,他看来和我一样恍惚。他不比我更有说话的意思,他乏了,他垮了。

    我立马对他说:

    “我和你去。”

    太阳升起,天色青白,群星隐去。行人往来,兰布拉大街却显得不那么真切,从这头到那头,一整排梧桐树上独有一声令人昏沉的鸟鸣:我从未听过如此出乎意料的声音。我看见走在树下的拉扎尔。她正背对我们。

    “你不想和她打个招呼么?”米歇尔问我。

    这时,她回过身,向我们走来,衣服依旧是黑色的。一瞬间我问自己,难道她不是我见过的最富人性的存在么?可靠近我的也是一只卑贱的老鼠。绝不能逃走,这很容易。事实上,我已经远去了,我已经离得很远。我只是对米歇尔说:

    “你们可以走了,两个人都是。”

    米歇尔像是没明白。我同他握了手,补充道,我知道他们俩都住哪:

    “在第三条街右转。你有空的话,明晚给我电话。”

    就好像拉扎尔和米歇尔的存在同时都变得虚幻一般。我也不再有真切的真实。

    拉扎尔看向我。要多自然有多自然。我看了看她,然后对米歇尔挥了下手。

    他们离开了。

    至于我,我动身回到酒店。大约六点半。我没关百叶窗。我很快就睡着了,但睡得不安稳。我感觉天亮了。我梦见自己在俄国,我是游客,正在两大首都(12)之一参观,更像是列宁格勒。我漫步于一栋钢筋玻璃结构的巨型建筑,它很像过去的机械陈列馆(13)。天蒙蒙亮,玻璃上积满灰尘,漏下浑浊的阳光。这地方空荡荡的,比教堂更空旷、更庄严。地面铺的是红土。我很消沉,孤零零一个人。我穿过侧道,看见一串小间,里面保存着大革命时期的记忆;房间算不上真正的博物馆,但革命中最富决定性的事件正发生在这儿。它们原先是为沙皇高贵而庄重的宫廷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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