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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阿列克塞皇太子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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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不远。晚六点开演。戏票,即入场券是用厚纸做的,在一个专用的小木屋里出售。最后面的座位要四十戈比。观众很少。要是没有宫廷,演员们都得饿死。大厅里,虽然墙上都钉着毡子,但仍然很冷,潮湿,四面透风。点着油脂蜡烛。糟糕透顶的乐队总是跑调。池座里总是有人嗑榛子,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并且还可听到吵骂声。上演的是《关于唐彼得罗和唐扬娜的喜剧》,这原是法国喜剧《唐璜》德文改编本的俄文译本。演完每一场之后,大幕垂落,把我们留在黑暗之中,这意味着更换布景,这让我的邻座、高级宫廷侍从布兰登施坦大为恼火。他伏在我的耳朵上说:“鬼知道,这叫什么喜剧!Welch ein Hund von Komedie ist das!”我强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唐璜在花园里对他所勾引的那个女人说:

    “来吧,我的爱!你回忆一下春天那段欢快的时光,我俩纵情欢乐,没有遇到任何障碍,毫不难为情地品尝爱情之果。我们观看美丽的花朵,让我们的感情充满它那浓郁的芳香。”

    我很喜欢那首歌:

    谁要是不知道爱情,

    他也就不了解欺骗。

    爱情往往被称作上帝,

    但比死亡更让人痛苦。

    每一幕之后,都演出幕间滑稽剧,往往以打架结束。

    布兰登施坦已经睡着了,有人从他的衣袋里偷走一条丝绸手帕,而从年轻的莱温沃尔德的衣袋里则偷走了银烟盒。

    还上演过《达芙妮斯被阿波罗所追求因而化为桂树》 9 。阿波罗威胁自然女神说:

    我情不自禁地要把你征服,

    我也就不再遭受痛苦折磨。

    自然女神回答道:

    既然你明目张胆地胡闹,

    那就永远休想把我得到。

    正在这时,喝醉酒的车夫们在剧院门前打起架来。一些人跑出去镇压,把他们痛打一顿。谢天谢地,传来号叫声和下流的谩骂声,使人无法听清自然女神的台词。

    尾声中出现了“机器和飞翔”。

    最后,晨星女神福斯佛鲁斯宣布:

    本戏就此结束:

    谢谢诸位,晚安!

    我们拿到一张手写的戏报,另一个临时性木板房里近日上演的剧目:“《关于浮士德博士的喜剧》:花上半个卢布,即可看到意大利木偶,长两俄尺,在舞台上自由行走,表演美妙绝伦,几乎和活人一样。和以前一样,训练有素的马还要登台献艺。”

    得承认,我完全没有料到会在彼得堡遇见浮士德,而且是见到他跟训练有素的马同台!

    不久前这家剧院上演了莫里哀的《可笑的女才子》。我弄到脚本读过。是奉沙皇之命,由他的一个弄臣,“萨莫耶德人之王”翻译的,可能是翻译时喝醉了,因为全都无法读懂,可怜的莫里哀!在奇异的萨莫耶德人的“货色”里,竟然可以看到白熊婀娜多姿的舞蹈。

    11月23日

    严寒和刺骨的冷风————一场风暴带来一个琉璃世界。行路人还没有来得及留意,鼻子耳朵已被冻掉,一夜的工夫,在彼得堡和喀琅施洛特中间冻死了七百名工人。

    马路上,甚至在市中心,竟然出现了狼群。近几天,在铸铁场附近,也就是距离刚刚演出了达芙妮斯和阿波罗的那家剧院不远,狼群袭击了哨兵,把他扑倒在地,另一个士兵跑来救助,可是立刻被撕碎吃掉。瓦西里岛上,在缅希科夫公爵府邸附近,狼群在大白天光天化日之下吃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

    强盗并不比狼逊色。岗楼、拦路杆、鹿寨、手执“多棱橡木大棒”的哨兵和类似于汉堡的夜间巡逻队看来丝毫也没有让这些窃贼畏首畏尾和裹足不前。每天夜间都发生撬锁盗窃或者凶杀抢劫。

    11月30日

    刮了一场潮湿的风————全都融化了。泥泞的路上无法通行。沼泽、粪便、臭鱼等臭气熏人。各种流行病————喉咙脓肿、斑疹伤寒和肠伤寒肆虐。

    12月4日

    又是严寒。结了薄冰。路滑,即使是不怕摔断脖颈,也寸步难行。

    整整一个冬天都是这样翻来覆去,变幻莫测。

    大自然不仅猖獗,而且似乎是发疯了。

    违反自然的城市。科学艺术在这样的地方怎能繁荣!此地民谚云:不求发胖,但图活命。

    12月10日

    托尔斯泰家举行大型舞会。

    镜子、水晶玻璃器皿、香粉、俏皮膏和鲸须筒裙、屈膝礼和鞋跟相碰礼————应有尽有,完全和欧洲的巴黎或伦敦一模一样。

    主人————彬彬有礼,学识渊博,在翻译奥维德的《变形记》和《佛罗伦萨大伟人尼科洛·马基雅维利的政治训诫》 10 。他和我跳小步舞。引用奥维德的话,“恭维”我————把我比作伽拉忒亚 11 ,皮肤白净“如大理石”,黑发“如红锆石”。这个老头很让人开心。为人聪明,但却是个滑头。

    下面引用马基雅维利的几段语录:

    “当幸福降临时,不仅要用手,而且要用嘴去捕捉,把它吞进自己的肚子里。”

    “交上好运,如行走在玻璃地板上。”

    “压榨过度的香茅产生的不是香味,而是苦味。”

    “了解人的智慧和德行————就是伟大的哲学;了解人比背熟许多书还困难。”

    听着托尔斯泰高深的谈话————他跟我谈话时而用俄语,时而用意大利语————在柔和的法国小步舞曲的伴奏下,看着衣着华丽几乎毫不逊色于巴黎或伦敦的跳舞的男男女女,我总是不能忘怀刚才来的路上所见到的情景:三位一体广场上元老院前那些插着被处决者的头颅的木桩,那还是五月份开化装舞会时就插在那里的。这些头颅晒干了,又淋湿了,冻了,又化了,如今又冻上了,还没有完全腐烂。一轮皓月从三位一体教堂后面升起,在这红色光辉照耀下,那些头颅显得更加黝黑。一只乌鸦落在一颗头颅上,一边啄着破烂不堪的皮肤,一边呱呱地叫着。亚细亚压倒了欧罗巴。

    沙皇驾临。他情绪不佳。摇着头,耸着肩,使所有的人感到惊恐。他走进跳舞的大厅,感到闷热,想要打开窗户。可是窗户都用钉子在外面钉死了。沙皇下令拿斧子来,带着自己的两个随从动起手来。他跑到外面去,想要看看窗户是用什么给钉死的。最后终于达到了目的,把窗户框拆下来。窗户打开了,但没过很久,外面又开始解冻,刮起了西风。屋子里处处是穿堂风,衣着单薄的女士们和怕冷的老人们不知躲往何处是好。沙皇累了,满头是汗,但很满意,甚至很高兴。

    “陛下,”奥地利公使普莱耶尔极会献殷勤,这时说,“您打开一扇通向欧洲的窗户。”

    沙皇第一次赴欧洲旅行时,凡是寄回俄国的信函一律加封火漆印,图案是一个年轻的木匠,周围放着造船工具和武器,下面是文字说明:

    “吾为学子,请授业于吾。”

    沙皇的另一个图形标志是:普罗米修斯从天上返回人间,手执燃烧的火炬。

    沙皇说:“我要创造出新品种的人。”

    从“仓老鼠”的讲述中得知:沙皇希望处处种植橡树,有一次亲手在彼得堡附近沿着彼得戈夫大道播下橡实。发现站在这里的一位大员在嘲笑他的劳动,沙皇愤怒地说道:

    “我明白。你认为我活不到这些橡树长大成材。的确。可是你————却是个傻瓜。我是在为别人留下榜样,以便后人也能这样做,以后用这些木材制造舰船。我不是在给自己干活,等到以后,国家就会见到好处。”

    他讲述的还有:

    根据陛下谕旨,贵族子弟须在莫斯科注册登记,送到苏哈列夫塔去学习航海。但有些贵族却将其子弟送到莫斯科圣像商场后面的斯帕斯修道院去学习拉丁语。皇上听说以后,大发雷霆,怒不可遏,令莫斯科市政长官罗莫达诺夫斯基将斯帕斯修道院所有的贵族子弟一律押送彼得堡,让他们在莫伊卡河上打木桩,以便在上面建造绳缆仓库。海军上将费奥多尔·马特维耶维奇·阿普拉克欣伯爵、缅希科夫特等公爵、雅科夫·多尔戈鲁基公爵以及一些元老不敢烦扰陛下为这些贵族子弟求情,便泪流满面地跪在最仁慈的内助、叶卡捷琳娜·阿列克塞耶芙娜面前,为其求情;但是仍然未能求得陛下息怒。海军上将阿普拉克欣伯爵采取措施自谏:让人密切注视陛下,他去绳缆仓库视察必须进行那些劳动的贵族子弟,禀报说,陛下去仓库了,于是阿普拉克欣也到那些干活的孩子那里去了,摘下绶带,脱下长袍,跟孩子们一块儿打起桩来。皇上返回的路上看见了海军上将在跟孩子们一起干活,在打桩,便停下来,对伯爵说:

    “费奥多尔·马特维耶维奇,你身为海军上将和勋章获得者,为什么也在打桩?”

    海军上将就此回答皇上说:

    “我的侄子和孙子们都在打桩。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亲戚,可是我有什么特权?陛下赏给的绶带挂在树上————我没有玷污它。”

    皇上听了之后,就回宫了,第二天颁布一道谕旨,解除那些贵族子弟的劳动,派遣他们到外国去学习各种技艺,————他仍然怒气冲冲,这些孩子打过桩之后还逃不脱学习各种技艺。

    同情新秩序的俄国人为数不多,其中有一个曾对我讲过沙皇:

    “不管看俄国的什么事,它都只是个开头,不管为将来做了什么事,都将成为以后汲取力量的源泉。他更新了一切,甚至可以说,重新造就了一个俄国。”

    12月23日

    皇太子回来了,跟他出走一样突然。

    1715年1月6日

    到我们这里来做客的有:莱温沃尔德男爵、奥地利公使普莱耶尔、汉诺威秘书官魏伯、沙皇御医布留蒙特罗斯特。晚餐之后,喝莱茵葡萄酒时,谈论起沙皇建立的新秩序。由于没有任何外人在场,没有任何俄国人在场,谈话无拘无束。

    普莱耶尔说:“莫斯科人做什么事都得强制,而等沙皇一死,就会跟科学再见!俄国————这个国家凡事都只做个开头,而什么事都不做完。沙皇对它的作用就像烈性酒对铁一样。他用棍棒把科学往自己国民的头脑里打,用俄国谚语来说:棍棒不会说话,却能提供智慧;要想办得快,就打脖子拐。普芬多尔夫 12 关于这个民族说得对:‘奴性的民族奴性地顺从,靠着政权的残酷而受到控制。’亚里士多德论述各个民族的话,也可以用在这个民族上:‘自由————就凶恶,奴役————才善良。’真正的文明会唤起对奴役的憎恨。而俄国沙皇就其权力的本性来说,是暴君,他需要的是奴隶。这就是为什么他竭力在民间推广算术、航海术、筑城术以及其他一些低级的实用知识,而从来不准自己的国民得到真正的文明,因为有了真正的文明就会要求自由了。而且他本人也不懂得真正的文明,并且也不喜欢它。他在科学中寻求的只是利益。Perpetuum mobile(永动机)本来是招摇撞骗的俄耳甫斯 13 的荒唐杜撰,但他却认为胜过莱布尼茨的整个哲学。他把伊索当成最伟大的哲学家,禁止翻译尤维纳利斯 14 的作品。他宣布,‘著作家凡撰写讽刺作品者,定加严惩不贷’。文明对于俄国沙皇的政权来说,无异于太阳之于雪:阳光不强,雪就闪闪发亮,得意扬扬,而阳光强烈————雪则融化。”

    魏伯微微地冷笑着说:“怎么知道俄国人把欧洲当成了样板,给了它更多的荣誉,比它应有的还多呢?模仿,任何时候都是危险的:善举不见得比恶行更适合于他。有一个俄国人说得好:‘外国的传染性脓疮已经败坏了自古以来就很健康的俄国灵魂和肉体;野蛮的习俗减少了,可是它所留下来的空白却被阿谀奉承和厚颜无耻所填补:旧的智慧过时了,新的又没有获得————我们至死都是傻瓜蛋!’”

    莱温沃尔德男爵反驳道:“沙皇根本不是欧洲亦步亦趋的学生,像许多人想的那样。有一次,人们当他面赞叹法国的风俗习惯,他说:‘接受法国人的技术与科学是件好事;可是巴黎的气味太难闻。’并且以预言家的样子补充说:‘这个城市将被臭气熏得死尽灭绝,我觉得很可惜。’我本人没有听见,那是别人转述的他的话,不妨提示给俄国人在欧洲的所有朋友:‘我们在几十年之内还需要欧洲,在这之后,我们就转过身去,背朝着它。’”

    庇彼尔特伯爵引用前不久出版的《北方的危机》————这是一本关于俄国与瑞典战争的书,证明“俄国人的胜利预示着世界大乱”“俄国的弱小是欧洲安宁的条件”。伯爵也提起莱布尼茨在波尔塔瓦战役之前说的一段话,那时莱布尼茨还是瑞典的朋友:“莫斯科将成为第二个土耳其,为新的掠夺开辟道路,将毁灭欧洲的全部文明。”

    布留蒙特罗斯特安慰我们说,近年来,伏特加和花柳病以惊人的速度从波兰边境蔓延到白海,用不了一百年就得使俄国成为一片废墟。伏特加和梅毒————这似乎是神明送来的两把剑,可以解救欧洲,使其免遭蛮族新的侵袭。

    普莱耶尔总结道:“俄国是个泥足巨人。终将要坍倒,粉碎————一无所剩!”

    我并不非常喜欢俄国人;可是我的同胞竟然如此憎恨俄国,这毕竟是我所始料不及的。有时使人觉得,这种憎恨里面有一种隐秘的恐惧,好像是我们德国人已经预感到,一个必定要把另一个吃掉:不是我们吃掉他们,就是他们吃掉我们。

    1月17日

    “您是如何认为的,尤丽安娜女官,我是个什么人,是个傻瓜,还是个恶棍?”

    皇太子今天早晨在楼梯上和我相遇,向我问道。

    我起初没有懂,以为他喝醉了,想要沉默不语地走过去。可是他却挡住了去路,直接瞪着我的眼睛:

    “也还有兴趣知道,谁将把谁吃掉————是我们把你们吃掉,还是你们把我们吃掉?”

    这时我才猜到,他读了我的日记。太子妃殿下把我的日记拿去几天,想要读读;可能是皇太子当她不在的时候到她的房间去了,看见日记,就读了。

    我惊惶得不知所措,准备钻到地里去。我像是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当场被捉住一样,涨红了脸,一直红到头发根,差一点儿哭起来。而他一直看着,一声不响,仿佛是在欣赏我的惊慌失措。最后我做出绝望的努力,再次企图跑掉。可是他抓住了我的手。我吓得完全呆了。

    “怎么样,落到我的手里了吧,女官,”他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也很和善,“今后可要倍加小心才是。亏得是我,而不是别人读了,您的舌头好厉害呀,锋利得像是刮脸刀!谁都没能逃脱。无须讳言,您关于我们所讲的,有许多是对的,哎呀,许多是对的!尽管您没有顺着毛摩挲,为了真话也要感谢您。”

    他不再笑了,带着明显的笑容,像是同伴对同伴一样,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好像是真的向我表示谢意。

    这个人真叫人捉摸不透。这些俄国人一般来说都难以捉摸。永远都无法预见到他们将说些什么和做些什么。

    我越想,就越发觉得,他们身上有一种东西是我们欧洲人所不理解的,而且永远也不会理解:他们对于我们来说,好像是别的星球上的人。

    2月2日

    今天晚上当我经过楼下走廊时,皇太子可能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便呼唤我,让我到餐厅里去,他正单独一个人在昏暗中坐在那里的小壁炉旁,他让我坐到他对面的一把安乐椅上,跟我谈了起来,先是用德语,后来改用俄语,如此亲切,仿佛我们是老朋友似的。我从他那里听到许多有趣的事情。

    可是我不能全都记下来:我现在是在俄国,对于我和对于他都不是没有危险的。下面记的只是一些零星的思想。

    最使我惊奇的是他根本不像大家想的那样,并不是旧的事物的维护者和新事物的敌人。

    他用一句俄国谚语对我说:“任何旧的事物连自己掉毛的地方也说好。在我们俄国,非真理是根深蒂固的,因此不拆除整座破旧的房子,也不检查每一根木头,就休想把古老的腐朽物清除掉……”

    沙皇的错误似乎是在于他太急于求成了。

    “爸爸做任何事情都想一蹴而就:毛毛糙糙,一艘舰船造好啦。跟这种贪快而出错的人是无法争辩的。譬如说,马马虎虎凑合成一个车轮子,坐上去就赶起来,啊,挺好;回头一看————辐条掉一地。”

    2月18日

    皇太子有个笔记本,他从《巴隆尼教会和世俗编年史》中摘抄一些记载,如他本人所说,“对自己,对父皇和对别人皆有益的————因为如今不同以前了”。他把笔记本拿给我浏览。从札记中可以看出,他有一个善于钻研和勇于思索的头脑。就一些稀奇古怪的传说,诚然,是天主教的,用括号注明“与希腊的核对”“可疑”“不十分可信”。

    但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把外国的过去与俄国的现在进行比较的那些札记:

    “395年夏————阿尔卡迪皇帝令异教徒召集稍许背离正教者。”影射俄国沙皇背离东正教。

    “455年夏————瓦连金皇帝因破坏教规和淫乱而被杀。”影射俄国废除宗主教制以及沙皇在其第一个妻子阿芙多季娅·洛普欣娜还活着之际与叶卡捷琳娜结婚。

    “514年夏————法国皆着长衣,卡尔卢斯大帝禁止着短装;鼓励长者,抵制短者。”影射俄国换装。

    “814年夏————列夫皇帝受一僧侣所诱,加入圣像破坏运动。吾处亦如是。”影射沙皇忏悔师僧侣费多斯卡,据说他建议沙皇废止供奉圣像。

    “854年夏————米哈伊尔皇帝玩忽教会秘密。”影射举行酗酒大联欢、滑稽大主教的婚礼以及沙皇其他一些开心取乐活动。

    再看看某些思想。

    关于教皇的权力:“基督视僧侣一律平等。至于说未经教会允许不可超升————这明显是谎言,因为基督亲自说过:信吾者永生;而这指的并不是罗马教会,当时罗马教会尚不存在,使徒传教尚未到达罗马,许多人已经超升。”

    “穆罕默德的造孽行为通过女人而扩大。女人喜欢犯罪。”

    所有的学术研究著作关于穆罕默德所说的话都不如这句话有分量,只有大怀疑论者贝尔 15 才配说这种话!

    前两天,托尔斯泰谈到皇太子时,带着狡猾的笑容对我说:

    “让自己坠入情网————这是最好的方法:需要的时候可以裹上一张最普通的兽皮藏身于兽群里去。”

    当时我没懂;现在才开始明白。

    一位古代英国作家————名字忘记了————有一部著作,题为《关于丹麦王子哈姆莱特的悲剧》,这位不幸的王子受到敌人的迫害,便装疯卖傻。

    俄国的王子难道不可以效仿哈姆莱特吗?不可以“裹上一张最普通的兽皮藏身于兽群里去”吗?

    据说,皇太子有一次鼓起勇气,开诚布公地向父亲禀报了老百姓难以忍受的灾难。从那以后便失去了恩宠。

    2月23日

    他温存地爱自己的小女儿娜塔莎。

    今天跟她一起在地板上坐了整整一个早晨,用积木给她搭小房子;四条腿爬行,装成狗、马和狼。扔球,球滚到床和柜橱底下时,他便爬进去拿,弄了一身灰尘和蜘蛛网。把她抱到自己的房间去,抱给所有的人看,问道:

    “小姑娘漂亮吗?上哪儿能找出第二个?”

    他本人就像个孩子。

    娜塔莎非常聪明,超出了她的年龄。假如她想要干什么,别人吓唬她说,要告诉她母亲,她马上就老实了;如果只是简单地劝阻,那她便笑起来,就更淘气了。看到皇太子情绪不好时,便一声不吭,只是聚精会神地望着他;而他向她转过身来,她便哈哈大笑起来,挥动着小手,跟他亲热,完全像个大人。

    每当我看到那种亲热劲,便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看来这个小小的孩子不仅爱皇太子,而且还可怜他,仿佛是见到了什么,知道他一些别人还不知道的事。奇怪而又可怕的感觉,就像我以前往昏黑的镜子里看她的父亲和母亲一样,产生了某种预感。

    “她爱我,我是知道的:她为了我而抛弃了一切。”他有一次这样向我谈了他的夫人。如今我对皇太子更清楚了,他俩在一起很难相处,这一点我不能只责怪他一个人。他俩都是无辜的,但他俩也都有责任。他俩性格不尽相同,都很不幸,但又各有各的不幸。小的痛苦能使人亲近起来,而大的痛苦,则把人分开。

    他们像是两个重病患者或重伤员,躺在同一张床上。不能相互帮助;一个人稍稍动一动,就给另一人带来痛苦。

    有一些人已经习惯于痛苦了,心灵泡在泪水里,就像鱼在水中一样,没有眼泪,就像鱼到了陆地上一样。他们的思想感情一旦陷入低谷,便永远也不能升华起来,像垂柳的枝条一样。太子妃殿下就是这样一个人。

    皇太子有自己的痛苦,很多;每逢到她这里来,又都看见别人的痛苦,而他却爱莫能助。他怜悯她。可是爱情和怜悯并不是一码事。有谁想要被他人所爱,那就得避开怜悯。咳,我知道,根据个人的经验知道,当爱莫能助的时候,仅仅是怜悯,该是多么痛苦!最后,便开始害怕所怜悯的人。

    是的,他俩都是无辜的,他俩都是不幸的,除了上帝,任何人都无力帮助他们。可怜的人,可怜的人哪!这将会是什么样的结局,连想都不敢想,可怕,然而最好还是能让结局尽快到来。

    3月7日

    太子妃殿下又有身孕了。

    5月12日

    我们到罗日杰斯特温诺来了,此地是皇太子的庄园,位于科波尔斯克县,距彼得堡七十俄里。

    我病了很久。都以为我得死。一想到死在俄国,这比死亡本身还可怕。太子妃殿下把我带到这里来,是想让我在清新的空气里休息和康复。

    周围都是森林。静悄悄的。只有树木在喧响,还有鸟儿啼鸣。奥列杰日河水流湍急,好像是山中溪水一样,在陡峭的红土崖岸下面淙淙流淌,崖岸顶上,白桦树已吐出新绿,远远望去,如一片雾霭,云杉绿得发黑,像炭一样。

    庄园的房舍都是木制的,与普通的茅屋相仿。主楼分为两层,顶上建有高高的阁楼,像莫斯科的古老宫殿一样,尚未完工。毗邻一座小教堂,钟楼里挂着两口小钟,皇太子往往喜欢亲自敲钟。大门旁放着一尊老式的瑞典大炮和一堆球形铸铁炮弹,已经生锈,长满青草和春天的花。这一切合在一起,成为一座地地道道的林中修道院。

    主楼里面的墙壁还都是光秃秃的原木,散发着树脂的气味;处处都滴着琥珀色的松脂,好像是滴着眼泪。圣像前点着神灯。明亮,清新,洁净,像青春一样纯洁无瑕。

    皇太子喜欢这个地方。他说,真想永远住在这里,一无所求,只要让他得到安宁。

    他在书房里读书和写作,在小教堂里祈祷,在花园和菜田里干活,在河边垂钓,在林中漫步。

    我现在从自己房间的窗户往外望去,看见了他。他刚才在花畦里掘地,栽种哈勒姆郁金香。他正在拄着铁锹,站在那里休息,仿佛是全身都僵住了,在凝神地倾听着什么。无尽无休的寂静。只是从远处,从很远的森林里传来斧头砍木声,还有布谷鸟咕咕的叫声。他的脸色安详而兴奋。嘴里嘀咕着,低声唱着,可能是在吟诵他喜爱的一篇祈祷词————对自己的同名者、神痴圣阿列克塞的赞颂,或者是圣歌:

    “我要终生歌唱主,只要我活着,就歌唱上帝。”

    我在任何地方都没看见过像这里的晚霞。今天的落日更是奇怪。整个天空被染成一片血红。血红的云朵像是被鲜血染红的衣裳碎片,散在天际,仿佛是天上刚刚进行过屠杀,或者是可怕的献牲。鲜血从天上流到地上。炭一般黝黑的参差不齐的云杉林间一块块的红色黏土像是斑斑的血迹。

    我一边观看,一边感到惊奇,突然间仿佛是从上面这可怕的天空中传来一个声音:

    “尤丽安娜女官!尤丽安娜女官!”

    这是皇太子在喊我,只见他站在鸽子窝上,双手拿着一根很长的竿子,这里的人用这种竿子驱赶鸽子。他非常喜欢鸽子。

    我爬上摇晃着的小梯子,登上平台时,一群白鸽呼啸地飞起,在已经变成玫瑰色的晚霞衬托下,像是白色的雪片,翅膀扇起的风向我们吹来。

    我们坐在长椅上,话赶话地争论起来,跟最近一个时期一样,话题是————信仰。

    “你们的马丁·路德颁布自己的戒条是迎合世人的空想和他个人的口味,而不是出自坚定的信仰。你们这些可怜的人喜欢轻松的生活,那个诱惑者说得很轻松,你们也就相信了他,可是却放弃了基督亲自圣传的那条崎岖而艰难的小径。马丁是世上最大的混蛋,在他的戒条里隐藏着最为阴险的害人的毒药……”

    我已习惯于俄国人的“彬彬有礼”,听到了也权当耳旁风。用理性的论据和他们争论无异于手执长剑跟手拿橡木棍的人拼搏。可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却生气了,一下子把我心中久已沸腾的话全都倾吐出来。

    我证明,俄国人自认为优越于所有的基督教民族,而实际上却生活得比异教徒还糟;宣扬爱的信条,却做着最残忍的事,在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来;遵守斋戒,却在斋戒期间像牲口似的喝得酩酊大醉;到教堂去做祈祷,却在教堂里骂爹骂娘。他们如此愚昧,关于信仰,我们德国人就连五岁的孩子都比他们成年人,甚至比他们神甫知道得多。半打的俄国人中间未必有一个人能够读出《我们的天上之父》。我曾经提出一个问题:圣三位一体中的第三位是谁?一个虔诚的老太婆就这个问题说,是显灵者尼科拉。的确,那位尼科拉就是地地道道的俄国上帝,因此可以认为他们根本没有另外的上帝。难怪瑞典神学家约翰·鲍特维德1620年在乌普萨拉科学院答辩的论文题目是:《莫斯科人是基督教徒吗?》。

    皇太子一直心平气和地听着我————这种平静更让我恼火,假如不是他制止了我,真不知道我要走到什么地步。

    “女官,我早就想要问问您,您本人信仰基督吗?”

    “怎么,基督?难道殿下不清楚,我们都是路德派教徒?……”

    “我说的不是所有的人,只是阁下。我跟您的老师莱布尼茨已经谈过一次,可是他闪烁其词,模棱两可,让我摸不着头脑,而我当时就认为他并不真正信仰基督。呶,那么,您怎么样?”

    他全神贯注地看着我。我垂下眼睛,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我的一切怀疑,与莱布尼茨的争论,形而上学和神学无法解决的矛盾。

    “我想,”我也闪烁其词,模棱两可,“基督————是个最公正和最英明的人……”

    “不是神子吗?”

    “我们大家都是神子……”

    “他跟大家都一样?”

    我不想说谎————沉默不语。

    “哼,原来如此!”他说,脸上露出我从未见过的表情,“你们英明,有力量,诚实,非常可爱。你们无所不有。可是却没有基督。你们要他有什么用?你们自己能拯救自己。而我们却愚蠢,贫穷,一无所有,是醉鬼,臭味难闻,比野蛮人还坏,比牲口还坏,总是无限愁苦。可是基督跟我们在一起,而且将永世常在。我们将靠着他,靠着光明而得救!”

    我注意到,他谈论基督跟这里最普通的人————庄稼人谈论基督一样:好像他在他们那里是自己人,是家里人,是跟他们这些庄稼人一样的人。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是最大的骄傲和渎神行为,还是最大的谦虚和虔诚。

    我们俩都沉默不语。鸽子又飞起来,在我们二人中间扇动着白色的翅膀,把我们俩连接在一起。

    太子妃殿下打发人来找我回去。

    我爬下楼顶时回过头来最后一次看了看皇太子。只见他在喂鸽子,鸽子把他包围起来,落在他的手上、肩上和头上。他站在高处,凌驾于仿佛是烧焦了的黝黑的森林之上,在好像是血染的红色天空的衬托下,全身笼罩着白色的翅膀,仿佛是穿着白色衣服。

    1715年10月31日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也要结束这份日记。

    8月中旬(我们是在5月末从罗日杰斯特温诺返回彼得堡的),太子妃殿下离分娩还有十个星期,在楼梯上摔倒,左胯摔到上面的台阶上。据说她跌倒是一只鞋后跟脱落所致。实际上是她看见喝醉了的皇太子在楼下抱着他的情妇、使女阿芙罗西妮娅亲嘴,便失去了知觉。他早就跟她姘居了,几乎是不回避众人耳目。他从卡尔斯巴德回来以后便让她住到自己的房间里来。我在日记里没有写这件事,担心太子妃殿下读到。

    她是否知道呢?即使是知道了,也佯装不知,只要是没有亲眼见到,就不信以为真。一个女奴————竟然成了沃尔芬比特公主、皇帝儿媳的竞争对手!可是正如一个俄国人对我说的那样,“俄国无奇不有”。父亲————跟洗衣女工姘居,儿子————跟女奴。

    有些人说,她是个楚赫纳人,跟皇后一样,由士兵俘虏来的;另一些人说,是皇太子的监护人尼基福·维亚节姆斯基公爵的家奴。看来后者更确切一些。

    人长得相当漂亮,可是一眼就可以看出,如这里经常说的,“出身卑贱”。高高的身材,火红色的头发,皮肤白嫩;鼻子有些翘起,眼睛大而明亮,眼眶斜而长,像是卡尔梅克人,目光粗野,像是山羊的目光;一般说来,她身上有一种山羊式的野性,很像鲁本斯的《酒神节》中那个半人半羊的女性色情狂。她那张脸让我们女人难为情,男人见了总是要着迷。据说皇太子对她发狂了。她第一次遇到他,好像还是很纯洁的,长时间地抗拒。她根本不喜欢他。威胁和利诱都无济于事。可是有一次狂饮之后,他喝醉了,便向她扑去,上来疯狂劲儿(他和他父亲一样,也常常出现这种疯狂的劲头),殴打她,差一点儿没有把她打死,用刀子威胁着,强占了她。俄国人的兽性,俄国人的龌龊!

    正是这个人,曾经像圣徒一样,在罗日杰斯特温诺的森林里为神痴圣阿列克塞唱赞歌,被鸽子所包围,谈过“吾父基督”!况且把这两种极端合在一起————是俄国人特殊的天赋————我们这些愚蠢的德国人,天哪,生来就不能理解。

    皇太子本人有一次对我说:“我们俄国人在任何方面都不能保持分寸,经常徘徊在边缘上和深渊上面。”

    太子妃殿下在楼梯上摔倒之后,感到左侧疼痛。“我的全身都好像是被针扎了似的。”她说。

    但总体来看,她心情平静,好像是下了决心,并且知道什么都改变不了她的决心。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和我谈过皇太子,也没有抱怨命运。只有一次说:

    “我认为我的毁灭是不可避免的。希望能尽快结束我的痛苦。除了死,我在人世上已一无所求。这是我获得拯救的唯一道路。”

    10月12日平安地生下一个男孩,这就是未来的皇位继承人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分娩后的初期感觉良好。可是向她祝贺,祝愿她身体健康时,她却生气了,要求大家向上帝祈祷,让她快些死去。

    “我愿意死,一定会死。”她说,还是带着那种让人可怕的平静决心,一直到最后也没有放弃这种决心。不听医生和接生婆的话,凡是禁止她做的事,她好像是故意去做。第四天,她坐到安乐椅上,让人把她抬到另一个房间去,亲自给婴儿哺乳。那天夜里,她的病情恶化,开始发烧,呕吐,抽搐,腹痛,叫喊起来比分娩时还厉害。

    沙皇本人也在患病,听说此事后,派缅希科夫公爵带领四个御医————阿列斯金、波里科拉和布留蒙特罗斯特兄弟前来会诊。他们认为她已处于濒死状态。

    劝说她服药,她却把杯子抛到地上,说道:

    “别折磨我啦。让我安静地死吧。我不想活。”

    死的前一天,把莱温沃尔德男爵召来,向他说出了自己最后一个愿望:让她的亲人,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德国,任何人都不要说皇太子的坏话;她死得比她预想的早,满意自己的命运,没有指责任何人。

    然后向大家诀别。像母亲似的为我祝福。

    最后一天,皇太子一直没有离开她身边。他的脸色很可怕,让人不敢看他。他三次发生休克。她没有跟他说话,好像是没有认出他来。只是临咽气前,当他伏到她的手上时,她才看他,看了很长时间,轻轻地说了些什么;我只听清了:

    “很快……很快……见面……”

    她走了,仿佛是睡着了。死者的脸是幸福的,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过。

    根据沙皇谕旨,解剖了遗体。他本人亲自到场。

    10月27日出殡。按照宫廷的礼仪,太子妃下葬时是否应该鸣炮致哀,如果应该,那么鸣几响,就这个问题争论了很久。询问了所有的外国使节。沙皇关心鸣炮问题胜过太子妃殿下的整个命运。最后决定不鸣炮。

    从家门直到涅瓦河的路上,特意铺了木板,棺材沿着这条木板路抬了出去。沙皇和皇太子走在棺材后面。皇后没有来。她眼看就要分娩。涅瓦河上停着送葬的三桅战舰,缠满黑纱,挂着黑色旗帜。

    在哀乐声中缓缓地向彼得保罗大教堂驶去,这座教堂尚未竣工,太子妃的陵寝在建成穹顶之前只好安放在露天地里。雨水淋着活人————也还要淋死人。

    灰暗的傍晚,寂静无声。天空像是坟墓的穹隆;涅瓦河像是昏黑的镜子;整个城市笼罩在雾中,仿佛是个幽灵或者是梦境。我在这个可怕的城市里体验到的、看见和听见的一切,我觉得,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是梦。

    夜间从大教堂回到太子府吃回丧饭。沙皇在这里交给儿子一封信,我后来得悉,他在信中威胁说,皇太子如不悔改,将被剥夺继承权并遭到父亲的诅咒。

    第二天,皇后分娩,生下一个儿子。

    俄国的命运在这两个孩子————沙皇的儿子和孙子中间摇摆不定。

    11月1日

    昨天晚上,我去见皇太子,想要商谈我返回德国的问题。他坐在燃烧着的炉子前,在焚烧文件、信函和手稿。可能是害怕搜查。

    他手里拿着一个破旧的皮面笔记本,已经准备投入火中,我至今还感到奇怪,不知从何处突然来了一股勇气,问他这是什么。他把笔记本递给我。我看了一眼,发现这是皇太子的札记,或者说是日记。女人一般都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好奇心,我个人也是如此,这种好奇心给了我更大的勇气,要求他把这份日记给我读读。

    他思索片刻,全神贯注地看着我,突然笑了,我很喜欢他那种亲切的天真的微笑。

    “欠债要偿还。我读过您的日记————您也读读我的吧。”

    但是他要求我保证任何时候不向任何人谈起这些札记,明天早晨归还给他,以便烧掉。我读了整整一夜。这实际上是一本古代俄国历书,基辅印制的教堂日历。是已故的都主教德米特里·罗斯托夫斯基(民间认为他是圣徒)在1708年送给皇太子的。皇太子在书页的空白处和一些贴上去的插页上记下了自己的想法和自己生活中的事件。

    我决定把这本日记抄录一份。

    我说话算数:我和皇太子在世时,任何人都不会知道他的札记。但是这些札记也不应该不留任何痕迹地毁灭掉。

    父亲和儿子自有上帝来裁判。可是皇太子却受了人们的诽谤。假如这本日记得以传给后代,那就让它来揭露他或者为他辩解吧,最低限度可以澄清事实真相。

    注解:

    1古希腊一则寓言说,国王长着驴耳朵,用头发遮住。理发师为其保守秘密,但是向土坑倾诉,坑中长出芦苇,发出沙沙声,把国王的秘密泄漏出来。

    2索伦,古希腊著名哲学家,生于公元前7世纪末6世纪初。

    3维特鲁维·波里昂(公元前1世纪),古罗马建筑师,著有《论建筑》一书。

    4古希腊的婚姻之神,戴着鲜花项圈,手执火炬。

    5即君士坦丁堡。

    6罗马神话中的森林和田野之神,相当于古希腊神话中的潘,喜欢恐吓林中行人。

    7英国旧金币,等于21先令。

    8托马斯·霍布斯(1588——1679),英国哲学家,是功利学派的先驱,《列维坦》(1651)为其代表作。

    9达芙妮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自然女神之一,河神忒萨利之女,所变的桂树成了阿波罗的圣树。

    10尼科洛·马基雅维利(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此处所说的《政治训诫》是指他的代表作《君主论》。

    11古希腊神话中的海洋女神之一。

    12普芬多尔夫(1631——1694),德国历史学家,著有《欧洲史导论》。

    13古希腊宗教的一个教派,各种巫术、咒语占重要地位,成了巫师们骗取钱财的手段。

    14尤维纳利斯(55或60——约127),古罗马的讽刺诗人。

    15贝尔(1643——1706),法国哲学家和神学家。

    二 阿列克塞皇太子的日记

    主哇,你以仁慈为本,为皇冠祝福吧。

    奉生我者(阿伦海姆注:皇太子这样称呼自己的父皇)之命前来波莫瑞筹集给养,听到一个消息:都主教梁赞斯基·斯捷潘在莫斯科乌斯宾斯基大教堂揭露关于就世俗和宗教事务的告密者的命令以及其他一些违背教规的法律,向百姓呼吁:

    “你们不要惊奇,我们不太平的俄国至今还在腥风血雨中动荡。人间的法律离开上帝的戒律有多么遥远。”

    元老院的大人们找到都主教,责备他,禁止他煽动老百姓暴乱,损害沙皇的名誉,并且就此事禀报了皇上。

    我对梁赞斯基说,他应尽可能跟父皇和解;他们不和,会有什么好处呢?让他主动前去谒见皇上,等到把他关进监狱,可就晚了。

    那次布道以前他给我写过信,我也给他写过,虽然不太经常,只是有重要事情才写。可是听到那件事之后,便中止了通信,不去找他,也不让他来见我,因为生我者特别恨他,所以我给他写信是很危险的。听说他已被解除领导职务,这是必然的。

    梁赞斯基那次布道时,最后向神痴圣阿列克塞为我这个有罪的奴仆祈祷:

    “噢,上帝的仆人!不要忘掉你的同名者皇太子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他是上帝圣训特别热心的捍卫者和你的矢志不渝的追随者。你离家出走,他也浪迹他乡,寄人篱下;你失掉了奴隶和臣民,朋友和亲人,他也是如此;你是上帝的人,他也是基督的忠实奴仆。啊,我们祈求,上帝的仆人,保佑你的同名者吧,他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把他纳入你的翅膀保护之下吧,像保护眼珠一样保护他吧,让他免遭一切邪恶的伤害!”

    奉生我者之命来到外国学习航海术、筑城术、几何和其他科学,非常害怕不忏悔就死去。就此往莫斯科写信给我们的忏悔神父雅科夫:

    “吾等身边无神甫,况且无处可寻。恳请阁下在莫斯科觅一僧人,令彼秘密前来,途中隐去神职特征,即剃其胡须,尚须蓄圆头顶,或剃光头后戴假发亦可,着德人衣装。能扮作吾之仆役,亦佳。务必,务必,神父!怜悯吾之灵魂,莫让吾不忏悔而死!吾之需彼不为他事,只为死时之需,尚可供健康者秘密忏悔。该僧如无家室,不计得失,年轻者为最佳,彼扮作此般模样,避开熟人,潜离莫斯科,仿佛失踪矣。然剃须,则无怀疑者矣。必要之时违法亦在所难免,宁可犯小罪,不可不经忏悔而毁坏灵魂。望尽快促成此事,如不办成此事,上帝将对吾等灵魂之惩罚转嫁于汝矣。”

    我从外国返回圣彼得堡谒见生我者时,他亲切地接见了我,并且问我是否把所学的都忘光了?我回答说,没有忘,于是他下令把我的绘图拿给他看。可是我害怕他让我当面绘制,因为我并不会画————便想要把右手弄坏,不能用它做任何事,于是把手枪装上火药,用左手拿着,向右手开了一枪,以便让子弹把手掌射穿,然而子弹没有命中,只是火药把手烧伤,而子弹则穿透了我房间的墙,那里至今还看得出来。生我者看见我的手被烧伤,便询问原因,是怎么搞的。我当时对他说了另一套,那不是实话。

    军事条例第七章第六十三款:

    “凡装病或自己损坏其关节并使其不适于服役者,皆应挖其鼻,尔后流放罚苦役。”

    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法典第十二章第六条:

    “如有子讼父者,则不予审其父,并因彼之诉讼而施以鞭刑,尔后将彼交还其父。”

    这非常不公平,尽管子女应服从父母的意志,可是他们并非不会说话的牲口。人的本性不仅仅在于单纯地生养,为父的也应该具有高贵的美德。

    听说,生我者不喜欢有人在莫斯科建造房舍,他希望人人都住在彼得堡。

    改变全民的习俗是不可能的。

    哪个国家想重建习俗,那个国家就不会久长。

    俄国人忘掉了自己容器里的水,喝别国的浑水也开始感到香甜。

    诺甫哥罗德大主教约伯对我说:

    “你在彼得堡境况不佳,我想只有上帝才能拯救你。你能看到你们那里将会发生什么事。”

    上帝为我们这些罪人安排一切,但并没有让外国人在我们头顶上横行。

    我们患上了媚外症。这种致命的病症————对外国的东西和别的民族的狂热迷恋也传染了我国人民。先知巴录说得对:你把外国人放进来,他会让你家破人亡。

    德国人大肆鼓吹一种奇谈怪论:谁想要什么事情都不做也能吃到面包,那就去俄国。他们把我们称作蛮族,甚至不把我们当成人,而把我们跟牲口相提并论。拼命为别国人民效劳,就要倒霉,比瘦狗还坏。

    他们德国人的某些鬼主意本来是可以制止的。否则只要是姑息迁就,哪怕是置之不理,我们就要倒霉。开始学习德国人的秉性,最后自己养成了傻瓜的秉性。自己贬低我们自己,看不起我们的语言和我们的人民,必定招致人人耻笑。

    保持斯拉夫语言的纯洁,清除外国语,这已烟消云散。真不知道,我们究竟为什么一定要使用外国话?莫非是为了炫耀?可是这里的荣耀并不多。有时说起话来,无论是自己还是别人,都不明白。

    切莫坐在他人的栅栏下,即使是坐在荨麻上,也要在自己家。山那边的鼓虽好,可是走近一瞧,也跟柳条筐差不多。

    德国人在科学上比我们强,可是我们在机智方面,感谢上帝的恩赐,绝不次于他们,他们骂我们也是白费劲儿。我感觉到,上帝创造了我们,我们作为人,不次于他们。

    我怀疑这样一种说法:人的全部福祉只在于科学。为什么古代人们学得少,但并不比掌握了很多科学的现代人见到的幸福少?拥有伟大文明,也可能成为一个大吝啬鬼。科学对于堕落的灵魂来说可能是作恶的残暴工具。

    我们不爱护人。从贫穷的国民手中专横地征收血泪捐税。想出了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什么土地捐、人头税、马套税、胡须捐、桥梁捐、蜜蜂税、澡堂税、皮革捐,诸如此类,数不胜数。从一头牛身上要剥两张、三张皮,而一张完整的也得不到。不管怎么逼,也只能到手一堆破烂,而人却越来越消瘦。据说是,别让庄稼人长满一身毛发,要把他剃得精光。这么一来,把全国变成一片废墟。农民变穷————国家也变穷。我们统治者们为了一两个铜板而拼死拼活,而有些地方却把成千上万的卢布扔到水里都不响,没给派上任何用场。

    在希律王 1 的宴会上,吃人肉,喝人血和泪。老爷们吃得胀破了肚皮,还剩下许多,却不给穷苦的农民留下一小块面包。这些人吃得再也咽不下去了,而那些人却饿得肚子咕咕叫。

    俄国人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任何人都不让沙皇知道真情。我们的国家完了。

    我们俄国人不需要面包:我们相互吃就可以吃饱。

    大贵族————是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怕冻的树。大贵族们形成一堵厚厚的墙,把老百姓给沙皇遮住了。

    父皇————本是个聪明的人,可是缅希科夫却总是欺骗他。

    政府官吏从小到大,全都各怀各自的打算。古时的法规已经陈旧过时,新的又不能贯彻实施。不管颁布多少,又能起什么作用呢?因此一切都一如既往。我想,将来也不会有好处。

    奉生我者之命,为了制造小桡战船,我到诺甫哥罗德县去砍伐森林,跟波克罗夫斯克县的农民伊瓦什卡·波索什科夫谈到地方捐税和民情民意,他说:需要从各阶层挑选一些深明事理的人和农民制订一部新的法律全书,向全体人民证明他们享有最自由的权利。上帝在人们中间分配智慧时是按照每个人能力大小而给的,往往通过无知的人来表达自己的意旨和真理。损害他们是有罪的。因此不具有善良的心地并且不倾听自由的民意,就不配当沙皇。

    关于沙皇的责任。

    不要过分相信自己的智慧,要为人民,为国家,为乡村担忧;要爱基督的小民,给他们以各种保障,关心和维护他们,而对那些大人物和有力量的强者则由法庭监督。弱小者得到保护,残暴者应受到严厉惩处。

    假如上帝让我坐上沙皇宝座,就应该牢记这一点。

    集会庆祝大受难者叶甫斯塔菲节,都喝醉了。教堂合唱队打着鼓来了。“土匪”给打坏一只眼睛,“花花太岁”给打掉一颗牙。我什么都记不得,勉强走了。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在罗日杰斯特温诺,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时间像流水,一天一天地流逝。除了安宁,什么都没有。

    时间在流逝,把人引向死亡————我们的结局越来越近。

    我如今已认识到我的时代的腐朽,

    不祈求,不畏惧,我期待着死亡。

    微醉。

    我的配偶(阿伦海姆注:皇太子这样称呼他的夫人夏洛塔妃子)有身孕了。

    爱神叶列姆卡,叶列姆卡,你这个不洁的神!我从少年开始就受到许多情欲的折磨。我指责别人罪孽深重,可是我的罪孽却比所有的人更深重。

    阿芙罗西妮娅。我认识到自己的不法行为,不隐瞒自己的罪过。主哇,用你的手抓紧我吧!我何时才能去见上帝的面容?我白天黑夜地把泪水往肚里咽,我的灵魂希望死去,接受主的惩罚。圣母报喜教堂的雅科夫神甫是我的忏悔师,我俩狂饮到深夜。不是以德国人的方式,而是以俄国人的方式喝的。灌得够厉害了。

    阿芙罗西妮娅!阿芙罗西妮娅!(阿伦海姆注:接下去是不堪入目的骂人话)

    喝醉酒时在众人面前公开唱波尔塔瓦祈祷仪式中的一句祈祷诗————“主的十字架的敌人”————指的是涅夫斯基修士大司祭费奥多西。

    我对父皇感到奇怪:他为什么喜欢费多斯卡?莫非是因为他在民间传播路德教派的习俗并推行全国?实际上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无神论者,是主的十字架的敌人!

    像他这样的狡猾鬼,我见到的还真不多!他是个政客,并不明目张胆地作恶,可是跟他共事却要谨慎小心,不得公开反对他,已经造成了这种局面:处在他的领导之下,就得口是心非。

    你的怜悯之情吞食了我,上帝呀!我担惊受怕,浑身颤抖,基督教在俄国岂不是彻底毁灭了吗!

    费多斯卡是异端邪说的头子,他及其追随者们公然明目张胆地开始破坏教会,废止斋戒,指责忏悔和禁欲为无稽之谈,嘲笑弃绝女色和自戕致残,把基督徒苦修苦行的崎岖小径更换成宽阔的坦途。斗胆包天地叫人腐化堕落,不承认任何罪恶,他们的所作所为全都是神圣的,并且用这种狂吠煽动人们胆大妄为和好色淫乱,致使许多人陷入享乐主义的泥潭,大吃大喝,寻欢作乐————死后受不到任何惩罚。

    他们把圣像叫作偶像,把教堂唱诗叫作牛吼。拆除小教堂,在那只剩下残垣断壁的地方叫卖烟草,让人们把胡须刮掉。用肮脏的马车拉着显灵的圣像,上面盖着龌龊的席子,嘴里谩骂着,招摇过市。攻击东正教的信仰,但却借口说什么攻击的不是信仰,而是要根除所不需要的,对基督教十分有害的迷信。噢,有多少神职人员在这种伪装之下被毁灭,被免去教职和遭受折磨。不禁要问,为什么?得不到别的回答,只是说:迷信、伪善、假道学没有用。有谁坚持斋戒,就是伪善者,有谁祈祷,就是假道学,有谁供奉圣像,就是伪君子。

    他们做这一切都非常狡猾和处心积虑,其目的就是要在俄国消灭东正教和扶植新产生的路德派和加尔文派,取消教会。

    谁要是在他们身上闻不到渎神的味道,那他就是嗅觉不灵。

    路德教派目前还是一种小疾,可是它会扩展,最后使全身腐烂————到那时该如何是好!

    要是能有麦芽汁,我们还可以活到家酿新酒。

    更改了教堂敲钟的方式。现在的钟声乱七八糟,犹如催赶人们去救火,敲得人惶惶不安。其他一切也都更改了。圣像不是画在木板上,而是画在画布上,并且照着德国人的模样画。你瞧,救世主基督的圣像完全跟德国人一样,大腹便便,又肥又胖,是出于肉感考虑而画的。喜欢上了肥胖的和富有肉感的,抛弃了低眉垂目。建造教堂不按老的惯例,而把尖顶建成路德派教堂的样子,下令要像路德派弹管风琴那样来敲钟。

    咳,咳,可怜的俄国呀!你为什么需要德国人的习俗和作风?

    想要废除僧侣制。正在草拟御旨,今后禁止任何人剃度为僧,而修道院里空出来的地方将要派退役士兵前去。

    福音书中说:凡是到我这里来的人,我都不驱赶他们。

    可是他们视《圣经》为废物。

    信仰成了精神操练法,犹如军事操练法一样。

    既然根据谕旨而强制祈祷,那么这会是什么样的祈祷呢?

    “凡乞食者皆应该关押之,施以笞刑,尔后罚做苦役,令彼等不枉食面包。”

    这是沙皇的谕旨,而基督的————写在末日审判上的————则是:我饿了,你们不给我吃的;我渴了,你们不给我喝的;我四处流浪,你们不留我住宿。阿门,我对你们说:既然你们不为我的小兄弟中任何一个人这么做,那么也不会为我这么做。

    在警察的严格监视下,教人谩骂基督。对天上的沙皇————以乞丐的形象出现,施以笞刑,尔后罚做苦役。

    全体俄国人民由于精神的饥饿而正在消亡。

    播种者不播种,土地荒芜;神甫不爱护,人们则误入歧途。乡村神甫跟种地的庄稼人没有任何差别:庄稼人扶犁,神甫也扶犁。基督徒们像牲口一样地死去。喝醉酒的神甫在祭坛上满口脏话,不停地骂娘。身上的袈裟是金线绣的,可脚上却穿着肮脏的树皮鞋;烤的是黑麦圣饼;把主的世界末日的秘密盛在令人作呕的容器里,跟臭虫、蟋蟀、蟑螂放在一起。

    修士们都成了酒鬼和窃贼。

    整个僧侣界和神职界都需要大大改善,因为如今很难找到真正的僧侣和神职人员。

    我们感到羞耻的是对自己的信仰和教礼教规一窍不通,像哑巴一样地活着。我可以说,在莫斯科,一百个人里面未必有一个人能知道东正教的信仰是什么,上帝是谁,如何向他祈祷,如何执行他的旨意。

    我们只在名义上像是基督徒,此外没有任何基督徒的标志。

    人人都疯癫了。在信仰的虔诚方面像树叶一样随风摆动。沉醉于各种稀奇古怪的学说,有些人沉湎于罗马的,另一些人迷恋于路德教派的信仰,我们两条腿都瘸了,成了领了洗的偶像崇拜者。抛弃了我们教会的母乳,另去寻找埃及的、外国的、异教的乳汁。我们像是一群被遗弃的瞎眼的小狗,四处乱爬,而爬向何方,谁都不清楚。

    理发匠福姆卡是个圣像破坏运动参加者,他在显灵修道院用劈柴刀砍坏显灵者阿列克西都主教的圣像,是因为福姆卡虽然也是上帝的奴仆,但并不崇拜圣像和生机盎然的十字架以及圣骨。他说:圣像和生机盎然的十字架是人用手做的,而圣骨不能保佑他福姆卡一切顺利;他也不承认教会的教条和传说;不相信圣餐真的就是基督的血和肉,而认为那只不过是教堂做的饼和酒而已。

    于是梁赞斯基都主教斯捷潘把福姆卡革出教门,对他进行公民处决————在红场上吊在木架上烧死。

    元老院的诸位大人把都主教传到彼得堡质问,纵容了异教徒,宣布福姆卡的师傅米季卡·特维列吉诺夫医师作为圣像破坏运动的参加者无罪,而对那位神职人员却大加羞辱,撵出审判大厅,他一边哭着一边走,说道:

    “基督哇,我们的救世主!你说过:既然你们把我赶出来,你们也不会得好。现在把我赶了出来,但这不是驱赶我,而是驱赶你。你洞察一切,已经看到,他们的审判是不公正的,你审判他们吧!”

    都主教从元老院出来,刚一走到广场上,全体在场的人都可怜他,哭了起来。

    生我者对梁赞斯基更加恼怒。

    教会本来大于人间的沙皇。可是如今沙皇却掌握着教会。

    古时候,沙皇得向宗主教敬礼。可是如今,代理宗主教在给沙皇的便笺中却是这样落款的:“陛下的奴隶和踏脚板,温顺的斯捷潘,梁赞的牧人。”

    教会的首脑成了皇上垫脚的东西,整个教会则是奴仆。

    罗斯托夫斯基都主教德米特里是个圣人,生我者给他喝匈牙利葡萄酒,向他询问宗教事务时,这个圣长老一无所答,只是一个劲儿地为沙皇画十字。就这样竭力避而不答!

    圣父们说,不可逆水行舟,鞭子治不好红肿。

    圣徒受难者们为了教会是如何不惜流血的?

    高级僧侣们都是沙皇的食客————吃人家的,嘴短。

    从前的神职人员为全俄国呕心沥血,而如今的高级僧侣们不仅不为皇上分忧,而且甚至都是纵容者,腐蚀沙皇的圣职。

    百姓犯罪,沙皇祈祷;沙皇犯罪,百姓却不祈祷。由于皇上犯罪,上帝会处决整个国家。

    前几天,那位梁赞的牧人在喝酒的时候对生我者说:“你们当沙皇的,就是人间的神,相当于上帝。”

    而“公爵教皇”作为酗酒的弄臣,竟然谩骂神职人员:

    “别看我在丑角中是公爵教皇,却不会对沙皇说这样的话吗?上帝比沙皇大。”

    沙皇夸奖了弄臣。

    那次喝酒时,高级僧侣们谈到教会没有首脑,需要设立宗主教,生我者大发雷霆,把短剑从鞘里抽出,所有的人都吓得哆嗦起来,以为他要攮人,不料他却把剑扎在桌子上,并且叫道:

    “给你们的宗主教!宗主教和沙皇————是一体的!”

    费多斯卡劝谏生我者说,俄国沙皇从今以后应该尊称为皇帝,也就是像古罗马的恺撒一样。

    1709年在莫斯科红场庆祝波尔塔瓦大捷,神职人员建造一个类似古罗马庙宇的建筑物,设有祭坛颂扬俄国战神阿波罗和马尔斯,亦即生我者的美德。在这座古爱琴式的神庙上有一段铭文:

    “国家之基础即信仰。”

    什么信仰?信仰哪个上帝和哪些神祇?

    在那次庆祝活动中举行了颂扬全俄国的赫耳库勒斯 2 的仪式,象征着生我者杀死许多野兽和人,完成这些功勋之后,乘着伊俄维什神的战车升天,由鹰驾驶,在银河上飞驰————献词是:

    “通往奥林波斯之路。”

    学士院院长、修士司祭约瑟夫写的小册子里关于这次颂扬仪式写道:

    “必须了解,这并非为纪念某一圣徒而建的庙宇或教堂,而是政治的,亦即公民的颂扬。”

    费多斯卡劝谏生我者说,圣主教公会作为宗教首脑机关应该在命令中或者在誓词中向俄国人民宣布:

    “以君主为自己的元首,因为君主既是祖国之父又是主基督。”

    人们想要像赞美上帝的光荣和基督的荣耀一样来赞美君主,视他为唯一的永恒的王者之王。正是在罗马法典中可以读到渎神的话:罗马君主即全世界的主。

    我们宣扬并且相信,基督才是王者之王和主之主,没有人能成为全世界的主。

    耶稣基督是非人手凿出来的石头,从劈不开的山上而来,他击溃和消灭了罗马帝国,把它的泥足打得粉碎。而我们正在建立的,正是上帝所消灭的。这种做法岂不是————与上帝抗衡吗?

    看看罗马的历史。恺撒卡里古拉说:“皇帝可以为所欲为。”

    不仅仅是罗马的恺撒,一切骗子和无赖,以及四条腿的畜生都可以为所欲为。

    巴比伦王纳乌霍多诺索尔说:朕即神。如若不为神,即成为畜生也。

    普拉斯科维娅·马特维耶芙娜皇后在瓦西里岛上的府邸里住着长老季莫菲·阿尔希佩奇,那里是绝望者的栖息之所,给无望者以希望,给癫狂者以宁静。他了解人的良心。

    前几天夜里,我去见他,跟他谈了话。阿尔希佩奇说,反基督是个假皇帝,是个真正的无赖。这个无赖就要来了。

    我读了都主教梁赞斯基的《反基督降临的预兆》,由于这个将要降临的无赖而战栗。

    在莫斯科,把格里高利·塔里茨基烧死了,因为他在老百姓中间鼓吹反基督降临。塔里茨基是个非常有头脑的人。1711年陪同我从里沃夫到基辅去的龙骑兵上尉瓦西里·列文,还有特级公爵缅希科夫的忏悔师、僧侣列别德卡,还有书吏拉里翁·多库金以及许许多多别的人,都想到了反基督。

    人们在森林和荒原里自焚,就是由于害怕反基督。

    不受约束————打架;受约束————害怕。我看到,我们处处都处在绝境之中,却不知从何处得到救助。我们一边祈祷,一边胆战心惊。无法无天者横行施虐,遭受损害和冤屈的人们只能向上天号叫,想要引起上帝的愤怒和为之申冤。

    无法无天者已经秘密行动起来。时间马上就到了。我们正处在仇恨的山顶上,而又没有信仰。

    有一个分裂派教徒把圣礼抛到脚下,用脚乱踩乱踏。

    一群蝗虫从留别奇附近飞过,从中午一直飞到午夜,翅膀上写着:上帝大怒。

    天短而阴暗。老人们说:太阳不像从前那么明亮了。

    我们喝得烂醉如泥。上帝会看到,我们酗酒是为了忘却自己。

    死亡的恐怖侵袭了我。

    结局已来到门口,斧头架在脖子上,致命的大刀悬在头顶上。

    癫僧圣谢苗死前对自己的朋友、教堂执事约安说:“普通人和庄稼人心地宽厚和善,他们不损害任何人,自己劳动,不怕流汗,吃自己的面包,他们中间有许多人都是圣徒,我看见他们来到城里领圣餐,他们像纯金一样。”

    噢,人们哪,近来的受难者们,如今基督就在你们中间。主爱那些哭泣的人,而你们总是泪流满面;主爱饥饿和口渴的人,而你们缺吃少喝————有些人缺少一半的面包;主爱那些无辜受难的人,而你们的苦难数也数不清————但是有的人灵魂勉勉强强留在肉体里。你们在忍耐中切莫气馁,而要感激基督,他复活之后定会光临你们,而且与你们永不分离。基督现在就在你们中间,并将常在,你们要说:阿门!

    注解:

    1据《圣经·旧约》记载,罗马帝国统治犹太人时期的犹太王,公元前73——前4年在位,以残暴著称。

    2赫耳库勒斯,即古希腊传说的英雄赫拉克勒斯在古罗马神话中的名字,建立了“十二件奇功”。

    三 宫廷女官阿伦海姆的日记

    阿列克塞皇太子的日记以这番话结束。他当着我面把日记扔进火里。

    1715年12月31日

    彼得同父异母哥哥费奥多尔·阿列克塞耶维奇沙皇的寡妻,玛尔法·马特维耶芙娜皇后今天逝世了。外国居民以为她早已谢世了:自从她丈夫死后二十多年以来,她一直处于神经错乱状态,像个囚徒似的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从来不见任何人。

    她的安葬仪式是在黄昏时进行的,非常隆重。出殡时从死者的家到彼得保罗大教堂,越过冰封的涅瓦河,一路上两侧布满燃烧着的火把。她的府邸跟我们毗邻,在悲苦众生教堂附近。两个月以前正是沿着这条路线用送葬的三桅战舰运送太子妃殿下的遗体的。当时安葬第一位外国公主,而现在则是安葬最后一位俄国皇后。

    走在最前面的是身披华丽袈裟的神职人员,他们手中拿着蜡烛和手提香炉,唱着送葬歌。棺材是用雪橇运送的。随后走着枢秘顾问官托尔斯泰,他捧着镶满宝石的皇冠。

    沙皇在这次送葬仪式上第一次废除了俄国古老的哭丧习俗:下令严格禁止任何人大声哭泣。

    大家都沉默不语地走着。夜静悄悄。只能听到焦油燃烧的噼啪声和雪地上嘎吱嘎吱的脚步声,还有送葬歌声。这种沉默无言的行进充满令人惊恐的气氛。我们走在死者的后面,自己也好像是死人,走向永久的黑暗。也好像是俄国通过她最后一位皇后在安葬旧的俄国,彼得堡,在安葬莫斯科。

    皇太子爱死者,把她当成亲生母亲,为她的死而震惊。他认为她的死对于自己来说,对于自己的整个命运来说是一种不祥的预兆。送葬过程中,他好几次伏在我的耳朵上说:

    “如今一切全都完了!”

    1716年1月1日

    明天早晨,我和两位莱温沃尔德男爵一起离开彼得堡,直奔里加,取道但泽回德国。我将永远离开俄国。这是我在皇太子府邸里过的最后一夜。

    晚上我去向他告别。根据我们分手时的情景,我觉得,我爱上他了,并且永远都不会忘记他。

    “谁知道呢,”他说,“也许我们还能见面。我想要再次到你们欧洲去访问。我喜欢那里。你们那里很好,自由而快乐。”

    “为什么把事业停下来,殿下?”

    他深深叹了口气:

    “我高兴进入天堂,可是因为有罪而进不去。”

    接着,他又带着他所特有的善良微笑补充道:

    “好吧,愿主保佑您,女官尤丽安娜!请不要记恶,代我向欧洲和您的老师莱布尼茨致意。也许他是对的:上帝保佑,我们不要吃掉彼此,而要相互效力!”

    他以兄弟般的情意拥抱和亲吻了我。

    我哭了起来。临走时再一次向他转过身去,以诀别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我的心一阵疼痛,好像是又有了那天我在黑暗的镜子里见到夏洛塔和阿列克塞的脸贴在一起时体验到的那种预感————我觉得他俩都是牺牲品,注定要遭受大灾大难。她死了。该轮到他了。

    我又想起,在罗日杰斯特温诺的最后一个晚上,他站在房顶上的鸽子笼前,下面是如炭一般漆黑的森林,背后是如血染的红色天空,他全身被白色鸽子翅膀所覆盖,仿佛是穿着白色衣服。他将永远都是这样留在我的记忆中。

    我听说,获得了自由的囚徒有时还怀念监狱。我现在对俄国也有类似的感觉。

    我用诅咒开始写这份日记,可是要用祝福来结束它。我只说一句,许多欧洲人要是能更好地了解俄国也会这样说:一个神秘莫测的国家,一个神秘莫测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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