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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皇太子在逃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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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必————反正是一样。我想要知道,”皇太子说,“让老人一个人来见我。别让那个和另外一个进来……”

    皇太子痉挛地抓住老人的手:

    “看在上帝的面上,伯爵,别放那个人进来!……他————是杀人凶手!……您瞧,他是怎样看人的……我知道:他是皇上派来杀我的!”

    皇太子的脸上现出惊惧的神色,总督心想:“谁了解这些野蛮人,也许是真的?……”他想起了皇上给他手谕中的话:

    “安排会见应谨慎,不得让任何一个莫斯科人(彼等皆亡命之徒,无所不为也!)袭击皇太子,不得动他一指,朕不期望发生此类事情。”

    “殿下尽管放心,以我的生命和名誉担保,他们绝不会对您做出任何坏事。”

    总督向魏因哈特耳语一阵,让他加强警戒。

    这时,彼得·安得烈耶维奇·托尔斯泰以最恭敬的样子,低低地弯着腰,蹑手蹑脚地向皇太子走来。

    他的同行者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鲁勉采夫近卫军上尉是沙皇的侍从,身材魁梧,相貌英俊,既像个罗马军团士兵,又像是俄国傻子伊万努什卡,他根据总督的手势,留在门外的远处。

    “最仁慈的皇太子殿下!父皇的御书,”托尔斯泰说,腰弯得更低了,左手几乎触到衣服的下摆,右手送上信件。

    皇太子只凭写在信皮上的“儿”字就认出了父亲的笔迹,用颤抖的手拆开信,读了起来:

    吾儿!

    众所周知,汝蔑视和违背吾之意旨,一向不遵从吾之教诲,最后一次分手之际汝以上帝名义赌咒发誓,借以迷惑吾,此后汝所作所为若何?远走异国他乡,寻求外人庇护,实乃叛徒也!此种行为在吾子中,甚至在吾显赫之国民中闻所未闻。汝令为父者伤心矣,给祖国造成耻辱矣!兹向汝寄出最后一函,要求汝按照吾之意旨行事,托尔斯泰君和鲁勉采夫将向汝转述。汝如惧怕吾,吾则以上帝名义保证,汝如能听吾之言,迅速归来,将不受任何惩罚,吾将对汝表现出最美好之爱。汝如不照此办理,为父者以上帝赋予之权力,永远诅咒汝,吾身为国君,将宣布汝为叛徒和毁父者,上帝将认可吾之所为。汝尚须牢记,吾从未对汝实施暴力;何时采取此举,皆取决于汝。吾欲何为,即可为之。

    彼得

    皇太子读完信以后,又看了看鲁勉采夫。他鞠了一躬,想要走过来。可是皇太子脸色煞白,浑身发抖,在椅子上欠起身来,说道:

    “彼得·安得烈伊奇……彼得·安得烈伊奇……别让他走过来!……不然我就要走……马上就走……伯爵也说不让他……”

    鲁勉采夫根据托尔斯泰的手势,站住了,那张英俊但愚蠢的脸上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

    魏因哈特递过一把椅子。托尔斯泰凑近皇太子,毕恭毕敬地坐到紧边上,弯下腰,用信任的目光看着他,说起话来好像没有发生任何特殊的事,他俩走到一起是为了进行愉快的谈话。

    这还是那位优雅的大人先生,枢秘顾问官和善于向女人献殷勤的彼得·安得烈耶维奇·托尔斯泰:毛茸茸的黑眉毛,绵软的目光,亲切的微笑,温柔的说话声————一切都软绵绵的,但是里面却包藏着刺儿。

    皇太子记得爸爸有句名言:“托尔斯泰————是个聪明的人,但是跟他谈话时应该怀里揣块石头。”尽管如此,他还是高兴听他说话。这番聪明而又实际的话使他放下心来,解除了他的恐惧,使他回到现实来。在这番话里,一切都和缓了,平息了。好像是可以办得到:既让狼吃饱肚子,又让羊完好无损。他说话时像是一个富有经验的年老的外科医生,让患者相信最难的手术也是轻而易举的,甚至是令人愉快的。

    “软硬兼施,可设法规劝,亦可威胁恫吓。”沙皇在手谕中说。假如沙皇能听到他,必定会很满意的。

    托尔斯泰在谈话中论证了信里所说的————如果皇太子能够回国,将会得到完全的宽恕和仁慈。

    然后他引用了沙皇给他托尔斯泰的手谕中关于与恺撒会谈的原话,而在他的声音里除了原先那种和蔼可亲的语调,还可听出坚决的语气。

    “假如恺撒声言吾儿寻求彼之庇护,不能违背其意愿而将其交出,或宣布其他种种借口和稀奇古怪的担心,彼欲评断朕与吾儿之是非,吾等绝无接受之理,汝当告之曰,根据吾国之法律,国民中任何个人皆无权评断父子之是非:为子者理所当然应服从父之意旨。本专制君主无须在任何方面服从恺撒,不可对彼退让,彼应将太子遣返;朕既身为皇帝,又为其生父,根据父母之义务,将会仁慈地接待彼,宽恕其过失,将教诲彼改过自新,奉行朕之意图;彼将取得为父之爱心;彼皇帝陛下如能表现出宽厚,必将荣获上帝之奖赏,亦可得到吾等感激之情;尤其吾儿必将永远对彼感恩不尽,尽管彼如今似一囚徒或恶人羁留彼处,冒名某叛乱者,匈牙利伯爵,有损于朕之名声。如恺撒拒绝,可向彼宣布,吾等视此为断然决裂,定将举世声讨之,为吾等遭受之奇耻大辱而设法报仇雪恨。”

    “胡说!”皇太子插嘴道,“父皇绝不会由于我而和恺撒打仗。”

    “我想不会打起来,”托尔斯泰表示赞同,“但即使不打仗,恺撒也会把你交出来。他不会得到任何好处,但你住在他的国土上,会给他带来更多的麻烦。他已经履行了对你的诺言,充当了你的庇护者,但你父皇对此也已原谅,既已原谅,恺撒便没有过错,而如果继续收留你,就很可能酿成与沙皇的战争,然而他目前正在同两方面作战。一方面同土耳其人,另一方面又同西班牙人:你大概清楚,西班牙舰队目前正停泊在那不勒斯和撒丁岛之间,准备进攻那不勒斯,而本地贵族密谋欲摆脱恺撒的统治,希望接受西班牙政权。你要是不相信我,可问问总督:他已接到恺撒的手谕,要求他尽一切方法劝你回到父亲身边去,最低限度,不管你到何处去,但必须离开他的国土。如果好言相劝不成,那么皇上准备动用武力把你抢回去,当然,为此而驻军于波兰,以便可以迅速将其调到斯莱济亚冬营地:从那里到恺撒的领地就不远了……”

    托尔斯泰更加亲切地看了看皇太子,轻轻地触动他的手,说道:

    “太子殿下,听从你父皇的规劝吧,回到父亲身边去吧!沙皇说‘朕将宽恕彼,仁慈宽厚地接待彼,保证彼享有充分自由和丰富的物质条件,不受任何迫害和斥责’,这是陛下的原话。”

    皇太子沉默不语。

    “他说,如果他不愿意,就以我的名义向他宣布,他如不听劝说,必将遭到父亲和教会诅咒,我将向全国宣布他为叛徒,让他好好想想,他将过什么样的生活。不要让他以为他很安全:莫非他要永远被囚禁,受到严格看管不成?此生肉体遭受折磨,来世灵魂受磨难。我们不放弃寻求一切办法惩罚他,甚至动用武力迫使恺撒把他交出来。让他好好想想,这会是什么结果。”

    托尔斯泰沉默了,等待着回答,可是皇太子也默不作声。最后,他终于抬起眼睛,凝视着托尔斯泰。

    “你多大年纪了,彼得·安得烈伊奇?”

    “不在女士们面前说,已经年过七十。”老人亲切地笑着说。

    “根据经书所说的,七十岁好像是人生的极限。彼得·安得烈伊奇,你一只脚已经迈进棺材里,怎么还干这种事?我还以为你爱我呢……”

    “爱,亲爱的,上帝看得见,爱你!直到最后一口气都高兴为你效力。我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促成你与父亲和解。这是件神圣的事,人们常说:促成和解的人是幸福的……”

    “别撒谎了,老家伙!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鲁勉采夫被派来干什么吗?他是个强盗,对他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可是你,安得烈伊奇!……竟然向未来的沙皇和专制君主举起手来!杀人凶手,你们两个都是杀人凶手!你们是爸爸派来杀我的!……”

    托尔斯泰惊恐地摊开双手。

    “上帝是你的裁判者,皇太子!……”

    他的脸上和说话的声音里流露出真诚,不管皇太子如何了解他,仍然想:是否错怪了他,是否伤害了老人?可是他立刻大笑起来————甚至怒气都消失了:这种谎言有一种质朴的,无辜的,差不多是迷惑人的东西,就像女人的狡黠和伟大演员的表演一样。

    “呶,你可真狡猾,彼得·安得烈伊奇!但是,老兄,什么样的狡猾也休想把羊诱骗到狼的嘴里去。”

    “你说的狼是指你父皇吗?”

    “是狼也罢,不是狼也罢,反正我要是落到他的手中————连根骨头都不会剩下!我们俩为什么相互找麻烦?我想你也是知道的……”

    “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咳,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话,可是陛下的亲笔手书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以上帝的名义保证。你听啊,用上帝发誓!难道沙皇会在全欧洲面前违背自己的誓言不成?”

    “誓言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皇太子插嘴道,“即使是他自己不允许这么干,可是费多斯卡也会让他这么干。高级僧侣说话不算数。决策的是宗教会议。俄国的专制君主就是这么回事!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像神一样————莫斯科沙皇和罗马教皇: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安得烈伊奇,别白费口舌了。活着,我决不妥协!”

    托尔斯泰从衣袋里掏出金烟盒,上面画着一个牧童正在解睡熟的牧女的腰带,他不慌不忙地用手指所习惯的动作,捏了一点儿鼻烟,低下头,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若有所思地说:

    “好吧,看来就是如此了。随你的便吧。不听我这个老头子的————也许能听父亲的吧。我想他本人不久也会到这里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胡说些什么,老头子?”皇太子说,脸色煞白,回头看着那可怕的门。

    托尔斯泰跟先前一样,不慌不忙地把鼻烟塞进一个鼻孔,然后又塞进另一个鼻孔————吸了一下,用手帕抖掉胸前花边上的烟末,说道:

    “虽然没让宣布,但是看来反正是一回事儿,说走嘴了。前几天,我接到皇帝陛下的亲笔手书,说他马上要来意大利。他本人到达以后,谁能禁止父子见面?你切莫以为不能这样做,这没有丝毫难处,只要取得沙皇政府允许即可。你自己也很清楚,皇上早就打算赴意大利,如今正是时机,名正言顺。”

    他把头垂得更低了,他突然皱起眉头,脸更加苍老了,好像是他想要哭————甚至好像是流出了眼泪。皇太子再一次听到时常听见的话:

    “你躲开父皇跑到什么地方去?就是钻到地里去,他到处都能找得到。沙皇的手很长。我为你惋惜呀,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惋惜呀,亲爱的。”

    皇太子站起来,又像会见开始时那样浑身颤抖着。

    “等一下,彼得·安得烈伊奇。我要对伯爵说两句话。”

    他走到总督面前,抓住他的手。

    他俩到隔壁房间去了。确信门已锁上,皇太子向他讲了托尔斯泰说的一切,最后用冰冷的双手抓住老人的一只手,问道:

    “如果父亲动用武力要我,我还能够指望恺撒的庇护吗?”

    “您尽管放心好了,殿下!恺撒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他所庇护的人,在任何情况下……”

    “我知道,伯爵。但我现在并非把您当成恺撒的总督,而是当成一位高尚的绅士,当成一个善良的人。请您说出全部真相,什么都不要瞒着我,看在上帝的面上,伯爵!不要什么政治!请讲真话!……噢,主哇!……您看,我有多么难呀!”

    他哭了起来,看了他一眼,好像是被捕获的野兽。老人情不自禁地垂下眼睛。达翁伯爵身材又高又瘦,面孔细长,脸色苍白,和堂吉诃德有些相像,他为人善良,但性格软弱,优柔寡断,具有双重的思想方式,他一方面是个骑士,另一方面又是一个政治家,永远在老派非政治的骑士风度和新派非骑士的政治中间摇摆不定。他可怜皇太子,但同时又担心搅进这个非同小可的事件中去————像是一个桨手被一个落水者抓住一样,胆战心惊。

    皇太子跪到他面前。

    “我用上帝和一切圣徒的名义祈求恺撒不要抛弃我!我一旦落到父亲手里,会是如何,想起来都害怕。谁都不了解这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知道……可怕,可怕!”

    老人向他弯下身去,眼里含着泪水。

    “请起来,请起来,殿下!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对您说的全是真话,没有任何政治考虑:据我的了解,恺撒绝不会把您交给您父皇;这样做,会有损于凯撒的名望,也违背世界公法————是野蛮的标志!”

    他拥抱了皇太子,吻他的前额,表现出慈父般的爱抚。

    当他们回到客厅时,皇太子的脸煞白,但安详而坚毅。他走到托尔斯泰面前,没有坐下,也没有让他坐下,看来是要他明白,会见就此结束,说道:

    “回到父亲那里去是危险的,他发怒时去见他,不无恐惧,因此我不能回去,我将就此写信禀报我的庇护人恺撒陛下。也可能写信给父亲回复他,那将是我最后的答复。现在我什么都不能说,需要认真考虑一下。”

    “如果殿下,”托尔斯泰又很和蔼地说,“有什么条件,尽管向我提出来。我想你父皇都能答应。也会允许你和阿芙罗西妮娅结婚。想想吧,亲爱的。早晨比晚上聪明。好吧,我们还有时间再谈谈。这不是最后一次见面……”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彼得·安得烈伊奇,也没有必要再见面。你要在这里待很久吗?”

    “听命令。”托尔斯泰轻声地说,看了皇太子一眼,他觉得好像是父亲通过他的眼睛看他,“命令我不带你回去,不能离开此地,假如把你转移到别处————那我也得跟随你去。”

    然后他更加小声地补充道:

    “你父皇不会放弃你的,一定要得到你,不是活的,就是死的。”

    从绵软的爪子里露出了骨头,但立即又藏了起来。他像进来时一样,深深地鞠了一躬,甚至想要吻皇太子的手,但他把手拿开了。

    “我是最仁慈的殿下的最忠实的仆人!”

    他和鲁勉采夫从进来的那道门走了出去。

    皇太子用目光送他们,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道门,仿佛是他面前又闪过了令人惊惧的幻觉。

    终于坐到椅子上,用手捂住脸,蜷曲着身子,仿佛是背负着可怕的重担。

    达翁伯爵把手放到他的肩上,想要说句话安慰他,可是感到无话可说,然后沉默不语地向魏因哈特走去。

    “恺撒坚持,”对他耳语道,“让皇太子离开跟他同居的那个女人。我今天没有勇气把这件事告诉他。你找个机会告诉他。”

    注解:

    1古希腊神话中的复仇三女神,又名厄里倪厄斯。

    五

    托尔斯泰往维也纳给维谢洛夫斯基公使写信:“吾之事陷入极大困境。处于庇护中之小儿如不感到绝望,彼永不思归也。故望阁下尚须努力,以向彼表明,绝不会为保护彼而动用刀兵,而彼恰恰寄希望于此也。吾等应感激此地总督对吾等之尽心尽力,然而仍不能摧毁彼之冥顽不化与倔强。目前不能多书,吾当去找该畜生,而信使将立即启程矣。”

    托尔斯泰曾经不止一次陷入困境,但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出水一身干。他青年时期曾参加火枪兵叛乱————所有人全都被处死了————他却得救了。他五十岁那年位居乌斯秋日纳军事长官要职,却奉召和其他一些“俄国少年”到外国去学习航海术————并且学成归国。他在君士坦丁堡任大使时三次被关进七塔城堡的地牢,但三次都活着出来,因此得到沙皇的赏识。有一次,他的秘书密告他挥霍公款,可是还没来得及把告密信寄出便突然暴亡,而托尔斯泰对此解释说:“书吏季莫什卡结识了土耳其人,想要成为穆斯林,上帝帮助我识破他的阴谋;我秘密地把他召来,开导他,把他锁在卧室里,而夜间他喝了一杯葡萄酒,很快就死了:上帝就这样解除了他的灾难。”

    他曾钻研过《佛罗伦萨大伟人尼科洛·马基雅维里的政治训诫》并把它译成俄文,看来没有白费力气。托尔斯泰自我标榜为俄国的马基雅维里。沙皇谈到他时说:“你的脑袋要不是如此聪明,我早就下令把它砍下来了!”

    托尔斯泰眼下担心的是他的聪明脑瓜可别在皇太子的事件中变得愚蠢起来,俄国的马基雅维里————变成傻瓜。他做了所能办到的一切:给皇太子撒下一张严密而结实的网,暗地里散布流言蜚语,说所有的人都希望把皇太子交出来,但又都羞于违背自己的诺言,因此相互推托:恺撒皇后————推托给恺撒,恺撒————推托给首相,首相————推托给总督,总督————推托给秘书。托尔斯泰给了秘书一百六十枚金币贿赂,并且答应还要多给,如果他能让皇太子相信恺撒不会再给他庇护。可是一切努力撞到“冥顽不化与倔强”上全都白费了。

    最糟糕的是此行是他本人主动要求的。他常说:“应该知道自己的命运。”他觉得,他的“命运”就是捉住皇太子,这可以保证他在宦海中飞黄腾达,他将因此而获得安得烈绶带和伯爵封号,成为新的托尔斯泰伯爵家族的族长,这是他一生梦寐以求的。

    可是如果他两手空空而回,沙皇会怎么说呢?不过他眼下所考虑的却不是绶带和伯爵封号:作为一个真正的行家里手,他忘却了世上的一切,想的只是别让那个畜生跑掉。

    与皇太子第一次会见以后过了几天,托尔斯泰坐在“三王”旅馆豪华客房的凉台上喝早朱古力,这家旅馆坐落在那不勒斯最繁华的维亚托雷多大街。他身穿睡衣,没有戴假发,露出秃头顶,只有后脑勺上还残存一些白发,他显得很苍老,甚至是很衰老。他年轻的时候曾把奥维德的《变形记》译成俄文,这本书和他本人的变形器具————化妆品罐子、描眉笔、如焦油般乌黑的卷曲假发————一起放在化妆室里镜子前的小桌上。

    心里如猫挠的一般。但是,像平时深思政治事务时一样,他表现出无忧无虑的样子,几乎是轻松自在;只见马路对面凉台上也坐着一位漂亮的女人,淡褐色的脸,黑亮的眼睛,显然是个西班牙女人,用小伊索的说法,她“不愿意做女红,而靠着兜风挣钱”;托尔斯泰跟她挤眉弄眼,彬彬有礼地向她微笑,尽管这微笑让人想起骷髅的微笑;他吟诵着自己模仿阿那克瑞翁的情歌《致少女》:

    你看到我的白发,

    切莫离我而去,

    你身上的美色

    焕发着春天的气息,

    切莫蔑视我的爱情。

    你看看那花环,

    它有多么鲜艳,

    红色的玫瑰花

    与白色的铃兰,

    合在一起才匹配!

    鲁勉采夫上尉向他讲述自己在那不勒斯的风流艳遇。

    用托尔斯泰的说法,鲁勉采夫“生性欢快,对人和蔼可亲,尤其是合群,但他更适于追求幸福,而不善于从事崇高的事业————只有一个好兵的蛮勇”————简单地说,就是个傻瓜蛋。但他并不因此而看不起他,相反,经常听取他的意见,有时甚至听从他————彼得·安得烈伊奇的意见是:“世界就靠着傻瓜而存在。罗马顾问官卡顿说过,聪明人需要傻瓜,胜过傻瓜需要聪明人。”

    鲁勉采夫骂一个名叫卡米尔卡的妓女,因为她跟他睡了一个星期,竟然捞去他一百多枚银币。

    “此地的妓女对待我们弟兄都是强盗!”

    彼得·安得烈耶维奇想起了他自己多年前在那不勒斯的一段艳史;他每逢谈起那段艳史,都重复着同一番话:

    “我爱上了弗朗切斯卡夫人,并且终生把她当成自己的情人。我是如此爱她,一刻也离不开她,她两个月花掉了我一千金币。跟她分手时,我非常难过,这种爱情至今也没能从我的心中离去……”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向对面那个女人莞尔一笑。

    “我们那个畜生如何?”他突然漫不经心地问道,好像这是他最后一桩事。

    鲁勉采夫向他讲了昨天和航海学生阿寥什卡·尤罗夫,即小伊索的谈话。

    托尔斯泰曾经威胁尤罗夫说,要把他抓起来,作为一个逃犯遣返彼得堡。尤罗夫虽然对皇太子忠心耿耿,但却被托尔斯泰的威胁吓破了胆,因此同意充当特务,随时汇报他在皇太子家里听到和看到的一切。鲁勉采夫从小伊索那里得悉了很多有关皇太子对阿芙罗西妮娅过分依恋的情况,这些情报很有意义,对于托尔斯泰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这个女人在爱情上占有很大优势,夜里寻欢时可主宰他,他在她面前连一声都不敢吭,完全随她摆弄,对她言听计从。他想要跟她结婚,但找不到神甫,否则早就举行婚礼了。”

    鲁勉采夫靠着小伊索和魏因哈特的帮助,在皇太子不在时背着他跟阿芙罗西妮娅见了面,他也讲了会见的情形。

    “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各个方面都是如此————只有头发是红的。外表上看很安静,好像是不能把水搅浑,可是很有胆量————不起波浪的水潭里才栖息着小鬼。”

    “你觉得如何,”托尔斯泰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问道,“对爱情可有爱好吗?”

    “也就是说,让我们那个畜生戴上绿帽子吗?”鲁勉采夫冷冷一笑,“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她会很高兴的。可是找不到人……”

    “那就跟你好啦,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像你这样的美男子,任何一个女人都求之不得!”托尔斯泰狡黠地挤挤眼睛。

    上尉笑起来,扬扬得意地捋捋两撇向上翘起的小胡子,他故意模仿皇上,蓄了这种猫式胡须。

    “我有一个卡米尔卡已经够受的了!我怎能对付得了两个?”

    “上尉先生,你可知道,歌里是怎么唱的:

    切莫抗拒炎热酷暑:

    你的心里容得下两个姑娘。

    切莫为双份的爱情悲伤,

    可以同时把两个侍奉好;

    丢开第一个,再丢第二个,

    再找上十个————我说也不多。

    “大人,你可是真大胆!”鲁勉采夫是个名副其实的侍从,听罢哈哈大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胡须出现了白的,肋骨里才有鬼主意!”

    托尔斯泰用另外一支歌来反驳他:

    女人们对我说:

    “阿那克瑞翁,你老了。

    拿起镜子照照自己,

    前额上头发没有了。”

    我不知道,头发

    长在头上还是已脱落,

    但只知道一点————

    老年人更需要及时行乐,

    切莫虚度年华。

    因为死期业已临近。

    “听我说,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他继续说,但已不再开玩笑,“你跟卡米尔卡鬼混没有任何好处,最好还是跟这个了不起的女人风流一番。这对事情大有好处。可以给我们的孩子戴上禁锢,叫他哪儿也不能逃,自投罗网。对于我们这些男士来说,没有任何东西比女人更有诱惑力!”

    “你这是怎么说的,彼得·安得烈伊奇?你可饶了我吧!我以为你是在开玩笑,可是你却当真了。这种事可是最敏感的。等他当上皇帝,知道了这桩风流艳史————我的脖子也就不够挨斧子砍了……”

    “唉,净胡说!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当皇帝比登天还难,连点影儿都还没有,可是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将要奖赏你,那可是确定无疑的。再说那可不是一般的奖赏!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你就给我个面子吧,我永远忘不了你!……”

    “可是,大人,这种事我真不知道如何下手?……”

    “让我们一起来!事情并不难。我来教你,你只要听我的……”

    鲁勉采夫又推托了许久,最后终于同意了,于是托尔斯泰向他讲述了行动计划……

    他走了以后,彼得·安得烈耶维奇陷入了沉思,唯有俄国的马基雅维里才配得上进行这种沉思。

    他早就朦胧地感到,只有阿芙罗西妮娅一个人才能说服皇太子回去,只要她愿意这么做————夜里的布谷鸟白天也可以咕咕地叫————最低限度,最后的指望————只能寄托在她身上。他给皇上写信说:“皇太子对这个姑娘的爱和关怀是无法描述的。”他也想起了魏因哈特的话:“他最害怕回到父亲那里去,就是因为怕让他离开这个姑娘。我现在想要吓唬吓唬他,就说,假如他不回到父亲那里去,马上就要把这个姑娘带走,虽然我没有命令不能瞎说,可是我们将会看到后果如何。”

    托尔斯泰决定立刻去见总督,要求他吩咐皇太子把阿芙罗西妮娅赶走,就说这是恺撒的谕旨。再加上鲁勉采夫的风流韵事————他想道,心中充满希望,心竟然怦怦地跳起来————“维纳斯女神呀,助我一臂之力吧!聪明人在政治上办不到的事,傻瓜在风流韵事上却可以办到。”

    他完全兴奋起来了,望着马路对面的那个女人,欢快地唱了起来,这种欢快可不是装出来的:

    你看看那花环,

    它有多么鲜艳,

    红色的玫瑰花

    与白色的铃兰,

    合在一起才匹配!

    而那个放荡女人用扇子遮住脸,从黑色裙子下边伸出一只好看的小脚,穿着银绣鞋,袜子上用金线绣着羽状花纹,只见她使了个眼色,抿嘴一笑————仿佛是罗马神话中的幸福和机运女神福尔图娜通过这个姑娘的形象,又在向他微笑,保证他成功,稳拿安得烈绶带和伯爵封号,这在他一生中已经有过许多次了。

    他站起来,想要进屋去穿衣服,向马路对面给了一个飞吻,彬彬有礼地微微一笑:这好像是一具骷髅朝着放荡的福尔图娜不知羞耻地微笑。

    皇太子怀疑小伊索在进行特务活动,跟托尔斯泰和鲁勉采夫保持秘密联系。他把小伊索赶走了,并且不准他再来。

    可是,有一次,皇太子突然从外面回来时,在楼梯上遇到了他。小伊索看见皇太子,脸色立刻变得煞白,浑身发抖,好像是一个被捉到的小偷似的。皇太子明白了,他是在偷偷地去找阿芙罗西妮娅,负有秘密使命,于是一把拽住他的衣领,把他推下楼梯。

    在他颠簸过程中,从衣袋里掉出一个他精心藏匿的圆铁盒。皇太子拾了起来。这是一个装着法国朱古力饼干的盒子,盖子下面藏着一个纸条,开头是这样写的:

    仁慈之阿芙罗西妮娅·费奥多罗芙娜殿下:

    敝人之心绝非铁石,降生人世即已怀有最缠绵之感情矣……

    结尾是几行诗:

    我没有力量熄灭心中之火,

    我的心疼痛,何以解脱?

    总是分离————离开你寂寞难熬;

    不认识你也罢,何必如此痛苦。

    你要是拒绝,我就跳进维苏威。

    落款只有两个字母:A.P.————“亚历山大·鲁勉采夫”。

    他找到了勇气不向阿芙罗西妮娅披露这一发现。

    就在那一天,魏因哈特通知他说,接到恺撒的谕旨————如果皇太子希望还能得到庇护,就应立即把阿芙罗西妮娅打发走。

    实际上没有这样的谕旨。魏因哈特只不过是在履行对托尔斯泰的承诺:“我只是想要吓唬吓唬他,虽然我没有接到谕旨不得瞎说,但是我们将会看到后果如何。”

    六

    10月1日夜间,西洛可风终于刮了起来。

    在圣艾尔摩的高处风暴刮得尤其厉害。

    城堡里面,甚至门窗紧闭的室内,风的呼啸声也很强烈,好像是身在遭受风暴袭击的船舱里。在这风暴的呼啸声中————忽而听到狼嗥声,忽而听到婴儿啼哭声,忽而听到万马奔腾的蹄声,忽而听到巨鸟扇动铁的翅膀的声音————大海的狂涛汹涌澎湃,如远处隆隆的炮声。好像是大墙外面一切都坍塌了,世界末日已经来临,笼罩着无边无际的混沌。

    皇太子的房间里又潮又冷。但又不能在炉中生火,由于狂风,烟不能从烟囱里冒出去。风吹透了墙壁,因此室内有穿堂风,蜡烛的火苗不停地抖动,熔化的蜡油流淌下来,又凝结成长长的针状。

    皇太子在室内快步流星地前后走来走去。他那有棱有角的黑影在白色的墙上晃动,忽而缩短,忽而伸长,顶到天棚上,在墙与天棚衔接处弯曲了。

    阿芙罗西妮娅裹着皮袄,屈膝坐在安乐椅上,一声不响地用眼睛盯着他。她的脸色好像很冷漠,只是嘴角略略颤抖着,无意识地动着手指,把皮袄上的一根金丝扣带忽而解开,忽而扣上。

    一切都跟一个半月以前他收到令人高兴的消息时那样。

    皇太子终于站到她面前,低声说道:

    “没办法,亲爱的!准备上路吧。明天到罗马去找教皇。这里的红衣主教告诉我,教皇会为我提供庇护……”

    阿芙罗西妮娅耸耸肩。

    “别瞎说了,太子!连恺撒都不愿意收留一个不体面的姑娘,更何况教皇。他由于在教会中的地位而不可能。没有军队,怎能谈得上保护,既然你父皇要动用武力来要你。”

    “那该怎么办,那该怎么办,阿芙罗西尤什卡?……”他绝望地把两手摊开,“接到恺撒的谕旨,要求立即把你打发走。未必能同意等到明天早晨。说不定要采取强制行动。得逃跑,尽快逃跑!……”

    “往哪儿跑?跑到哪儿都得被抓住。说来说去,只有最后一条道————回到你父亲那里去。”

    “你也这么说,阿芙罗西妮娅!看来都是托尔斯泰和鲁勉采夫向你吹的风,而你就听得入迷了。”

    “彼得·安得烈伊奇希望你好。”

    “好!……你想到哪儿去了?你闭嘴吧,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你以为不会给你上刑吗?甭想。他们可不看你的肚子大小:姑娘在拷刑架上生孩子,这在我们那里可不是新鲜事儿!”

    “你父皇不是答应开恩吗?”

    “我了解,了解爸爸的开恩。你瞧,他要往哪儿开恩!”他指着自己的后脑勺说,“教皇要是不接待————就去法国,去英国,去找瑞典人,去找土耳其人,去找长着两只角的魔鬼,就是不去找爸爸!你从今以后永远也别向我提起这种事,阿芙罗西妮娅,听见了吗,你别再提!……”

    “随你的便好了,太子。可是我不跟你去找教皇。”她小声说。

    “怎么不去?你又想出了什么鬼主意?”

    “就是不去,”她照旧心平气和地说,盯着他的眼睛,“我已经向彼得·安得烈伊奇说过:不跟皇太子到任何地方去,除非去见他父皇,让他一个人随便到什么地方去好啦,我可不去。”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阿芙罗西尤什卡?”他说,脸色煞白,声音突然变了,“基督保佑你,亲爱的!可是难道……噢,主哇!难道我能离开你吗?……”

    “随你的便,太子。我可是不去。你也别要求我。”

    她把扣套拽了下来,把带子扔到地板上。

    “你犯傻了,怎么的?”他叫道,攥紧拳头,突然发怒了,“我硬是要你去,你就得去!你想要自由,太过分了。你忘了自己是什么人吗?”

    “以前是什么人,现在还是什么人:是皇帝陛下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的忠实女奴。皇上让上哪儿去,我就上哪儿去。我决不违背他的意旨,决不跟你一道去反对父亲。”

    “你竟然是这样,这么说!……竟然跟托尔斯泰和鲁勉采夫一个鼻孔出气,他们可是我的敌人呀,是杀人凶手!……你辜负了一切,辜负了我的一片好心,辜负了我的爱情!……你是一条毒蛇!无赖,孬种……”

    “你随便骂吧,太子!这顶什么用?我怎么说的,就怎么做。”

    他惊恐起来。甚至火气都消了。他浑身无力,疲惫不堪,坐到她身旁的安乐椅上,抓起她的手,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

    “阿芙罗西尤什卡,亲爱的,我心上的人儿,这是怎么了?主哇!难道是吵架的时候吗?你为什么这样说话?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在这倒霉的时候,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你不可怜我,还不可怜‘银子’吗?……”

    她没有回答,没有看他,也没有动一动————好像是个死人。

    “要么就是你不爱我了?”他继续说,这是温柔的祈求,是恋人狡黠的哀求,“那好吧!既然如此,你就走吧。上帝保佑你。我不强留你。但你得告诉我,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她突然站起来,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他惊恐万分,心好像是停止了跳动。

    “你以为我爱你吗?当初是你粗暴地侮辱了这个不懂事的姑娘,奸污了她,用刀子逼着,你那时候倒是应该问问我,是不是爱你!……”

    “阿芙罗西妮娅,阿芙罗西妮娅,你说些什么呀?你不相信我的话吗?我要跟你结婚,用婚礼来赎罪。现在你就等于是我的妻子了!……”

    “我非常感激你的仁慈,殿下!这岂止是仁慈!堂堂的皇太子竟然要跟一个女奴结婚!可是这个傻瓜蛋————却不高兴拥有这种荣耀!我忍受着,忍受着————再也没有力量忍受了!上吊也好,跳河也好,全都是因为你这个讨厌鬼!莫不如当时你就把我杀了,宰了!你说我要当皇后————瞧,你多会哄人。少女的羞耻和自由对我来说不是比你那皇位更宝贵吗?我已经看够了你们的皇族————你们都不要脸,干尽了下流的勾当!你们的宫廷里跟狼窝里一样:相互监视,这个恨不得咬断那个的喉咙。你爸爸————是一头大野兽,你————就是一头小的:大野兽要把小野兽吃掉。你跟他上哪儿讲理去呢?皇上剥夺了你的继承权,做得好。这种人也配当皇帝?到教堂去当个小差事吧,好祈求饶恕罪过,伪君子!把老婆折磨死了,把子女抛弃了,跟一个不合法的女人搞上了,不能离开她!窝囊废,完全是个窝囊废,软弱无能,龌龊不堪!就拿现在来说吧,一个女人指着鼻子破口大骂,可是你却能一声不吭,连个屁都不敢放。唉,真是不知羞耻!你就是一条狗,我把你打个半死,然后只要哄哄,给几句好话————又耷拉着舌头跟在我屁股后跑起来,就像公狗跟在母狗后边一样!你也想要爱情!难道这样的人也有人爱?……”

    他看着她,认不出了。她的脸在一头红发的光辉照耀下,叫人感到害怕,但也非常美丽,从来都没有这么好看过。女妖!他想,突然觉得,墙外的风暴————跟她是多么和谐,风暴的怒吼给她愤怒的讲话伴奏:

    “你就等着瞧吧,我会让你知道,我是怎样爱你的!我会为这一切而大哭!我自己要走上断头台,可是却不能够为你抵罪!我要把一切都讲给你的父皇————你是如何请求恺撒动用武力向沙皇发动战争,你是如何因军队哗变而幸灾乐祸,你是如何想要加入叛乱的一伙,你是如何盼望父亲死去,你这个恶鬼!我全都禀报,你逃脱不掉了!皇上会给你施加酷刑,用皮鞭抽你,而我将要看热闹,还要问你:我亲爱的阿寥沙,我心上的人儿,你还记得阿芙罗西妮娅是怎么爱你的吗?……你的‘银子’,等那个狗崽子一生下来,我就亲手掐死……”

    他闭上眼睛,堵上耳朵,不看也不听。他觉得,一切都坍塌了,他自己也垮了。突然间,他完全明白了,从来还都没有像现在这么清楚,没救了————不管他怎么挣扎,不管他怎么办————他反正是完了。

    等皇太子睁开眼睛时,阿芙罗西妮娅已经不在屋里了。卧室的门关得不严,从门缝里透出一道光亮。他明白了,她在卧室里,于是走过去,往里面看了看。

    她正在急急忙忙地收拾东西,包一个包袱,好像是立即就要离开他。包袱很小:衣服不多,只有两三件常穿的连衣裙,那是她自己缝制的,还有一个姑娘用的旧匣子,上面的锁头坏了,盖上画着一只鸟,在叨葡萄串,画面的颜色已经剥落————那是她特别值得纪念的,她当年在维亚节姆斯基府上当使女时就已经用这个匣子积累嫁妆了。凡是他赠送的衣服和别的物品,全都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很显然,她不想拿他的礼物。这比她那番恶毒的话更让他伤心。

    收拾完毕以后,她坐到桌子前,修了修鹅毛笔,写了起来,写得很慢,很困难,好像是描花一样,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写。他踮着脚,走到她身后,弯下身看去,只见前面几行是: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

    皇太子想要去找教皇,我劝说他别去,可他不听,还大发脾气,恳请大人速派人来接我,最好是你亲自来,免得他硬拉我走,我想,没有我,他哪儿都不会去。

    地板木块嘎吱吱地响了。阿芙罗西妮娅迅速转过身,惊叫着跳起来。他俩默默地站着,一动不动,脸对着脸,彼此盯着眼睛,好像当年他用刀子威胁着向她扑上去一样。

    “你真的要找他去吗?”他嘶哑地小声说。

    “我愿意找他————就去找,愿意找别人————就去找。用不着请示你。”

    他的脸抽搐着,扭曲了。他一只手抓住她的喉咙,另一只手抓住头发,把她摔倒,动手打了起来,又拖拽,又用脚踩。

    “畜生,畜生,畜生!”

    她当初装扮成少年侍从时曾佩带匕首,刚才用它从一大张纸上裁下四分之一来写信,现在这把匕首锋利的刀刃在桌子上闪闪发亮。皇太子抓过去,挥动起来。

    他体验到一种疯狂的亢奋,犹如当年用暴力占有她时一样,他突然明白了,她一向欺骗他,一次都没有属于他,尽管有时表现出最热烈的柔情蜜意,只有现在把她杀死,他才能真正占有她,以满足自己的渴望。

    她没有叫喊,没有呼救,一声不响地挣扎着,敏捷而有耐力,像猫一样。搏斗过程中,他撞到桌子上,放在上面的蜡烛掉下来,熄灭了。屋里立刻陷入黑暗之中。他的眼睛里出现了火轮,在迅速旋转。风暴就在近处,好像是在他的耳边咆哮着,响起了疯狂的笑声。

    他突然一抖,仿佛是从沉睡中醒来,刹那间感到,她躺在他的胳膊上,一动不动,好像是死了。他松开那只还抓着她头发的手。她的躯体倒在地板上,发出一个短暂的没有生命的声音。

    他惊恐起来,觉得头发竖了起来。

    他把匕首远远地抛出去,跑进了隔壁的房间,抓起一个亮着蜡烛的蜡台,回到了卧室,只见她躺在地板上,伸着双臂,脸色煞白,前额上流着血,闭着双眼。他本来想要跑出去呼救,可是他觉得她还在呼吸,于是他就跪下去,弯腰把她给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

    然后在房间里折腾起来,自己也不记得都做了些什么:忽而给她闻酒精,忽而想起羽毛灰可以使休克的人苏醒过来,便寻找鹅毛笔,忽而往她的头上浇水。他忽而伏到她身上哭泣,吻她的手、脚和衣服,呼唤她的名字,用头撞床角,揪自己的头发。

    “把她杀死了,杀死了,杀死了,真该死!……”

    他又祷告。

    “主哇,耶稣,圣母,为了她,把我的灵魂带去吧!……”

    他的心收缩得疼痛,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去。

    突然,他发现她睁开了眼睛,只见她看着他,露出奇怪的笑容。

    “阿芙罗西妮娅,阿芙罗西妮娅……你怎么样,亲爱的?……是不是去请医生?……”

    她继续看着他,一声不响,仍然面带莫名其妙的笑容。

    她挣扎着要坐起来。他帮助她坐了起来,突然觉得她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脸上,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天真的信赖的柔情:

    “怎么,吓坏了吧?以为把我杀死了?胡思乱想!女人可不是这么容易打死的。我们像猫一样富有生命力。挨了情人的打————体重就增加!”

    “原谅我吧,原谅我吧,亲爱的!……”

    她盯着他的眼睛,微笑着,以母亲般的温存抚摸着他的头发。

    “咳,你可真是个孩子,我的傻孩子!我看你————完全是个小孩子。对我们女人的脾气一窍不通,什么都不懂。咳,真是个傻瓜,我说不爱,你就信以为真了?过来,我伏在你耳朵上说句话。”

    她把嘴凑近他的耳朵上,小声而热烈地说道:

    “爱你,爱你,像爱自己的灵魂一样,我的心肝,我的欢乐!在这个世上我怎能没有你,离开你,我怎么活呀?我宁肯让我的灵魂离开肉体。不相信吗?”

    “相信,相信!……”他幸福得又是哭,又是笑。

    她紧紧地贴在他身上,越来越紧。

    “噢,我亲爱的,我的阿寥申卡,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想什么,我就想什么,你说什么,我就说什么————你说的话,也就是我想的!我整个人都听凭你的意旨……要说我的苦楚,只有一点:我们当女人的都愚蠢,凶恶,而我更甚。既然上帝让我这个不幸的人生到世上来,那我有什么办法呢?他给了我一颗永不知足的贪婪的心。我看到你爱我,可是我还觉得不够,我还想要什么,自己也说不清。心想,我亲爱的为什么这么安详和温顺,连句顶撞的话都不说,从不发脾气,不教训我这个蠢材?没挨过他一个手指头,没听过他一句斥责的话。常言道:打是亲,骂是爱。莫非是他不爱我?好吧,让我试探一下,气气他,看他会怎么样?……可是————你原来竟是这样,差一点儿把我杀死!完全像你爸爸。没把我的魂儿吓掉了。好吧,这可是今后的教训,永远牢记,永远爱你,就是这么回事!……”

    他仿佛是第一次看见这双燃烧着严肃之火的眼睛,这双半张着的滚烫的嘴唇,这个如蛇一般滑腻的颤动着的躯体。她原来是这样的!他幸福而又惊异地想道。

    “你以为我不会亲热吗?”她仿佛是猜到了他的想法,微微一笑,使他热血沸腾,“等着吧,我会更亲热的……但是你得满足我这颗愚蠢的心,按照我的要求去做,好让我知道你是像我爱你一样爱我————至死不变!……噢,我的命根子,我的爱,我的亲亲!你能做到吗,能做到吗?……”

    “一切都能做到!上帝在上,世上没有我做不到的事。就是连死我都能去————只要你说一声……”

    她不是在耳语,而是在轻轻地叹息:

    “回到父亲那里去!……”

    又像方才一样,他的心吓得好像是停止了跳动。觉得从那只温柔的手下面伸出了父亲那只钢铁的手,在抓他的心。“她说的不是真心话!”在他的头脑里出现一道闪电,“由她说好了,只要是她爱我就行!”他又心安理得地补充一句。

    “我很痛苦,”她继续说,“咳,我要死了,真痛苦————和你非法同居是罪孽呀!我不愿意当个不体面的姑娘,想要在人们和上帝面前当一个正派的妻子!你说:我反正跟你的妻子一样。得了吧,算是哪份妻子呀?野地里举行的婚礼,小鬼给唱的圣歌。我们的儿子,‘银子’一出生就是个私生子。你要是回到父亲身边,就能正式结婚。托尔斯泰说:让皇太子向他父皇提出条件————等他回去以后,允许他结婚;他说,你父皇还要为此而高兴呢,只要是皇太子放弃皇位,隐居乡下。跟一个女奴结婚,这和戴上僧帽是一回事————他反正当不成沙皇……我亲爱的,阿寥申卡,我所需要的也正是这样。亲爱的,我最害怕你当沙皇,比什么都怕!你一旦当上沙皇————就顾不上我了。头就晕了。沙皇根本没有时间爱女人。我不愿意当那令人厌恶的皇后,只想永远都当你的爱妻!我的爱————就是我的皇上。我们到乡下去,或者是波列茨科耶,或者是罗日杰斯特温诺,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我和你,还有‘银子’————什么事情都牵涉不到我们……噢,我的心肝,我的命根子,我的宝贝!……你不能做到吗?还是舍不得皇位?……”

    “你问什么,亲爱的,你自己知道————我能做得到……”

    “回到父亲那里去?”

    “回去。”

    他觉得,现在他们二人之间的状况跟从前正好翻转过来了:不是他占有了她,而是她用暴力占有了他;她的亲吻让他受了伤,她的亲热温存————犹如把他杀死了。

    突然,她全身僵住了,轻轻地推他,又叹息一声:

    “你发誓!”

    他像一个要自杀的人在最后一分钟已经举起刀来那样,犹疑起来。但毕竟还是说了:

    “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

    她熄灭了蜡烛,拥抱他,表现出无限的柔情蜜意,那么深沉,又那么可怕,犹如死亡一样。

    他觉得,她是一个女妖,是一个白色的魔鬼,跟她一起乘着风暴,向黑暗的无底深渊飞去。

    他知道,这是走向毁灭,一切都将结束,不过他为这种结果而高兴。

    七

    第二天,10月3日,托尔斯泰往彼得堡给沙皇写了一封信:

    最仁慈之皇帝陛下!

    卑职向吾皇禀报,陛下之子,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皇太子殿下本日宣布自己之打算:放弃从前一切抗拒,遵从陛下谕旨,将顺从地和吾等一起赴彼得堡谒见陛下,并就此亲笔手书一信上呈陛下,该信交与吾等之时并未加封,特以御用信封装一抄件上呈陛下,原件则留在吾等之处,以防万一丢失。彼提出条件有二:

    其一,允许彼居住在彼得堡附近之乡下;其二,准许彼与现在身边之女结婚。当初吾等为诱使其回归陛下,曾允诺上述条件,非此彼皆不考虑归来。彼最为忧虑者乃吾等代为陛下允诺抵达彼得堡之前与该女结婚。虽国家条件极为严格,臣竟斗胆未得谕旨而允之。

    就此,臣欲向陛下陈述一孔之见:

    望陛下不加反对,而允之,彼定会将己之处境公之于天下,扬言迫使其出走之原因绝非他故,实仅为该女也;其二,恺撒将会异常恼怒,永远不相信彼矣;其三,可免除彼与大家闺秀结亲之危险,后者不无危险也。如蒙陛下应允各项————恳请赐函晓谕,吾可将此函示之,而非予之也。如陛下认为上述各项不妥,陛下予彼以开恩之希望,此举勿在异邦,而在本国进行之,令彼怀有希望,而莫作他想,无所怀疑。尚恳请陛下就皇子回归一事暂且保守机密,此消息一经传开,亦不无危险,对此反感者可能引诱彼改变其初衷矣(上帝保佑)。另恳请陛下为军队指挥官颁布命令,吾等持此谕旨 ,可在沿途得到所需之护兵也。

    吾等拟于六日,或不晚于七日从那不勒斯启程。然而,皇子欲先赴巴尔瞻仰圣徒尼科拉之圣骨,吾等将与彼同行。山路艰难险阻,虽不耽搁,亦不能早日到达。该女有孕在身,已三月或四月有余,此亦吾等缓慢而行之原因也,因彼而不可急行:太子爱彼,关怀备至,难以描述。

    奴才恭顺地向陛下致以崇高敬意。

    彼得·托尔斯泰

    又及:臣托上帝之福抵达彼得堡之际,称赞意大利已无危险,不会因此而罚酒矣。休言实际旅行,仅赴意大利之打算亦可为陛下和全俄国带来良好之效果矣。

    他在给维也纳维谢洛夫斯基公使的信中写道:

    “务请保守机密,因担心某一魔鬼会写信给皇太子,恫吓彼,使之拒绝此行。所遇之困难唯有上帝知道!有关吾等之奇迹,不能详尽描述矣。”

    彼得·安得烈耶维奇夜间独自一人在“三王”旅馆客房里坐在写字台前的蜡烛下。

    写完给皇上的信之后,又把皇太子的信抄录一份,拿起火漆,要把这些都封在一个信封里。可是他又放下了,再一次阅读了皇太子的原信,高兴地深深叹了一口气,打开金烟盒,捏了一捏鼻烟,把它摊在手上,微笑着陷入沉思。

    他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幸福。今天早晨他还处于绝望之中,当时收到皇太子一张便笺:“急需与你谈话,此举不无好处。”他不想去见他,“他想用谈话来拖延时间”。

    可是突然之间,“冥顽不化的倔强”仿佛不曾有过似的————他全都同意了。

    “奇迹,真正的奇迹!除了上帝和圣尼科拉,谁都办不到!……”难怪彼得·安得烈耶维奇特别崇敬尼科拉,指望奇迹创造者的“保佑”。如今他很高兴跟皇太子一起去巴尔。“有理由给有求必应的神明献上一支蜡烛!”当然,除了圣尼科拉,维纳斯女神也帮了忙,这也是他所热心崇拜的:她没让我丢脸,救了我!今天告别时,他吻了阿芙罗西妮娅姑娘的手。不错,吻手算得了什么————他会给她下跪的,就像给维纳斯女神下跪一样。这个姑娘可真有两下子!她是怎样让皇太子进入圈套的!他也并不是个傻瓜,不能不看见自己是往什么上走。问题就在于他太聪明了。托尔斯泰想起了自己的一句名言:“这里需要总筹划,聪明的人容易欺骗,虽然他们见多识广,但对生活中寻常的事却不了解,不知什么是最需要的;人的智慧和习惯————是了不起的哲学,了解人比背熟许多书都困难。”

    今天,皇太子无所顾忌,轻松愉快地宣布说,要见他父亲去。他好像是没睡醒或者喝醉了:一直都在笑,笑得可怕,而又叫人可怜。

    “咳,可怜的,可怜的!”彼得·安得烈耶维奇难过地摇晃着头,吸了鼻烟,擦去眼里涌出的泪水,这泪水不知是由于鼻烟的缘故还是由于怜悯。“像个没有眼睛的羊羔,显然是得当牺牲品。主哇,帮帮他吧!”

    彼得·安得烈耶维奇有一颗善良的心,甚至多情善感。

    可是他又立刻安慰自己:“是很可怜,可是没法子,梭子鱼之所以游向大海,就是让鲫鱼不打瞌睡!友谊归友谊,职责归职责。”他托尔斯泰毕竟是在为沙皇和祖国任职,没有丢脸,不愧为尼科拉·马基雅维里的门徒,使自己的宦途生辉:如今幸运之神已经向他走来,将给他的胸前佩戴上安得烈勋章,托尔斯泰家族的子子孙孙都将成为伯爵,他们定会记起彼得·安得烈耶维奇来!眼下,主哇,宽恕你的奴隶吧!

    这些思想顽皮而活跃地充满了他的心。他突然感到自己很年轻,仿佛是四十年的光阴倒转回去。好像是他跳起舞来,胳膊和腿上都长出了翅膀,像是罗马的使者之神墨耳库里乌斯。

    他拿着火漆在蜡烛的火苗上烤。火苗抖动着,光秃头颅的巨大黑影————他夜间摘下了假发————在墙上不停地跳动,好像是在跳舞,在扮丑角的鬼脸,在狞笑,如同一具骷髅。火漆熔化了,一滴一滴地流淌下来,好像鲜红的血。他轻轻地吟诵起自己所喜欢的一首情歌:

    丘比特,射出你的箭吧。

    我们已经不是没有伤痛,

    然而,被爱情之箭射中,

    即使溃烂也都感到甜蜜,

    你那金色的爱情之箭

    让我们人人全都折服。

    皇太子给沙皇的信也由托尔斯泰寄去,信中写道:

    最仁慈之父皇陛下!

    儿臣通过托尔斯泰和鲁勉采夫两位先生收到陛下最仁慈的御书,儿从中————也从彼等之口头传达中————得到父皇陛下之恩德,儿甚感不该随意出走,将返回故国,乞求宽恕;儿将跪在陛下脚下,感激涕零,儿臣罪恶深重,任何惩处皆不为过也,但仍含泪乞求陛下开恩。期望陛下之所允,寄托于陛下之意旨,儿臣近日即将随同陛下所派之使臣一道从那不勒斯启程,回彼得堡叩见陛下。

    无用之奴才和不肖之子

    阿列克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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