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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彼得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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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彼得很早就起床了。听差一边烧炉子,一边嘟哝说:“小鬼们还没有抡起拳头呢。”11月的早晨,从窗子往外面望去,天还很黑。沙皇头戴睡帽,身穿睡衣,扎着皮围裙,坐在镟床旁,用骨头为彼得保罗大教堂磨制枝形蜡台————他生病时饮用铁质矿泉水而痊愈,为此许了愿;然后又用卡累利亚桦木磨制一个手持葡萄串的小巴克科斯神像————是准备安在酒杯盖上的。他工作起来是那么认真,好像是靠着这种工作养家糊口似的。

    四点半钟,办公室秘书来了。沙皇站到楸木斜面写字台前————这个写字台很高,到中等身材的人的脖子————开始口授关于部委机关的谕旨,这些部委机关是根据莱布尼茨的建议,“效仿其他一些政治发达国家的范例”而在俄国建立的。

    哲学家莱布尼茨对沙皇说过:“犹如时钟里面一个齿轮靠着另一个齿轮才能转动,一个伟大的国家机器中,一个部委应该带动其他部委运转,如果一切都能安排得大小合适,准确协调,那么生活的指针就必定能向全国指示出幸福的时刻。”

    彼得喜欢机械,把国家变成一部机器的想法一直吸引着他。然而,想起来很容易的事,做起来却很困难。

    俄国人不懂得而且也不喜欢部委机关,很看不起这些机构,称之为“不为”。沙皇聘用了一些外国学者和“精通法律的人”。他们开展业务活动都通过翻译。这很不方便。于是派遣一批年轻的俄国书吏赴柯尼斯堡学习德语,以便学成之后在部委里工作起来更方便,为了使他们不贪玩而荒废学业,还派出一些督导官。可是督导官们却跟被督导者一起玩耍起来。沙皇下了一道谕旨:“各部委皆应以瑞典的规章制度为基础在各类工作和体制中逐条逐款地拟定规章条例,如瑞典的某些条款不妥或不合吾国国情————可酌情自定之。”然而,并没有酌情,沙皇预感到,新的部委的工作将会跟旧式衙门一样。全都白费力气————他想到我们这里还没有认识到君主制的直接好处,一百年也别指望做到这一点。

    听差禀报外交部翻译官瓦西里·科兹洛夫斯基晋见。走进来一个年轻人,只见他脸色苍白,好像是肺结核患者。沙皇在文件堆里翻腾一阵,递给他一篇力学论著的译文手稿————上面用铅笔写着很多批语。

    “翻译得很不好,再修改一下。”

    “陛下!”科兹洛夫斯基由于怯懦而结巴起来,喃喃地说,“本书作者的风格诡谲,甚难理解,写得概括而晦涩,与其说是供人阅读,不如说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哲理文体。卑职才疏学浅,无法理解。”

    沙皇耐心地开导他。

    “不用逐字逐句地翻译,而要理解其意思,用自己的话明白易懂地写出来,只要求不出现疏漏而损害原意,而无须追求其风格。不要无益的华丽,也可删除多余的废话,免得浪费时间和减少读者的兴趣。你可不使用崇高的斯拉夫语,而用普通的俄语,别使用崇高文体的词汇,也别写成外交文书那样。你怎么说,就怎么写,很简单。明白吗?”

    “是,陛下!”翻译官像一个士兵列队时那样回答,但是他却垂下了头,表现出很犯愁的样子,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前任————外交部翻译官鲍里斯·沃尔科夫的命运,此人翻译法文《园艺之书》,绝望之际害怕沙皇发怒,割断了自己的血管。

    “好啦,可以走了。加油干。转告阿甫拉莫夫:最近出版的一些新书印刷得不好,不整洁,字体笔画太粗。Б和П两个字母得改正————笔画太粗。装订也不好,主要是由于书脊钉得太紧————书口便张开了。书脊应该钉得宽松。”

    科兹洛夫斯基走后,彼得想起了莱布尼茨关于俄国大百科全书的设想,这应该是“集所有学科之大成,史无前例”,这位德国哲学家还谈到建立彼得堡科学院的问题,这是个最高学术机关,由以沙皇为首的学者们管理,他说,未来的俄国在科学上会超过欧洲,将率领欧洲前进。

    “对于酒徒来说,离彼得节还早哩!”沙皇发出了苦笑。在教育欧洲之前,首先自己得学会说俄语,用俄语写作,印刷和装订图书,造纸。

    他口授一道谕旨:

    “在各大城市和县城沿街搜集遗弃之废布和碎布,送往圣彼得堡办事机关,可为从事该项搜集者按每俄担四戈比付款。”

    这些碎布应该送到造纸厂去。

    然后又是一道道的谕旨————关于炼油的,关于编树皮鞋的,关于制鞋软革的:“制鞋软革太不耐穿,因为采用焦油,沾湿后便破损而透水,因此应改用鱼油。”

    他看了一下挂在床头的记事石板,那是夜里和石笔一起挂上去的,以便睡醒时想到一些将要发布的谕旨,好随时把一些想法记录下来。那天夜里记了如下一些:

    “何处堆放粪便?————不要忘记波斯。————关于粗席问题。”

    他让马卡罗夫念念驻波斯公使沃楞斯基的来信。

    “此地首领实乃笨伯也,即使在普通百姓中亦难寻觅,更无须言及为王者也。上帝引导该王国走向没落矣。虽然吾国目前忙于与瑞典人作战,然而据卑职所察此处之软弱,吾国无须派遣庞大军队,只需动用一小小军团,便可占领波斯大部,而不费吹灰之力也。目前时机最佳,失不再来矣。”

    他答复沃楞斯基时,令他派遣商队顺阿姆河而下,寻找抵达印度的水路,记载沿途情形,绘制地图;同时起草给西藏达赖喇嘛的书信。

    能找到通往印度的路,把欧洲和亚洲连接起来,这是彼得早就产生的幻想。

    早在二十年前,在北京建成东正教的圣索菲亚教堂。莱布尼茨曾预言道:“沙皇能把中国和欧洲连接起来。”外国外交官们警告过本国君主:“沙皇征服波斯将为建立一个比罗马帝国还要强大的帝国打下基础。”土耳其苏丹说:“沙皇是另一个亚历山大大帝,企图征服全世界。”

    彼得拿出世界地图,铺在桌子上,这是他有一次思考俄国的未来命运时自己绘制的;俄国的疆域西面————欧洲,南面————亚洲,从楚克奇角到涅曼河,从阿尔汉格尔斯克到阿拉拉特平原这一广大地区————用大字标着“俄国”,跟“亚洲”和“欧洲”一样大的字。他说:“大家把俄国称作国家,都错了,它是半个世界。”

    但是,他以习惯的毅力,立即从幻想回到现实中来,从大事转到小事上来。开始口授谕旨————关于粪场的合适地点问题;关于停止使用粗席问题,用毛纺编织袋取代粗席袋装大桡战船用的面包干,用木桶或粗毛编织袋装粮食和咸盐————“务使粗席不再出现”;关于训练士兵射击时节约铅弹问题;关于保护森林问题;关于不得制造独木棺问题————“只可用木板制棺”;关于为俄国订购英国棺材当作样板问题。

    他翻阅记事本,检查一下是否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第一页记载道:“以上帝之名义。”接下来是各种札记:有时只用两三个词表达复杂的思维进程:

    应想出某种办法来揭开人的许多秘密。

    试验:如何用硫酸盐扑灭石油大火。如何用硝水煮大麻纤维。购买制作凝冻肠的秘方。

    令庄稼人粗通上帝约法,为此当在教堂里宣读。

    关于弃儿问题,当养育之。

    关于开展捕鲸业问题。

    希腊帝国由于忽视战争而灭亡。

    令寄来法国报纸。

    关于在德国高薪聘请演员问题。

    关于俄国谚语。关于俄文词典。

    关于如何化验矿石的化学奥秘。

    如能懂得自然界法则,了解野兽相互吞食,那么我们为什么还给它们造成这类灾难?

    关于新旧案件,反对无神论者。

    亲自给士兵编祈祷词“伟大、永恒和神圣的上帝呀”,等等。

    彼得的日记使人想起达·芬奇的笔记。

    早六时,他开始穿衣服。穿袜子时,发现一个窟窿。坐下来,拿起针和线团修补。一边思考着如何追随马其顿的亚历山大的足迹开辟通往印度的通道问题,一边织补袜子。

    然后就着茴香苹果酒吃了一个小甜面包,抽了一袋烟,便离开皇宫,乘双轮轻便马车去海军部,因为天还黑,车上点着灯笼。

    二

    海军部大楼的尖顶在雾中被十五座熔铁炉的火光映红。一艘没有完工的战舰裸露着黑色的龙骨,像是一个怪兽的骨架。伸展开的锚链像是一条巨蟒。滑车嘎吱吱地响,锤子叮当地敲,铁声轰隆,焦油滚沸。在火红色的反光中,人们往来如梭,黑影晃动。海军部大楼像是地狱里的锻造作坊。

    彼得在巡视。

    他在武器局里检查铸铁圆弹和榴弹的直径是否准确无误,只见这些炮弹在带篷的场地里堆放成金字塔形,免得生锈;查看火石枪和火枪里面是否涂了油脂;检查关于大炮的指令是否执行:“应该用镜子查看炮膛里是否光滑,是否有沙眼和毛刺,如发现沙眼,当用手扳钻检查有多深。”

    凭着嗅觉分辨海象油的质量,用手摸摸,就能了解船帆布的成色————线纱是否太细,布的质地是否稀疏。他跟工匠们谈起话来就是一个工匠。

    “木板要刨得光滑。起码得选用砍伐两年的,时间再长一些,当然更好,因为等到干透时还要缩,而遇到水又要胀……

    “钉在船舷上的舱内衬板要用钉子钉透。两端放上衬垫,固定上粗毛布,里面铆平……

    “橡木最好用绿色的,看起来有些发蓝,不太好看。用这种橡木造的舰船像铁一样坚硬,燧发枪打不透,连半俄寸都穿不进去……”

    在大麻仓库里从货堆中抓起一把大麻,仔细查看,抖一抖,攥一攥,如一个行家。

    “舰船上的缆索可是一件大事,至关重要:应该用上等的大麻来做。如果缆索不可靠,舰船可就要遭殃,弄不好,船毁人亡。”

    到处都可以听到沙皇愤怒吆喝供应商和包工头的声音:

    “我看出来了,在我外出期间,整个事情都一团糟!”

    “我不得不花费很大力气来对你们进行整顿,要罚款,甚至要你们的性命也不足惜!”

    “你们等着瞧,要狠狠地揍你们,叫你们一时半刻忘不了!”

    他不能容忍冗长的谈话。一个外国要人没完没了地大谈特谈鸡毛蒜皮的琐事,他朝他脸上吐了口唾沫,骂了一句娘,就走开了。

    他对一个滑头的书吏说:

    “你要是不把公文抄完,我可就要往你的脊背上抄了!”

    海军部官员诸公张罗着要求提高年俸,他对此批示道:

    “不准,对甜食和宦囊的兴趣比对待公务的兴趣还大。”

    听说大桡舰队的一些战舰上腌牛肉腐烂了,士兵们一连五个星期只吃清水胡瓜鱼,一千人因此患病不能值勤,他大发脾气,差一点没有扇老舰长耳光,尽管这位舰长德高望重,在冈古特战役中战功卓著。

    “今后你如再做这种蠢事,可就别抱怨这么大的年纪也要丢脸!主要的工作比你的脑袋重要一千倍,为什么这样马马虎虎?就是说,你很少阅读军规!这些舰船的军官得吊死,你由于指挥不力也得步他们的后尘!”

    但他还是放下了高高举起的手,消了气。

    “我从来没有料到你会出这种事。”他小声补充道,这种指责使犯错误的人更难过,沙皇要是打他,也会使他感到比这更轻松一些。

    彼得说:“记着,今后不准再有这种残酷的事发生,这在上帝面前比什么罪过都深重。前几天我听说,在彼得堡港务工作中,人们缺少关怀,去年得病的人很多,马路上倒着死人,不仅基督教徒,就连野蛮人见了也于心不忍。你怎么就没有同情心呢?不是牲口,都是基督徒的灵魂。上帝会过问他们的!”

    三

    彼得乘坐自己的轻便双轮马车沿着河滨去夏宫,这一年他在那里住到深秋,因为冬宫进行改建。

    为什么从前回家吃午饭见到卡简卡很高兴,而现在几乎是一种沉重负担?他想起了那些匿名信暗示妻子和德国小白脸侍从官蒙斯之间的关系。

    卡简卡一向是沙皇忠诚的妻子和得力的助手,和他共同分担一切困难和危险,作为一个普通女兵,跟随他出征。在普鲁特远征中“像个男人,而不像女人”,拯救了全军。他把她称作自己的“保姆”。一旦离开她,他就感到孤立无援,像个孩子似的,抱怨说:“保姆!没人给缝缝补补和洗洗涮涮。”

    他俩有时相互嫉妒,但那是开玩笑。“读了你的信,我想了很多。你不让我马上到你那儿去,似乎是为了服药,可是事情明摆着,你找了一个比我年轻的;回信告诉我,是我们俄国人还是德国人?你们这些夏娃的女儿都是这样嘲弄我们老头子的!”她反驳说:“我不承认您是老头子,您认为自己是老头子,毫无根据,我相信,女人都很乐意找个这样的老头子。我对您就是如此!我听说,瑞典女王希望跟您风流一番,我对此深信不疑。”

    他们分离时,像新婚夫妇那样交换礼物。卡简卡不顾千里迢迢,给他寄匈牙利烈性酒、新腌的酸黄瓜、枸橼、橘子————“因为我们的东西您觉得更好吃。上帝保佑您吃这些东西健康长寿”。

    但最贵重的礼物是儿女。除了两个大的,丽赞卡和安努什卡,其他几个生下来都体质衰弱,不久就夭折了。他最喜欢的是最后一个儿子彼简卡,把他叫作“小尖子”“彼得堡的主人”,宣布他取代阿列克塞为皇位继承人。彼简卡生下来也很衰弱,经常生病,靠着吃药才活下来。沙皇整天为他提心吊胆,怕他死了。卡简卡安慰沙皇说:“我想,我们亲爱的老头子别再外出,明年我还能给你生个‘小尖子’。”

    在恩恩爱爱的夫妻关系中,还表现出另一种甜蜜————威严的沙皇难得还是个多情种。“我在这里剪了发,把剪下来的头发给你寄去。”“完好地收到您那珍贵的头发,得悉您很康健。”“我心坎上的人儿,寄给你一朵花,这是你亲手栽的。上帝保佑,这里事事如意,只是盼望你也能到这个郊外的皇宫来,没有你,甚感寂寞。”这是他在雷瓦尔她所喜欢的卡捷琳娜花园写的。信中有一朵干枯的蓝色小花和一张英国剪报,上面说:“去年10月11日,一对夫妇从莫穆特省来到英国,他们结婚已达一百一十年,男的一百二十六岁,女的一百二十五岁。”彼得在信中写道:“这就是说,让上帝保佑我们俩也白头偕老,健康长寿。”

    然而,如今在这耆老之年,在这个阴暗的秋天早晨回忆起一起度过的生活,他想到卡简卡有可能背叛他,抛弃了自己这个“老头子”,换了一个可恶的德国种的小白脸,他所体验到的不是嫉妒,不是愤怒,而是被“小保姆”遗弃的孩子那种孤独无助之感。

    他把缰绳交给听差,佝偻着身体,低下了头。马车行驶在凹凸不平的石头路面上,颠簸得很厉害,他的头摇摇晃晃,好像是由于年老体衰。

    涅瓦河岸上的自鸣钟响了十一下。但是清晨的光辉像是垂死者的目光。明亮的白天仿佛永远都不会到来。马蹄在水洼里吧嗒吧嗒地响。车轮底下溅出泥浆。灰色的云彩缓缓地飘动,像是棉絮,越来越低,把彼得保罗要塞的尖塔覆盖上了;灰色的水、灰色的房屋、树木和行人————全都笼罩在雾中,好像是幽灵。

    驶过列比里亚日水渠上的木制吊桥,一股潮湿的泥土味和腐烂的树叶味从夏园里扑来,好像是坟墓里的气味————只见工人们正在林荫路上把烂树叶子扫成一堆一堆。乌鸦在光秃秃的椴树上呱呱地叫着。传来敲击锤子的声音:这是在钉制长木箱,要把大理石雕像都套起来,免得冬天落上雪和冻坏。看来复活了的众神又都给钉进棺材里安葬了。

    眼前出现一座荷兰式的房子:浅黄色的墙壁前立着几根紫色的廊柱,湿淋淋的,显得发黑,铁皮房盖上耸立着一个尖顶,那尊常胜将军格奥尔基的雕像原来是风向器,白色浮雕的画面表现的是海神的诸子和众海洋女神的种种奇迹,密集的窗户和玻璃大门都直接朝着花园。这就是夏宫。

    四

    夏宫里有一股酸菜汤味。午饭要吃的就是菜汤。彼得喜欢吃菜汤,也喜欢别的普通士兵的食品。

    餐厅里的布局和陈设也跟古老的荷兰住房一样:顺墙摆着锃亮的铜餐具,厨房里整齐地铺着瓷砖,有一扇窗户通向餐厅,一道道菜肴从窗户直接送过来,非常迅速————沙皇不喜欢吃饭用很长时间————除了菜汤和米饭,还有弗伦斯堡牡蛎、肉冻、波罗的海鲱鱼、以黄瓜和腌柠檬为配料的炸牛肉、醋拌鸭爪。他喜欢吃酸的和咸的,对甜的则不能受用。正餐后,上来核桃、苹果和林堡的奶酪。饮料是克瓦斯和法国红葡萄酒————艾尔米塔日牌的。只有一个听差侍候他进餐。

    像平时一样,午餐时有几位客人应邀在座,他们是:雅科夫·勃留斯、御医布留蒙特罗斯特、一位英国商船船长、宫廷侍从蒙斯和宫廷女官哈米尔顿。彼得邀请蒙斯大大出乎卡简卡意料。可是当她知道之后也邀请了宫廷女官哈米尔顿,也许是为了让丈夫知道,她了解他这个“小情妇”。这就是人称“哈蒙托娃姑娘”的哈米尔顿,她是苏格兰人,看上去很傲慢,整洁,冷冰冰的,犹如狄安娜大理石雕像,当年在夏园喷水池的排水管道里发现一个用宫廷餐巾包裹着的婴儿尸体,人们在私下曾经纷纷议论她。

    她吃饭时脸色苍白,没有血色,一直沉默不语。

    谈话很不投机,尽管卡简卡做了很大努力。她讲了自己今天做的梦:一只发疯的野兽浑身长着白毛,头戴皇冠,皇冠上插着三支点燃的蜡烛,不停地叫:“算账!算账!”

    彼得喜欢梦,他自己有时夜里起来用石笔把做的梦记在小石板上。他也讲了自己的梦:他总是梦见水、海上训练、舰船、平底货船,今天梦见船帆和桅杆出了故障。

    “唉,亲爱的!你在梦里也不得安生,总是为舰船的事操心!”卡简卡的心软了。

    等他闷不作声了,话题转到几艘新造的舰船上来。

    “‘涅普顿号’是一条非常出色的战船,航速多快,你算算看,在海军里是最好的。‘冈古特号’也不错,舵轮很好用,就是桅杆顶太高了,不够结实,遇到小风都得比别的先折断,要是遇到坏天气可怎么办?冯·雷因建造的那条大护卫舰,在您回来之前,我没有让下水,留在岸上怕吹干,我让用木板盖上。”

    她谈起舰船就像谈论自己的儿女一样:

    “‘冈古特号’和‘列斯诺伊号’————是两个亲兄弟,一分开就难过;现在一起停泊,看上去真叫人高兴。而购进的那些停在我们自己造的那些对面,名副其实地————是养子,比我们自己的落后,就像养子对待父亲不如亲生儿子一样!……”

    彼得不乐意回答,好像是在想别的事情。偷偷地看看她,又看看蒙斯。只见这个英俊的侍从面孔坚硬而光滑,恰如粉色石头雕刻的,一双蓝眼睛犹如松绿石,让人想起瓷人偶。

    卡简卡感觉到,“老头子”在观察他俩。但她镇静自若。即使是知道有人告密,她也毫不惊慌失色。只是当她看着丈夫时眼睛里流露出比平时更加妩媚的温情;再就是也许说话过多,一会儿说东,一会儿又说西,好像是在设法吸引住丈夫,他可能会想:“真烦人!”

    没等说完舰船,又谈起孩子,说丽赞卡和安努什卡夏天“生天花险些损坏了脸”,说“尖子要长最后几颗牙的时候,体质很虚弱”。

    “但是托上帝的福,现在已经恢复。第五颗牙顺利地出来了————但愿上帝保佑,其余的那些也都如此!现在只是右眼疼痛。”

    彼得又一度活跃了,询问御医有关“尖子”的健康状况。

    “殿下的右眼已经好了一些,”御医告诉他,“另一侧的下牙也露头了。现在他让用手指去摸————就是说,臼齿也快出了。”

    “将会是个勇敢的将军!”卡简卡插嘴道,“他就乐意玩当兵的游戏,玩起放枪放炮来,总是那么开心。他会说的话就是:爸爸、妈妈、兵!亲爱的,我得请求您保护,您一外出,他就跟我吵闹。我说爸爸外出了,他就不喜欢这句话,但你要是说,爸爸在家,他就特别喜欢和高兴。”她拉长了声音,看着丈夫,脸上故作笑容。

    彼得什么都没有回答,但突然瞧了她和蒙斯一眼,大家都很害怕。卡简卡低下头,脸色有些白。哈米尔顿抬起眼睛,微微一笑。谁都不说话了。大家都很害怕。

    可是彼得却像没事儿似的,转向雅科夫·勃留斯,谈起天文和牛顿的学说来,讲到太阳里的黑点时,说用望远镜可以看到,但得把离眼睛最近的那个镜片熏黑,还谈到将要发生的日食。他全神贯注于谈话,什么都没有分散他的注意力,直到午餐结束。他在席间曾拿出记事本来,记下:

    “向百姓宣布日食的事,让他们不要惊奇,人们事先知道了,到时候就不会大惊小怪。任何人不得制造流言蜚语,借以迷惑百姓。”

    彼得终于站起来,走到隔壁房间去了,于是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他在生着火的壁炉前坐到安乐椅上,戴上铁框圆眼镜,抽起烟斗来,浏览着最新的荷兰报纸,用铅笔在边上做上记号,表明这应该翻译出来登在俄国报纸上。他又掏出记事本,记下:

    “好的坏的一律照登,发生了什么事,毫不隐瞒。”

    云缝里露出太阳微弱而苍白的光辉,像是濒死者的微笑。从窗户照进室内的长方形亮光伸延到壁炉上,红色的火焰变得暗淡了。窗外稀疏的树枝在银灰色天空的衬托下像是它的纹理。一棵盆栽的橘树被花匠们从一个温室移到另一个温室,长得羸弱,怕冻,在阳光下才现出生机,经过修剪的浓绿枝叶上挂着橙色的果实,好像是一些金色的小球。黑色廊柱中间白色大理石的男女神祇雕像还没有钉进棺材里去————也都冻僵了,因为全都赤身裸体————仿佛是急于在阳光下面取得一些温暖。

    两个小女孩跑进屋来。大的是九岁的安努什卡————一双黑眼睛,白皙的脸,脸蛋儿红扑扑的,安详而严肃,身体较胖,举起她来有些费劲————彼得把她叫作“大木桶姑娘”。小的是七岁的丽赞卡————浅黄的头发,蓝眼睛,轻快敏捷,像只小鸟,活泼好动,很淘气,懒于学习,只喜欢玩耍、跳舞和唱歌,长相漂亮,好撒娇。

    “啊,强盗!”彼得喊了一声,放下报纸,亲切地微笑着,把两只手向她俩伸过去。他拥抱她们,亲吻她们,把她俩抱起来,一只膝上放一个。

    丽赞卡把他的眼镜拽下来。她不喜欢这副眼镜,因为他戴着显得苍老————成了老爷爷。然后伏在他的耳朵上悄悄地说起来,把自己很早就有的一个幻想告诉他:

    “荷兰船长伊萨·科尼格说,阿姆斯特丹有一种绿色的小猴子,不丁点儿,连胡桃核都能装进去。给我弄一只这种小猴呗,爸爸,亲爱的好爸爸。”

    彼得怀疑猴子能否有绿色的,但却一本正经地答应了————重复了三遍:真的————下一次邮班就往阿姆斯特丹写信。丽赞卡便高兴地玩起游戏来:从彼得的烟斗里冒出一串蓝色烟圈,像是珍珠项链,她把手往里伸。

    安努什卡讲起了她的宠物————一只养在夏园喷泉里的海豹,她给取名叫米什卡,说它如何聪明和听话。

    “爸爸,能不能给米什卡做一个鞍子,像骑马似的在水里骑在它身上?”

    “那怎么行,它要是潜进水底去,不就把你淹死了?”彼得反驳说。

    他像个孩子似的,跟孩子在一起闲谈,哈哈大笑。

    突然间在墙上镜子里面看见了蒙斯和卡简卡。他俩正肩并肩地站在隔壁房间里,用糖喂皇后的宠物————一只几内亚鹦鹉。

    “陛下……傻瓜!”鹦鹉尖声尖气地叫着。它学会说“祝陛下健康!”和“鹦鹉傻瓜!”,可是它从来没有把这两句话扯到一起。

    蒙斯向皇后弯下身来,几乎是伏在她耳朵上在说什么。卡简卡垂下眼睛,脸上泛起红晕,一边听着一边甜蜜地笑着,忸怩作态,很像《爱情岛之旅》中的牧女。

    彼得的脸色立刻阴沉起来。但他照旧亲吻孩子,和蔼地把她俩放下:

    “好啦,去吧,小强盗!安努什卡,代我向米什卡致意。”

    太阳的光辉暗淡下来。室内昏暗了,潮湿而又阴冷。乌鸦在窗外呱呱地叫。响起了锤子敲击声。那是在给复活了的众神钉棺材,安葬他们。

    彼得跟勃留斯下象棋。他一向下得很好,可是今天却心不在焉。第四步就把王后丢了。

    “将军!”勃留斯说。

    “陛下傻瓜!”鹦鹉叫着。

    彼得无意中抬起头来,又在镜子里看见了蒙斯和卡简卡。他俩沉醉于谈话,没有察觉到那只像小鬼似的猴子悄悄地钻到他们身后,伸出一只爪子,做了个鬼脸,掀起卡简卡裙子的下摆。

    彼得跳了起来,一只腿碰翻了棋盘,棋子全都掉到地板上。他的脸抽搐起来。烟斗也从嘴里掉到地上,摔碎了,带着火星的烟灰撒落一地。勃留斯也惊恐地跳起来。皇后和蒙斯听见响声,都转过身来。

    这时,哈米尔顿走进来。她的动作像是没睡醒似的,仿佛是什么都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但从沙皇身边经过时,她略略低下头,紧紧地盯着他。她那张漂亮的脸煞白,像死人一样,给人带来一股冷气,她好像就是钉进棺材里去的大理石女神中间的一个。

    沙皇用目光一直把她送到门口。然后回过头来,看着勃留斯,看着打翻在地的棋盘,露出抱歉的笑容:

    “对不起,雅科夫·威廉莫维奇……无意之中!”

    他走出皇宫,乘坐小艇到巡逻艇上去休息。

    五

    彼得睡眠有毛病,很不踏实。夜间禁止车马,甚至行人从皇宫附近经过。白天在住人的房子里不可能没有动静,因此他到巡逻艇上去睡觉。

    他躺下以后感到十分疲倦;可能是醒得太早,又在海军部累着了。他打个哈欠,伸伸懒腰,闭上眼睛,已经入睡了,可是突然浑身一抖,大概是由于突如其来的痛苦。想到皇太子阿列克塞,他感到痛苦。这种想法每时每刻都隐隐地使他疼痛。不过在只身一人的寂静中,有时像是内伤一样,使他感到剧痛。

    他尽力想要入睡,可是一点睡意都没有。各种想法不由他做主,钻进头脑中来。

    前两天接到托尔斯泰的信,说阿列克塞无论如何也不肯回来。难道他得亲自赴意大利,跟恺撒和英国开战,也许要跟整个欧洲打仗?可是现在正要考虑结束跟瑞典人的战争,得到和平。上帝为什么给了他这样一个儿子来惩罚他?

    “押沙龙 1 的心,押沙龙的心,憎恨父亲的一切事业,希望父亲死掉!……”他双手抱头,低声地呻吟着。

    他想起来,儿子是如何在恺撒面前,在全世界面前称他为恶棍、暴君和渎神者,阿列克塞的狐朋狗友,“长胡子们”,长老和僧侣们如何骂他彼得是“反基督”。

    “混账!”他轻蔑地而又心平气和地想道。没有上帝的帮助,难道他能做出所做的一切吗?上帝知道————他永远跟他在一起,从孩童时代起直到此时此刻。

    他回忆起自己的一生,好像是在自我忏悔,检验着自己的良心。

    难道不是上帝在他的心里灌输了学习的愿望吗?他不到十六岁就学会了写作,懂得了加减法,尽管常常出错。但那时他已朦胧地,而稍后则明确地感觉到“拯救俄国的出路————在于科学;其他国家奉行这样的政策,让俄国处于蒙昧状态,在各个方面都愚昧无知”。于是他决定亲自到国外去学习科学。可是莫斯科知道此事之后,————宗主教和大贵族们,皇后和公主们都来见他,把儿子阿寥申卡放到他面前,央求他别到德国去————俄国自古以来从没有过这种事。百姓哭着为他送行,好像是给他送葬一样。可是他仍然走了————完成了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事:堂堂的沙皇放下权杖,拿起斧头,当了普通工人。“我作为一个学生,要求老师教我。亲自动手做的,用任何代价也买不到。”上帝赞许了他的努力:他建立了少年游戏兵团,尽管索菲娅轻蔑地称他们为“淘气的马倌”,后来却发展成一支威武的军队;他在红花园的池塘里划小舢板,后来却发展成为一支无敌舰队。

    和瑞典人的第一次战斗是在纳尔瓦进行的,他吃了败仗。“以前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小孩子的游戏,还没有真正的本领。我如今一想到那时,就感激上帝的恩惠,因为遭到那次不幸以后,便不得不克服了懒惰,养成了勤奋刻苦,不分白天黑夜地学习的本领。”那次失败好像是使人绝望了。卡尔吹嘘说:“俄国鬼东西,我们用不着长剑,使用皮鞭子就能把他们消灭干净,更不要说把他们从其国土上赶出去!”假如不是上帝帮助了彼得,他那时就完蛋了。

    没有铜制造大炮,他下令熔化大钟造大炮。长老们威胁说————上帝会惩罚的。可是他知道,上帝跟他在一起。没有马,用人拉“被泪水淋湿”的新式大炮。

    一切事情都“进展得如家酿的新酒”。对外————进行战争,国内————发生叛乱。阿斯特拉罕、布拉文暴乱。卡尔渡过维斯瓦河和涅曼河,攻占了格罗德诺,两个小时之前彼得才从那里撤退。他天天等待着瑞典人进犯彼得堡或莫斯科,加强了这两个城市的防守,准备迎接围城。可是这时他生病了,“不指望能活下来”。然而,又是————上帝显灵。卡尔出乎他的所料,违背常规,竟然停止前进,掉头转向东南,进攻小俄罗斯。叛乱自消自灭了。“上帝创造了奇迹,以火熄火,让我们得以看到,这一切都非出自人意,而是出于上帝的意旨。”

    对瑞典人的头几次胜利。在列斯诺伊战役中,他把手持长矛的哥萨克和卡尔梅克人留作后备,下令:凡是临阵逃跑者,不管是什么人,包括沙皇本人在内,一律斩首。整天战斗在火线上,队列没乱,没有后退一步;火枪由于射击而四次起火,四次把背包和衣袋装满子弹。“我自从服役以来从没见过这种玩具;然而,在暴跳如雷的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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