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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彼得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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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雷的卡尔眼里,这一次舞蹈跳得可真漂亮!”从此以后,“瑞典人的脖子可就软了”。

    波尔塔瓦。他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像这一天那样感觉到了上帝救助之手。又是————类似于奇迹的幸福。卡尔在前一天被哥萨克的流弹击伤。战斗一打响,一颗炮弹击中了国王的担架,瑞典人以为他被击毙了————队伍就乱套了。彼得看着逃跑的瑞典人,他觉得他长出一对看不见的翅膀;他深知,波尔塔瓦的这一天————就是“俄国复兴的一天”,这一天光辉灿烂的太阳————就是整个新俄国的太阳。

    “如今彼得堡的基石已安放好。从今以后,我们在彼得堡可以放心大胆地睡觉了”。这座城市是在与大自然的搏斗中,在沼泽和林莽中建起来的————“像是一个孩子美丽地成长着,是一块神圣的土地,是人间乐园,是上帝的天国”————难道不也是上帝的伟大奇迹,上帝对他恩宠的标志吗?这是有目共睹的,将永远伫立在未来世世代代的面前。

    可是如今,一切差不多皆已完成的时候,一切又都要倒塌。上帝离开了他,遗弃了他。给了他对外部敌人的胜利,但却伤害了国内人的心,伤害了他的亲骨肉————儿子的心。

    儿子的那些同伙虽然不是外国军队,却很可怕————这是国内的无赖、二流子、受贿者和其他的无用之徒麇集而成的大军。彼得最近一次出国仅仅几个月,可是在此期间,一切都吱吱嘎嘎地响起来,晃动起来,犹如一条破船在飓风中搁浅了————他根据所发生的情况看得出,一旦他不在人世,将会如何。

    “出现了大规模的盗窃”。关于受贿问题,曾经颁布过许多谕旨,一道接着一道。差不多每一道谕旨都是这样开头的:“此乃朕之最后命令,如有人竟敢对此置若罔闻……”可是随着这最后的谕旨之后,又连续发布其他一些谕旨,除了那些警告之外,还补充说,这已是最后的了。

    有时他真是束手无策了。他感到无能为力了。一个人站在所有的人的对立面。他像一头巨兽,却被蚂蚁和蚊虻给咬得要死。

    他看出来,靠着强制毫无所得,便采取狡猾的办法:鼓励告密,建立了专门的监察官职务。于是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诬陷和告密之风。“监察官们并不明察暗访,而是游手好闲,相互包庇,因为他们相互勾结,成帮结伙。无赖密告无赖,告密者密告告密者,监察官密告监察官,而最高监察官,看来就是————最大的无赖。”

    丑恶的深谷,无底的污水坑,赫拉克勒斯也无法打扫干净的牛圈。像解冻天气一样,处处是烂泥。“古代的腐烂物”浮上水面。全俄国到处臭气熏天————犹如波尔塔瓦战役之后一样,军队立即从那里撤出,因为无数尸体发出的臭气让人窒息。

    心里笼罩着黑暗,因为头脑里一片黑暗。不愿意做善举,因为不知何为善举。小贵族和普通百姓像贱民出身的叶列姆和福马一样:叶列姆不教,福马不会。无论颁布什么样的谕旨都无济于事。

    老人们说:“我们的脑袋笨,手也不灵,我们百姓中的人都是死木头疙瘩。”

    有一次,他从一个荷兰船长那里听到一个古老的传说:船员们在海上看见一个不知名的岛子,便靠岸登岛,燃起篝火做饭;突然地动山摇,岛子沉入水里,他们险些淹死:原来这是一条正在酣睡的鲸鱼的脊背。俄国新的文明岂不就是在《圣经》里的海怪脊背上点燃的火吗?这海怪就是酣睡的麻木不仁的人民。

    在罗格尔维克修筑防波堤,真是苦役般的可诅咒的劳动,是西西弗式的;风暴还没来临,花费数年工夫堆起的长堤顷刻之间毁于一旦;又修筑,再次毁掉————如此无尽无休。

    有一次,一个聪明的庄稼人对他说:“我们看到了一切,伟大的皇上,你熬尽心血,可是到头来却一无所获,因为支持你的人太少:你把十个人往山顶上拉,可是却有数百万人往山下走————这种事能有什么好处呢?”

    “重担,无法承受的重担!……”彼得躺在床上睡不着,痛苦地呻吟着,真的好像是全俄国的负载全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重复着摩西对上帝说的话:“你为什么折磨你的奴隶?我为什么没有得到你的恩惠,而你却把全体人民的重担都压在我身上?你对我说:你用双手抱着他吧,就像保姆抱着孩子似的,把他抱到你所允诺的土地去;难道全体人民是我孕育的,难道是我生下的吗?我一个人抱不动全体人民,因为他们对于我来说太沉重了。你这样对待我,不如把我弄死,既然我没有得到你的恩惠,我也不能忍受我的灾难。”

    突然间,他又想起了儿子,感觉到,俄国的整个重担就是因循守旧————全都集中在儿子一个人身上。

    他最后终于以一种超乎常人的毅力控制住自己,召唤听差进来,他穿上衣服,乘小艇回宫去了,元老们都在那里等着他,他召集他们来研究弄虚作假和贪污受贿问题。

    注解:

    1《圣经·旧约》中大卫王的第三子,一直与父为敌,发动叛乱,最后战败而死。

    六

    缅希科夫公爵、雅科夫和瓦西里·多尔戈鲁基公爵兄弟、谢列麦捷夫、沙菲罗夫、雅古仁斯基、戈洛甫金、阿普拉克欣等人拥挤在镟工室隔壁的小客厅里。

    大家都提心吊胆。他们还都记得,两年前,接受贿赂的沃尔康斯基公爵和奥普赫金当众挨了皮鞭,用烧红的铁烙他们的舌头。他们悄悄地传播着一些奇怪的传闻:似乎是一批近卫军军官和别的军职人员被任命为元老们的审判官。

    不过在这惊恐的后面也还有希望,雷雨过去之后,一切都将照旧。古代圣贤的箴言使他们得到安慰:“哪有在上帝面前没作过孽的,哪有在沙皇面前没犯过罪的?难道所有的人都得给绞死?每个叶尔米什卡都有自己的事。每个人活着都想吃甜面包。有罪过的人正派也罢,有罪过的人是坏蛋也罢,反正人人都得靠着罪过才能活着。”

    彼得进来了。他的脸色威严而无表情,只有眼睛射出光辉,左面的嘴角微微地颤动。

    他跟任何人都没有寒暄,让大家坐下,马上就开始给元老们训话,这训话看来是事先早已想好了的:

    “各位元老先生!我已不止一次颁布命令,并且亲口向诸位讲过我们的玩忽职守和贪图吃喝以及忽视民法的问题,可是我的话没有任何效力,命令全都变成了废纸;我现在最后再强调一遍:所有的法律制定出来,而束之高阁,或者像玩纸牌一样,各取所需,除了我国,这种情况在世界任何地方都没有。这可以导致什么结果呢?看到违法盗窃,很少有人不被其所诱————这样一来,人人都逐渐变得无所畏惧了,便去掠夺他人。上帝的愤怒被置之不顾,这种恣意的变节给国家造成的不仅是一时的灾难,而是彻底的灭亡。因此应该这样来看待受贿者:他们犯了渎职罪,或者把他们称作国家的叛徒……”

    他讲话时盯着他们的眼睛。又感到自己软弱了。他的话好像是抛到水里了。这些人面色惊慌,目光低垂,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有罪过的人正派也罢,有罪过的人是坏蛋也罢,反正人人都得靠着罪过才能活着。”

    “从现在起,任何人都不得居功自傲,吃老本!”彼得最后说,他气得说话声音发抖,“我宣布:凡是窃贼,不管其职位高低,哪怕是元老,也得交军事法庭审判……”

    “不可!”雅科夫·多尔戈鲁基公爵开口说道,他是个肥胖的老头,留着长长的白髭,浮肿的脸上灰里透红,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盯着沙皇,“皇上,不能让士兵审判元老。这不仅有损于我们的名誉,而且也让全俄国都大丢其脸!”

    “雅科夫公爵说得对!”马耳他骑士团骑士鲍里斯·谢列麦捷夫插嘴道,“如今整个欧洲都认为俄国人是正派的绅士。皇上,你为什么要使我们名誉扫地,剥夺骑士称号?并非人人都是窃贼……”

    “不是窃贼————是叛徒!”彼得狂暴地喊道,脸都变形了,“你以为我不了解你们吗?了解,老弟,把你们都看透了!我要是现在死了————你就要第一个起来拥戴我的儿子,别看他是个坏蛋!你们所有的人都跟他是一路货!……”

    但他又以超人的毅力压下自己的怒气。用目光在人群里搜寻缅希科夫公爵,压低了声音,心平气和地说:

    “亚历山大,跟我来!”

    他俩一起向镟工室走去。公爵身材矮小而干瘦,看上去很脆弱,但实际上跟铁一样坚硬,像水银一样灵活,瘦削的面孔很招人喜欢,一双聪明的眼睛异常机灵和敏捷,让人想起他小的时候沿街叫卖的情景:“馅饼新出炉的!”————他蜷缩着身子,像是一条马上就要挨打的狗,跟着沙皇钻了进去。

    矮小而肥胖的沙菲罗夫呼哧呼哧地喘起来,擦着脸上的汗水。又高又瘦的戈洛甫金像个旗杆,浑身发抖,一边画着十字,一边低声祷告着。雅古仁斯基瘫倒在安乐椅上,哼哼着————他吓得肚子疼起来。

    但是,从门里传出沙皇愤怒的声音和缅希科夫单调的抱怨声————尽管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大家却渐渐放下心来。一些人甚至幸灾乐祸起来。特级公爵已不是头一回了:他的骨头硬————从小就习惯了沙皇的棍子。他毫不在乎!巧妙地应付一番,就会转危为安!

    突然,门后传来响声、叫喊声和号叫声。两扇门都开了,缅希科夫蹿出来。只见他的绣金长袍撕破了,蓝色的安得烈绶带成为碎片,胸前的勋章和奖章飘荡着,用沙皇的头发做的假发————沙皇从前每一次剪发都把剪下的头发赠送给他作为嘉奖————滑向一旁,脸上血淋淋的。沙皇手持明晃晃的匕首,狂叫着追赶他:

    “我宰了你,狗崽子!”

    “彼简卡!彼简卡!”传来皇后的声音,每到需要的时刻,她总要出现,仿佛是从地下钻出来。

    她在门槛上挡着他,锁上镟工室的门,单独一个人和他留在里面,紧紧贴到他的身上,搂着他的脖子。

    “放开我,放开我!非宰了他不可!……”他疯狂地叫着。

    但她把他抱得越来越紧,重复着说:

    “彼简卡!彼简卡!主和你同在,我的心肝!把刀放下,把刀放下,你要惹祸的……”

    匕首终于从手中落下。他自己一头坐到椅子上。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可怕地痉挛着。就像最后一次父子见面时那样,卡简卡坐在椅子扶手上,抱着他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前,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像母亲爱抚病孩一样爱抚着他。在这种爱抚下,他渐渐安静下来。痉挛减轻了。身体还偶尔发抖,但已越来越轻。不再叫喊了,只是哼哼着,呜咽着,但没有眼泪。

    “真难呐,难呐,卡简卡!没力气了!……没个人商量商量。没个帮手。全都是一路货!……一个人单枪匹马能行吗?不要说人,就是天使也不行!……负担无法承受!……”

    呻吟声越来越小,终于完全停了————他睡着了。

    她听着他的呼吸声,觉得很均匀。通常每一次大发脾气之后,他都睡得很熟,怎么都喊不醒他,但卡简卡却没有走开。

    她继续用一只手抱着他的头,另一只手好像也是在爱抚他,在他的胸前摸索着,她那敏感的手指觉得长袍侧面的衣袋里有一沓信。迅速地掏出来,翻弄着,发现其中有一封弄脏了的信,可能是暗中投递的,蓝色的信封上封着红蜡,还没有拆开,她猜到了,这正是她在寻找的那封信:是举报她和蒙斯的第二封告密信,比第一封还厉害。蒙斯已经警告过她,说到了这封蓝色的信:他是从喝醉酒的仆役们的谈话中得知的。

    卡简卡惊讶的是丈夫没有拆开这封信。莫非是害怕知道真实情况?

    她脸色有些发白,咬紧牙关,但并没有失去自控能力,看了看他的脸。只见他睡得很香甜,像是个哭够了的婴儿。她轻轻地把他的头放在椅子靠背上,解开自己胸前的几个纽扣,把信揉搓几下,放到乳房的下面,然后弯下腰,拾起匕首,把装信的那个衣袋拆开一点,把长袍下摆的底缝也拆开一点,这些开缝处看起来好像是偶然开线造成的,然后又把其余的信重新放进衣袋里。他发现那封蓝色的信丢失了,将会以为是掉到衣服里子里,又从下摆的开缝落到外面丢失了。沙皇的衣服穿旧了,时常出现一些破洞。

    卡简卡转眼之间就做完了这一切。然后又抱起彼简卡的头,放在自己的胸前,望着这个熟睡的巨人,抚摸着他,就像母亲哄自己的病儿,或者就像驯兽女郎哄一头狮子似的。

    过了一个小时,他睡醒了,精力充沛,情绪饱满,好像是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沙皇的一个侏儒不久前死了。定在那天安葬————要组织一个丑角面具队伍,这是彼得所喜欢的。卡简卡劝说他把安葬推迟到明天,今天哪儿也不要去,在家休息。可是彼得不听,下令击鼓升旗召集人,很紧急,好像是发生了什么重要事情。他穿上衣服,既像丧服,又像化装舞会的衣服,就出发了。

    七

    关于畸形者

    众所周知,人类如同飞禽走兽,有时难免生出畸形儿,各国皆视之为怪物,数年前曾颁布命令,要求把彼等送来;然而无知者却反对此举,认为畸形儿之降生乃魔鬼实施魔法而中邪之结果,实则绝无可能有此事,因万物之创造者唯有上帝,而非魔鬼也,魔鬼无权创造任何东西————畸形者或有内伤,或由其母怀孕之际受到惊吓所致,此种实例多矣————母受惊吓,必影响婴儿之发育;为此,重申该项命令,特要求:凡有畸形人、畸形禽兽,皆应送交所在城市之长官,付给报酬:每一畸形人————十卢布,每一畸形家畜和野兽————五卢布,每一畸形禽————三卢布,以上指已死者;而活者,一个人————一百卢布,家畜和野兽————十五卢布,禽————七卢布。如遇特别奇特者,尚可多付。如有反对此举者,人人皆可检举之;一经揭发,即罚款,数额为上述款项十分之一,可赏予举报者。上述畸形者,人或动物皆在其列,如死亡,得浸泡酒精,如无酒精,可浸泡普通酒中,但数量应加倍,并盖严,以免腐烂,酒可在药房购买,款项另付。

    彼得喜欢自己的侏儒————“丑八怪”,为他举行盛大葬礼。

    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人一排的三十名唱圣歌的人————清一色是小男孩。他们的后面————是一个身穿全套法衣、手提香炉的身材矮小的神甫,他是从彼得堡所有的神甫中间挑选的,个子最小。六匹黑色的小马披着拖到地面的黑色覆布,拉着一辆玩具般的灵车,上面放着一个很小的棺材。然后,二十四个男侏儒身穿很长的丧服,戴着黑纱,两人一排,在一个手执权杖的小个子前导的引导下,庄严肃穆地行进,还有相同数目的女性侏儒————身材比前面的更加矮小,后面的是一些高个子的,像是一排管风琴的铜管————有驼子、大肚子、歪嘴子、瘸子、像板凳狗一样的罗圈腿,还有许多别样的畸形人,与其说可笑,不如说可怕。队伍的两侧,与侏儒们并排而行的是身材高大的近卫军和沙皇的随从,他们手持火把和送葬蜡烛。有一个高个子,身穿童服,由两个长着白胡子的侏儒牵着;另一个裹着襁褓,像是个吃奶的婴儿,躺在小车上,由六头经过训练的熊拉着。

    沙皇带领自己的将军和元老们走在队伍的最后。他身穿荷兰舰船鼓手服,一直步行,像是在做一件最需要的事似的,认真地敲着鼓。

    队伍以及跟在后面的人群沿着涅瓦大街行进,从封丹河木桥一直走到雅玛村,墓地就在那里。人们从窗户观看,也有人从房子里跑到外面来,东正教教徒们出于迷信而感到惊恐,不知应画十字还是应吐唾沫。德国人则说:“除了俄国,任何地方也见不到这种送葬队伍!”

    晚上五点钟,很快就黑天了,下着鹅毛大雪。大街两侧各植一排椴树,树枝光秃秃的,低矮的房子盖上落满了雪。雾更浓重了。在蒙蒙的黄雾中,在火把暗淡的火光照耀下,这支队伍像是梦幻,像是魔鬼的邪祟。

    人群虽然害怕,但照样在泥泞中奔跑着,不肯落在后面,小声地嘁嘁喳喳,相互传播着骇人听闻的传言,说彼得堡出了妖魔。

    前几天夜里,巡逻兵在三位一体教堂附近听见教堂西侧大厅里有人跑动的声音,钟楼里有人在木头梯子上跑动,梯子嘎吱吱地响,唱圣诗的神甫第二天早晨去敲钟,发现梯子折断了,撞钟用的绳子缠成四圈。

    “除了小鬼,不会是任何人干的。”有些人猜测说。

    “不是小鬼,是妖精。”另一些人反驳说。

    一个从奥赫塔来卖咸鲱鱼的老太太亲眼看见了女妖精在纺线:

    “全身一丝不挂,很瘦,黝黑,头很小,手上戴着顶针,身上长着不知什么东西,像干草似的。”

    “莫不是家鬼吧?”有人问道。

    “家鬼不住在教堂里。”回答说。

    “也许是迷路的吧?他们身上有瘟疫,能传染给牛和狗————因此也伤害人。”

    “那是快到春天的时候:家鬼每到春天都脱毛,旧皮往下蜕————他们就兴妖作怪。”

    “家鬼也好,小鬼也好,女妖也好————反正是妖魔!”大家都这样认为。

    在蒙蒙的黄雾中,在火把暗淡的火光照耀下,巨人和侏儒的影子跳动着,这支队伍本身就是妖魔鬼怪,就是彼得堡的妖魔。

    人们相互间还传播着一些更可怕的消息。

    芬兰区的一个神甫“为了做出某种疯狂举动”,披在身上一张带角的山羊皮,这张山羊皮立刻就长到他身上了,一天夜间就这样把他押赴刑场。铸铁场出现一个魔鬼,样子像是个德国人,龙骑兵的儿子兹瓦雷金把灵魂出卖给他,用血签署了契约。在药铺花园的墓地上挖掘一个坟,用铁锹撬开棺材,拽着死人的两条腿想把他拉出来,但是没能拉得出,人们都吓跑了;第二天早晨,有人看见从坟里伸出两只脚,于是便产生了死人复生的谣言。克隆维尔克要塞附近的鞑靼村里生了一个婴儿,没有鼻子,长了一只角,税卡上生了一头小猪,长着人脸。“生了这些怪物,预示着城里不吉祥!”还有某地出现一只公鸡长着五条腿;拉多加下了一场血雨;大地震动,像公牛一样哞哞叫;天上出现三个太阳。

    “必有灾难,必有灾难!”人们异口同声地说。

    “彼得堡要遭劫难!”

    “不只是彼得堡————整个世界都到了末日!世界末日!反基督!”

    人群里有一个小男孩,拉着妈妈的手,听了这些话,突然大哭起来,吓得大喊大叫。这个女人衣衫褴褛,脸相愚钝,可能是个痴呆者,大叫起来,发出一种非人的声音。人们急忙把她拉到附近一个院子里去了。沙皇可不喜欢跟狂叫症患者开玩笑:他能用皮鞭从他们身上驱鬼。“皮鞭比小鬼的尾巴长!”有人向他禀报“迷信活动”,他就这样说。

    大臣和元老中间,也有许多人吓坏了。送葬队伍出发之前,沙菲罗夫交给沙皇几封信,这是信使刚从那不勒斯送来的托尔斯泰和皇太子的信。皇上没有拆封,就把信藏进衣袋里,可能是不愿意当着别人面阅读。但是,沙菲罗夫从托尔斯泰给他的短笺中已经得到了这个可怕的消息。这个消息在人群中传遍了:

    “皇太子要回来了!”

    “彼得·托尔斯泰是个犹大,真会骗人————他可不是第一个挨收拾的。”

    “听说,父亲允许他跟阿芙罗西妮娅结婚。”

    “结婚?根本不会。别妄想。他得挨刀,而不是结婚!”

    “要是上帝保佑,真的结婚呢?”

    “在山羊洼举行婚礼,伴郎和媒婆————是斧头和断头台!”

    “傻瓜,傻瓜!白白地把自己毁了。”

    “小牛犊站在悬崖上!”

    “他的脑袋得搬家!”

    “赴刑场吧!”

    “也许能开恩吧?不是别人,是亲生儿子:虎不吃子。教训一顿,宽恕了!”

    “教训已经晚了,小孩子的衣服他已经脱不下来了。”

    “小时候没教育,长大了,就无法教育过来!”

    “只要你进入我的臼,我就可以用杵把你捣碎————这可是个教训!”

    “哄孩子不让他哭,可把奶头塞到他嘴里!”

    “我们大家也都得有这一天,吓得魂不附体!”

    “糟了,弟兄们,糟了————完蛋了!”

    高官显宦群里不停地这样重复着,百姓群里同样也不停地重复着:

    “必有灾难!必有灾难!”

    沙皇仍然在烂泥里走着,敲着鼓,压过了悲哀的歌:“安息吧。你永远活在人们心里。”

    雾更浓了。一切都在雾中消散了,融化了,变得透明了————仿佛整座城市,所有的人,所有的房屋,所有的街道,全都随着雾一道腾空而起,飞散了,像梦一样。

    八

    彼得送葬回来,又马上离开夏宫,独自一人乘小舢板在漆黑的夜中横渡涅瓦河,他没有带桨手,亲自划桨,到达对岸后停靠在一个不大的木制码头上。

    这里紧靠河边,离三位一体大教堂不远处,有一座低矮的小房,这是当年兴建彼得堡时由荷兰木匠建造的第一批房子中间的一栋————彼得的第一座皇宫,很像萨阿尔丹海员住的寒酸的小屋一样。在桦树岛荒凉的凯乌萨里沼泽地上,就地取材,砍伐这里生长的松树,搭建而成;墙上用油漆涂成砖形,房盖木板上面铺瓦。

    房间低矮而狭窄————共有三间:门斗右侧是办公室,左侧是餐厅,接着是卧室————三间中最小的一间————长四俄尺,宽三俄尺————转身都很困难。陈设虽然简单,但舒适整洁,一色荷兰风格。天棚和墙壁贴着漂白麻布,窗户低矮,但宽敞,窗格上镶着铅制流水槽和小块玻璃,用铁螺丝安着橡木护窗板。门的高度不适合彼得的身材————他得低下头才不至于撞到门框上。

    夏宫和冬宫建成以后,这座小房便空闲起来。唯有沙皇想一个人单独过夜,甚至离开卡简卡的时候,他才偶尔住到这里来。

    他走进门斗,推醒蒙着毡子酣睡的听差,让他掌灯,走进办公室,锁上门,把蜡烛放到桌子上,他自己坐到椅子上,从衣袋里掏出托尔斯泰、鲁勉采夫和皇太子的信,但并没拆开,好像是犹豫不决。听着三位一体大教堂钟楼上时钟报时声打了九下。最后一下响过之后,恢复了平静,就像当年还没建彼得堡时那么静,那时,这座简陋小房的周围只有无尽头的森林和无法通行的烂泥塘。

    终于把信拆开了。他阅读的时候,脸色有些发白,双手颤抖。读完皇太子信中最后一句话:“近日即将从那不勒斯启程,回彼得堡叩见陛下。”————他高兴得喘不过气来。不能再读下去了。画了个十字。

    这还不是一种兆头,不是上帝显灵吗?他刚刚还泄气了,很绝望,以为上帝把他遗忘了,永远抛弃了他————可是主的手如今又在支持他了。

    他又感到自己强而有力,精力充沛,好像年轻了,准备克服任何艰难困苦去建功立业。

    然后,他垂下头,望着蜡烛的火焰,陷入沉思。

    儿子回来后,如何处置他呢?杀死!————以前他在气头上是这么想的,当时不指望他能回来。可是现在知道他要回来,气也消了,于是他第一次心平气和地问自己:怎么办?

    突然想起自己在第一封由托尔斯泰和鲁勉采夫带往那不勒斯的信中说的话:“以上帝名义保证,汝如迅速归来,将不受任何惩罚,吾将对汝表现出最美好之爱。”现在儿子相信这个誓言,它倒有了可怕的力量。

    可是怎样履行这誓言呢?

    宽恕儿子岂不就意味着宽恕其余那些跟他一样的叛徒吗?他们对于沙皇和祖国无恶不作,是些卑劣的小人、受贿者、窃贼、寄生虫、无赖、伪君子、“长胡子”,他们跟他勾结在一起,无法无天,天不怕地不怕,使整个国家走向彻底毁灭。既然父亲在世时儿子如此凌辱他,那么他死后将会如何呢?将会败坏和彻底毁坏一切,毁掉俄国!

    不,宁肯违背誓言,也不能宽恕。

    就是说,又得审讯,又得严刑拷打,动用火、斧子、断头台和流血吗?

    他想起处决火枪兵时的一件事:他骑马到红场去,那天在红场上要有三百多颗人头落地,宗主教拿着圣母像迎面向他走来,请求宽恕火枪兵。沙皇向圣母像行个礼,愤怒地用手把宗主教推开,说道:“你来这儿干什么?我崇敬圣母不比你差。但义务让我施恩于好人,处死恶人。滚吧,老家伙!我知道该怎么办。”

    他能够向宗主教回答,可是如何向上帝回答呢?

    仿佛是在梦中,他眼前出现宣谕台旁的一根长长的原木,上面放着无数的头颅,后脑勺朝上,面部朝下,头发颜色各异————褐色的、红色的、黑色的、白色的,有卷发,也有秃头。他刚刚喝过酒,有些微醉,跟达尼雷奇和其他一些来宾在一起,手里拿着斧头,挽着袖子,像是一个刽子手,一个接着一个地砍这些头。他累了,客人便从他手中把斧头接过去,轮着班砍。大伙都砍疯了。衣服上溅满了血,地上也是一摊一摊的血,脚踩上去很滑。当他举起斧头正要向一颗头砍去的时候,这颗头不声不响地抬了起来,转过脸来,盯着他的眼睛。这是他,阿寥沙!

    “阿寥申卡,我亲爱的孩子!”他眼前又出现另一个梦境————他从国外回来,夜间悄悄溜进太子卧室,俯身在他的小床上,把他在睡梦中抱起来,亲吻他,透过衬衣感觉到了他身体的温暖。

    “杀死儿子”————只是现在他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感到这是他一生中最可怕的,最重要的事————重要的程度超过了索菲娅、火枪兵、欧洲、科学、军队、海军、彼得堡、波尔塔瓦;这时要解决的是一个永恒的问题:天平的一端放上他所做的一切伟大善举,另一端放上儿子的鲜血————怎么能知道哪一端的分量重呢?关于他这个违背誓言者、杀子者,欧洲将会说些什么,子孙后代将会说些什么?凡是不了解全部内情的人,都难于辨别他的无辜。可是又有谁能了解一切呢?

    一个人尽管是为了祖国的幸福,可是犯下灭亲之罪,在上帝面前能够问心无愧吗?

    但怎么办呢?宽恕儿子————就要毁掉俄国,处死他————就要毁掉自己。他觉得永远也无法解决这个矛盾。

    况且单独一个人无力解决。可是有谁能帮助他呢?教会?在地上结的得到天上去解;在地上要解决的,天上已经决定了。以前是这么说的。可是现在————教会又在哪里?宗主教在哪里?已经没有了。他自己下令废除了宗主教制度。或者找都主教,“奴才斯焦普卡”吗?他会下跪给皇上叩头。找滑头费多斯卡以及其他一些高级僧侣吗?他们“戴上了缰绳,叫他们往哪儿去,他们就往哪儿去。他对他们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他自己就是宗主教,他自己就是教会。他高居万人之上,只处在上帝之下。

    你这个混蛋,刚才有什么好高兴的?是的,主的手是向他伸过来了,可是却给他加上一副可怕的重担。可怕呀,落到永生的上帝手里真可怕呀!

    好像是他的脚下出现一个万丈深渊,让人感到惊恐,头发都竖了起来。

    他用双手捂住了脸。

    “离开我吧,主哇!让我的灵魂别再沾上鲜血吧。上帝呀,上帝救救我吧!”

    他站起来,走进卧室,只见床头上那盏长明灯发出微弱的光亮,墙角上供着救世主的圣像,这是御用圣像画工西蒙·乌沙科夫的手笔,呈送给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的,当年曾在克里姆林宫祭坛的宝盖上面保存。这是一幅古老的拜占庭圣像的俄国摹本:相传耶稣受难时不堪十字架的重负,用绣花巾擦脸上的汗水————脸形便印到上面了。

    彼得的母亲娜塔丽娅·基里洛芙娜曾用这幅圣像为儿子祝福,打那时起便一直没离开过他。历次征战和旅行,在舰船上和在皇宫里,当年兴建彼得堡时和在波尔塔瓦战场上————随时随地圣像都和他在一起。

    走进卧室以后,他给神灯添了油,挑挑灯捻。火苗更亮了。金质饰衣上,围绕着头戴荆冠的耶稣脸上的钻石闪闪发亮,似泪珠,似红宝石,似血滴。

    他跪下开始祈祷。

    他对圣像已经习惯了,几乎是不看圣像,平时都是不知不觉地向圣父,而不是向圣子祈祷————不是向被钉在十字架上流血而死的耶稣,而是向在战斗中坚强有力地活着的上帝祈祷,这是个战士,是百战百胜的正义之士————他通过先知之口说自己:我愤怒时践踏人民,我发狂时压迫他们;他们的鲜血溅到我的袈裟上,我弄脏了自己的衣装。

    可是他抬头看着圣像,想要绕过圣子而向圣父祈祷,却做不到。仿佛是第一次看见头戴荆冠的耶稣悲哀的面孔,并且这张面孔活了,以温和的目光窥视着他的灵魂;儿子和父亲————意味着什么,这是他从童年就开始听到的,但从来也没理解,而现在仿佛是第一次明白了。

    他突然想起了一个可怕的古老故事,讲的也是关于儿子和父亲:

    “上帝考验亚伯拉罕,对他说:把你唯一的寄托————爱子以撒杀了作为燔祭。亚伯拉罕造了祭坛,把儿子绑起来,放到祭坛上。亚伯拉罕把手擦干净,举刀要杀儿子。”

    这只是地上的祭祀,而天上的祭祀则更加可怕————上帝爱和平,不可惜自己唯一的儿子,让他永远流血,儿子的鲜血平息了父亲的愤怒。

    他这时体验到一种秘密,这是他最亲近的,最需要的,但也是最可怕的,他连想都不敢想。思前想后,他疲倦了,麻木了。

    上帝愿意还是不愿意让他处死儿子?宽恕还是以鲜血来惩罚?假如不只是惩罚他,而且还要惩罚他的子子孙孙————整个俄国,那又将如何?

    他趴到地板上,趴了很久,伸着手脚,一动不动,像个死人。

    最后,他又抬起头来看圣像,祈祷着,但已经绝望和疯狂,绕过圣子,直接面向圣父:

    “让这鲜血落到我的身上吧,让我一个人承担吧!把我处死吧,上帝呀,保佑俄国平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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