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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罗庸、闻一多讲隋唐五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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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隋唐统一与文学之变古

    /罗庸/

    南北朝文学之回溯

    欲明隋唐文学之来源,及其与前代不同处,则南北朝大势不可不知。吾人可自三方面着眼:(1)中国史上地理之变迁。国史上地理有两天然之界线,一以潼关为中心分为东西,一以长江为中心分为南北。周代即东西对峙局面,迄秦统一皆以西方统治东方;楚之兴也,文化逐渐发展,又与汉成南北对峙之局面。东西对峙,皆在北方,故文化无多差别,而南北则迥然不同矣。三国时,历史上纵横对立皆有之,晋统一东西界限破灭,而南北文化对立生极大之差别。北方为五胡所蹂躏,文化丧零殆尽。南朝文化承东吴东晋不断之风气,无须重新整理,故蔚为大观,论文学史者亦多着眼于南朝。自东晋以来,南北交通隔绝,政治上截然两道,迄梁及齐周时代,始渐有往来,然此交通对文化滋长仍无多效用,北方皆生吞活剥以吸收南方文化者。迄隋唐统一,始见融化,故言隋唐文学实六朝文学之末段,下逮南宋,又与东晋、北朝形势同。(2)文人出身不同,于文风亦极有关。汉代文人出身多系平民,盖由郡守举察而出者也。故两汉文人参政、读书、得名之机会,犹甚平等。三国之乱,政治沦于武人之手,文人非投武人幕府不足以成名。西晋亦贵族政治,故东晋过江名士皆名门也,以致下品无士族,上品无寒门,政治文化咸为贵族(门阀)所包办,直维持至梁代而不衰。由此文学来源日减,技巧日细,下笔风云月露而已。齐梁初,有平民文人之产生,梁中世以后,世家多所没落,而平民文人出身机会遂多,不能不产生科举制以应付之,此为新的变化。而北方华夷杂处,文化何由保存?魏未分时,有在野遗民为之撑持局面,齐周之际,既无士族,则文人多重师承,迄唐初弗绝。科举制兴,此师承制又告破坏,于是士子多以主考官为师,而避免说及其原有师承,故韩愈有《师说》,柳宗元有论师道之文,皆因时而发者也。(3)欣赏文学与应用文学为两不同之道路,在隋唐为一大变。骈文实六朝所养成,声律辞藻,均极考究,此风北朝接受甚晚,迨庾王北渡,乃传播之。夫骈文之成立,原偏于欣赏方面,自建安已开其端;晋世少衰,宋齐又重其风,作为大规模之应用文字,故北朝承受此种文体,亦但用于应用方面而已(如书札、奏记)。迄唐初四杰为一回旋时期,后此骈文乃专作章奏书札之用,应用范围日狭,遂成定型,此唐四六之所由发生也。再变而为宋四六体。文学方面缺一大片,有待别立文体以为补充,此韩柳古文运动发生必然之势也。复次,唐宋有远谪之风,文人描写范围扩大,此地理之影响文学者。又唐宋文人既多来自民间,故多描写平民生活,较六朝贵族华贵生活之描述,别开生面。又以骈文之衰歇,隐而未现之古文遂成唐宋文学之主流。

    《北史·文苑传序》,为整个北朝文学史之叙述。在魏收未成名之前,往往温(子升)邢(劭)并称,温卒,人称大邢小魏云。此三人者为北朝文学之主干,影响后世亦大。《文苑传》称:北朝因牵于战阵,多章奏杂文,无缘情之作。自温子升起,乃有文学新潮出现,然多少仍受南朝之影响,故邢劭尝云:“不能作赋者,不能作文人。”又邢魏互讥,邢讥魏窃文于沈约,魏讥邢窃文于彦升,由此可见北人对南朝文风仰慕之盛。而一部分在野之士,仍承东汉余风,主文必出于六经之说。而南朝文士久离此道,读读类书,有典可用足矣。传至朔北,遂有反动风气兴起,苏绰之拟《大诰》是也。至徐陵去齐,庾信、王褒留周,徐庾为六朝文学最末之新体(徐父摛,庾父肩吾,皆六朝宫体诗健将,其子传其风),既入北,遂成非南非北之变质文学,初唐四杰之面目盖由此而出。

    而当时南朝人见北朝文,亦具恐慌之感,《魏书·温子升传》《南史·文苑传》有故事云,张皋使北,挈温子升文归,梁武帝见而叹曰:“曹植、陆机复生北土,嗟我词人,数穷百六。”可见南方之文胜质,偶见北方有骨气之作,自然惊赞不置,而北人亦慕南风,遂成交流状态。隋文统一,乃以北方政治统治南方,而文风则南方柔化北方矣。唐之统一,仍沿此大势,古文虽代骈文而兴,然唐以诗为主潮,仍是南方文学之余裔也。至于文坛之主持者,则多系北人,南人之入仕者多遭歧视,如贺知章即是明例。

    隋唐的科举与士风

    就文化史言,科举制实为一大分水岭。自隋唐迄今,莫不如此。虽考试科目不同,然其为目的则一,盖令士人有读书上进之机会也。先秦子家以著书干王侯,末流所趋,成为清客之流。汉文则创孝悌力田以培养礼重士人之风。有此四百年之培养,遂有东汉党锢清流诸公,然其病又在矫情,国势隳败,复成战国局面,文人再度沦为幕客,此建安七子之所由产生也。西晋为贵族政治,文人仍过依附生活,陆机、潘岳等靡不如此。其后一变而为东晋门阀把持之政局,盖魏文创九品中正之制,末流所至,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故此制终告破坏。隋大业二年(公元606年),建明经、进士二科,明经为国子生,进士为外县考生。唐复创制举,即由天子御试而举擢者也。士风因之改变。

    隋代考试,不考诗赋杂文,仅考时务策而已(可参考《唐书·杨绾传》[1])。唐举制较隋为完备,京师有六学,计为国子生三百人、太学生五百人、四门学生一千三百人、律学生五十人、书学生三十人、算学生三十人。国子生多贵族子弟,不愿他去而入太学,在京师号曰国子生。六学之学生通号生徒,除算、书、律三科为专科外,余皆为普通科,可考明经。唐考进士,谓之乡贡郡举。明经考试凡二:(1)

    帖经(相当于默书),凡五,又帖大经。(2)策论。进士则考时务

    策,常人以为唐以诗赋取士而诗特盛,其实不然。高宗之前,考试全袭隋制,不考诗赋,玄宗时立杂文之科,因有诗赋之考科焉。玄宗又立制举,由帝亲试,科目名额皆不限定,且有在礼部范围之内,相当于清代之博学鸿词科,科举制之滥,实肇于此。王应麟《困学纪闻》载,唐代制举科目多至八十六种,每种以四字为科名,如“博通坟典”“洞晓玄经”等,乃学汉代之察举制。玄宗晚年笑话最多,如唐人笔记所载,尝有士人骑马来考“不求闻达”科,何其谐谑。中唐以后,尝一度停考诗赋,又凡来京应考者一例曰进士,及第者曰前进士。

    自隋大业二年,迄唐高宗永隆二年(公元681年),科举行已七十余年,流弊盖已丛生。考功员外郎刘思立建言:“明经皆抄义条,进士惟诵旧策,皆无实学,有司以人数充第。乃诏自今明经试帖十粗得六以上,进士试杂文二篇,通文律者,然后策试。”此唐代考试第一次变迁,加试诗赋盖肇于此。高宗、武后两朝,宫廷文学特盛,士人欲进身不能不注重诗赋,此与唐诗发达略有关系。

    开元廿四年,请托之风方盛,考功员外郎李昂持正不阿,欲矫此风,试前申令有来请托者,即予除名。有李权者,请昂岳父说情,昂果除其名,权乃纠合徒众大闹礼部,至难解决,以是考试改由礼部侍郎主持,而考生遂又包围礼部矣。代宗宝应二年(公元763年),礼部侍郎杨绾上书曰:“幼能就学,皆诵当代之诗;长而博文,不越诸家之集。递相党与,用致虚声,‘六经’则未尝开卷,‘三史’则几同挂壁……祖习既深,奔竞为务,矜能者曾无愧色,勇进者但欲凌人,以毁为常经,以向背为己任。校刺干谒,驱驰于要津;露才扬己,喧胜于当代。”此数语不但写尽玄宗一代考试情形及士风,即有唐一代之科举内幕亦可了然,为唐代文学史之重要材料。由是引起士人怕说师承之风气,韩愈之作《师说》实由此而生之反响也。唐诗之发达殆与此有密切关系。盖士未达时,先以书寄京师亲友,以示己意,既入京,投刺宰相之门,以诗呈上,谓之行卷,久不得报,又复呈之,谓之温卷,如仍不理,乃至于三、四呈诗,退之四上宰相书,实以士风所趋,不得不如是耳。开元天宝年间,行卷者虽不得第,亦可从宰相家领取路费,故士人专精于诗技。中唐以后,行卷之诗一变而为传奇,此又韩柳古文运动之所以促成也。

    自科举制兴,六朝门阀气消,而寒门穷酸之气毕露,士人生活乃大改变。杨绾以后,又有贾至上书,将安史之乱全归罪于科举,言甚沉恸,因建议各道多立学校,以救士人之空疏,又设孝廉科,以砥砺士行,惜二事均未能实行。文宗大和七年(公元833年),李德裕为相,主张进士停试杂文,视选学如寇仇(按:前此士人多由选学进身,故老杜令其子精熟《文选》,盖以应试),然牛李党争极烈,及李罢相,复试杂文。文宗开成五年(公元840年)李复相,奏“禁进士期集参谒曲江题名”,情形较为好转,然此后藩镇渐强,文人多往依附,国定考试遂失其重要性,温庭筠数为考场枪手,即其例也。

    当时士人无论考取与否均纪以诗,落第有哀愁诗,及第有欢快诗,兹以孟郊为例,《落第》诗云:“晓日难为光,愁人难为肠,谁言春物荣?独见叶上霜。雕鹗失势病,鹪鹩假翼翔。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次年又下第云:“一夕九起嗟,短梦不到家。两度长安陌,空将泪溅花。”及第诗则态度语气迥异,如:“昔日龊龌不足嗟,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如为制举及第,则更得意,如元稹制举及第自述诗云:“延英引对碧衣郎,江砚宣毫各别床。天子下帘亲考试,宫人手里过茶汤。”真可谓露才扬己之作,唐代考试制度于此可见。如久不及第,在初唐时则闹怪事以广声誉,陈子昂捶破百金胡琴即是一例;或献赋于大典礼之间,老杜献《三大礼赋》,即其例也;或跪天子车前献诗,而跻身侍驾之臣,所谓终南捷径是也;再则如温氏父子专作枪手,或落第题诗志哀,希图达官见而顾怜。种种怪事,不一而足,士人廉耻扫地,故宋代遂有理学兴起。(以上一段可考《新唐书·选举志》《唐书·杨绾传》《贾至传》[2]。)

    唐初南北文风之残存

    唐初文人多为北籍,而文风则南化矣。此与徐庾留北有关。

    吾人可从两方面考察隋唐之际诸文人:其一为原生长北方者,其二为原是南人因统一而带来北方者,然后者仅居二十分之一而已。如隋炀帝平陈,携回文人有河东柳、高阳许善心、会稽虞世基,皆有北方文学根底而具南方文风者。唐初十学士中南方仅三人,如虞世南、褚亮等是,然皆不常为文,世南固以书法名家也。

    (一)唐初的子家和史家

    子书以立言为主,以持论为本。持论在两晋已变为清谈,故不甚发达。若葛洪之撰《抱朴子》,乃超于时代风气之外者也。故终南朝之世,但有文人而无学术,而北朝为草莽时期,末年,颜之推自

    南返北,乃有《颜氏家训》之作,亦可归入子书范围。隋唐之际,子书可称道者唯王通(文中子)之《中说》。此人身世极为模糊,为隐君子,故《隋书》及新、旧两《唐书》皆无传。通尝讲学于龙门,唐初之文人学士,多自认出其门下。通之见于史传,盖附于其孙《王勃传》:“初,祖通,隋末居白牛溪,教授门人甚众。尝起汉魏尽晋,作书百二十篇,以续古《尚书》。后亡其序,有录无书者十篇,勃补完缺逸,定著二十五篇。”此记述并未及文中子或《中说》。至开元天宝间,始有《中说》出世,阮逸为之作注,且为序曰:“《中说》者,子之门人问对之书也。薛收、姚义集而名之……贞观二年,御史大夫杜淹始序《中说》及《文中子世家》,未及进用,为长孙无忌所抑,而淹等寻卒……二十三年,太宗殁,而子之门人尽矣。惟福畤兄弟传授《中说》于仲父凝,始为十篇。”《中说》来历,当以阮序记述为最早。今吾人所见《中说》面目仍是十篇,分上、下卷。上卷有王道、天地、事君、周公、问易五篇,下卷有礼乐、述史、魏相、立命、关朗五篇。由于史籍无记,此书遂为人所疑。近人有《文中子考信录》一书,可以参考。吾人叙此,不在考订此书之真伪,而在说明韩柳古文运动之前身。按六朝时,南方文学自成发展系统,而北方有二力量阻止文学发展,其一为怀念西晋文风之旧,其二为北方文学无系统发展,不得不受南方影响,而另一辈人反对之,乃提倡绝对复古,一字一句,咸模拟之,如苏绰之《大诰》是也。然徐庾北去,北人争效其体,故隋时北方文体已归南化,故有李谔上书请正文体之事(参考《隋书·李谔传》)。此代表北方文人之保守性,既不能新创风格,又不甘同化于南方文学潮流。王通《中说》之作,即此种性格之具体表现,书仿《论语》,自成一家之言,一似扬子云之仿《论语》《易经》而作《法言》《太玄》也。唯此种复古倾向,极为笨拙,迨开元天宝间,乃渐不振,然文人复古心理,仍未尝泯灭,遂有李华、独孤及、韩愈、柳宗元古文运动之勃兴。王通另一著述,按《王勃传》记述推之,当亦模仿《尚书》而成,同是代表北方复古心理之作。

    南朝既倡骈文,兹体不宜于传记,故终南朝之世,可传之史书,唯范晔之《后汉书》、沈约之《宋书》与萧子显之《南齐书》耳,余皆亡佚。《晋书》至唐初始告完成。北朝有郦道元之《水经注》及杨衒之《洛阳伽蓝记》,皆以散行文书之,虽非史籍,其为记述则一也。

    唐初史家有李百药,字重规,定州安平人,隋内史德林子,撰《北齐书》五十卷。姚思廉,雍州万年人,陈吏部尚书姚察子,撰《梁书》五十六卷、《陈书》三十六卷。令狐德棻,宜州华原人,撰《周书》五十卷。魏徵,字玄成,魏州曲城人,撰《隋书》八十五卷。李延寿,相州人,撰《南史》八十卷、《北史》一百卷。温大雅,字彦弘,太原祁人,撰《大唐创业起居注》三卷。《晋书》号为太宗御撰,盖其中《陆机传》与《王羲之传》太宗尝为题赞故也,此皆北方文人之作。故北朝之复古成绩,子书方面有《文中子》,史书方面有上述诸史籍,二者合流,即北朝文学之所以影响唐代古文运动者也。

    (二)初唐四杰

    四杰中,唯骆宾王为义乌人(南人),然四人所代表者皆为南方文学系统,为徐、庾北去后北方文风南化所成文体之继起人。《新唐书·文艺传序》:“唐有天下三百年,文章无虑三变:高祖太宗,大难始夷,沿江左余风,缔句绘章,揣合低昂,故王、杨为之伯。”四杰连称始见于《唐书·文苑传·杨炯传》:“炯与王卢宾王以文词齐名,炯尝谓人曰:‘吾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当时议者,亦以为然。”又曰:“此后崔融、李峤、张说俱重四杰之文,崔融曰:‘王勃文章弘远,有绝尘之迹,固非常流所及,炯及照邻可以企之,盈川之言信矣。’”又曰:“盈川文思若悬河注水,酌之不竭,既优于卢,亦不减王,耻居王后,信然;愧在卢前,谦也。”又《文苑传·王勃传》:“初吏部尚书裴行俭有知人之鉴,曰:‘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勃等虽有文才,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也?杨子沉静,应至令长,余得令终为幸。’果如其言。”四杰之称,当时已有之,与李杜为后世所合称者不同。裴氏之言亦代表北方风气,后古文家必讲道德以此。

    王勃,字子安,绛州龙门人,文中子王通孙,诗人王绩侄孙,据《旧唐书》本传,勃生太宗贞观二十二年戊申(公元648年),卒高宗上元二年乙亥(公元675年),年二十八。《新唐书》称卒年二十九,两书所载不合。近有主张新旧《唐书》皆误,据王勃《春思赋序》考之,咸亨二年勃年二十二,则当生于高宗永徽元年(公元650年),卒于上元二年,毕生年龄当为二十六。勃六岁能文,九岁读《汉书》颜注,著《指瑕》以难之。十七岁上书刘祥道,得荐于朝,应幽素举。十九至长安献颂,居沛王贤府修撰,以草《斗鸡檄》婴高宗怒,贬虢州。杀官奴曹达,事觉当诛,会大赦得免。父坐勃故贬交趾令,上元二年,勃往省父,过九江,成《滕王阁序》名作,溺死去交途中。

    杨炯,华阴人。高宗仪凤二年(公元677年)献公卿冕服议,武后天授元年(公元690年)左转梓州司法参军,迁盈川令。吾人假定其生年为高宗显庆元年(公元656年),卒武后天册万岁元年(公元695年),约四十五岁[3]。炯以为官时间较久,故制诰为多,而诗则为四杰之殿。

    卢照邻,字升之,范阳人(范阳卢氏原为北朝望族)。《唐书》载其十余岁从曹宪、王义方受《苍》《雅》及经史,曹为选学大家,故卢之文风仍承南朝之旧。尝官蜀之新都尉,以风疾去官。后作《五悲文》自悼,投颍水死。吾人假定卢生于高宗龙朔初年(公元661年),卒武后久视元年(公元700年),年亦四十左右。其文多写个人怀抱,近乎子书,与余三杰不同,盖与陈子昂差近;诗则与王相抗,多五七言长篇。

    骆宾王为四杰中唯一之南人,浙江义乌人。两《唐书》载其事甚少,欲知其详,可参考其自作之《畴昔篇》。在四杰中游踪最广。生贞观十年(公元636年)。裴行俭征西域,骆尝掌书奏。既归,又奉使入蜀,为四杰之最后入蜀者,年四十六,将归浙,作《畴昔篇》,至扬州逢徐敬业申讨武氏之役,为作檄文,后亦叹服,七十余日而败。《新唐书》载与敬业同时被杀,传首至洛阳。《旧唐书》载亡命不知所终,因有与宋之问联句之逸事流传,如其然,此时当七十三岁矣。但此事仅可存疑,聊备一说耳。四杰中当以骆才气为最大。

    四杰余风,至玄宗朝而衰谢,故老杜有“轻薄为文哂未休”之

    句,可见当时少数人对四杰诗文讥评反感之甚,与前此张说、李峤诸公之推崇语不同,于此可瞻初唐风格之转变。

    四杰与当时(武后朝)其余文人作风不同之点在少奉和应制之体。盖自梁末陈初以来,文人被蓄为帝王卿客,陪宴时必有制作承欢,此风至唐初弗坠,沈宋即其代表。由是言之,四杰虽为南朝文风,而做人态度似又为北朝之遗。

    唐代文学主潮之萌芽

    所谓唐代文学主潮,一为唐诗,一为古文,二者均萌芽于初唐,吾人可举四人代表其开山祖。

    (一)沈佺期与宋之问

    《旧唐书·文苑传》:“沈佺期与宋之问齐名,时人称为沈宋。”

    《新唐书·文苑传》[4]:“魏自建安以后迄江左,诗律屡变,至沈约、庾信,以音韵相婉附,属对精密。及之问、佺期,又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如锦绣成文,学者宗之,号为沈宋。”

    沈佺期,字云卿,相州内黄人,约生高宗咸亨二年(公元671年),卒玄宗开元元年(公元713年),约年四十余。

    宋之问,字延清,一字少连,汾州人(一云虢州弘农人)。约生

    高宗咸亨元年(公元670年),卒睿宗先天元年(公元712年)[5],约年四十余。

    二人者最多奉和应制诗,此沿乎南朝末流之风气。唐重节令,帝王尤喜点缀令节,如上巳必修禊曲江、端阳赐樱桃、九月九日登慈恩寺塔、十月幸华清宫,为一年四大节令,每行必有诗作。沈宋为武后侍从之属,以媚附二张得名,后亦坐是赐死。二人品格一仍陈、隋文人之旧,故作风亦如之。五七律近体诗格,即完成于二人之手。

    通常咸以绝句成于律诗之后,故宋人有截句之说,实不尽然。吾人能明乎律诗之来历,则可决定沈宋之地位。五古转变在谢灵运手中为一大关键,东晋之诗与魏晋相去不远,多保留散行风格,至谢一转而为对起对结,往往奇突而起,奇突而绝。至小谢而注意结句,当时诗无一定句数,迄竟陵王子良门下一辈人乃注意音节、平仄矣。沈氏八病四声之说,对律诗完成仅为间接影响,直接影响为徐摛、庾肩吾二人,徐庾宫体诗自此而成,无形中形成十二句体,最多不能超过十六句,最少不过十句,为前古所未有之形式,至沈宋遂完成八句之律诗定体。按十二句为三节四句体所合成,四句体来自《子夜吴歌》,为避免过分板滞,梁陈人往往将两组四句外加二句,成为十句体,为对起单结。十句中易于抽出四句独立体,至四杰已成功矣,是为绝句。后感觉最后二句不称,截而去之,遂成八句,依绝句四句之起承转合,遂成律诗定体。此发展之新体,最初用于宫廷应制诗,以其堂皇靡丽故也。盛唐绝句发达,律诗多变,古诗与唐诗间之桥梁,

    自非沈宋莫属也。

    (二)陈子昂与张九龄

    陈张以前,亦有数人为复古运动者,然非陈张面目。略述于下:

    富嘉谟,雍州武功人。吴少微,新安人。《唐书·富嘉谟传》:“先是文士撰碑颂,皆以徐庾为宗,气调渐劣,富嘉谟与新安吴少微属词,皆以经典为本,时人钦慕之,文体一变,称吴富体。”此较苏绰之生吞活剥之仿古体已进一步。陈张之起,以个人性灵入文词中,遂开韩柳古文风气之先。

    此外,当时尚有所谓燕许大手笔,苏、张说是也。,字廷硕,苏瓌子,封许国公;说,字道济,洛阳人,封益国公。皆掌制诰,时谓之燕许大手笔,然仍多承先之风气,启后之功,不能不让诸陈张也。

    陈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人,入《新唐书·文艺传》。唐有二文人身世特殊,子昂与太白是也,皆蜀人。蜀在三国时文学发展情形极明,自六朝迄唐代则甚模糊,子昂即在此时诞生,为文超然于时代风气之外。据其所撰乃祖父乃父之碑铭记述,其先在梁,为蜀官,世居于蜀,又与其他数姓合成二郡,俨然封建诸侯。其祖好道。子昂年十八尚任侠,不知书,闻人读书声,乃发愤,攻三年,二十一岁乃入朝,而人莫知其名,乃借碎胡琴事噪誉当世。武后闻之,召为从事。其为文章,既不似南朝之靡丽,又不似北朝之特古,盖蜀与南北朝交通阻绝故也。尝一度出征关外,既归,郁郁不得志。家富,为射洪县令段简所诟,诬下狱,以二十万贻之,仍不得出,乃忧愤卒,年四十三。《新唐书》载王适见陈咏怀诗,叹曰:“此子必为天下文宗矣。”遂订交。按《感遇诗》出自阮嗣宗《咏怀》,又出自曹子建《杂诗》,皆无题,随兴陆续写成,故内容不专一事,体裁不专一体,不必为一时之作也。学阮诗者,前有士衡、渊明,整个南朝无只字可言,此可证明作者个性之泯灭,此体遂中断若干年。子昂初至长安为人所赏以此,《旧唐书》不载此诗之数,最早见于白乐天《与元九书》中,云是二十首,后人以其他无题诗凑成今见之篇幅,此诗在当代已为人所推崇,昌黎诗云:“国初重文章,子昂始高蹈。”《感遇诗》人多以一组目之,实误。愚尝详考其本事,知其诗不虚作,乃作者对时代有个人之看法与批评,此为南朝士大夫所不能仰止也。直抒胸臆,不假雕饰,此唐人五古之创格,故南朝五古不能化作散文,唐五古则稍加增削便成散文,此风自子昂始。子昂诗之做法,个人并无系统之理论,有之,则仅见于《与东方左史虬书》数语耳,另见《修竹篇序》:“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中略),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此数语中提出“风骨”与“兴寄”两重点,信为南朝文士所未尝梦见,而作者之诗确能实践其个人所提倡之理论,故能卓然成家也。

    九龄成就在其相业,而不在诗,诗固与子昂同一格调。字子寿,韶州曲江人。十三岁见广州刺史,上书言国政,张说贬岭南,见而大悦,特引荐之,至于拜相。后告归,再出为荆州令。其后以疾卒于家,封伯爵。其《感遇诗》十二首,与子昂诗同为开时代风气者。

    此段自高祖开国迄开元之初,凡五十年,为八代余风之所及,盛唐面目盖胎孕于此。

    唐诗及盛唐诗人

    /罗庸/

    总论唐诗

    研究一代文学,凡以作家为主,以文体为范围时有二路可循:(1)叙述作家之来源与成就。(2)不管作家,仅就诗之内容求其表现情绪之主潮。今吾人论唐诗,即用此二种办法。

    国人所著文学史,其态度与正史作家无异,均以作家为主,重视其社会背景,此法易流于呆板,本课针对此弊而矫正之,但于某一时代中找其共通性,至于作家之分述,可略则略之,盖某一作家之成功,其本身力量仅占十分之一二也。

    文学史范围至广,吾人欲治文学史,必先说明作家之来踪去迹,考其同于前人者若干,异于前人者若干,能如此或可勉成精心之作,诸生其留意焉。凡优良之文学史,不仅为文体变迁史,亦应为作家情感之变迁史,前史所作皆偏于前而略于后,近代学者间亦有重视之者,唯多非客观之归纳,而有偏于主观之嫌,不可不察也。

    全唐诗之内容,大别不出于十二大类,前人初、盛、中、晚之分期,亦可与此并行不悖。

    (1)宫廷诗————由南朝而来。齐梁以后,文人生活变为帝王卿客,故宫廷诗特盛。唐初诗人犹存此风气。自安史之乱后则此调不复弹矣。其中又可分为四类:① 游宴————自建安开其风,至南朝益盛,初唐高宗、武后、中宗三朝达于极点。② 令节————即帝王于令节时作诗,令群臣和之。③ 同赋————帝王高兴时,令群臣同题赋诗是也,亦发端于建安、梁陈之际,诗歌日益琐碎,玄宗以后,则少作矣。④ 分赋————此与考试有关。唐诗中题为“奉和”之作者必为同赋,题为“应制”者则为分赋,此风亦绝于玄宗以后,盖自天宝以后,文人社会意识发达,南朝以来之卿客作风逐渐绝迹。

    (2)赠答诗————始于汉末秦嘉夫妇之赠答诗,至建安时作者日多,两晋以后渐少。大凡应答诗多产时,则必其时书札应用甚少之故。两晋以后,抒情小札发达,可以代诗,故赠答诗极少。唐代由帝王之提倡,兼以版图扩大,人们常因阔别而写诗寄意,故此类题材占全唐诗分量将近二分之一,初唐犹不甚显著,盛、中、晚蔚为大观,至宋又少绝矣。又可分为五类:① 下第————大抵为士子在长安应试落第,同辈对之惜别,相聚吟诗送之,往往汇成一集,以序冠之,为古文中赠序文之来源。② 贬官————南朝地域较小,且多门阀士族,故贬官时惜别之意较少;唐为大帝国,且帝王权重,喜怒无常,大臣一贬数千里外,故送行者情深而多佳句矣。③ 出使————为出使时送别而作。④ 还山————为大臣归隐时同辈送行之作。⑤ 投赠————内容较为复杂。大抵士子来长安进考,欲结交达官先为揄扬,因而以诗投赠;另一情况乃名士借此化缘为生,如太白天宝三年被放以迄于死,全赖投赠而度命。此风下至武宗、文宗时代为最盛,藩镇兴起之后,文人有所投靠,便不复打秋风矣。

    (3)园林诗————古代园林发展之情况,汉至三国私家园林极少,西晋以后渐多,石崇即金谷园之主人也。经北朝而不辍。南渡以后,山水方滋,贵族之私园益多,谢安之东山,康乐之西堂皆是也。唐人承接此风,贵族往往于其园林招宴文士,集而赋诗,以为文雅之事。最佳之地,莫若公主之赐第,与夫名宦达士之山庄,如宋之问陆浑山庄、王摩诘辋川别业是也。山庄草莽气多,别业则接近都市,故山庄仅少数朋友集会之地,而别业则为大宴会所也。安史乱后,社会经济一变,此风遂息。其次为僧房佛寺,以其多在名山大川,故诗人喜歌咏之。

    (4)行旅诗————此受国家疆域广大影响之所致也。诗人每经一地,有若干名胜可供游览与流连,遂多取为诗材。南朝多行旅赋,盛唐不用赋体而代之以诗,故称极盛。

    (5)征戍诗————此与南朝之风大异。南朝征戍诗为文人想象之作,故内容多雷同,唐代疆域辽阔,征戍事繁,文人参加实际军旅生活,故吐属极为精彩,此类诗以盛、中二期最盛。大抵唐初征戍诗题材偏东北,而盛、中二代则偏重于西北。以数量言,此类诗占《全唐诗》十分之一弱,亦为空前绝后之作,此类诗如为乐府体,则系文人想象之作,如用近体或五古,则以写实为多(老杜《三吏》《三别》盖属此类)。

    (6)声伎诗————古代咏声伎者多用赋体,傅毅、张衡之《舞赋》是也。至梁陈始渐有以诗咏声伎者。唐代因胡乐、胡舞之输入,而声伎之诗转盛。

    (7)杂戏诗————此亦受国外文化影响,而形成以新题材写诗者也。

    (8)僧道诗————唐诗人喜与僧道结交,故赠答时诗中必带宗教之意味,诗人不必对其经书有若干研究与了解,此殆与宋人作风不同,然亦前代未有之作。唐代僧道亦甚风雅,又多女道士,轻薄文人多取材焉。

    (9)异俗诗————即歌咏外国风俗之作,唐代长安为国际都市,异国风俗杂乎其间,予文人以若干新刺激,遂取为新诗之材料。西市多胡姬酒肆,文人常狭游其间,诗材更有所增益。

    (10)书画诗————中国古代艺术,如书、画、音乐、观赏风景等,均与文学有密切关系,其中以音乐为最早。南朝人渡江,见山川之美从而观赏之,自然景物遂与文学关连,而东晋以来,字艺亦渐为世所重。中国画在古代不出故事画范围,此未受外来影响前之情况。北朝受佛教影响,乃有画佛之风。唐人作画,或在壁,或在屏,文人往往因之作诗,唯壁画虽占唐画十分之七,但无题画之作。

    (11)田园诗————为唐人诗中最少者。

    (12)类书诗————中晚唐以来,诗之内容无多发展,文人乃自类书中搜寻僻典,拼凑成章。

    盛唐诗人

    除李杜另立专节外,略述重要诗人如下:王维、孟浩然、储光羲、高适、岑参、王昌龄、王之涣、綦毋潜、刘长卿。

    凡诗中称大家者必具以下之特点:① 笔调不限于一方面,能变化其笔调而写各种形式与题材;② 大家诗风格有矛盾时,原因有二可能,其一为自身未能融会成纯一风格,其二为自身经验丰富,境遇变迁极多,因而能臻于上乘。

    王、孟、储三家通称之为田园诗人,高、岑为边塞诗人,二王为绝句能手,綦毋潜长写寺庙,刘长卿善状行旅。由以上标准评之,唯王维足称大家。

    摩诘之诗凡三变:《桃源行》为十九岁之作,属早年作品,与后期《终南别业》诸作大不相类,可见其入手时仍沿四杰余风,又其写长安早朝及大明宫诸诗七律作品,亦与晚唐作异趣,乃时势所趋,可归入一类。尚无独创之特点。第二期用《终南别业》诸作,间及佛理,东坡所谓“诗中有画”者,此类属焉。第三期乃暮年与佛教徒倡和之诗,乃见独特风格。由是可知,凡大家必先学习同时代之各种诗体,然后独立成家。

    孟、储为在野之人,故少入世之感,此二家之同点。唯孟诗较为华贵,可上攀高、岑;储诗为纯田舍翁语,可下流为范石湖之风格。孟行旷达,修养无独特表现,笔力较健,唯内容较为单调,方面不多;储诗出于王无功,多写农家生计问题,笔多黏滞,但对农人生活描写较为深刻,其弊在多土气。

    高、岑为盛唐笔力之最健者。岑以全力作诗,成就有所偏,七古七律成功较多,尝两度至新疆,故写边塞较为亲切。七古自初唐迄此时代,仍缘南朝之旧,但流美而已,至岑而改为壮美。其弊在偏,优在高俊。高适四十始学为诗,有意走岑一派,故古诗成功较多,亦尝从军,故其边塞诗亦如岑之多亲切感,而流转地区极广,故写行役诗又似孟浩然,为介乎岑、孟间之诗人。盛唐诗人仕宦之达者,盖以此公为最云。

    王昌龄擅长音律,故优于绝句,为盛唐绝句冠冕,乐工多所传唱,声极高亢。王之涣为昌龄之嗣响。盛唐诸家绝句均为一代绝唱,后世难以为继。

    綦毋潜长于五言,笔调工于收敛,诗量较多,开香山一派,常以一题而用若干做法。刘长卿当时称“五言长城”,行旅诗一似孟浩然,但无孟之阔大而较琐碎,盛唐、中唐分野在此。

    李白与杜甫

    太白籍贯之为胡为汉,今犹未有定论,人多目之为西域人,故其生活行止多与当代诸家不同。今读其诗,其人如在目前,唯生前同时人于其身世多迷离不清耳。据唐人记载,谓李为陇西人(唐代李氏之郡望),先世以罪谪碎叶,五岁随父潜归,家于蜀之绵竹。十五岁任侠,尝手刃数人,二十与东岩子隐峨眉学道,后入广陵,散家财二十余万,同游者(吴指南)道死,负其尸以归。后入赘安陆许氏家,一住十年。其后以道士吴筠故入长安,为玄宗所知,复以讽贵妃而放还。与杜甫、高适辈游于梁宋,旋入鲁另娶,鲁夫人生男曰明月奴,生女曰玻璃。后适金陵,娶歌妓金陵子,安史之乱中,遇永王璘之变,乱平被放夜郎,抵巫山遇赦放还,至当涂而卒。其一生行迹,多与国人伦理观念不甚一致,故身世极为可疑。前此相类者有陈子昂,二人生活习俗均不受中原传统之束缚,故能任使其气而独步一代。五言诸作多得力于建安之曹、阮二家,笔力才气亦足相匹。当世人作诗多来自四杰,而太白独取原于汉魏,所以独高。又以其流转各地,怀古饮贤,故爱二谢,然大谢之典重、小谢之空灵,又不合其口味,故青出于蓝,戛然独造。复次,太白不受当时试帖之影响,故不精律诗。七古完全脱离初唐作风而出于鲍明远,成熟后再加上汉乐府成分,乃知其诗实根深源长,非仅恃才分而已也。太白不同于少陵者凡二端:① 少陵不作当时流行之古题乐府,而太白专作此类;② 太白善音律,故长绝句,少陵则适相反。以生活态度言,近道而不近儒,故诗中多神仙思想,眼中毫无民众疾苦。天宝之乱,适在南方,未睹北土战乱现象,故诗之内容与民众及时代脱节,成为盛唐之尾声,能承先而不能启后,有以也。

    老杜祖父乃诗人杜审言,官于河南,因家于巩,故诗人为纯粹中原文化之产儿。父闲,官于鲁,父死,甫已二十三矣。终其身为衣食奔走,不若太白之悠游闲放,豪情奔注。所受传统文化既深,故诗之内容与时代紧密结合。早年之作,仍沿袭初唐,盖欲因之以求仕进也。晚年仍教儿熟读《文选》,其为传统文化所范囿之迹甚明,用大力始能脱其桎梏,与太白行迹自由者绝异,而思想怀抱一以儒家为宗,故念念不忘君国。在长安十余年即努力作五律,欲因以出人头地,题材之多,方面之广,语言变化,全唐诗人无与伦比。四十岁迄天宝之乱,始放弃原作形式而试作七言诗,全盘失败,然绝不作当时之乐府调。安史之乱后,见民生疾苦甚多,非旧作体裁所能包容,过去亦少范作可资参考,有之则唯汉乐府一体,故此段时期,乃模仿汉乐府以命篇,诗境至此得一开展。后到外移居,暂定居于成都浣花溪上。此段时间生活极苦,工部乃极力练习五古,至成都而大功告成,其间行旅纪事之五古,已与初唐诗异趣,创造出独特风格。居蜀六年间,努力完成其七律及不合乐之五绝,迨夔府而臻成熟,每首各有文法,绝不雷同,又故意避熟就生,遂以登峰造极焉。此后则为强弩之末,无甚可观。晚年病肺,右手不能弹动,故流浪湖南一带,多用左手写作,为打秋风计而多写排律。论杜诗可划分为五时期,以三、四期作品最佳。

    孟浩然及其作品

    /闻一多/

    当年孙润夫家所藏王维画的孟浩然像,据《韵语阳秋》的作者葛立方说,是个很不高明的摹本,连所附的王维自己和陆羽、张洎等三篇题识,据他看,也是一手摹出的。葛氏的鉴定大概是对的,但他并没有否认那“俗工”所据的底本————即张洎亲眼见到的孟浩然像,确是王维的真迹。这幅画,据张洎的题识说:

    虽轴尘缣古,尚可窥览。观右丞笔迹,穷极神妙。襄阳之状颀而长,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马————一童总角,提书笈负琴而从————风仪落落,凛然如生。

    这在今天,差不多不用证明,就可以相信是逼真的孟浩然。并不是说我们知道浩然多病,就可以断定他当瘦。实在经验告诉我们,什九人是当如其诗的。你在孟浩然诗中所意识到的诗人那身影,能不是“颀而长,峭而瘦”的吗?连那件白袍,恐怕都是天造地设,丝毫不可移动的成分。白袍靴帽固然是“布衣”孟浩然分内的装束,尤其是诗人孟浩然必然的扮相。编《孟浩然集》的王士源应是和浩然很熟的人,不错,他在序文里用来开始介绍这位诗人的“骨貌淑清,风神散朗”八字,与夫陶翰《送孟六入蜀序》所谓“精朗奇素”,无一不与画像的精神相合,也无一不与孟浩然的诗境一致。总之,诗如其人,或人就是诗,再没有比孟浩然更具体的例证了。

    张祜曾有过“襄阳属浩然”之句,我们却要说:浩然也属于襄阳。也许正唯浩然是属于襄阳的,所以襄阳也属于他。大半辈子岁月在这里度过,大多数诗章是在这地方、因这地方、为这地方而写的。没有第二个襄阳人比孟浩然更忠于襄阳、更爱襄阳的。晚年漫游南北,看过多少名胜,到头还是:

    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

    实在襄阳的人杰地灵,恐怕比它的山水形胜更值得人赞美。从汉阴丈人到庞德公,多少令人神往的风流人物,我们简直不能想象一部《襄阳耆旧传》,对于少年的孟浩然是何等深厚的一个影响。了解了这一层,我们才可以认识孟浩然的人、孟浩然的诗。

    隐居本是那时代普遍的倾向,但在旁人仅仅是一个期望,至多也只是点暂时的调剂,或过期的赔偿,在孟浩然却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事实。在构成这事实的复杂因素中,家乡的历史地理背景,我想,是很重要的一点。

    在一个乱世,例如庞德公的时代,对于某种特别性格的人,入山采药,一去不返,本是唯一的出路。但生在“开元全盛日”的孟浩然,有那必要吗?然则为什么三番两次朋友伸过援引的手来,都被拒绝,甚至最后和本州采访使韩朝宗约好了一同入京,到头还是喝得酩酊大醉,让韩公等烦了,一赌气独自先走了呢?正如当时许多有隐士倾向的读书人,孟浩然原来是为隐居而隐居,为着一个浪漫的理想,为着对古人的一个神圣的默契而隐居。在他这回,无疑的那成立默契的对象便是庞德公。孟浩然当然不能为韩朝宗背弃庞公。鹿门山不许他,他自己家园所在,也就是“庞公栖隐处”的鹿门山,决不许他那样做。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这幽人究竟是谁?庞公的精灵,还是诗人自己?恐怕那时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因为心理上他早与那位先贤同体化了。历史的庞德公给了他启示,地理的鹿门山给了他方便,这两项重要条件具备了,隐居的事实便容易完成得多了。实在,鹿门山的家园早已使隐居成为既成事实,只要念头一转,承认自己是庞公的继承人,此身便俨然是《高士传》中的人物了。总之,是襄阳的历史地理环境促成孟浩然一生老于布衣的。孟浩然毕竟是襄阳的孟浩然。

    我们似乎为奖励人性中的矛盾,以保证生活的丰富,几千年来一直让儒道两派思想维持着均势,于是读书人便永远在一种心灵的僵局中折磨自己,巢、由与伊、皋,江湖与魏阙,永远矛盾着、冲突着,于是生活便永远不谐调,而文艺也便永远不缺少题材。矛盾是常态,愈矛盾则愈常态。今天是伊、皋,明天是巢、由,后天又是伊、皋,这是行为的矛盾。当巢、由时向往着伊、皋,当了伊、皋,又不能忘怀于巢、由,这是行为与感情间的矛盾。在这双重矛盾的夹缠中打转,是当时一般的现象。反正用诗一发泄,任何矛盾都注销了。诗是唐人排解感情纠葛的特效剂,说不定他们正因有诗作保障,才敢于放心大胆地制造矛盾,因而那时代的矛盾人格才特别多。自然,反过来说,矛盾愈深愈多,诗的产量也愈大了。孟浩然一生没有功名,除在张九龄的荆州幕中当过一度清客外,也没有半个官职,自然不会发生第一项矛盾问题。但这似乎就是他的一贯性的最高限度。因为虽然身在江湖,他的心并没有完全忘记魏阙。下面不过是许多显明例证中之一: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然而“羡鱼”毕竟是人情所难免的,能始终仅仅“临渊羡鱼”,而并不“退而结网”,实在已经是难得的一贯了。听李白这番热情的赞叹,便知道孟浩然超出他的时代多么远: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

    可是我们不要忘记矛盾与诗的因果关系,许多诗是为给生活的矛盾求统一、求调和而产生的。孟浩然既免除了一部分矛盾,对于他,诗的需要便当减少了。果然,他的诗是不多,量不多,质也不多。量不多,有他的同时人作见证,杜甫讲过的:“吾怜孟浩然……赋诗虽不多,往往凌鲍谢。”质不多,前人似乎也早已见到。苏轼曾经批评他“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这话诚如张戒在《岁寒堂诗话》里所承认的,是说尽了孟浩然,但也要看才字如何解释。才如果是指才情与才学二者而言,那就对了,如果专指才学,还算没有说尽。情当然比学重要得多。说一个人的诗缺少情的深度和厚度,等于说他的诗的质不够高。孟浩然诗中质高的有是有些,数量总是太少。“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式的和“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式的句子,在集中几乎都找不出第二个例子。论前者,质和量当然都不如杜甫,论后者,至少在量上不如王维。甚至“不材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质量都不如刘长卿和十才子。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孟浩然。真孟浩然不是将诗紧紧地筑在一联或一句里,而是将它冲淡了,平均地分散在全篇中,出谷未停午,到家日已曛。回瞻下山路,但见牛羊群。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衡门犹未掩,伫立望夫君。

    甚至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诗没有。

    垂钓坐盘石,水清心亦闲。鱼行潭树下,猿挂岛藤间。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

    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诗,不,说是孟浩然的诗,倒不如说是诗的孟浩然,更为准确。在许多旁人,诗是人的精华,在孟浩然,诗纵非人的糟粕,也是人的剩余。在最后这首诗里,孟浩然几曾作过诗?他只是谈话而已。甚至要紧的还不是那些话,而是谈话人的那副“风神散朗”的姿态。读到“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我们得到一如张洎从画像所得到的印象,“风仪落落,凛然如生”。得到了象,便可以忘言,得到了“诗的孟浩然”便可以忘掉“孟浩然的诗”了。

    超过了诗也好,够不上诗也好,任凭你从环子的哪一点看起。反正除了孟浩然,古今并没有第二个诗人到过这境界。东坡说他没有才,东坡自己的毛病,就在才太多。

    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

    谁能了解庄子的道理,就能了解孟浩然的诗,当然也得承认那点“累”。至于“似之而非”,而又能“免乎累”,那除陶渊明,还有谁呢?

    杜甫及其作品

    /闻一多/

    引言

    明吕坤曰“史在天地,如形之景。人皆思其高曾也,皆愿睹其景。至于文儒之士,其思书契以降之古人,尽若是已矣”。数千年来的祖宗,我们听见过他们的名字,他们生平的梗概,我们仿佛也知道一点,但是他们的容貌、声音,他们的性情、思想,他们心灵中的种种隐秘————欢乐和悲哀、神圣的企望、庄严的愤慨,以及可笑亦复可爱的弱点或怪癖……我们全是茫然。我们要追念,追念的对象在哪里?要仰慕,仰慕的目标是什么?要崇拜,向谁施礼?假如我们是肖子肖孙,我们该怎样地悲恸、怎样地心焦!

    看不见祖宗的肖像,便将梦魂中迷离恍惚的,捕风捉影,摹拟出来,聊当瞻拜的对象————那也是没有办法的慰情的办法。我给诗人杜甫绘这幅小照,是不自量,是渎亵神圣,我都承认。因此工作开始了,马上又搁下了。一搁搁了三年,依然死不下心去,还要赓续,不为别的,只还是不奈何那一点“思其高曾,愿睹其景”的苦衷罢了。

    像我这回掮起的工作,本来应该包括两层步骤,第一是分析,第二是综合。近来某某考证,某某研究、分析的工作做的不少了;关于杜甫,这类的工作,据我知道的却没有十分特出的成绩。我自己在这里偶尔虽有些零星的补充,但是,我承认,也不是什么大发现。我这次简直是跳过了第一步,来径直做第二步;这样做法,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自己也明白。好在这只是初稿,只要那“思其高曾,愿睹其景”的心情不变,永远那样地策励我,横竖以后还可以随时搜罗,随时拼补。目下我决不敢说,这是真正的杜甫,我只说是我个人想象中的“诗圣”。

    我们的生活如今真是太放纵了、太夸妄了、太杳小了、太龌龊了。因此我不能忘记杜甫;有个时期,华茨华斯[6]也不能忘记弥尔敦[7],他喊————

    Milton!thou shouldst be living at this hour:

    England hath need of thee:she is a fen

    Of stagnant waters:alter,sword,and pen,

    Fireside,the heroic wealth of hall and bower,

    Have forfeited their ancient English dower

    Of inward happiness,we are selfish men:

    O raise us up,return to us again;

    And give us manners,virtue,freedom,power.

    一

    当中一个雄壮的女子跳舞。四面围满了人山人海的看客。内中有一个四龄童子,许是骑在爸爸肩上,歪着小脖子,看那舞女的手脚和丈长的彩帛渐渐摇起花来了,看着,看着,他也不觉眉飞目舞,仿佛很能领略其间的妙绪。他是从巩县特地赶到郾城来看跳舞的。这一回经验定给了他很深的印象。下面一段是他几十年后的回忆:

    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舞女是当代名满天下的公孙大娘。四岁的看客后来便成为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个大诗人,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四岁时看的东西,过了五十多年,还能留下那样活跃的印象,公孙大娘的艺术之神妙,可以想见,然而小看客的感受力,也就非凡了。

    杜甫,字子美;生于唐睿宗先天元年(公元712年);原籍襄阳,曾祖依艺做河南巩县县令,便在巩县住家了。子美幼时的事迹,我们不大知道。我们知道的,是他母亲死得早,他小时是寄养在姑母家里。他自小就多病。有一天可叫姑母为难了。儿子和侄儿都病着,据女巫说,要病好,病人非睡在东南角的床上不可;但是东南角的床铺只有一张,病人却有两个。老太太居然下了决心,把侄儿安顿在吉利的地方,叫自家的儿子填了侄儿的空子。想不到决心下了,结果就来了。子美长大了,听见老人家讲姑母如何让表兄给他替了死,他一辈子觉得对不起姑母。

    早慧不算稀奇,早慧的诗人尤其多着。只怕很少的诗人开笔开得像我们诗人那样有重大的意义。子美第一次破口歌颂的,不是什么凡物。这“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的小诗人,可以说,咏的便是他自己。禽族里再没有比凤凰善鸣的,诗国里也没有比杜甫更会唱的。凤凰是禽中之王,杜甫是诗中之圣,咏凤凰简直是诗人自占的预言。从此以后,他便常常以凤凰自比(《凤凰台》《赤凤行》便是最明白的表示);这种比拟,从现今这开明的时代看去,倒有一种特别恰当的地方。因为谈论到这伟大的人格、伟大的天才,谁不感觉寻常文字的无效?不,无效的还不只文字,你只顾呕尽心血来悬拟、揣测,总归是隔膜,那超人的灵府中的秘密,他的心情,他的思路,像宇宙的谜语一样,决不是寻常的脑筋所能猜透的。你只懂得你能懂的东西;因此,谈到杜甫,只好拿不可思议的比不可思议的。凤凰你知道是神话,是子虚,是不可能的。可是杜甫那伟大的人格、伟大的天才,你定神一想,可不是太伟大了,伟大得可疑吗?上下数千年没有第二个杜甫(李白有他的天才,没有他的人格),你敢信杜甫的存在绝对可靠吗?一切的神灵和类似神灵的人物都有人疑过,荷马有人疑过,莎士比亚有人疑过,杜甫失了被疑的资格,只因文献、史迹,种种不容抵赖的铁证,一五一十,都在我们手里。

    子美自弱冠以后,直到老死,在四方奔波的时候多,安心求学的机会很少。若不是从小用过一番苦功,这诗人的学力哪得如此的雄厚?生在书香门第,家境即使贫寒,祖藏的书籍总还够他餍饫的。从七八岁到弱冠的期间中,我们想象子美的生活,最主要的,不外作诗、作赋、读书、写擘窠大字……,无论如何,闲游的日子总占少数(从七岁以后,据他自称,四十年中作了一千多首诗文;一千多首作品是要时候作的)。并且多病的身体当不起剧烈的户外生活,读书学文便自然成了唯一的消遣。他的思想成熟得特别早,一半固由于天赋,一半大概也是孤僻的书斋生活酿成的。在书斋里,他自有他的世界。他的世界是时间构成的;沿着时间的航线,上下三四千年,来往的飞翔,他沿路看见的都是圣贤、豪杰、忠臣、孝子、骚人、逸士————都是魁梧奇伟、温馨凄艳的灵魂。久而久之,他定觉得那些庄严灿烂的姓名,和生人一般的实在,而且渐渐活现起来了,于是他看得见古人行动的姿态,听得到古人歌哭的声音。甚至他们还和他揖让周旋,上下议论;他成了他们其间的一员。于是他只觉得自己和寻常的少年不同,他几乎是历史中的人物,他和古人的关系比和今人的关系密切多了。他是在时间里、不是在空间里活着。他为什么不那样想呢?这些古人不是在他心灵里活动、血脉里运行吗?他的身体不是从这些古人的身体分泌出来的吗?是的,那政事、武功、学术震耀一时的儒将杜预便是他的十三世祖;那宣言“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的著名诗人杜审言,便是他的祖父;他的叔父杜升是个为报父仇而杀身的十三岁的孝子;他的外祖母便是张说所称的那为监牢中的父亲“菲屦布衣,往来供馈,徒行悴色,伤动人伦”的孝女;他外祖母的兄弟,崔行芳,曾经要求给二哥代死,没有诏准,就同哥哥一起就刑了,当时称为“死悌”。你看他自己家里,同外家里,事业、文章、孝行、友爱————立德、立功、立言的人物这样多;他翻开近代的史乘,等于翻开自己的家谱。这样读书,对于一个青年的身心,潜移默化的影响,定是不可限量的。难怪一般的少年,他瞧不上眼。他是一个贵族,不但在族望上,便论德行和智慧,他知道,也应该高人一等。所以他的朋友,除了书本里的古人,就是几个有文名的老前辈。要他同一般行辈相等的庸夫俗子混在一起,是办不到的。看看这一段文字,便可想见当时那不可一世的气概:

    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饮酣视八极,俗物皆茫茫。

    子美所以有这种抱负,不但因为他的血缘足以使他自豪,也不仅仅是他不甘自暴自弃;这些都是片面的、次要的理由。最要紧的,是他对于自己的成功,如今确有把握了。崔尚、魏启心一般的老前辈都比他作班固、扬雄;他自己仿佛也觉得受之无愧。十四五岁的杜二,在翰墨场中,已经是一个角色了。

    这时还有一件事也可以增长一个人的兴致。从小摆不脱病魔的纠缠,如今摆脱了。这件事竟许是最足令人开心的。因为毕竟从前那种幽闭的书斋生活不大自然;只因一个人缺欠了健康,身体失了自由,什么都没有办法。如今健康恢复了,有了办法,便尽量地追回以前的积欠,当然是不妨的,简直是应该的。譬如院子里那几棵枣树,长得比什么树都古怪,都有精神,枝子都那样剑拔弩张地挺着,仿佛全身都是劲。一个人如今身体强了,早起在院子里走走,往往也觉得浑身是劲,忽然看见它们那挑衅的样子,恨不得拣一棵抱上去,和它摔一跤,决个雌雄。但是想想那举动又未免太可笑了。最好是等八月来,枣子熟了,弟妹们只顾要枣子吃;枣子诚然好吃,但是当哥哥的,尤其筋强力壮的哥哥,最得意的,不是吃枣子,是在那给弟妹们不断地供应枣子的任务。用竹篙子打枣子还不算本领。哥哥有本领上树,不信他可以试给他们看看。上树要上到最高的枝子,又得不让枣刺扎伤了手,脚得站稳了,还不许踩断了树枝;然后躲在绿叶里,一把把地洒下来;金黄色的、朱砂色的、红黄参半的枣子,花花剌剌地洒将下来,得让孩子们抢都抢不赢。上树的技术练高了,一天可以上十来次,棵棵树都要上到。最有趣的,是在树顶上站直了,往下一望,离天近,离地远,一切都在脚下,呼吸也轻快了,他忍不住大笑一声;那笑里有妙不可言的胜利的庄严和愉快。便是游戏,一个人的地位也要站得超越一点,才不愧是杜甫。

    健康既经恢复了,年龄也渐渐大了,一个人不能老在家乡守着。他得看看世界。并且单为自己创作的前途打算,多少通都广邑、名山大川,也不得不瞻仰瞻仰。

    二

    大约在二十岁左右,诗人便开始了他的飘流的生活。三十五以前,是快意的游览(仍旧用他自己的比喻),便像羽翮初满的雏凤,乘着灵风,踏着彩云,往濛濛的长空飞去,他胁下只觉得一股轻松,到处有竹实、有醴泉,他的世界是清鲜,是自由,是无垠的希望,和薛雷[8]的云雀一般,他是

    An unbodied joy whose race is just begun.

    三十五岁以后,风渐渐尖峭了,云渐渐恶毒了,铅铁的穹窿在他背上

    逼压着,太阳也不见了,他在风雨雷电中挣扎,血污的翎羽在空中缤纷地旋舞,他长号,他哀呼,唱得越急切,节奏越神奇,最后声嘶力竭,他卸下了生命,他的挫败是胜利的挫败、神圣的挫败。他死了,他在人类的记忆里永远留下了一道不可逼视的白光;他的音乐,或沉雄,或悲壮,或凄凉,或激越,永远、永远是在时间里颤动着。

    子美第一次出游是到晋地的郇瑕(今山西猗氏县[9]),在那边结交的人物,我们知道的,有韦之晋。此后,在三十五岁以前,曾有过两次大举的游历:第一次到吴越,第二次到齐赵。两度的游历,是诗人创作生活上最需要的两种精粹而丰富的滋养。在家乡,一切都是单调、平凡,青的天笼盖着黄的地,每隔几里路,绿杨藏着人家,白杨翳着坟地,分布得驿站似的呆板。土人的生活也和他们的背景一样的单调。我们到过中州的人都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去处;大概从唐朝到现在是不会有多少进步的。从那样的环境,一旦踏进山明水秀的江南,风流儒雅的江南,你可以想象他是怎样的惊喜。我们还记得当时和六朝,好比今天和昨日;南朝的金粉,王谢的风流,在那里当然还留着够鲜明的痕迹。江南本是六朝文学总汇的中枢,他读过鲍、谢、江、沈、阴、何的诗,如今竟亲历他们歌哭的场所,他能不感动吗?何况重重叠叠的历史的舞台又在他眼前,剑池、虎丘、姑苏台、长洲苑、太伯的遗庙、阖闾的荒冢,以及钱塘、剡溪、鉴湖、天姥————处处都是陈迹、名胜,处处都足以促醒他的回忆,触发他的诗怀。我们虽没有他当时纪游的作品,但是诗人的得意是可以猜到的。美中不足的只

    是到了姑苏,船也办好了,都没有浮着海。仿佛命数注定了今番只许他看到自然的秀丽,清新的面相;长洲的荷香,镜湖的凉意,和明眸皓齿的耶溪女……都是他今回的眼福;但是那瑰奇雄健的自然,须得等四五年后游齐赵时,才许他见面。

    在叙述子美第二次出游以前,有一件事颇有可纪念的价值,虽则诗人自己并不介意。

    唐代取士的方法分三种————生徒、贡举、制举。已经在京师各学馆,或州县各学校成业的诸生,送来尚书省受试的,名曰生徒;不从学校出身,而先在州县受试,及第了,到尚书省应试的,名曰贡举。以上两种是选士的常法。此外,每多少年,天子诏行一次,以举非常之士,便是制举。开元二十三年(公元736年)[10]子美游吴越回来,挟着那“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的气焰应贡举,县试成功了,在京兆尚书省一试,却失败了。结果没有别的,只是在够高的气焰上又加了一层气焰。功名的纸老虎如今被他戳穿了。果然,他想,真正的学问,真正的人才,是功名所不容的。也许这次下第,不但不能损毁,反足以抬高他的身价。可恨的许只是落第落在名职卑微的考功郎手里,未免叫人丧气。当时士林反对考功郎主试的风潮酝酿得一天比一天紧,在子美“忤下考功第”的明年,果然考功郎吃了举人的辱骂,朝廷从此便改用侍郎主试。

    子美下第后八九年之间,是他平生最快意的一个时期,游历了许多名胜,结交了许多名流。可惜那期间是他命运中的朝曦,也是夕照,那

    几年的经历是射到他生命上的最始和最末的一道金辉;因为从那以后,世乱一天天地纷纭,诗人的生活一天天地潦倒,直到老死,永远闯不出悲哀、恐怖和绝望的环攻。但是末路的悲剧不忙提起,我们的笔墨不妨先在欢笑的时期多留连一会儿,虽则悲惨的下文早晚是要来的。

    开元二十四五年之间,子美的父亲————闲————在兖州司马任上,子美去省亲,乘便游历了兖州、齐州一带的名胜,诗人的眼界于是更加开阔了。这地方和家乡平原既不同,和秀丽的吴越也两样。根据书卷里的知识,他常常想见泰山的伟大和庄严,但是真正的岱岳,那“造化钟灵秀,阴阳割昏晓”的奇观,他没有见过。这边的湍流、峻岭、丰草、长林都另有一种他最能了解、却不曾认识过的气魄。在这里看到的,是自然的最庄严的色相。唯有这边自然的气势和风度最合我们诗人的脾胃,因为所有磅礴郁结在他胸中的,自然已经在这景物中说出了;这里一丘一壑、一株树、一朵云,都能引起诗人的共鸣。他在这里句留了多年,直变成了一个燕赵的健儿;慷慨悲歌、沉郁顿挫的杜甫,如今发现了他的自我。过路的人往往看见一行人马,带着弓箭旗枪,驾着雕鹰,牵着猎狗,望郊野奔去。内中头戴一顶银盔,脑后斗大一颗红缨,全身铠甲,跨在马上的,便是监门胄曹苏预(后来避讳改名源明)。在他左首并辔而行的,装束略微平常,双手横按着长槊,却也是英风爽爽的一个丈夫,便是诗人杜甫。两个少年后来成了极要好的朋友。这回同着打猎的经验,子美永远不能忘记,后来还供给了《壮游》诗一段有声有色的文字:

    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岗。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鸧。苏侯据鞍喜,忽如携葛强。

    原来诗人也学得了一手好武艺!

    这时的子美,是生命的焦点、正午的日曜,是力,是热,是锋棱,是夺目的光芒。他这时所咏的《房兵曹胡马》和《画鹰》恰好都是自身的写照。我们不能不腾出篇幅,把两首诗的全文录下。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房兵曹胡马》)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㧐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绦镟光堪摘,轩楹势可呼。何当系凡鸟,毛血洒平芜!————(《画鹰》)

    这两首和稍早的一首《望岳》,都是那时期里最重要的代表作品,实在也奠定了诗人全部创作的基础。诗人作风的倾向,似乎是专等这次游历来发现的;齐赵的山水,齐赵的生活,是几天的骄阳接二连三地逼成了诗人天才的成熟。

    灵机既经触发了,弦音也已校准了,从此轻拢慢捻,或重挑急抹,信手弹去,都是绝调。艺术一天进步一天,名声也一天大一天。从齐赵回来,在东都(今洛阳)住了两三年,城南首阳山下的一座庄子,排场虽是简陋,门前却常留着达官贵人的车辙马迹。最有趣的是,那一天门前一阵车马的喧声,顿时老苍头跑进来报道贵人来了。子美倒屣出迎;一位道貌盎然的斑白老人向他深深一揖,自道是北海太守李邕久慕诗人的大名,特地来登门求见。北海太守登门求见,与诗人相干吗?世俗的眼光看来,一个乡贡落第的穷书生家里来了这样一位阔客人,确乎是荣誉,是发迹的吉兆。但是诗人的眼光不同。他知道的李邕,是为追谥韦巨源事、两次驳议太常博士李处,和声援宋璟、弹劾谋反的张昌宗弟兄的名御史李邕————是碑版文字散满天下,并且为要压倒燕国公的“大手笔”,几乎牺牲了性命的李邕————是重义轻财、卑躬下士的李邕。这样一位客人来登门求见,当然是诗人的荣誉;所以“李邕求识面”可以说是他生平最得意的一句诗。结识李邕在诗人生活中确乎要算一件有关系的事。李邕的交游极广,声名又大,说不定子美后来的许多朋友,例如李白、高适诸人,许是由李邕介绍的。

    三

    写到这里,我们该当品三通画角,发三通擂鼓,然后提起笔来蘸饱了金墨,大书而特书。因为我们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见老子(假如他们是见过面的),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我们再逼紧我们的想象,譬如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那么,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遥拜,说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诗中的两曜,劈面走来了,我们看去,不比那天空的异瑞一样的神奇、一样的有重大的意义吗?所以假如我们有法子追究,我们定要把两人行踪的线索,如何拐弯抹角、时合时离,如何越走越近,终于两条路线会合交叉了————统统都记录下来。假如关于这件事,我们能发现到一些翔实的材料,那该是文学史里多么浪漫的一段掌故!可惜关于李、杜初次的邂逅,我们知道的一成,不知道的九成。我们知道天宝三载三月,太白得罪了高力士,放出翰林院之后,到过洛阳一次,当时子美也在洛阳。两位诗人初次见面,至迟是在这个当儿,至于见面时的情形,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也许是李邕的筵席上,也许是洛阳城内一家酒店里,也许……但这都是可能范围里的猜想,真确的情形,恐怕是永远的秘密。

    有一件事我们却拿得稳是可靠的。子美初见太白所得的印象,和当时一般人得的,正相吻合。司马子微一见他,称他“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贺知章一见,便呼他作“天上谪仙人”,子美集中第一首《赠李白》诗,满纸都是企羡登真度此的话,假定那是第一次的邂逅,第一次的赠诗,那么,当时子美眼中的李十二,不过一个神采趣味与常人不同、有“仙风道骨”的人,一个可与“相期拾瑶草”的侣伴,诗人的李白没有在他脑中镌上什么印象。到第二次赠诗,说“未就丹砂愧葛洪”,回头就带着讥讽的语气问: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依然没有谈到文字。约莫一年以后,第三次赠诗,文字谈到了,也只轻轻的两句“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恭维,可是学仙的话一概不提了。或许他们初见时,子美本就对于学仙有了兴味,所以一见了“谪仙人”,便引为同调;或许子美的学仙的观念完全是太白的影响。无论如何,子美当时确是做过那一段梦————虽则是很短的一段;说“苦无大药资,山林迹如埽”;说“未就丹砂愧葛洪”,起码是半真半假的心话。东都本是商贾贵族蜂集的大城,廛市的繁华、人心的机巧、种种城市生活的罪恶,我们明明知道,已经叫子美腻烦、厌恨了;再加上当时炼药求仙的风气正盛,诗人自己又正在富于理想的、如火如荼的浪漫的年华中————在这种情势之下,萌生了出世的观念,是必然的结果。只是杜甫和李白的秉性根本不同:李白的出世,是属于天性的,出世的根性深藏在他骨子里,出世的风神披露在他容貌上;杜甫的出世是环境机会造成的念头,是一时的愤慨。两人的性格根本是冲突的。太白笑“尧舜之事不足惊”,子美始终要“致君尧舜上”。因此两人起先虽觉得志同道合,后来子美的热狂冷了,便渐渐觉得不独自己起先的念头可笑,连太白的那种态度也可笑了;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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