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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罗庸、闻一多讲隋唐五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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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临了,念头完全抛弃,从此绝口不提了。到不提学仙的时候,才提到文字,也可见当初太白的诗不是不足以引起子美的倾心,实在是诗人的李白被仙人的李白掩盖了。

    东都的生活果然是不能容忍了,天宝四载夏天,诗人便取道如今开封归德一带,来到济南。在这边,他的东道主,便是北海太守李邕。他们常时集会、宴饮、赋诗;集会的地点往往在历下亭和鹊湖边上的新亭。在座的都是本地的或外来的名士;内中我们知道的还有李邕的从孙李之芳员外,和邑人蹇处士。竟许还有高适,有李白。

    是年秋天太白确乎是在济南。当初他们两人是否同来的,我们不晓得;我们晓得他们此刻交情确是很亲密了,所谓“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便是此时的情况。太白有一个朋友范十,是位隐士,住在城北的一个村子上。门前满是酸枣树,架上吊着碧绿的寒瓜,滃滃的白云镇天在古城上闲卧着————俨然是一个世外的桃源;主人又殷勤;太白常常带子美到这里喝酒谈天。星光隐约的瓜棚底下,他们往往谈到夜深人静,太白忽然对着星空出神,忽然谈起从前陈留采访使李彦如何答应他介绍给北海高天师学道箓,话说过了许久,如今李彦许早忘记了,他可是等得不耐烦了。子美听到那类的话,只是唯唯否否;直等话头转到时事上来,例如贵妃的骄奢、明皇的昏聩,以及朝里朝外的种种险象,他的感慨才潮水般地涌来。两位诗人谈着话,叹着气,主人只顾忙着筛酒,或许他有意见不肯说出来,或许压根儿没有意见。

    中唐文学之创新与复古(节选)

    /罗庸/

    中唐的三种新文体

    (一)传奇文

    “传奇”一名,起于唐人裴铏之小说集。“传”读去声,盖以传记体文字而记述异怪之事者也。在书写工具未发达时,有些材料多凭口传,文字工具既已发达,则可书之竹帛矣。然民间仍有不靠看书而愿听书者,故战国之世常多说书之士,韩非有《说林》,《晏子春秋》保留若干小故事,《庄子》更集寓言之大成,此即古代之“话本”也。后人乐读书矣,则有为看书者而写作之长篇出现。两晋南北朝有一般风气,即看书多而说书少,亦即琐碎材料少而系统材料多,小说文体遂衰,以小说为业之人日减。北宋、南宋产生若干“话本”,为小说文体之复兴,其间回旋即传奇文。然唐之传奇家实为看书人而写作者,后半期乃走向说书方面,与宋代话本相接。

    唐末裴铏作《传奇》一书,后人因取其名而用以概括唐代之一切传奇文。《新唐书·艺文志》称子书小说家凡三十九家,中包括笔记、诗话、考据诸项,与今日所指小说范围不类。

    吾人所读先秦诸子中,各种小故事多系统传说材料,而游说之士遂取以为说理之例证。东汉以来,佛、道二教兴起,民间遂有神怪之谈,文人多所取材,此与先秦小说有别。六朝小说大抵不出三类:(1)言鬼神者,如干宝《搜神记》,均与佛道有关。(2)博闻之书,如张华《博物志》。(3)逸闻,如临川王刘义庆之《世说新语》。此数书共同点即为当代士绅茶余饭后资谈助者也。唐传奇即脱胎于此,然已由鬼神进到人事,会六朝小说三派潮流为一而以人事为中心,以自成一体,至中唐而极盛。自隋迄天宝百五十年中为第一期,可见之传奇凡三部:① 王度《古镜记》;② 《补江总白猿传》;③ 张 《游仙窟》为长篇,国内失传已久,清末始得自日本,重新印行之。推其失传原因,一为道学家为维持风纪而有意抑藏之,二为不明白文学史之发展情形。按张文成尝官五花判事于武后朝,另撰《龙筋凤髓判》,最为流行,收入《四库全书》。《游仙窟》所记为刘阮天台一类故事,容诗甚多,且多隐语,盖为唐人行酒令所用者也。此种材料甚少,《全唐诗》末所存《酒令》《谜语》一卷,极为宝贵,《游仙窟》所载,更较全备。第二期自肃宗至代宗大历年间,凡二十年,适王室中衰,无甚名作。第三期自大历至文宗太和中,凡六十年,为唐传奇之极盛期,就其体裁可别为两大类:①单篇————有李公佐《南柯太守传》《谢小娥传》《冯媪传》,此三篇代表六朝初唐谈神怪之风转为写人事之过渡作品,篇幅较长,文亦较工。另有陈玄祐之《离魂记》,沈既济之《枕中记》《任氏记》,犹为半人半神之故事。其他如白行简之《李娃传》《三梦记》,元稹之《莺莺传》,陈鸿之《长恨传》《东城父老传》,沈亚之之《湘中怨》《异梦录》,李朝威之《柳毅传》,蒋防之《霍小玉传》,许尧佐之《柳氏传》,李景亮之《李章武传》,薛调之《无双传》,无名氏之《冥音录》《灵应传》,杜光庭之《虬髯客传》等,此皆名作,传至今日弗衰者也。总观其特色,在文学技巧上努力想把传记文作好;内容则将主人公人格化、人情化,并包括当时之社会背景,如《冥音录》等则受佛教影响甚明。此后则有总集发生,小说变成笔记,故唐末五代产生若干笔记小说焉。② 总集有牛僧孺之《玄怪录》,李复言之《续玄怪录》,牛肃之《纪闻》,薛用弱之《集异记》,袁郊之《甘泽谣》,裴铏之《传奇》,苏鹗之《杜阳杂编》,高彦休之《唐阙史》,康骈之《剧谈录》,孙棨之《北里志》,范摅之《云溪友议》,段成式之《酉阳杂俎》,温庭筠之《干□子》等,均为长篇之笔,一部书中包括若干长短篇小说故事。唐小说赖《太平广记》之收辑而传者甚多,惜其将整书打散,按类分编,不易以一目而见全璧耳。又一部分存原本《说郛》中,又存于《顾氏文房小说》《唐人说荟》诸书中。近人汪辟疆编《唐人小说》出版于神州国光社,鲁迅先生亦有《唐宋传奇集》之编印,均可参读。关于叙述考订者有日人盐谷温之《中国文学概论讲话》第六章第三节(开明译本),中多谬误,不及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第八一十章之论述精到。

    传奇小说与唐乐府关系极密切。明乎此,则元白何以要作《新乐府》,白诗何以为老妪所能了解可以知之矣。盖唐代寺庙讲经,每有七字句长篇唱词,吾人可以想象当时必有以唱词为业之人,元、白特取此体裁而作乐府诗也。民众听惯七字句歌词,故于元、白诗多所了解。又如白氏作《长恨歌》,陈鸿为之作传,元氏有《莺莺传》而并有《会真诗》,即使听书与看书之材料并备,任听众随个人爱好而自由选择之也。沈亚之《湘中怨·序》云:“从生韦敖,善撰乐府,故牵而广之,以应其咏。”又作《冯燕传》,司空图因有《冯燕歌》,此发生传奇原因之一。其次原因,为进士以此作行卷工具,宋赵彦卫《云麓漫钞》云:“唐世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谓之行卷;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至进士则多以诗为贽,今有唐诗数百种行于世者也。”以上为传奇小说发达之主要之两种原因,附带原因又有文人失志,借此以发牢骚,兼之长安地方复杂,材料丰富,足够传奇之取材。

    传奇影响最大者第一为戏剧,至今犹活在民间,为宋元以来杂剧、传奇之蓝本。第二为古文家受传奇文之影响,乃产生韩柳大量小篇纪传文,此前世作家所未有者;又骈文不长于作传记,韩柳上取左史,近采传奇,合之而自成新兴文体,古文家与小说家从此不可分矣。近代翻译小说自林琴南始,此文学史背景造成者也。退之好听传奇文,张籍尝驰书相劝,凡二次,韩并有裁答,足征韩文与传奇文关系之深。第三为影响宋以后话本,传奇文之口语化,观韦瓘《周秦行纪》《无双传》,柳珵之《上清传》,往往有近于当时口语之文句,后代白话小说盖自此而扎根。第四为影响小说与戏剧形成不可分之局势。

    (二)俗讲及其他俗文学

    此为近四十年敦煌材料发现后产生之问题,以湘人向达研究为最精,本人所见,略有异议。

    甘肃敦煌县东南三十里三危山下有莫高窟者,旧称千佛寺,光绪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石窟墙塌,发现抄本若干卷,道士以为可治百病而卖诸乡民,后为匈牙利人斯坦因所发现,知为唐代抄本,乃大量收买而去,今存伦敦博物馆中。后法人伯希和又收买一批,时张之洞为学部大臣,始以政府之力购买余卷,即今存于北平图书馆中之卷帙是也。

    在山西、陕西、甘肃边境地区,石壁甚多,人因壁刻佛经以立庙,此印度之风尚也。今考古学家所注意者唯大同石窟寺、洛阳龙门及敦煌莫高窟等寺,实则似此佛寺,北鄙不知若干。清政府所收买号称八千卷,然多为当地人所分裂者,至抗日战争前始完成其目录。日本亦尝收购若干卷。此项文物尚有待全世界学者合作研究,方能得出系统与完整之结论。

    各国学者研究卷子目的各有不同,斯坦因注意其中美术部分,伯希和注意其中佛教材料,罗振玉、王国维始注意其他问题,近人郑振铎氏对敦煌学曾极力鼓吹,然论述多粗糙,不足以为定论。向达氏游欧,对此一问题进行专攻,故俗文学至现在为止,以向氏研究为较完备而精审。现存敦煌文卷计有:(1)英人斯坦因1907年购三千至六千卷;1914年,购六百卷。(2)法人伯希和1909年购一千五百卷,数字较为可靠。(3)日人橘瑞超有《敦煌将来目录》卷帙未详;大谷光瑞所藏存旅顺关东厅博物馆,据云有八百至一千二百卷。(4)中国北平图书馆共九千八百七十一卷。此外国内私家所藏以李盛铎(木斋)、罗振玉(叔言)为有名,前者已卖与日人,后者入于伪满,北平图书馆所藏则又沦于香港矣。

    写本内容可分为四类:① 80%以上为佛经,多《法华经》与《维摩诘经》;② 杂文占十分之一,俗文学即属此类;写本所标年代最早为北魏道武帝天赐三年(当晋安帝义熙二年,公元406年),正在陶渊明时代,最晚者在宋太宗至道元年(公元995年),前后将近六百年。不仅为写本,又有刻本,此中不仅有宋刻,且有唐咸通五年刻本,据此可打破中国刻本始于五代之说法。

    此类写本胡为乎来?吾人推测当是北宋初,西夏元昊时为边患,陕甘边境常遭蹂躏,兵祸最烈者在宋真宗咸平五年(公元1002年),西夏入寇灵州(今灵武),乱兵直捣凉州,疑当时私人或佛院书籍因避乱而封存于此。乱定后,人多流亡,无复知者,遂逾九百年始重见天日(迄今年止发现已四十三年矣),从此国内学术界乃有所谓“敦煌学”之出现。其贡献甚伟,盖可借以校正今日佛经之误,保存残碎之残经,以及其他当时流行之文体,词之发生,亦可于此中窥见消息,前途未可量也(向达译斯坦因《西域考古记》第十三、十四章可供参考————中华版)。

    文卷目录最早者有罗福苌(振玉长子)之《伦敦博物馆敦煌书目》(《国学季刊》一卷四号),较晚者有陈垣之《敦煌劫余录》(宣统二年),次有罗振玉之《敦煌零拾》七卷。今所论俗讲,吾名之曰“佛曲”(日人朝鲜史专家羽田亨作《敦煌遗书》第一集),次有刘半农之《敦煌掇琐》(木刻三卷),为专集俗文学材料者,然并不完备。最后有向达之《敦煌丛抄》(《北平图书馆刊》五卷六号、六卷二号),又有许国霖撰《敦煌石室写经题纪》及《敦煌杂录》二册(商务出版),又向达之《唐代俗讲考》(《燕京学报》第十六号),郑振铎编《世界文库》第六册有关部分,《中国文学史》上册第五、六章,向之《唐代俗讲考》又见于《北大文科研究讲演录》。

    文卷中与本段文学史有关者凡二种材料:一为俗讲,一为当时小曲。

    按印度僧院规矩,寺中有所谓唱赞,传至中国而有“倡导”与“转读”(可参考《高僧传》)。唐在长安及其他大都市之佛寺均有俗讲,乃为一般平民不识字者说法,插入佛教故事,又从而唱之,如今日之宣讲者然,当时谓之俗讲。此等材料,国史中较少,日僧园仁所著《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会昌初年,公元841年)说俗讲情形较详。大抵白日讲经,夜间有番赞,人来听之如今之听戏说书也。按唐人笔记考之,知俗讲极盛于唐文宗时,以此而著名者有文溆。赵璘《因话录》、段安节《乐府杂录》、卢氏《杂说》(《太平广记》卷二〇四引)均如此记载。文溆出名于长庆年间,长安士女倾动一时,每说经万人空巷,其唱调亦极动人。文宗之乐工黄米饭以文溆之唱调谱之为曲,号曰“文溆子”,今词调中犹存之。帝以其招摇,发配甚远,去而复回者三四次,居长安者凡三十余年。其后逐渐演变,俗讲不一定在寺院,主讲者亦不一定为僧徒,为后世说书弹词之起源。

    以今日材料考之,知俗讲之来源甚早,开元、天宝时即有之,每篇讲文下面有“变文”字样,此“变”字遂成诉讼。向达以为乃音乐名词,余以为即“地狱变相”之“变”字,胡适有《降魔变文》藏本,其叙有云“伏维我大唐汉朝圣主开元、天宝文神武应道皇帝陛下,化越千古,圣超百王”,据此可断为天宝时之写本,时去文溆讲经尚早七十年也。最晚为《目连救母变文》(杂叙本),尾题“太平兴国二年岁在丁丑,六月五日在显德寺学士郎杨愿受一人恩,微(维)发愿作福,写尽此《目连变文》一卷”。故就题签所记变文年月考之,最早为开元天宝年间,最迟为宋太宗时代,其间相去约三百年。

    俗讲常讲者有《维摩诘经》(便于居士听)、《佛本经》、《阿弥陀经》、《目连救母》。开始时,当是找带故事之经而讲之,并加渲染,其后,肃、代以还,则于中国故事中找材料作成变文,最早者为《昭君变文》,以下有《伍子胥变文》《舜子至孝变文》等,以此推之,则文溆所讲当不止于经典,必夹有中国故事于其间。文溆后五十年,俗讲不仅取中国故事说之,且说当时时事,如《张义潮变文》,此变文即歌颂张氏平定灵州之乱之功德也(僖宗时)。由此可知,变文已渐由佛经变成国货,职业说书人亦可赖此以为生,然甚为当世文人所鄙薄。王定保《唐摭言》记诗人张祜与白乐天之对话,张谓白《长恨歌》为近于《目连变》,盖寓有嘲讽之意,亦可据以解释白诗所以盛传民间之根本原因。《太平广记》引此故事均作《目连变》,下无“文”字,又唐张彦远《名画记》记“吴道子善绘地狱变”,故知“变”为神通变化之义,讲神通变化故事之底本即是“变文”。又从而绘画其形,即谓之“变相”。今小说犹称绣像全图,亦自变文、变相而来,再进一步即为连环画矣。吉师老(唐末五代时人)有《看蜀女转昭君变》诗云:“妖姬未着石榴裙,自道家连锦水。檀口解知千载事,清词堪叹九秋文。翠眉颦处楚边月,画卷开时塞外云。说尽绮罗当日恨,昭君传意向文君。”佛家言变相不止于坏的方面,佛世界亦有变相之画,石室本画卷中复有佛故事画,经向达至伦敦考察结果,知相与文原相附和(吉诗可证),并知唐五代之际变文演变之三阶段:① 由庙寺移至街头;② 叙佛以外故事;③ 画事相应,后世章回小说之附绣像全图即变文之遗也。传奇中赵五娘画公婆相沿路弹唱作为敛资,亦有变文痕迹。向又引明人《游暹罗记》云:“有持竹竿,举画幅于街头,按图而说故事。”可见在其余佛国亦有同样风尚。

    变文流传既广,有学识较高之僧徒将变文写成卷数,普遍讲诵之用,向达游巴黎见一敦煌抄本为两面写者,一面为变文,另一面为俗讲仪式,附虔斋及讲《维摩诘经》仪式,大致情况如下:说俗讲时先作梵(皆四句偈,有若干种类),次念菩萨两声,再说押座(短文,即说经之源流及提纲),再为唱释经题。念佛一声,说开经(宣布开经),说庄严(形容佛堂盛况),又念佛一声,然后一一说以题字,再说经本义,说十婆罗密,念佛赞,发愿又念佛,回向发愿,取散(以此仪式为说《温室经》用者)。说完后,然后行讲《维摩诘经》仪式:先作梵,次念观音菩萨三两声,说押座,素唱经文,说经题,说开赞庄严,念佛一两声,法师科三分经文,念佛一两声,一一说其经题名字,入经说缘喻,说念佛赞,施主各发愿、回向发愿、取散。后世“三言二拍”之类小说,先说小故事一段引入正文,完全自俗讲仪式中发展而来,元曲“楔子”亦同此例。又俗讲时和尚手执戒尺,于是后世说书人遂有醒木,官厅亦有所谓惊堂木,均承乎俗讲之影响者也。

    俗讲之章法,兹以《维摩诘经之押座文》为例说明如下:“顶礼上方香积世,如喜如来化相身……火宅茫茫何日休,五欲终拓死生苦,不似听经求解脱。佛修行,能不能?能者虔恭合掌着,经题名目唱将来。”《押座》一名《缘起》,《缘起》长时则第一日不能讲正经,故末云“今日为君宣此事,明朝早来听真经”,即后章回小说“且听下回分解”之作用也。《维摩诘经》所说《经变文》(《敦煌杂录》本)开始作经云“时摩王波旬……”“是时也”(讲文)所用为骈文、散文交错成篇,说时是否动听则恃说者之文学本领。后有吟唱“摩王仗队离天宫,欲恼圣人来下界……”为廿四句之七言无韵诗,后又有韵句“波旬是日出天来,乐乱清霄碧落排……”有韵而供唱者以管和之,再下又作经文,如此相同,讲完一经。后世章回小说与弹词之格式,盖全脱胎于此。

    北宋时,街头说书者多将俗讲分成若干类,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五记汴梁城东之桑家瓦子云:“且小说名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扑刀赶棒,发迹变态(泰)之事,谈古论今,如水之流。”银字儿即高管,唐已有之,必是未说书前吹管以召听众,唐代小说至此遂变为话本矣。“变态”当即指变文而言,另一种名曰“谈经”,即演说佛书,此为俗讲之嫡派。另一种名“说参讲”,讲宾主参禅悟道之事,此与俗讲禅宗有关,为对佛经之问难,由法师解答,由是演变而成者也;再变为“说相声”,内容多笑话,又有“说诨经”者,亦多幽默之谈,由是失其本义,变成流行之小说、弹词,遂自佛家分离而成独立之艺术。

    梵赞及其他俗文学,有《开元皇帝赞》(《掇琐》本)、《太子赞》、《董永行孝赞》、《季布骂阵》等。《开元皇帝赞》为说玄宗之御注《孝经》,《太子赞》为说佛为太子时故事,《季布骂阵》为七言赞之始,《好住娘》与《辞娘赞》皆和声赞。又有长短句如《十恩德》为词之一种,又有《五更转》《十二时》,前者南朝梁代即已有之,均七言整齐句,篇幅不长。此外,又有散文卷子《晏子赋》《燕子赋》《开元歌》《茶酒论》等,亦传说于街头者也。

    俗讲俗文学对后世文体之影响有:① 俗讲本子至北宋而变为话本,又演成词话(带说带唱)、平话(有说无唱)、弹词(唱多说少);② 七言赞为元白“新乐府”之来源;③ 和声赞与当时《竹枝》有关;④《五更转》《十二时》演为后世词调俗曲;⑤《茶酒论》演为后世“合生话本”;⑥“老少问答”影响中晚唐诗体裁甚大,如卢仝《萧氏二三子赠答》是民间风格为诗人所借用者,香山亦有《池鹤》八绝句,晚唐皮、陆集中此体益多矣。

    (三)曲子词

    今说“词”,实不甚通。从其调说为“曲子”,就其本身说为“曲子词”,现分三节述之于下。

    1. 关于词的起源诸旧说

    词谱南宋以来逐渐亡佚,北宋慢词诸谱宋末元初亦已漫灭,为曲之势力所扫荡,故对词发生之推测颇有异说:① 以为六朝时即有之,杨升庵《词品》主此说,如梁武帝《江南弄》、僧法云《三洲歌》、隋炀帝《朝眠曲》是也。毛西河《词话》亦主此说,谓鲍明远《梅花落》、简文帝《春情》皆可为例。徐釚《词苑丛谈》亦举《江南弄》及沈约《六忆诗》为证。此派推测最靠不住,盖词发源于胡乐之后,而前此诸作与胡乐渺不相涉也。② 以为出自唐人绝句,主此说者有王灼《碧鸡漫志》、朱熹《语类》、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沈括《梦溪笔谈》、方成培《香研居词麈》、徐养源《律吕臆说》、宋翔凤《乐府余编》等。自南宋以来即有人如此主张,盖南宋时唐代大曲蜕变之小令,曲子已亡,故王灼以为可于绝句中求其痕迹,朱子则以为词句长短肇自曲子中之泛声,如南唐中主作《摊破浣溪沙》,于《浣溪沙》本词外在上、下阕各填三字以实泛声云云,此说惜不能以一人概全耳。沈括以为词发生于和声,与朱子说法相近。胡仔与王灼说相同,举《瑞鹧鸪》《渭城曲》为例,其由七言变来甚为明显。③ 近人胡适作《词的起源》(载《清华学报》二期),为近代关于词源问题态度较严整者,以为自白、刘诸作而下,迄温词以前之一段时期,词仅六七调而已,颇近绝句类型,而飞卿新创之调,只十六调传于今,故知中晚唐之间出现各词,实发源于绝句。

    2. 关于词的起源的新推测

    凡探求一切文学之起源有二原则可循:其一,凡文体发展自音乐出来的,探源时当自音乐入手;其二,凡文体成功一新形式时,颇难观其本来面目,吾人探源时必追寻其未完整时之旧面目而得结论,因知文体之起是多元而非单纯的。今吾人将唐到五代之词整个分析,观其不同而求其源,约可分为四类:① 本身为五七言诗,如《回波乐》《踏歌辞》《舞马辞》皆六言也;《阿那曲》本为仄声七绝,《柳枝》与《清平调》三章全为七绝;《谪仙怨》为六言双叠;《浪淘沙》《抛球乐》亦皆七言。此一批词时代较早,远至高宗、武后、玄宗之时,晚则不过于元和、长庆年代。此为早期五、六、七言诗之入乐而变为词者也。② 将五、六、七言诗略事破体,如《调笑》《渔父》《章台柳》《忆江南》诸调是也。③ 敦煌抄本有《云谣杂曲子》,分置巴黎、伦敦二处,朱疆村去其重合而得三十首(见《疆村遗书》),持以与温词合读,可发见词调名目增多,又同一调名而字数、格式各有不同,此中自有因缘在焉。④ 疑伪之作,如玄宗《好时光》,李白《桂殿秋》《清平乐》《菩萨蛮》《忆秦娥》,吕岩《水龙吟》《沁园春》,以上数调皆超出中唐到晚唐时代一般形式之外(《好时光》例外,或为玄宗之作)。《桂殿秋》,刘禹锡之后易名为《潇湘神》,不应为太白时所有;《菩萨蛮》则太白时尚未入中国,《忆秦娥》为双叠,其事甚晚,绝不能出于开元、天宝之间,《沁园春》《水龙吟》发生于宋代,吕作当为神仙家所托言。

    3. 由近人眼中所见词体的形成

    对于词之文体,首先须有音乐之概念。大曲乐谱皆相连成套者也,余外有若干小曲与之平行发展,不全有套数。将唐宋人乐府调统计,知有若干有调无词之曲名。飞卿前流行小曲有廿一调,吾人可泛名之曰杂曲子,后来一部分杂曲子成为大曲之一遍,据材料统计,原为杂曲、后入大曲而有独立性者凡八调,如《抛球乐》《忆江南》等是也;一部分始终未入大曲者如《踏歌词》《花非花》《怨回纥》等是,皆独立发展者也。其雅正者为文人所利用,因得传于后世;非雅正者但流行于教坊,不登大雅之堂,遂随时代以湮没。唐开元、天宝间,大曲正式成立,多采文人已成之绝句配乐,为大曲作词者盖寡;另一方面则有文人为杂曲子填词,当时人惯作五、六、七言诗,故适于五、六、七之调则为之填词,而不适合者则任其流行于民间,故有曲而无词。后大曲发生摘遍之习气,故一部分词名乃出自大曲之摘遍中,崔令钦《教坊记》记大曲之名三百余,今而仍为词调者凡七十余,故词调之发生若干种类,一面与大曲发生有关,另一面为民间流行之小曲衍而为词者,其数凡七八十云。此转变在元和、长庆间。然白、刘当时何以只填数调而止,盖与文人身份问题有关,不屑为歌伎填词耳。迨飞卿出,始大胆流连教坊,不顾身份,遂有若干新调之增加,实则为大胆利用民间小曲而制新词者也。此一现象之形成,不在词调之转变,而在文人身份之转变。

    敦煌材料可供词发源问题之参考者凡三种:①《云谣集杂曲子》;②《舞谱》;③《曲谱》。在《云谣集杂曲子》未出现以前,人读唐五代词有一问题不得解决,即杜牧之《八六子》,钟辐子《卜算子慢》,二人皆晚唐人,形式为长调,内容为记事,似与词之由小令逐渐向长调发展之规律不合。及上书一出,总全书凡十三调,极似杜、钟之作,启示吾人在唐五代时之词体,除小令外实另有一种小曲子自成一格,兹举《云谣集》中《凤归云》为例,词云:“征夫数载,远寄他邦,去便无消息,累换星霜,月下愁听砧杵,拟塞雁成行。张眠鸾帐,枉劳梦魂夜夜飞扬。想君薄幸,更不思量。谁为传书,以表衷肠?倚牖无言,垂血泪,暗祝三光,万般无奈处,一炉香尽,又更添香。”此词不如小令精练,又不如长调之周转,当为长调早期之形式也。十三调中,有与今调相同者,唯形式则有异同,如《倾杯乐》《破阵子》《拜新月》等是,有见于大曲者,有不见于大曲者,其与词调又有异处,如《倾杯乐》柳词凡七种格式,与《云谣集》者又各不同。故温词、柳词之来源背景均可于此无文字之史料中推测得之。此类民间流行曲子,自飞卿出而有第一度之发展,耆卿出而有第二度之发展。

    《舞谱》为刘半农所题名,载《敦煌掇琐》第一集,凡六调,即《浣溪沙》《遐方怨》《南方子》《南乡子》《凤归云》《双燕子》是也,一调不止一曲,当为当时舞谱。朱子《语类》云:“唐人俗舞,谓之打令。余幼时闻父老言,诸老犹及见其王父辈舞俗,舞有歌词,人误以为瓦窑。”持与《舞谱》对勘,颇能相符。故知小令与杂曲或摘遍无关,唯小令之“令”字今犹不得甚解,疑为小乐器。唐代宴会,例有妓女作乐侑酒,妓从而歌之,以酒令为节奏,酒令中有谐音令,说令者曰起令,应者曰接令,如“远望渔舟不过尺八”接曰“凭栏一吐便已空喉”。尺八即箫,空喉谐为“箜篌”,后渐衍为歌词之令,打令时歌伎必为歌之,不必太长,今日本犹存此风。飞卿诸词皆酒筵间所适用者也,故为小令。五代以来,最初失传者为舞,次为曲子,北宋而小令舞亡,南宋而曲子亡,故朱子时人不得解焉。愚以为舞亡殆与棹椅有关。

    《曲谱》为向达自欧洲摄影带回者,存九调二十五谱,即《西江月》《倾杯乐》《伊州》《心事子》《水鼓子》《急胡相问》《长沙女引》《撒金沙》《营富》(瀛府)是也。前三调为唐大曲,后六调不见于晚唐小令,疑晚出于北宋初年,每调有数谱,谱下注有急曲子、慢曲子之字样,皆简谱。唐以前之乐谱皆用五音十二律(朱子所传《风雅十二诗谱》为瑟谱,为中国乐谱之最古者),简谱之制当在唐以后,与胡乐同时传入,姜白石《旁谱》及张玉田《词谱》并记此事,但至今不甚了解,唯王骥德《曲律》一书较姜、张之作略近,尚有头绪可寻。自《敦煌曲谱》之出,计所用凡二十一字,可识者唯七字而已,字为:ス、七、ㄣ、一、⊥、八、∨、之、几、乙、、十、ㄧ、ヒ、工、ㄐ、フ、ム……[11],可识者为:ス(六)、(上)、レ(句)、几(凡)、フ(工)、ム(合)、一(乙)。“句”为上车间之一音。曲旁又有板眼记号,日本宫内省中有《左舞谱》,用字颇与《曲谱》颇相近,然材料不易得,故仍无法解释。

    玄宗时乐工之传习无谱,但靠耳之听习,由南卓《羯鼓录》(唐)记故事可以推知。其一记玄宗好羯鼓,当时名手曰黄幡绰,帝问有谱否,绰画二手以对,意为唯二手可靠,无谱可言。又记渔阳琵琶名手入长安寻长安名手,长安名手令其女以小豆记对方节拍,然后令其女复弹而正其失处,故知曲谱在玄宗时尚未发生。自《曲谱》迄白石《旁谱》、玉田《词源》,此期中音乐殆有大变,《旁谱》之前,《曲谱》之用不限于乐器,而其后则限于琵琶与笛而已,今日本、高丽所传之《曲谱》为篥谱,亦简字也,与琵琶谱有别。燕乐究竟为二十八调或二十五调颇有问题,宋仅用十七宫调,元用十三宫调,明南曲所用更少,今皮簧戏但用一商调,故自唐迄今,音乐变迁自复杂退至简单,可谓达乎极矣。二十八调云者,乃唐琵琶四弦,每弦翻七调者也,然唐又有五弦琵琶,则又有三十五调之可能。故日本久木尚雄以敦煌曲谱为五弦琵琶谱,极为有见。关于词之起源所知材料尽此矣。

    韩愈、柳宗元及其古文

    (一)韩柳前文风之演变概况

    单就文章来说,《新唐书》所记文风之变凡三期,今而言之,可分四期:① 高祖武德初迄太宗贞观末,凡三十余年,为北朝文风之结束。② 高宗永徽初迄玄宗开元末,凡九十余年,为齐梁派之结束,古文初次抬头,四杰与吴、富均在此时期中,陈子昂、卢藏用之出,可为韩柳之先驱。③ 自天宝初迄元和、长庆间,凡八十年,自萧颖士、李华下迄韩柳,为古文之完成时期。④ 自武宗大和、开成迄唐末,凡八十年,骈文、古文两衰,杂体文及公文四六流行,故五代及北宋初文体大衰,迨欧苏振起,古文又复中兴。

    古文运动本身又可分为三段落:① 萧颖士、李华迄柳冕。② 柳冕迄韩愈。③韩愈迄李翱、张籍。今分别论之于后。下先论韩柳前之古文家。

    (1)萧颖士:字茂挺,南陵人,开元二十三年进士,天宝后卒,年五十二(《旧唐书》九〇、《新唐书》二〇二本传)。如更上推,当及陈子昂(伯玉),然陈之成就在诗,且无具体理论,故论唐代古文自萧始,萧出于南朝南陵萧氏,为南方人,与李华友善。

    (2)李华:字遐叔,赵州赞皇人,开元二十三年进士,肃宗立,贬官,卒于家(《旧唐书》一九〇、《新唐书》二〇三本传)。为萧同年(开元二十三年及第),二人为莫逆交。就造诣言,萧实较高于李。李尝作《吊古战场文》,杂诸古文以示萧。萧谓李如用力,亦可有此作,李大叹服其眼力。

    (3)独孤及:字至之,洛阳人,开元十三年(公元725年)生,大历十二年(公元777年)卒,年五十三(《新唐书》一九三本传)。为李华私淑弟子。

    以上三人,彼此之间无系统之理论或主张,今但由各人集中披选出之。李华《萧颖士集序》:“君谓六经之后,屈原、宋玉文甚雄健而不能经世。厥后贾谊文甚详正,近于理体……近日陈拾遗子昂文体最正……”此谓萧之提倡文体,主张实用,便于政治,古文运动盖自此发轫。独孤及《赵郡李华集序》:“志非言亦不行,言非声不彰,三者相为用……自典谟缺,雅颂寝……作者往往先文字,后比兴……其结果……枝叶对比,文不足言,言不足志……公之体本于王道,大抵以五经为泉源。”此遐叔之主张文学当有内容也。梁肃《毗陵集后序》:“初公视肃以友,肃仰公犹师,每申话言,必先道德而后文学,且曰后世虽有作者,六籍其不可几矣。”此论较萧、李更进一层,由文学之内容说到作家之修养矣,是为古文运动之萌芽,迄乎元结、柳冕,此风益张,而风靡于当代也。

    (4)元结:字次山,河南人,天宝十三年进士(公元754年),生大历七年(公元772年)卒(《新唐书》一四三本传)[12]。此公亦无具体理论,然尝作《舂陵行》,少陵之《三吏》《三别》盖受其启示者也。唐诗之社会描写,此风自次山开之。又尝作《贼退后示官吏》、《五规》(出、处、对、心、时)、《二恶》(圆、曲)。有次山而后有少陵之社会诗,有少陵而后有香山之《新乐府》,次山无师承,无弟子,然

    其影响则有不可阻者焉。

    (5)梁肃:字敬之,一字宽之,世居陆浑,贞元末卒,年四十一(《新唐书》二二二本传)。崔恭《唐右补阙梁肃文集序》:“大约公之习尚敦古风,阅传记,硁硁然导于人以为常。”古文运动之于“阅传记”极有关系,盖古文家重道德,必读古人传记以为养性之资,是以作传记为古文之长,其能制胜骈文者以此,后世古文家必作传记,其风自肃始。而大放厥词,立古文之主张者,当推柳冕。

    (6)柳冕:字敬叔,蒲州河东人,约卒于贞元末(《旧唐书》四〇附《柳登传》、《新唐书》一三二附《柳芳传》)。与友人论文书最多,《与徐给事论文书》:“文章本于教化,形于治乱,系于国风,故在君子之心为志,形君子之言为文,论君子之道为教。”《答荆南裴尚书论文书》:“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谓之文,兼三才而名之曰儒,儒之用文之谓也,言而不能为,君子耻之。夫君子之儒,必有其道,有其道必有其文,道不及文则德胜,文不知道则气衰,文多道寡,斯为艺矣。”其他论述见《与权德舆书》《答杨中丞论文书》《谢杜相公论房杜二相书》《与渭州卢大夫论文书》等篇。文以载道之说盖自冕始。《与渭州卢大夫论文书》:“夫文生于情,情生于哀乐,哀乐生于治乱。故君子感哀乐而为文章,以知治乱之本。屈宋以降,则感哀乐而亡雅正,魏晋以还,则感哀乐而无风教,宋齐以下,则感物色而亡兴致。”此论为较前此诸人进步多矣。退之以前,冕为大家,惜其作不及退之,故为世所忘忽耳,然冕实集前此文论之大成者也。故退之能“文起八代之衰”,诸公开路之功殆不可磨灭也。

    (二)韩柳古文之理论与成就

    (1)韩愈:生大历三年(公元768年),卒长庆四年(公元824年),年五十七(《旧唐书》一六〇、《新唐书》一七六本传)。其与前辈作家之师承关系,有以下脉络可寻:① 少为萧颖士子存所知;② 尝从独孤及、梁肃之门人游;③ 李华、宗子翰每称道之;④ 李观亦华族子,与愈同举进士,且相友善。

    退之古文渊源,实自萧李而出,故立论犹有同乎诸前辈者,如《答李秀才书》:“愈之所志于古者,不唯其辞之好,好其道焉耳。”《送孟东野序》:“人之为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皆是也。其独到之处,在论作家个人修养之言,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如《答尉迟生书》:“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本深而末茂,实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余,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此数语源于《大学》“诚中形外”“君子慎独”之警句,及陆机《文赋》论体性之言,合而铸之,遂成笃论。《答李翊书》:“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黑白分矣。”“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皆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其论文以气为主,与魏文不同。魏文所谓气,乃作者之性灵,《文心雕龙》所谓体性是也;韩之谓气,即孟子所谓“浩然正气”。唐人作文好重言之短长、声之高下,退之欲破此拘束,乃主以气涵之,其源来自《孟子·养气》章。孟子以志、气、体三者并列,称“持其志勿暴其气”。以火车喻之,其全部为列车之体,其车头气也,犹今之言生命力,司机则志也。人能以心指挥其生命力,以作种种活动,故人须守其志,勿使生命力妄动也。此孟子二种修养功夫,不能使气本能地动,故须养其气,使之从志而塞乎天地之间。入手方法在“集义”,义源于是非之心,日行一义,渐减愧怍,至于理直,理直而气壮,气壮则生死利害在所不计,乃能“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也。能“集义”便能“知言”,此道自孟子而后不得其传,退之有志继之,遂创此“养气为文”之理论。由此而知言,而能辩古文之真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下开宋之理学,故古文家与理学家之相连,退之实开其宗,而后世之论道统者,亦必及之。韩氏若干笔札论议,多用两扇对举之法,此学自孟子者也。《答崔立之书》尤酷似孟子,所作《原道》《原毁》正属于此系统,此韩文之一面。

    唐代因科举之故,人多不愿讲师承,韩为古文取法孔孟,故力倡师承,作《师说》以申之,此韩文之又一面。又古文家重视传记,故韩喜为人作墓志,亦偶作游戏文字以为应酬,退之《送穷文》《进学解》诸作,是渊源自两汉者也。此外,随当时求仕之风而有《上宰相书》,因持道统以卫道为己任而有《谏迎佛骨表》,子厚较之,相去远矣。

    然韩之立身与文风亦颇为当时士子所非议,兹举其一二诤友之言论以为例。① 裴度《寄李翱书》:“文人之异在气格之高下,思致之浅深,不在磔裂章句、隳废声韵也。……(昌黎韩愈)恃其绝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可矣乎?可矣乎?今之作者,不及则已,及之者,当大为防焉耳。”此书可代表当时一般人对韩之评语。② 张籍《上韩昌黎书》:“比见执事多尚驳杂无实之学,使人陈之于前以为观,此有以累于盛德。”“且执事言论文章不谬于古文,今之所为或有不出于世之守常者。此亦未为得。”又《与昌黎第二书》:“君子发言举足,不远于礼,未尝闻以驳杂无实之说为戏也。执事每见其说,亦拊抃呼笑,是挠气害性,不得其正矣。”由以上引文观之,可见当时人士亦有不甚以韩为然者,故退之人格不甚统一,态度较孟子为逊,其性格为多方面而不能调和,故研究之颇为困难。

    (2)柳宗元:生大历八年(公元773年),卒元和四年(公元809年)[13],年四十九(《旧唐书》一六〇、《新唐书》一六八本传)。

    性格与行事均与韩愈不同。韩心灵幼稚,意志不坚。柳则反是,故对韩有轻视意。就文学成就言,韩自过之;而就文学功夫言,则又远过于韩,惜滞于萧李阶段而未进耳。《答崔黯秀才书》:“然圣人之言,期以明道,学者务求实道而遗其词。”《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大都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其外者当先读六经,次《论语》,孟轲书皆经言,《左氏》《国语》;庄周、屈原之言,稍采取之,穀梁子、太史公甚峻洁,可以出入,其余书俟文成异日讨也,其归在不出孔子。”其自道写作之言有《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故吾尝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流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此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书》以求其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穀梁》以厉其气……此

    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为之文。”此明柳之功夫在外,非若韩之在内也。故柳文与性格可分为二,而韩则合而不可分,曾国藩尝以韩文为阳刚,柳文为阴柔。二人者尝有匹敌之意,势均力敌。韩文高于柳者在读书录与《原道》诸篇,而柳之高于韩者为永州山水诸记。柳用心极深,韩则重感情近于自然,乘兴而动。柳以神经衰弱而终,韩则以好酒血压高而卒。总论二人成就,韩固过于柳也。

    (三)略论韩门诸弟子

    (1)李翱:字习之,《旧唐书》一六〇、《新唐书》一七七本传。

    李氏文学主张,见于《答王载言书》,较韩柳为琐碎,其最大成就,在《复性书》三篇,乃受韩《原道》之启示而作,其友陆参(公佐)极力鼓励之,以发扬韩文《原道》之系统,此北宋理学家之来源。盖李以孟子为主,加上《中庸》而论人之修养,以复其性,遂发展为周濂溪之《太极图说》及二程所倡之道学。

    (2)皇甫湜:字持正,睦州新安人,《新唐书》一六〇[14]本传。有关著作有:《答李生第一书》《第二书》《第三书》《谕业》。

    韩门中李习之为别派,盖韩之直接影响,在北宋欧、苏、曾、王诸人之古文运动,而习之则影响程朱之理学派矣。故其真正承古文衣钵者为皇甫氏,然较昌黎则远逊之,渠以为韩之作风奇特并非可诟病者(《答李生书》),聊以非奇特不足以惊世骇俗,是以愈奇愈可宝

    贵,《喻业》[15]一篇即其整个理论,然仍是昌黎一套法宝,无可珍视之创造。

    (3)来择:字无择,为皇甫持正弟子,存文无多。其弟子为孙樵,字可之,著有《与友人论文书》《与贾希逸书》《与王霖秀才书》。韩文四传至孙樵而衰,盖已逮晚唐时期,时代风气已变故也。

    (4)处韩柳之师友间者四人————① 李观,字元宾,李华从子,《新唐书》二〇二本传。韩尝为撰墓志,早死,成就小。② 李汉,字南纪,《旧唐书》二七本传,为退之同年进士,以兄子妻之,成就不大。③ 张籍,字文昌,《新唐书》一七〇本传,当时声名极大,然成就在新乐府。④ 沈亚之:字下贤,吴兴人,事见《唐才子传》,文有《送韩静略序》《答学文僧请益书》。与张文昌同隶元白旗帜下,后世多重其传奇之作,当时韩有《圬者王承福传》,柳有《种树郭槖驼传》,香山作《长恨歌》,陈鸿作《长恨传》,介乎其间者,即沈亚之传奇作也。

    (5)樊宗师:字绍述,河中宝鼎人,《新唐书》一五九附《樊泽传》。所作有《绛守居园池记》(孙之注本),文曰:“绛即东雍,为守理所,禀参实沉兮,气蓄两河润,有陶唐冀,遗风余思,晋韩魏之相剥剖,世说总其土田土人,令无硗杂扰,宜得地形胜,泻水施法,岂新田又丛猥不可居,州地或自有兴废,人因得附为奢俭,为守政致平理与,益侈心耗物害时与(下略)。”此为极怪之文字,古人罕有能解之者。清人孙之为之作注,其文故意不用通行之文法,

    如不标点,句法皆极成问题,而退之为作墓志,极称道之,亦专好险怪之同嗜者也。

    (6)权德舆:字载之,为韩门中较守旧者,文颇典重,掌制诰。

    (7)李德裕:字文饶,有《穷愁志》中之文章论,为古文家而有理论者之最后一人。其家三世不准置《文选》,可见壁垒之森严,为唐代古文家之殿军。

    附:晚唐文作者

    (1)令狐楚:字悫士,为走初盛唐制诰之路。

    (2)皮日休与陆龟蒙:二人不应称古文家,乃写笔记式的散文,皮著《皮子文薮》(古文末路),陆有《天随子》。

    (3)三十六体:温庭筠、李商隐、段成式均排行十六,同工四六文,故名“三十六体”。

    (4)陆贽:字敬舆,撰有《宣公奏议》,为骈文不甚华丽,将个人政治主张全入文章之内,为经济之大文字,德宗之平内乱,人多归功于《宣公奏议》。盖其情韵深厚,足以动人,故章学诚氏谓:“有唐可读者凡三部:于典章有《通典》,于史学有《史通》,于文章有《宣公奏议》。”信然。

    白居易、元微之及其新乐府

    (一)中唐诗风之易辙

    盛唐诗自下看为中、晚唐诗之泉源,自上看为南北朝初唐诗之总汇,盛唐诸公各有独到之处,至大历十才子为强弩之末,乃不能不有所变,其变凡三路可循:

    1. 复古派:如元结《二风诗》《补乐府》,顾况《上古之什》等。《二风诗》为学《诗经》者,《补乐府》乃学汉乐府风格,工部“三吏”“三别”、《兵车行》即学此派。顾《上古之什》为全学《诗经》者,此风自宋下迄明代一系不断,时有拟作。

    2. 险怪派:重要者凡三人,即卢仝(有《月蚀诗》)、李贺、马异是也。三人同学楚辞意境,故意迷离其词,富于辞藻,其中以李才气最大,似《九歌》《九辩》,卢、马则似《天问》,均不肯着实,不写现实生活,各骋其想象以相高。退之即属此派,然不能概其全。

    3. 琐细派:有李益、司空曙、夏侯审、孟郊、贾岛诸人。此派愈作而愈琐细,愈不关大体矣。唯昌黎能包三派之长而自成风格,此所以为大家。其《元和圣德诗》(复古派)、《月蚀诗效玉川子》(险怪派)、《游城南诗》十六首(琐细派)为三派作风之突出表现,其独到之造诣,则见于《秋怀诗》《县斋有怀》《寄张籍》诸作。《秋怀诗》效陈子昂而用盛唐笔调,虽工部亦无此风格,影响宋人最大,盖已打破盛唐氛围,有散文之文法与气势,大为王荆公所推重。此派人亦无具体之理论。

    (二)白居易与元稹

    白居易、元稹、刘禹锡、李绅四人可列为一派,而以李之行辈较晚。四人共同努力于接近民间,而各人道路不同,如元、白找民间材料而以民间流行七言体写之,刘则自湘、桂诸地采“竹枝”而作诗。元、白理论,在白氏《与元九书》中,此为唐代诗歌理论之重要文献。前此虽有诗论,然多琐碎而无系统,其根本理论为:诗歌当有为而作,当为时代而歌唱。自二人同年登第后,即相约共同发扬此目的,至于终身而不懈,具有一贯之主张,此新乐府之所由产生也。似此以理论指导创作实践写作方法,诚前此大家所未有也。白成《新乐府》五十首,元亦以同样题材与形式写之。前此数年,乐天先发表其《长恨歌》,盛行一时,晚年悔之,后二年为拾遗,乃开始《新乐府》写作。此类诗篇为史诗性质,乃按实境描写,少写理想,技巧之进步较《长恨歌》未远,但描写现实则为内容之一大跃进,而唐代当时之社会背景遂因此而得较真实详细之记载。元白诗当时广播四宇,高丽、日本靡不有之。二人作风特点是理论与作风并重,且为有计划之写作也。

    张、李亦有意走元白之路,然成就不及元白,殆为素养与天资所限耳。李有白之柔和而力不及,张笔虽刚而不开阔,故可传者少。刘禹锡根本不作新乐府,而自作《竹枝》,白亦尝效之,然卒不及。

    此派趋向民间,无异走上复古之路,然绝不取险怪而集琐细派之大成,其成就凡四点:① 长篇诗,如《长恨歌》《连昌宫词》《琵琶行》《江南遇天宝叟》等。初唐七古多抒情作,至盛唐唯工部、嘉州、太白能之,然数量不多,元白可谓极其盛矣,影响后世之弹词。② 新乐府,此对古乐府和唐乐府而言,古乐府不能更动其调名,唐乐府为唐所新创调名,非诗名而为乐名,元白之乐府则由诗中取题,不守乐府规律,其弊在使后世作曲家忘却乐府诗之与音乐有关。③ 成数诗,即同时作若干首,一直连下,前此之成数诗乃陆续作成,集而题之,与元白所作不同,如白之《有乌二十章》,元之《有酒十章》[16],开晚唐、北宋极坏风气,以此为消遣斗胜之工具,注重技巧之花样,而内容不复问矣,晚唐诗人皮陆二家,即其代表。④ 小诗,如白之《昼卧》《夜坐》《村居》《晚寒》,元之《桐花》《雉媒》《苦雨》《说剑》,此由琐细派而来,然已有进步,盖琐细派之作意境,对象极小,而元白之作乃加入个人想象,其中即加入画景,为偶然兴到之作,篇幅似词而意境似小品文,离画近而离音乐远矣。

    附:元白以后、杜李之前一段时间中之作者

    (1)李德裕:为回忆派之代表。

    (2)徐凝:自琐细派来,缺乏气象,盛唐诗可爱在此。

    (3)施肩吾:在求清新,其弊在欠典重。以上三人均不成家。

    (4)姚合:有志于诗,刻意学杜,诗之数量较多,工力亦盛,然诗题材为多方面,失之枯干不润。

    此数人诗多,当时亦负盛名,然不能成派。此期间诗人共同毛病在缺乏感兴。唐诗人中重感兴者,唯陈子昂、杜子美、李太白三家。三家不作诗时似空空而无所思,一遇刺激,即援笔直书,不稍等待,故老杜尝称“清新”二字。而此期中之作者作诗,皆为回忆之作,自无清新可言,沉淀后捞回之物,其力固不足也。

    晚唐五代文学及其文艺论(节选)

    /罗庸/

    晚唐的诗人与词人

    (一)杜牧与李商隐

    晚唐诗为历史三种潮流之结果:① 盛唐完成之律诗,至晚唐花样业已变尽,无法翻新。而遵循旧套,故晚唐诗人律体极多,运用旧套词彩,摇笔即来,极少古诗,形成滥调,感人不深,律诗之五六一联皆千篇一律。② 词彩极美,此受词之影响者也。晚唐词在文人手中虽较少,而教坊中却极普遍。③ 元白之后,人多喜以俗语入诗,较近自然,而晚唐尤盛,故诗中多用白话土语,成为晚唐诗特色之一。后世戏台之压场词常用晚唐诗,盖取其通俗耳,然为趣味高雅者所不取。诗中大病,厥在缺乏感兴,此风至晚唐而益盛,故可观之作品甚少。能跳出此潮流者,当时便称大家。杜牧、李商隐、温庭筠即鹤立鸡群者也,然亦各有所本。

    杜牧为纯白派,而加以张籍;李商隐为杜派,而加以韩愈。牧之与香山不同处在笔力刚健,绝律迥与香山不同,七古如《杜秋娘》《张好好》纯为元白笔调,加上张籍,别成一格。绝律有清刚蕴藉之致,白诗有老年人风流自赏之慨,而小杜之诗则具壮年人之情味。晚唐人诗意态之好,牧之应推独步。义山七律全学工部,晚年之作,变化极多(全唐诗人律诗变化最多者应推工部与义山二人),古诗则师退之,退之每以作文之法为古诗,喜发议论,义山《韩碑》之作即是昌黎面目。综其成就,以律为最工,故应属于杜派。樊川于晚唐无兴会中独具兴会,义山于圆熟之中而避熟就生,故均能卓然自立焉。

    (二)温庭筠与韦庄

    下举四人,身份与环境各有不同,故成就与作风亦殊异。樊川居微官无多委曲,故诗较清畅;义山居令狐绹门下,不得畅所欲言,乃不能不隐讳其词,作《无题》诗以喻意;飞卿为社会之流浪人,无身世之感慨与特殊之身价,故不得与李诗并论;韦庄则为亡国王孙,心多感喟,相蜀恒郁郁以没世,此与飞卿处境又自不同,故读其词不得以读温作之眼光剖析之。故就身份与作品关系言,杜温为一派,李韦又是一派;然杜李均以诗名,温韦则词名过于诗,此又不同。温诗出于施肩吾,盖师乎元白而加以流利轻巧,无樊川之清刚与蕴藉,轻巧玲珑而已,其词则独步晚唐矣。初,文人与教坊不甚沟通,不肯降低身份为教坊填词,而飞卿肯贸然为之,遂得意外成功,一如鲍明远之采用民间乐歌而卓然成家。从此,晚唐五代词乃投入文人怀抱。韦庄早年抱负极大,不肯降低身份,故早年所作诗词极为少见,其所作《秦妇吟》名噪一时,晚年悔之,不愿流传,禁写幛子,故遭遗佚,迨敦煌写本出现,又复流播人间。此作风格出自元白,然不复铺陈词彩,字字写实,上追老杜之“三吏”“三别”。盖寓蜀以后,王建自立,强藩跋扈,文人不敢声张,故隐讳其词以寓故国之思,而诗词风格遂与众迥异。综观四人中,以格调言之,韦最高,杜次之,义山又次之,飞卿最下,风云月露而已。

    (三)其他诗人

    皮日休与陆龟蒙为晚唐特殊人物。晚唐人诗文重形式,甚至连生活亦重形式,皮、陆二人其尤者也。元、白二人曾无意开倡和之路,皮、陆有意学之,而根本未能学像。盖元白之心重在生民社会,而皮陆则相约为江湖隐者,倡和之作不仿新乐府,但仿元白成套之小题诗作,故使人读其诗有无可如何之感,成不上不下之局面,二家终身致力于此,收获极少,至为可惜。其他可称者有司空图、杜荀鹤、罗隐、徐夤四家,可以“琐碎”二字概括其作风,无大题目与大感慨。司空图以《诗品》一作为最大成就。杜荀鹤当时影响甚大,作品数量亦多,然皆千篇一律,格式不出五六种,无甚可称。罗隐为江东三罗(虬、邺)之一,笔力甚弱。徐夤诗风格与荀鹤相近,以年高人从之学诗而有名。

    研究晚唐诗人可走二新路:① 以五代词之内容与晚唐诗比较;② 晚唐多白话诗,遂为民间艺术所采用,可于北宋及金元话本中求其生命流传之所及。

    五代词人

    通常称五代词,概念极为笼统,实际言之,应以地理分之。自中唐而后,中央势衰,藩镇崛起,中央文化因而四溢,往往散裂于诸藩之幕府中,文学风格亦随环境而呈不同之面目。五代词以地区言可分为四区,即二蜀、南唐、晋与荆南是也。

    (一)二蜀荆南与《花间集》

    自隋以来,南北文化即有不同之色彩面目。经唐三百年之陶冶,长江下游以金陵为中心之文艺,仍未因统一而生显著之变化。唐代长安有变乱时,有二路可走,其一西走剑门以入蜀,其二南走荆州,绝不肯东下以至金陵,盖文化不同之故。及黄巢、朱温之乱,乃将整个文化中心打破,因而分存于各地。其一为二蜀,以成都为中心继续发展,其地去长安较近,故直承晚唐文化正统;其次为荆南,其地土风诗势力极大,避难者至此,与地方色彩相结合,形成长江上游之文学风格。至于以金陵为中心之文学面貌,自又与长江上游者异。北宋统一以后,文化承继乃取自金陵,如南唐澄心堂纸之移入开封,即是一例。

    以词人之数量言,二蜀作家最多,前蜀八人,后蜀五人。前蜀计有韦庄(端己)、薛昭蕴、牛峤(松卿)、毛文锡、李珣(德润)、牛希济、尹鹗、魏承班。韦词存五十三首,内容可分三类:一为应酬之作,如《喜莺迁》之贺及第是;次为近于飞卿之教坊词;三为以诗之寓意寄托入词,用抒个人怀抱,此为特色,文人之大量填词虽始于飞卿,而境界增高则自韦发端,然韦仍属花间派之词人。薛词存十余阕,此时人填词,内容与词调相合,当为晚唐之一般格式。松卿存词二十七首,格近飞卿,而质较低。希济近薛,初官于蜀,后入仕南唐,并具两地风格。毛词较二牛教坊气少。李先世为波斯人,故当时称波斯胡,存词五十余首,近荆南风格,多写土风。魏、尹二家无甚可称。《花间集》选词以前蜀作家最多,乃代表以成都为中心之文学风格。后蜀词人计有:顾夐,鹿虔扆、欧阳炯、阎选、毛熙震。顾在后蜀为特殊作家,每思推陈出新,改良词体,自小巧处入,故二蜀词人以巧思见称者,当推顾为第一。鹿词存者不多。欧阳为蜀人,存词四十八首,内容甚杂。毛亦尝官于南唐,喜填大曲之摘遍。阎存词六首,无特点可言。

    荆南词人足称者唯孙光宪(孟文)一人,晋则仅和凝(成绩)而已。孙为蜀人,官于荆南,北宋初犹在,其词风近刘梦得之诗,盖采土风“竹枝”以入词调,变教坊词为荆南之土风,开词之新境界。和凝,山东人,为五代元老,当仕时人号“曲子相公”,足见其好词之癖,今存词二十四首,专为教坊而作,词格极低,故可传者有限。

    (二)冯延巳与南唐二主

    冯延巳(音嗣),字正中,广陵人,为南唐太子(中主璟)太傅。南唐迄北宋初之小令,自冯开山。南唐词风不同于花间者,在完全脱离教坊成为文人抒情之工具,使词之重心全变;加之南唐文风极盛,使作者心情不致低落,故能超出晚唐风格。词至正中,遂由写事转到写情,由对外转到向内之局势,晚唐及二蜀词之渣滓,及此尽去,故正中之出,为词划一新的时代:由情浅而转深,内容由浊转清,由力弱转为强健。故云:自二蜀而上,唐也;南唐而下,宋也。正中实为唐宋词分野转捩之人。

    南唐二主中,中主天才逊于后主,然工力极深。中主璟,字伯玉,年龄小正中十余岁,君臣相见,好谈文学,故人疑南唐词之风格主要受正中之影响。中主词向情深处发展,境界较为凄婉。有中主、正中之倡导培养,然后乃有后主在词方面之成就,此境遇与天才配合之所致也。后主字重光,其词之发展变迁凡三期,今流传极盛者为晚期作品,特分期论之如次:第一期为自学词迄与大小周后婚爱阶段,现阶段,此后主生活最优裕时期,本期词风,近于二蜀;第二期为宋太祖即位,开始压迫南唐,改帝为主,上表称臣阶段,其八弟重善朝宋被拘留,国势日蹙,后主悲哀自此始,词风深化,然犹未极其深广,造乎绝境;第三期自为囚于宋,至服药酒中毒死止,年四十二岁,今所传诵诸词,即此最后三四年中之作,风格最为成熟,乃完成正中、中主培养之词风,内容则推一己之悲哀及于大我人类,推一代之同情及于千古同情,又因笃信佛教之故,心胸自然开阔,加以亡国之悲运,遂成其造诣绝伦之独特风格。唯其人之风貌与词境不合。

    晚唐五代的文艺论

    欲以《文赋》或《文心雕龙》为标准求文艺论于唐代,则徒见其支离散落而已。关于诗论,以白氏《与元九书》、元氏《杜少陵先生墓志》(《唐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二文为力作,余无足观。

    至宋乃有大量诗话之产生,代替诗的理论大宗,然均杂乱琐碎,此风实自唐人开之。唐人论诗较有系统者凡二书,一为释皎然之《杼山诗式》。皎然为诗人谢灵运十世孙,秉其家风而发扬之,为宋人诗话之来源,其书内容大致分为二部:一为作诗理论,论诗格、诗调及写作方法;一为批评前人作品,最重要者为以单字形容诗之格调,开司空图《诗品》之先河,后世以意境辩诗自此始。其辩诗体十九字为:高、逸、贞、忠、节、志、气、情、思、德、诫、闲、达、悲、怨、意、力、静、远。为唐诗发展三百年之总结,颇似《文心》之《体性篇》。主张人顺择其近于己意者而进行创作,至司空图乃完成此一理论。其次为《诗品》,此司空图(表圣,虞乡人)受《杼山诗式》影响而撰作者也,其书分二十四品,第一境界以二字标名,每首意境均以相近之笔调阐发之,此影响后人作诗论崇尚意境的风气。

    附论一:刘知幾《史通》

    刘子玄生高宗、武后之朝,其书成于景隆四年,组织之完整,可谓空前绝后,渊源来自范蔚宗《后汉书·自叙》与刘彦和《文心雕龙》。唐初大量修史之风气极盛,在此环境中,乃培养其终身致力于史论、史法方面的研究,自古文家作史之风起,其先决条件必须懂史法与史体,子玄之作,与有功焉。然此书在当时影响甚少,至北宋欧阳公与宋子京修史,相与论列,颇近《史通》风格,于以觇其对古文家修史之影响。此书前五卷于文章无甚相关,以下数卷则颇有帮助,在《内篇》中,如《言语》《浮词》《叙事》《直书》《曲笔》《模拟》诸篇,对宋以后古文影响极为重要,与韩柳之论异矣。《外篇》中有《占烦》篇,实来自《内篇·烦省》者,故欲看宋以后之文学理论,必自此入手。唐人不敢倡言《史通》者,盖其中有《疑古》《惑经》二篇,此学自《论衡》之《问孔》《非韩》《刺孟》者,其时定儒为一尊,故人不敢和之,亦理之宜;然宋人对古书之抱怀疑态度,似又不能与子玄之书无关也。

    附论二:日本空海《文镜秘府论》

    此书成于日本,在中国不甚流传,近代日本学者铃木虎雄作《中国文艺论》尝略引之,乃为国人所注意,乃有汉译本之出现。在唐武宗、文宗时代,日本曾派学问僧入唐,唐文化之输入日本,此辈实为功臣。空海卒于文宗大和九年,居唐者凡十余载。密宗盛行后,国人称之为遍照金刚,日本尊之为弘法大师。其对日本功绩凡三:(1)传密教入日本,至今不衰;(2)日本原无假名,读书全为汉文,无文字代表其本国语言,时印度梵文拼音传入中土,空海乃采汉字偏旁,以梵文拼音方法,参照日本方言而创造假名,为日本有文字之始;(3)采唐代种种文艺形式理论,集而成书,凡六卷,即《文镜秘府》是也。凡在历史潮流进行中所选择保存者,必为当时较高之成就,而一般流行于社会间价值不甚高之文物,往往遭受淘汰,而空海书中所收却属于后一类者,即保留了唐代一般通行之文籍,今中土欲知究竟,反不能不借光于东瀛矣。其书分天、地、东、西、南、北六卷,内容大要如次:(1)天卷有调四声谱、调声、用声法式、八种韵、四声论,在唐代流传之琐细文物,于此可见一斑。(2)地卷有《论体势》等,分十七势、十四例、十体、六义、八阶、六志、九章,内容较为琐碎。(3)东卷有《论对》,分二十九种,笔札七种,言例,我国后世声律启蒙书之所从来也。(4)西卷有《论病》,分文二十八种病,文笔十病,得失二部分,由此见出唐律诗及四六完成所受社会流行俗论之影响。(5)南卷有《论文》,意者为今诗韵卷中所列《词林典掖》之类所渊源。(6)北卷有《论对属》(指文章)、《句端》《帝德录》《叙功业》《叙礼乐》《叙政纪恩德》,均应酬文之格式,当是唐代士子应试之《兔园册子》之类。

    治文学史须注意二事:(1)注意某时代中文人必读之书本;(2)注意某时代流行之陋书,如梁萧统之《十二锦》,即供案牍运词参考之用者也,连珠体即源于此。又如北魏好刻墓志,往往千篇一律,当时必有俗书墓志格式,人死后文人为之依样画葫芦而写成之耳。

    附论三:唐代佛教在文学史上的影响

    1. 译经、造论及纪行

    中国佛教自东晋迄唐代有两大译经事件,一为姚秦之鸠摩罗什所主持,一为唐初玄奘所领导。就文体言,姚秦以前为另一风格,如《弘明集》诸作,乃尽力使佛经中国化,迁就国情,使国人读之不致刺目。鸠摩罗什来华后,则一反前此态度,力求合乎原义,不复迁就国人,观《高僧传》中记述译经之事,可知其谨严态度。至唐代,玄奘亲入印度者若许年,归而重译佛经,谓之新译,而称前者为旧译。新译经之妙,在一方面不失梵文原意,一方面又能合乎国情,译经至此,遂登峰造极矣。在姚秦李唐时代,均设有译经场,内分为若干组,每组多则七人,少则五人,其中一人为译主,其余各司一职,如证义、证文、笔受、润文等。姚秦时代译主多为外国人,润文者必为汉文名家。玄奘译经时,润文者即太宗十八学士。译经程序为:译主念一句,译术照原文直译(如梵文之动词在后,译时亦放动词于后),笔受直书之,证义乃按汉文调整之,再问译主,译主点头,然后交润文者进行加工。此种经文,按理当能影响中国人之持论谨严茂密,然当时所能接受者唯俗讲而已,能得其精华者亦仅玄奘弟子窥基与圆测二人耳。其未能发生普遍影响者,殆未能与儒家经典打成一片有关。计玄奘译经共七十五部,一千三百三十五卷,一千三百多万言。

    中国古代人不多作游记,记行文每用赋体,晋法显入印度始有《佛国记》之作。玄奘西游归来,作《大唐西域记》,记述沿途地理、山川、风物、民情甚详,为中国游记开山之作。故在《徐霞客游记》出现以前,在家人所作游记,罕有超出于和尚者也。

    2. 禅宗语录

    此种文体,影响晚唐及宋代文学甚大。佛教入国,原走北路,至梁武帝时,菩提达摩乘舟至广州。后入金陵谒帝,为佛教之别派,重顿悟功夫,不甚投机,乃北走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后传至慧能而成佛教南宗。其宗风为打破一切束缚,为求传道普遍而用白话说法。记录时亦直书口语,遂成白话语录之新文体。今所见《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诸书,即当时所流传者也。流播既广,遂影响文人写作,以白话记其理论,宋代理学家师弟问答实因袭此种新文体,而后代之白话小说,盖亦肇源于此。故禅宗对近代中国文学之贡献实有不可磨之功德焉。

    3. 诗僧与僧诗

    最早为王梵志,以白话说佛理,即偈是也。传至中晚唐而有寒山、拾得之诗,皆近于白话之韵语。晚唐会稽有二清(清江、清昼)者亦以诗名。五代有贯休、齐己,其诗面目与文人之作相等,已不同于佛家之偈。

    注释

    [1]本篇中《唐书》《新唐书》《旧唐书》皆有出现,有些部分无法确切地知道作者所用《唐书》是指《新唐书》还是《旧唐书》,故保留原文面貌,不再加注释。————编者注

    [2]杨绾、贾至在《新唐书》《旧唐书》中皆有传。————编者注

    [3]应为三十九岁。底稿如此,姑依之。————编者注

    [4]应为《新唐书·文艺列传》。————编者注

    [5]先天应为唐玄宗年号。————编者注

    [6]今译作华兹华斯。————编者注

    [7]今译作弥尔顿。————编者注

    [8]今译作雪莱。————编者注

    [9]1954年,原临晋县、猗氏县合并为临猗县。————编者注

    [10]开元二十三年应为公元735年。————编者注

    [11]此处不足二十一之数,因底稿如此,姑依旧录之。————编者注

    [12]《新唐书》此处记载有误,已据今人考订成果修改。————编者注

    [13]此处为“元和十四年”之误。下文“年四十九”亦误,应为“年四十六”。————编者注

    [14]应为《新唐书》一七六。————编者注

    [15]即上文的《谕业》。————编者注

    [16]《有乌二十章》为《有鸟二十章》之误。《有鸟二十章》与《有酒十章》皆为元稹之作。————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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