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4年8月,黑塞同玛丽亚趁玛丽亚的父亲不在巴塞尔闪电结婚,婚后又为躲开不愿接受他这个穷作家为女婿的老丈人匆匆离开巴塞尔,搬入博登湖畔的德国小村盖恩霍芬。
博登湖风光秀丽,这里是德国、瑞士、奥地利三国的交界地。27岁的黑塞当起了中产作家,成了一家之主。此后七年内,他的三个儿子先后出生。
他们在盖恩霍芬小村一共生活了八年,其间黑塞的田园梦得以实现,又逐渐破灭。但这个时期不论黑塞本人的发展,还是他们居住的地区,都是最美妙最平静的,因为伴随黑塞的前来,这个地区也吸引了众多艺术家的到来。
落户盖恩霍芬村的“彼得·卡门青”
1904年上半年,《彼得·卡门青》所以很快取得成功,是因为黑塞在书中表达了对大都市生活的不信任,以及对贴近大自然生活的渴望和热情。这使许多寻求新生活方式的同龄人,很容易在书中找到自己的身影。
当时德意志第二帝国自1871年1月成立以来,得到了迅猛发展。黑塞曾熟悉的拥有手工匠外加磨坊风车、邮政马车的“旧”时代正在消失,德国正在走向工业大国。先进的科学技术如电灯、电话及汽车的出现,彻底改变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一些大城市里,已经出现了包括剧场、电影院、卡巴莱小品演出厅的大型娱乐企业。然而在这些工业发达地区,也出现了工业进步带来的弊端,出现了贫富悬殊、住房紧缺、失业等不安定的社会问题。
不是所有人都赞成这种会带来恶劣后果的发展,许多人开始追求另外的生活方式。这些方式五花八门,各式各样,不过又有一个共同特征,那就是追求贴近大自然的生活。其中之一就是要离开城市,回归自然,在清新空气和大自然中去寻找新生活的运动。
黑塞也认同这样的观点,在给作家茨威格的信中他表示,他最希望远离“现代社会的喧嚣”,在穷乡僻壤里有个自己的“意大利窝”。他的妻子也赞同他的追求,要过一种“简单朴实、贴近大自然的乡下生活”。于是盖恩霍芬成了他们的新家乡。
当时的盖恩霍芬是个偏远闭塞的小村庄,只有三百多居民。这里没有直达的铁路线,下火车后,还需坐上几小时马车才能抵达。这里没有商店,没有煤气,没有电灯,也没有自来水。日常用水必须自己用水桶从村里的水井里挑。需要采购时,黑塞得划船到湖对岸去。
盖恩霍芬村很小,当时哪张地图上都找不到它,可黑塞并没有与世隔绝,因为《彼得·卡门青》一书的成功,他获得了维也纳鲍恩费尔德(Bauernfeld,1802——1890,奥地利作家)文学奖,由此声誉大振,每天会收到很多来信。年轻的文学爱好者会寄来他们的手稿。以前将他诗作退回过的报刊,现在也来约稿,并承诺出版。为此,1904年年底,他在当地申请了一个自己的邮箱。
然而现实生活并不是想象的那样浪漫,许多琐事需他们亲自动手。比如黑塞需亲自用碎纸和麻纤维来填堵墙上的裂缝;房顶内的大梁,也要由他涂上深红色。
湖岸潮湿的环境令米阿(黑塞对妻子的称呼)很不适应,她很快患上了风湿,不得不回巴塞尔疗养三个月。
黑塞很怵出名给他带来的种种麻烦。他不喜欢赶时髦的热情,甚至常将前来采访他的记者撵走,不允许发表他的照片。尽管如此,每天仍有很多慕名者前来。这些人中也会有许多同时代的作家、出版人。黑塞自己也常邀请住在博登湖附近的作家、艺术家来聚会。
在小村住下后,除了写作,黑塞还喜欢同住在附近的好友芬克一起在湖边湖上消磨时光,或徒步行,一次竟走了300多公里,到达瑞士东南角的恩加丁山区。
不过一到晚上,黑塞又成了勤奋的作家,他喜欢挑灯夜战。这段时间,他不但写出一些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在轮下》,还为众多报刊书撰写了大量书评。
1905年12月9日,大儿子布鲁诺出生。他的《彼得·卡门青》获得成功,短短几年内,黑塞成了知名作家,成了丈夫和父亲,他本该幸福才是,可他却越来越不满意,刚刚赢得的一切舒适让他突然间感到莫名孤独,或怒火中烧,离家出走。
真理山的召唤
1906年春,村里走来一队“流浪汉”,这些人外表奇特,蓄着长发,简单的着装都是他们亲手制作。他们自称“阳光兄弟”,说要同“中产社会的破烂秩序”决裂,正要徒步前往他们的根据地、几百公里外的菲利塔山————真理山。这一切令黑塞心驰神往,这座真理山位于与意大利接壤的瑞士南部堤契诺州。黑塞很想尝试一下戒酒,于是他决定同这些“阳光兄弟”一道前往。这就是他第一次的堤契诺之行。
菲利塔山上汇聚了全世界各色稀奇古怪的生活方式改革派。黑塞参加了一个学习班,身上只许披个披风,住小茅草棚,有时还要将身子埋在土里,只喝水吃浆果。
1907年4月,他又一次前往菲利塔山,过了四周吃野果住山洞的日子;回家时,像前一次一样,心怀不满,怀疑否定,动不动就大光其火。过30岁生日时,他自己感到陷入了困境,认识到,让自己放弃抽烟喝酒,实际上非常违背自己的性情。
他们新建于1906年年底的房子坐落在湖畔,带有花园,富有田园风光;新房里,他们很快迎来众多亲朋好友的来访。《在轮下》1906年出版后取得成功,许多出版社都来争抢他的手稿。他又陆续写出一些短篇小说。而他又生活在自己这样那样的内心冲突之中。
除了写作,黑塞很喜欢在花园里劳作。他亲手种下果树、七叶树、椴树,还有可做篱笆的灌木。他喜欢到芬克那儿,把毛驴粪收集起来,给他的大丽花、他的苗圃施肥,家里总能吃上他种的各种新鲜蔬菜。在花园里他还盖了一个小木棚;梨树旁,摆有他自己做的长木凳。
田园梦的破灭
黑塞感到做一个农民是件快乐的事。可这种快乐又会在顷刻间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觉得这一切好像是奴隶般的苦役,令他愤懑。黑塞变得喜怒无常,常会因为一点小事,情绪一落千丈,还会使性子离家出逃。有一次只因为新壁炉燃烧状况不够理想,屋子里总有烟味,便提起行李箱,叫了辆马车驶向拉朵夫泽,从那里乘火车去慕尼黑的朋友处。
黑塞自己有个感觉,他一半是受尊敬的作者、房产主、一家之长,而另一半“还浮在空中”,让他做彻底的农民,同中产社会决裂,他做不到。
这期间他写下的小说《盖特露德》中对这两类生活有所表现(1910年出版)。事实上人们的确会反感黑塞书中没有结论的冲突。
1909年3月黑塞二儿子海纳出生。这一年黑塞有五个月不在家。他先去150公里外的一家疗养院治疗头疼和风湿病,接着前往德国北部做读书报告。12月回家后还是不能平静下来,天天神经过敏,只想马上出门离家。
这样的状况会对他妻子产生怎样的影响,便不难推想了。
1911年春他同一位音乐家朋友前往意大利中部的翁布里亚区旅游。回家不久7月份三儿子马丁出生,可9月份他又同一位画家朋友上了路,这次要去的是印度。尽管由于生病,他只去了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锡兰(现在的斯里兰卡)、新加坡和马来半岛,可这次旅行仍被他称为“印度之行”。
再次回到家时,已到了圣诞节。德国正值寒冷的冬季。他再次尝试留在小村里生活,然而他办不到。1912年5月当再次坐在书房被楼下孩子的吵闹搅得烦心时,他觉得这样的日子一定要改变了,至少生活环境得变化。他决定卖掉新房,搬到瑞士伯尔尼去住。
玛丽亚也同意这个建议,一来大儿子布鲁诺很快该上小学,这个时候人们自然又会想起大都市的种种优越;二来玛丽亚的亲戚朋友多在瑞士,这下离他们又近了。这对黑塞还有另外一个好处,这就是到那里后如果他再离家出走,心里的内疚感可以轻微些。
他很快在伯尔尼城边找到一座空房。经过联系,黑塞一家可以搬进去。这是一幢传统式多角贵族别墅,别墅四周草地开阔,地产中还包括一片遮天蔽荫的古树林,一块农田。
1912年9月,35岁的黑塞同他全家离开居住了八年的盖恩霍芬,搬到瑞士首都伯尔尼。因而有评论家称这八年为黑塞“农民作家期”。
这一时期黑塞的诗作从主题与题材上同青少年时期相比,没有明显变化。涉及的题材还是:追寻逝去的青春、寻找理想、感悟、无奈、远足、歇息、孤独、友谊、爱情、梦、恐惧、死亡、上帝、意大利、云朵、树木、入静、格言、关于创作等。写作形式与风格也基本上保持了原有习惯。不过还是有所侧重,这期间步行远足的分量加重了————他的诗集《在路上》于1911年出版,诗集中有50多首诗。他的足迹还远涉到遥远的亚洲。这次首次走出欧洲的远行同他的其他远行一样,既是对现实生活的逃避,也是对崭新生活理念的寻找。这次亚洲行创作下的十几首诗中,可以看到东方文化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另一个侧重,是对自然景物的描写————27岁的黑塞婚后搬入博登湖畔后,在这里他与大自然有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零距离接触。
这期间著名的诗篇有《雾中》、《有时》、《独自》等。
云朵
云朵,云朵,似片片小船,
携轻盈花纱,
划过头顶,
将我轻柔抚触。
你们自蓝天脱颖而出,
美丽世界如许造就,
我常常地
会被这神奇魅力攫住。
这洁净的泡沫轻盈爽目,
可祛除尘世万般脏污,
难道你们不是
污浊大地的美梦与向往?
(1904.8)
题解:1904年8月2日,趁着玛丽亚父亲不在巴塞尔,27岁的黑塞同36岁的女摄影师玛丽亚·波诺利缔结良缘。婚礼过后,9月他们迁入博登湖畔德国境内一个名为盖恩霍芬的小村庄,实现了黑塞要结束城市生活、回归自然的田园梦。
夏末
雨,单调地下了一晚,
像在不停地轻声抱怨,
又像疲倦孩子的哭喊,
直至温和午夜。
夏,已对它的庆日厌倦,
枯蔫的手臂举起花环,
扔掉————花环已败谢,
夏弯下身,要做一个了结。
我们的爱也曾为花环,
在热烈的仲夏烧燃,
最后的舞曲已缓缓告终,
大雨倾注,宾客逃散。
艳丽之花会凋谢,火焰会熄灭,
在这谨严之夜,
在我们羞愧之前,
让我们与我们的爱做一个告别。
(1904.9)
题解:这个夏末,黑塞和新婚妻子刚刚在乡村安了家。
有时1
有时,当鸟儿鸣唱,
当风在枝头吹响,
当狗儿在远处农庄吠叫,
我会长久聆听,一声不响。
我的魂灵会回飞,
回至千百年前被遗忘的时光,
那时候,鸟儿、风儿
与我相似,都是我的弟兄搭档。
我的魂灵会变成一棵树,
一朵云,一只动物,
如果它们回转来问我问题,
我该作何答复?
(1904.9)
题解:诗中的“我”感到自己属于大自然,曾经是树、动物、风、云中的一员。这里没有指明,这个魂灵会提出什么问题,也许会问为什么“我”不再是从前的兄弟?作者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只知道,他希望如此,但不切实际。
蝴蝶
走进野地,
但见蝴蝶一只,
它白与暗红相间,
飘在蓝风中,
令我好心动。
哦,最后一次见你,
饱览你展翅之美丽,
是在童年的花园里,
那个世界还似清晨般清新,
天空也还如此之近。
你柔软,飘逸,色彩鲜艳,
好似来自天堂一般,
在你神圣光彩前,
我只能生怯地
羞惭站立,将你呆看!
红白蝴蝶
远去,远去,飘向野地,
我前行,还似在梦里,
天堂之邦
为我留下,一片平和靓丽。
(1904.9)
题解:刚离开巴塞尔的黑塞,漫步田野,看到蝴蝶,令他又回忆起童年时光。
1935年58岁的黑塞在一篇关于蝴蝶的散文中写道:“(如果一个人)见到蝴蝶而没有喜悦,既不能引发出儿童时代的欢喜,也不能有些微歌德式的惊喜,那他如果不是瞎了,就一定有着铁石心肠。”
秋天的树
十月夜寒,我的树
强撑着绿服,
它爱绿装,舍之不得,
穿了几个月,多么快活,
很想将它留住。
过了一夜,又过了
艰难的一天。树已疲倦,
不再抗争,
它终被彻底战胜,
将附件脱下交出。
此刻它笑得金红,
满心欢喜歇息于蔚蓝中,
它已累了,静候死亡,
于是这秋,这温和的秋
为它换上了华美新装。
(1904)
题解:回归大自然的黑塞,可以零距离观察描绘大自然的变化。
傍晚的对话
对云遮的大地,你在看什么,像在梦里?
我把心交到了你美丽的手里。
满怀无言的幸福,
它这般滚烫,难道你没注意?
你将它退回,还我以陌生微笑。
心儿微痛……无语,冷去。
(1904.12)
题解:一个热恋,一个不作反应。一首成功的单恋诗。
九月的中午
蓝天在高处
歇了一个时辰,
各个物件都披光带亮,
如人们想梦见的模样:
世界无影
于金、蓝色的摇篮中轻荡,
它享有成熟的和平,气息芬芳。
————可一旦有阴影落到画面上!————
不待你思想,
金色时辰已告终结,
它从美梦中醒来,
脸色更淡,笑得更安宁,
此间的太阳,也变得更凉。
(1905)
题解:九月的中午时分,这个地区阳光下与阴影下的温差很大,世界图画瞬息变化。又好像在说,美好世界有如美好时光,像在梦里,美丽而短暂。
文学家1
我想教你们写美丽诗行,
好为尊贵的女士献上,
想教你们写历险、寓言,
里面有女人、天鹅、恶龙与英雄(1),
还要教写幽默有趣的故事,
令人笑声朗朗。
可有些东西
出自沉沉的夜梦,
它们哀伤又满怀渴望,
为它们
心灵之琴弦要独自演奏,
对此我劝你们沉默不响。
(1905)
题解:1905年小说《彼得·卡门青》获得了维也纳鲍恩费尔德文学奖,《在轮下》连载于《新苏黎世报》。他成了中产作家,自然又会思考起“文学家”问题。下同。
* * *
(1)西方有圣乔治杀死恶龙的传说。
文学家2
只为我,为我这孤独者,
无限繁星展现于夜空上,
只为我一人,我这孤独者,
石台喷泉将奇妙的歌儿吟唱,
云朵飘移,像梦一样,
让斑驳的影子行于原野。
没有哪个屋宇、田地、商行和猎场
赐予了我,
属于我的,非他人所属,
属于我的是森林后跌宕的溪水,
属于我的是富饶海洋,
是孩童玩耍时鸟儿般的唧喳,
是孤独恋人夜晚的泪水与歌唱。
属于我的还有众神的殿宇,
是令人敬仰的往昔小树林(1)。
同样地,
未来的明亮天穹是我家乡:
借神往的羽翼,我的心腾飞向上,
要看人类的幸福未来,
看人类博爱,看民族互敬,看法律的胜出。
在那里,我能找到所有变得尊贵的人们,
不论商人船工,还是农户国王,
不论是牧人,还是花匠,
他们都满怀感激,在欢庆未来世界的庆典上。
缺席的只是文学家一个,
他,孤独的观望者,
他,白面书生,人类渴望的代言者,
未来及成功的世界里,
都不再需要他;他的墓旁,
花环将枯萎凋零,
对他的记忆也会不知去向。
(1905)
题解:“属于我的,非他人所属。”说的是,属于文学家的,是对大自然及人类生活的独特的艺术创作。
* * *
(1)小树林(Hain),古代日耳曼人好在小树林中举行祈祷、祈福等圣事,因而小树林象征美好神圣之地。
群山夜色
湖光已经褪去,
芦苇睡成黑影,
细语梦里。
群山横亘巍峨,
矗立大地,
它们不休息。
一个紧压一个,
深深呼吸。
它们深深呼吸,
聚集沉重之力,
不可释解地煎熬在激情里。
(1905.6)
题解:在盖恩霍芬,黑塞做起农民作家,从他的书桌可望到窗外的湖光山色。诗中可以读出一种沉闷压抑感,也许这正是此时作者本人的感触?
雾中
真是蹊跷,在雾中漫步!
灌木石块个个孤独。
没有哪个能看到另一个,
个个都在独处。
当我的生活闪着光亮,
我的朋友世界遍布,
可现在雾气降临,
没有谁再可以被认出。
黑暗悄然而至,不可抵御,
把你与一切统统隔离,
真的,你若不能将这黑暗理喻,
你便不够睿智聪颖。
真是蹊跷,在雾中漫步!
生命就是孑然独处。
没有哪个识得另一个,
每一个都是孤而独。
(1905.11)
题解:刚到盖恩霍芬村时,黑塞觉得很不适应,独自坐在书桌前,埋头写作空隙,抬头便可望到的一泓宁静的湖水,但这很快就让他感到了厌倦,目光会不自觉地越过湖面,望到更远的起伏山峦,好像那里有更多的秘密、神奇在等待他,他感到那里更让他神往。
一天,他又独自坐在温暖的书房,楼下传来玛丽亚弹奏的肖邦钢琴曲。望着新书架上一排排书籍,想着炉子里有足够的柴烧,地下室里藏有足够的葡萄酒,连家猫都有足够的奶喝,日子过得应算不错,可以说应有尽有。可这舒适的一切却让他感到莫名的孤独,他忽然怒火中烧,立马下楼,穿上大衣,戴上帽子,拿上拐杖走进风雨交加之中。
这首《雾中》就是在这样的一次出行中写就。1906年,黑塞在写散文《一次秋日远足》时,将这首诗加在了结尾。他在文中这样写道:“一早醒来,决定继续上路。天冷,雾大,让人很难辨出道路。我抖抖嗦嗦地喝了咖啡,清房结账后,迈开大步走进朦胧冷寂的清晨。很快身上暖和起来,小城、花园都留在了身后,我陷入一个雾之世界,在大雾中行进……令人惊异的是,大雾能将所有比邻的东西,所有貌似一体的东西分离开来,能将所有单个形体包裹起来,让它们不可避免地孤单而独立。”他边走边想。迎面走来一人,道了句“问候上帝”,很快又消失在大雾里。房舍、篱笆、树木、山坡上的葡萄田,一切的一切都或大或小改变了彼此的比例。你可以听到近处有人或牲畜的走动,却看不到它们。周围的一切“都如此陌生、迷人,富有童话色彩”。这里的孤、独,并没有悲伤感,更多的为客观描述。黑塞在此写出了对这一自然现象的发现、着迷。
这首诗情调沉郁浪漫,为广大读者喜爱。1911年选入诗集《在路上》中。这本诗集有53篇诗作,都是接近自然、富有情感的诗篇,往往以四季、孤独、失眠、夜晚以及对失落的青春的追思为主题。
夜间
风儿吹拂,又湿又闷,
能听到,芦苇上空
夜鸟沉沉的翅膀,在扇动,
还有渔歌从远处村庄传出。
自不可知晓的岁月,
有了昏暗传说,
还有对苦难诉说不尽的怨怼;
在夜里听到它们,多痛苦!
孩子,让人怨吧,让要出声的出声!
沉重的苦难已将世界包裹。
我们不但要听鸟鸣,
也要听村那边传来的歌。
(1905.12)
题解:这首诗令人想起黑塞作于1900年的《夜里》一诗,其情怀、格调颇有类似之处。“夜”是黑塞喜爱的一个诗作主题。
夜行2
应去哪里?应去哪里?
夜,轻松舒缓,静睡湖畔,
远远近近的
人类、河流、森林都被搞得疲倦。
沉闷声音响自
大地深处,
它成功跃空,做声,
如竖琴声柔美,如铜钟深重。
应去哪里?应去哪里?
一个声音将我呼唤,
它响自大地的沉闷深处,
腾上些许黑暗台阶,
满怀渴望,
然后消失,再没了声响。
一只夜鸟翅膀呼扇,
簌簌飞过。
转眼它消失于山间,
融入沉默黑暗,
不再做声,不再问询,不再诱惑。
(1906)
题解:路向何方?作者表达了一种彷徨感。正是这年春天,当新生活理念的尝试者路经黑塞居住的小村庄,要前往瑞士南方菲利塔山————真理山时,为了戒酒、戒烟,黑塞也加入了这个队伍,去长途跋涉。
独自
世上之道、路
众多而无数,
可是它们的终点
都是一个。
你可以骑行或乘行,
两人走,或三人行……
可是那最后一步
要由你独自迈出。
因而没有哪个知识、技能
能如此优尚,
所有的重负,只能由你
独自担当。
(1906.6.6)
题解:人生之路众多无数,但终点都是死亡,最后这一步都需自己迈入。因而所有忧伤、失意、哀愁等心灵重负,也需自己独自担当。
当米勒老师向我指出,诗中的“世上之道、路”是指人生之路时,译者颇为吃惊,因为这是我们非德语为母语的读者不会想象到的。按照德文字面意思,我们很容易将之理解为“世界上的道路”或“地球上的道路”。
迎着目标
我总是前行,没有目标,
前行,从不想停歇,
我的路,都像没有尽头。
终于我发现,自己在
走圆圈,旅途变得疲倦。
每日都是生活之折转。
现在我迎着目标,却犹疑踌躇,
我知道,所有的路上都站着死鬼,
他已将手向我伸出。
(1906.10)
题解:我要走向目标,却发现每条路上都有死鬼接应————都是死路一条。
决定
不想在黑暗中继续摸索,
黑暗不会将我的问题回复;
终于我想淡出这灰暗之地,
做一次休憩。
多少日子里我进了又出,
寻找家,却每每步入歧途,
寻找光,却落入阴森狭窄地,
像一个孩子被关入黑屋。
我觉得,我好像看到
远处光线将茫茫黑暗穿过,
灰暗散去,大地要将我担承,
要向着那远光,迎去。
(1906.12)
题解:诗歌中表达了我对“远方”的渴望。
这年黑塞小说《在轮下》出版后获得巨大成功,年底黑塞和妻子决定在村子里盖一座自己的房子,这次连黑塞的岳父也改变了对女婿的看法,愿意提供资金。而黑塞就是这座房子的规划建造者。房子一定要带一个花园。
春天2
它又沿着棕色的小路,
走下雨后清明的山峦,
丽春走近的地方,可爱的花朵
又在绽放,还伴着鸟儿的歌唱。
它再次令我感悟:
这块土地,我只是它的过客,
在这鲜花盛开的柔美中,
大地恰似我的美丽家乡,我的财富。
(1907.5)
题解:明媚的春光每每会激起作者对大自然、对生活的热情。大自然是我的家乡,我为大地的过客,这是黑塞常强调的人生态度。
幸福
只要你还追逐幸福,
你就尚未成熟到做个幸福者,
即便所有的可爱归你之属。
只要你还抱怨失去,
还有很多目标,没有闲情,
你便不知晓,什么是平和宁静。
只有当你放弃了愿望,
不再有目标和追求,
不再将幸福公然宣称,
这样,世事的潮涌便不再
撞击你的心头,你的心灵便会得到安宁。
(1907.5)
题解:这是将满三十周岁的黑塞,对于幸福的思考。
命运
我们怒火万丈,彼此不可理喻,
孩子般分了手
从此避而不见,
都因讨厌的羞辱感。
年复一年,到了今天,
一直由懊悔与期待相伴,
只是再没有哪条路,
可通往青春花园。
(1907.5)
题解:1911年出版的诗集《在路上》中,这是53首诗里的最后一首。
六月刮风的一天
湖面似玻璃一片,
陡峭山坡上,
风吹细草,银光烁闪。
麦鸡在空中嘶鸣,
充满死的恐惧与哀怨,
它忽上忽下,击出条条弧线。
对岸飘来,镰刀声响,
还有那令人向往的,草地芳香。
(1907.6)
题解:十年后的1917年,黑塞做过这样的表示:“年轻时,我同自然风光和艺术作品的内在联系要更紧密,强于与人的关系。那些年我一直梦想着一种文学创作,其间只有空气、大地、流水、树木、山峦和动物,没有人类。”这首诗就是这个时期的一个代表作,同他这个时期的其他诗作一样,这里只有自然景物。
五十年后的1956年,黑塞将此诗寄给一位画家朋友时写道:“作为您画册的前言,我附上这首小诗,它是我五十年前在盖恩霍芬写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每次读它,博登湖时期的景色和周边氛围就会栩栩如生地呈现在眼前。”
夜2
我,吹灭了蜡烛;
窗户敞开处,涌进黑夜,
它将我拥抱,动作那样轻柔,
让我做它的兄弟,要我做它朋友。
我俩患有同样的思乡症;
我俩都发送有鲜明预感的梦,
还轻声叙说我们父亲家中
往昔的时光。
(1907)
题解:这又是一首夜之曲。与诗人作于1898年的《死鬼夜行》有类似之处。
我们生活于……
我们生活于形式中,生活于表象里,
只有痛苦的时候
才感到永恒不变的在,
幽幽梦境已向我们做过介绍。
欺瞒、泡沫让我们欢颜,
我们无异于无人引领的盲人,
时空之中我们忧心求索,
那些永恒的事物。
我们希望摆脱轻浮,
渴求从虚空的梦中得到解脱,
因为我们也是神,
也是创世之初的构成物。
(1907.8)
题解:1907年柏林菲舍尔出版社出版了黑塞小说集《尘世》。黑塞同友人合办左派杂志《三月》,以反对威廉二世的独裁体制。这年他们一家搬入盖恩霍芬村自己建造的房子。“永恒不变的在(Sein)”,这里的“在”是在的事实、方式、式样、姿态;不同于“存在”(Existieren)。后同。
默认
世上走过很多路的人,
多少取决于
当下小路上指路牌的方向。
他知道条条道路都一样。
这一条也不会————没有哪条能做到,
将他带入充实的国度。
他知道,自己心中的指路牌
总是指向陡峭之路,
不会带来新兴趣,却会带来新痛苦。
(1907.10)
题解:这首诗是作者一时失意、郁闷心情的写照,他认为旅行跋涉也不会带来什么。
远足路上
————构思《克诺尔普》
别伤心,很快就到了晚上,
我们已看到苍茫大地上
那一轮清冷无声窃笑的月亮,
让我们手拉手,歇息一方。
别伤心,安息的时刻
很快来临。我们的小小十字架
会在路旁成双站立,
天会下雪,也会下雨,
还会起风,刮来刮去。
(1907)
题解:小说《克诺尔普》出版于1915年,讲的是一位永怀童心、善良的流浪汉克诺尔普的故事。克诺尔普是黑塞由衷喜爱的一个人物,因孩儿妈早逝,他将孩子托给了人家,他患病出院后,不愿再受寻常生活方式制约,只愿意没有固定住所、逍遥自在、无所事事地远足;且所到之处总能给人,尤其是给孩子们带来欢笑。小说由“早春”、“回忆克诺尔普”及“终点”三部分构成。小说中作者曾与克诺尔普结伴步行,愿意独行的克诺尔普最终将作者抛下,独自上路。
这个“没用”的好心人,40岁去世前得到了上帝接受:一个“无用者”终比那些作恶的有用人有价值得多,更重要的是他有善良自由的灵魂。
自2010年起,在卡尔夫储蓄银行门口,出现了一座真人大小的克诺尔普塑像,他衣着整齐,戴着礼帽,每天都笑模笑样地对过往来客致意。
有学者将此诗与歌德的诗《所有的山巅上》并提。
贡多拉船
你的上方是蓝天与似火的骄阳,
你的下方波光粼粼,永恒安详;
你的龙骨矫健颀长,
载着爱情故事,伴着琴声悠扬。
你船身黝黑,肃然轻巧。
多么可爱,只要拥有快活今朝,
死亡、青春与爱情终结之梦,
都会变得可爱而奇妙。
我的青春年华,
划向不知晓的方向,
就像你,贡多拉船,轻盈、狭长、迅疾,
荡漾在美丽耀目的长长水巷。
(1907)
题解:贡多拉是意大利威尼斯水城独具特色的传统游船。船夫一般会站在船尾,一边歌唱,一边划桨。
晚霞
文学家忙碌追求的,
要在书里写成韵文与诗句的,
在某些人眼里没准儿什么也不是,
幸好包容并理解它的还有上帝。
这个能断言世界的上帝,
有时自己也作诗押韵,
只要晚钟响起,
他便像梦中一般,开始空中行动,
这是他傍晚的闲暇游戏:
造出朵朵美丽柔云,
让它们环绕山边,
让它们点缀余晖。
有些他做得颇为成功,
他引导它们,卫护它们久远,
让它们差不多凭空出世,
笑在天边,圣洁而静谧。
这些看似韵律的小玩意,
却会变成磁铁和魔术,
诱导心灵,
在祈祷与渴望中走向上帝。
当造物主笑着醒来,
短梦结束,游戏收场,
自那苍凉的远方,
宁静之夜升起。
只是自上帝纯正之手的
每张图画,好似游戏,
都完美、神圣,美丽,
没有哪位诗人可将它们发明。
即便你的尘世之歌,
傍晚钟声般转瞬消逝,
上方仍有荡自上帝之手的云朵:
闪着光亮,燃烧着飘过。
(1907)
题解:“上帝”、“晚霞”在这里都是人道精神的象征。你的生命可谓短暂,但仍有着“云朵”相伴。
在路上
云海之上,山崖之边,
微风中,我前行,我登攀,
死亡国度现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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