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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唐虞之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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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国圣哲之教,以迨后世相承之格言,恒以让为美德。远西诸国,无此礼俗,即其文字,亦未有与吾国“让”字之义相当者。故论中国文化,不可不知逊让之风之由来也。人情好争而不相让,中土初民,固亦如是。如《吕览》谓“君之立出于长,长之立出于争”。可见吾民初非不知竞争,第开化既早,经验较多,积千万年之竞争,熟睹惨杀纷乱之祸之无已,则憬然觉悟,知人类非相让不能相安,而唐、虞之君臣遂身倡而力行之。高位大权,巨富至贵,靡不可以让人,而所争者惟在道德之高下及人群之安否。后此数千年,虽曰争夺劫杀之事不绝于史策,然以逊让为美德之意,深中于人心,时时可以杀忿争之毒,而为和亲之媒。故国家与民族,遂历久而不敝。此非历史人物影响于国民性者乎?

    唐、虞让国之事,纪于《尚书》。《尚书》开宗明义,即曰“允恭克让”,明其所重在此也。第今世所传之《尚书》,非完全之本,欲考其让国之迹,殊不能得完全之真相,此读史者一大憾事也。孔子所删之《书》,有《尧典》《舜典》《大禹谟》,今惟存《尧典》。而晋以后所传之《舜典》,实即《尧典》之文,《舜典》之首二十八字[1]及《大禹谟》,皆后人所伪撰,不可信。故唐尧让位之事,可征于《书》。而虞舜让位之事,则必以他书证之。

    唐尧让位之事见于《书序》及《书》者为:

    《尚书序》:“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作《尧典》。”“虞舜侧微,尧闻之聪明,将使嗣位,历试诸难,作《舜典》。”

    《尚书·尧典》:“帝曰:明明扬侧陋。师锡帝曰:有鳏在下,曰虞舜。……帝曰:格汝舜,询事考言,乃言厎可绩。三载,汝陟帝位。舜让于德弗嗣。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二十有八载,帝乃殂落。月正元日,舜格于文祖。”

    今本《大禹谟》所称“帝曰:格汝禹,朕宅帝位,三十有三载,耄期倦于勤,汝惟不怠,总朕师。禹曰:朕德罔克,民不依”及“禹拜稽首固辞……正月朔旦,受命于神宗,率百官若帝之初”。此皆仿《尧典》之文为之,非其原文也。

    述唐、虞禅让之事最详者,无过于《孟子》:

    《孟子·万章上》:“舜相尧二十有八载,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者,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

    次则《史记》:

    《史记·五帝本纪》:“尧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于是乃权授舜。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尧曰:‘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而卒授舜以天下。”“舜子商均亦不肖,舜乃豫荐禹于天。十七年而崩。三年丧毕,禹亦乃让舜子,如舜让尧子。诸侯归之,然后禹践天子位。尧子丹朱,舜子商均,皆有疆土,以奉先祀。服其服,乐礼如之,以客见天子。天子弗臣,示不敢专也。”

    《史记·夏本纪》:“舜荐禹于天,为嗣。十七年而帝舜崩。三年丧毕,禹辞避舜之子商均于阳城。天下诸侯皆去商均而朝禹。禹于是遂即天子位,南面朝天下。……帝禹立而举皋陶荐之,且授政焉,而皋陶卒。而后举益,任之政。十年,帝禹东巡狩,至于会稽而崩,以天下授益。三年之丧毕,益让帝禹之子启,而辟居箕山之阳。禹子启贤,天下属意焉。于是启遂即天子之位。”

    二书所言如此,则尧、舜、禹之皆让国为实事,无可疑矣。外此诸书论述唐虞之事者,凡分三种:

    一则附会其事,谓尧、舜历让于诸人,不独让于舜、禹也。

    《庄子·逍遥游》:“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曰:予无所用天下为。”《庄子·让王》:“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予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曰:‘捲捲乎,后之为人,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未为至也,于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反也。”《吕氏春秋·离俗览》:“舜让其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曰:‘异哉,后之为人也!居于畎亩之中,而游入于尧之门,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我羞之。’而自投于苍领之渊。”

    此皆因《书》之称禅让,而加以附会者也。

    一则谓古者天子最劳苦,故尧、禹乐于让国也。

    《韩非子·五蠹》:“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粝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麑裘,夏日葛衣,虽监门之服养,不亏于此矣。禹之王天下,身执耒臿,以为民先,股无胈,胫不生毛,虽臣虏之劳,不苦于此矣。以是言之,夫古之让天子者,是去监门之养,而离臣虏之劳也。故传天下而不足多也。今之县令,一日身死,子孙累世絜驾,故人重之。是以人之于让也,轻辞古之天子,难去今之县令者,薄厚之实异也。”

    此则纯以俗情度尧、禹,然亦未尝谓尧、舜未行禅让之事也。

    一则疑其让国为虚语,且其得国等于后世之篡弑也。

    《史通·疑古篇》(刘子玄):“按《汲冢琐语》云:‘舜放尧于平阳。’而书云:‘某地有城,以囚尧为号。’识者凭斯异说,颇以禅授为疑。据《山海经》谓放勋之子为帝丹朱,而列君于帝者,得非舜虽废尧,仍立尧子,俄又夺其帝者乎?斯则尧之授舜,其事难明,谓之让国,徒虚语耳!”“《虞书·舜典》云:‘五十载陟方乃死。’注云:‘死苍梧之野,因葬焉。’按苍梧者,地总百越,山连五岭,人风婐划,地气歊瘴,百金之子,犹惮经履其途;万乘之君,而堪巡幸其国?兼复二妃不从,怨旷生离,万里无依,孤魂溘尽,让王高蹈,岂其若是!斯则陟方之死,其殆文命之志乎?《汲冢书》云:‘舜放尧于平阳,益为启所诛。’又曰:‘太甲杀伊尹,文丁杀季历。’凡此数事,语异正经,其书近出,世人多不之信也。舜之放尧,无事别说,足验其情。益与伊尹见戮,并与正书犹无其证,推而论之,如启之诛益,仍可复也。何者?舜废尧而立丹朱,禹黜舜而立商均,益手握机衡,事同舜、禹,而欲因循故事,坐膺天禄,其事不成,自贻伊咎。观夫近古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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