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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顺帝与元朝统治在中国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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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妥欢贴睦尔(顺帝)在位时期的元代中国

    1333年7月妥欢贴睦尔刚年满十三,就被带到夏都上都,在那里被立为元朝的第十位皇帝。他名义上统治的那片国土已经有很长时间处于紧张状态,一部分原因是统治集团内部有复杂的特殊的矛盾,另一部分原因则是中国本身长期以来存在的问题。虽然尚没有立即垮台的迹象,但具有一定讽剌意味的是,在所有元朝皇帝当中,他这个末代皇帝在中国统治的时间反而最长。作为一个被动的统治者,他这一朝政治生活的整个特征则为下一个朝代明代的创建者提供了鲜明的反面教材,这就没什么讽刺意味了。妥欢贴睦尔(一般以其庙号顺帝相称)在中国,至少在大都(今北京)的统治到1368年结束。[1]1370年他死于漠南。他这一朝的历史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即为什么元朝以如此方式和在这样一个时候灭亡?对这个问题并没有简单的答案。蒙古人和汉人肯定都不是没有尽力去拯救它。

    这位年轻的皇帝继承的政府系统规模庞大、复杂奢华,一方面是由于它需要为享有特权的蒙古、色目这些为数不算少的少数民族上层提供官衔与供职机会,另一方面,尽管国家主要是公共的官僚机构,但在一定程度上又是帝国皇室与某些权贵的私人财产。这里简单叙述一下到1333年为止时这些特征发展的情况,可以为多灾多难的妥欢贴睦尔一朝所发生的事件提供一些背景资料。

    元朝不只有一个国都,而是有两个。主要的都城是大都,还有一个夏都称为上都,在大都以北约200英里的内蒙古草原。妥欢贴睦尔1333年7月在上都即位,9月或10月返回大都。以后他每年夏天都诚心地巡幸上都,保持着祖先游牧生活的作风。每年阴历四月妥欢贴睦尔北上,八月返回大都,直到1359年1月上都被中国的造反者破坏之前一直如此。每年的北上行程很消耗时间,如1347年花了23天。[2]这样,皇帝每年要花一个半月在路上,每天以散步的速度约走15公里。他要携带大批随行人员,这些人在每年夏天的几个月中就在上都处理公务。这种每年一度的出行所造成的消耗尚无人试图统计,这里面还包括大量的支应部门、运输与传递服务,以及一整套专门负责出行的机构。14世纪三四十年代,两位南方士大夫黄溍与胡助曾对这些旅程的情景和夏都均作了热情洋溢、诗一般的描述。胡助写得更早些,充满赞美之词。[3]

    大都同样给来自中国南方的文人以深刻的印象。是他们使我们得到一些当时的描述与评论,其中有年轻的胡助对环居着大批贫民的宏伟繁盛的大都(它是座生活费用昂贵的城市)所表示的敬畏,有陶宗仪细致详尽的记述,还有萧洵在1368年即新成立的明政府有意地毁掉这座宫阙的前夕所编写的精细的清单。[4]大都外城周长为28. 6公里。皇城在城市的南部,包括中央朝廷、宫殿和湖泊,约占整个市区的1/12(见图33)。

    依然含有传统成分的元政权,很明显是以一种可归为半公共的、表面上官僚化的商业帝国的政权而存在着。这个帝国有农业、宫殿庙宇建筑业和制造业。其制造业包括了各个方面,从原材料的获取到装运、贮存,以及令人吃惊的种种物品(主要是奢侈品)的配送。约有300个作坊,大多在北方,雇佣在册匠户劳力,生产各类织品、食品、饮料、珠宝、车辆、铁器、毡子、砖瓦、皮革和其他各种产品。[5]这些产品直接用于征服者上层集团的消费,其中的一些也在都城的店铺中销售。作坊的主人都是皇室成员及其配偶和朝廷的高官权贵们;可是皇帝能够重新分配这些财产,而且也这么做过。在政治顶层上的换班保证他们过一定时期就可没收财产并重新分配。

    若将世袭的和任命的文武官员及其定编的候补官员都加在一起,妥欢贴睦尔开始时期的元政府约有3. 3万人。它是一个多民族的结合体,其中约30%是非汉族人。法律规定某些职位只能由一定民族成分的人担当,但这些规定常常被暗中躲过,有时还遭到公开的漠视或被改变。

    大多数政府部门的职位经常由不同民族的人共同担任,为了政府工作能顺利进行,需要创造出相互适应的工作方式。[6]在汉人关于等级制、个人权利及其责任的观念与蒙古的议政传统之间,官方的工作程序要求的是并不容易做到的妥协。公务活动中使用的文字至少有四种:汉语文言、元代白话、蒙古语,也可能还使用波斯文,因为政府重要部门总是任用回回书吏。[7]官僚机构中既有笔译,又有口译通事。

    一切进行得比人们猜测的要好。为了增强官员们的民族凝聚力,政府有意地以一种惟一可行的方式不断做出努力:鼓励对各特定的组织机构的忠心。例如,在元朝晚期,曾刻写大量的题名记,用来宣传政府各机构的责任与重要性,并从高到低列出当时全部在职者的姓名,以此在任职的所有不同民族的人当中建立起一种具有共同目标的意识。14世纪60年代修成的元朝一个机构的全史《秘书监志》完整地保留了下来,显示出组成这一机构的众多的汉人、蒙古人、回回及其他民族对这一机构的认同感是多么坚定。[8]妥欢贴睦尔时期御史台显示出了各族之间通过政治制度而形成凝聚力的最重要的表现。御史台成员坚持监察的权利。因此直至元朝末年,他们在对高级官员的政治弹劾方面一直起着轴心作用。

    在政府中任用外族人造成机构膨胀。举个例子,只负责涉及两都蒙古人或外族人案件的最高司法机关就有96人,以42名从一品蒙古札鲁忽赤为首,他们享有高薪与特权。[9]妥欢贴睦尔时期,“冗官”问题偶尔提到朝廷上来,但由于政治原因,尽管财政拮据,元朝统治集团从未能裁减过多的职位。

    在元朝晚期有几个渠道可以进入官僚机构。大多数低级官吏以衙门见习官吏或儒学教官的身份任职。征服集团中的年轻人(也有一些汉人)首先做怯薛(宿卫)或皇室的家臣。成吉思汗最亲信的三名功臣的后代掌管怯薛,后来怯薛拥有1. 3万名年轻人,被称为“官僚的摇篮”和“元统治阶级的大本营”。[10]怯薛成员享有“根脚”的称呼,暗示着他们有在其他人之上的贵族出身。

    1315年开始实行的三年一次的科举考试,从统计学的意义上说只是进入低级官僚阶层的一个小小入口(到1333年,总共只有550多名进士,最多只占官员人数的2%),但从政治上来讲这却是十分重要的。这一制度十分优待蒙古人(考生不多,供过于求),对南人则不利(极多人应考,求大于供),然而尽管有这些规章上的不公平,这个制度还是在那些考中的人士中创造出了共同的前景并形成了不同民族间的凝聚力。

    1333年的科举,始于春季,最终的殿试结束于当年的阴历九月,年轻的皇帝刚从上都返回大都不久。[11]这是在元朝统治下第一次举行的允许各民族人士参加的科举考试,显然体现了对科举兴趣的增加以及高等教育的推广。那年考中进士的人名单保存至今。[12]从名单中可以看出,50名汉人的平均年龄比50名非汉人的年龄要大一些,平均岁数分别为31岁与28岁。此外,92%的汉人已婚,而非汉人已婚的则是74%。有趣的是蒙古和其他少数民族的人士跟汉人结婚的比率很高:其中,母亲为汉人的占58%,而已婚的那些人中近70%是娶汉人为妻。不论民族成分如何,每个中式者授予的第一个官职均是职位差不多的地方官。在非汉人名单上名列榜眼的叫余阙,河南人(译者注:元庐州人,今安徽合肥),其祖先是不出名的唐兀人。这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对这类出身不显赫的非汉人青年来说,科举最可能成为通向名誉和富裕的途径。后来余阙成为一位出色的地方官与改革者。同时他又是一个很有才气的诗人,精通汉族文学,他的著述保存至今。[13]

    因此,1333年进士题名录恰逢其时地表现了一定时间内反映元朝官僚机构特征的一些缠结在一起的分裂与融合情况:制度化的民族不平等以及与此并存的普遍通婚现象;征服民族在吸收它所占领的土地上被统治人民的道德观念、文学传统以及行政管理传统;汉族上层则主动、积极地介入了统治他们的外族王朝。

    1333年元朝政府的控制,在中国南北两大区域仍旧很不平衡。最引人注目的是在华北一带维持了如此密集的地方行政组织,而这一地区在蒙古人的征服中备受创伤,人口由于不断南徙或者迁入城市而进一步下降,并屡遭洪水、地震、干旱、蝗灾、疫病与饥荒。[14]杨维桢1348年所讲的北方“一邑生灵有弗敌江以南一族之聚”,一点儿也没有夸张。[15]对于人口众多、更加富庶的南方,政府有意在政策上实行宽松的管理。依人口比例,南方地方官仅是北方的1/5,而南方人所交税也比北方少很多。对于这种差别而给予的心照不宣的补偿,就是北方汉人比南方汉人在官场上更受优待,特别是在官职的任用方面。

    最后一点,1333年,元王朝有了广泛的财源。除了地租、商业税以外,政府还在许多商业部门中投入了资金,并对屯田,特别是盐业进行国家控制。到1333年时,由国家盐业垄断所得的收入已经稳定上升,每年最多能收入约合760万锭的纸钞,足够满足中央政府所需的80%。海运系统则将大批粮食从长江三角洲运到大都,供养整个定居的征服者,以及在大都居住的各种人户,包括大量穷人,还为住在北方草原上的蒙古人提供食粮。1329年这些至关紧要的漕运活动达到高峰。之后不久,数量开始下滑,起初缓慢些(到1341年下降了25%),然后是灾难性的下跌。元王朝在提高收入方面已再无多少可能,事实上它很快将陷入岁入递减与消费增加的夹击之中。[16]

    以上是妥欢贴睦尔即位时元朝晚期的概况,20年之后元朝开始走向崩溃。尤其重要的是要记住这些事件距离忽必烈时期(1260——1294年)并不远,虽然中间经历了八个皇帝的更替。几个在1333年时也就六十多岁的高官显贵,是在王朝创建者的时代成人并开始发迹的。忽必烈在他们的记忆中还很清晰,出任丞相的伯颜便是如此。

    妥欢贴睦尔即位与伯颜专权,1333——1340年

    关于妥欢贴睦尔的出身,还不能够完全肯定。1340年他正式宣布他是忽必烈的合法后代,是忽必烈的第六世孙,是被刺杀的明宗和世(1329年在位)与哈剌鲁妃的长子。而早先文宗图帖睦尔(1328年,1329——1332年在位)发出的上谕(由当时最受尊敬、颇有影响的汉人儒生虞集起草),称妥欢贴睦尔并不真是和世的儿子,这显然是根据妥欢贴睦尔的乳母的丈夫的说法。[17]此外还有一个被广泛接受的故事,说他的父亲是宋朝皇帝的后裔,母亲是一位穆斯林,和世收养了他。[18]因此,妥欢贴睦尔10岁时被流放到高丽海岸附近的一个岛上,12岁时迁到今广西桂林,跟一个和尚学习《论语》与《孝经》,交了一大群猴子朋友,猴为他的生肖(他生于1320年)。他在此过了一年,直到被召回继承皇位。

    文宗图帖睦尔1332年9月去世,妥欢贴睦尔年仅6岁的异母弟懿璘质班继位,但只统治了两个月,12月就去世了。以后的七个月里皇位空缺,在此期间大都的那些能左右拥立的要人们都在为各自所中意的候选人而明争暗斗。燕铁木儿及其家族是最强的政治集团,他们支持图帖睦尔的小儿子燕帖古思。其母卜答失里认为燕帖古思太小,建议他做妥欢贴睦尔的继承人。她的目的终于达到了,部分原因是燕铁木儿得到允许将其女儿嫁给妥欢贴睦尔,而更主要的原因则是她赢得了蔑儿乞部人伯颜的支持。伯颜在当时几乎是政治上最有势力的人,他已得到很高的职位(中书左丞相),兼任知枢密院事,并在各宿卫及内廷机关中主事。由于帮助妥欢贴睦尔登基成功,他于1333年终于获得了最高的文官职位————右丞相。1335年他成为大丞相,直到1340年被赶下台。

    很明显,妥欢贴睦尔扮演的是临时傀儡的角色。他是一个13岁的孩子,又没受过训练,从法定意义上讲还是非正统的,自然容易被取代;实际上他被规劝呆在暗处,不直接参与对帝国的统治。后来他曾说当皇帝的最初几年总是处于畏惧状态,这话在一定程度上是真实的。他的统治在不稳固的基础上开始,却维持了一个长时期的统治,即使这一统治或多或少是被动的。

    丞相伯颜搞了一次血腥的袭击,1335年夏季他杀掉了他以前的同党燕铁木儿所有的家属,把他们都说成有叛逆罪。然后他采取了一个特别的行动,用《元史》上的话说,就是打算“用国初故事”[19]。妥欢贴睦尔的年号改为“至元”,与忽必烈1264年至1294年间的年号一模一样。伯颜的用意显然是通过改年号重现元朝初年的盛世。这意味着什么呢?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伯颜的个人经历可以提供一些线索。他和他的祖先都曾担任怯薛歹,世代充当大汗一家的家仆。伯颜年轻时是皇子海山的卫士。他在草原战争的最后阶段(1300——1306年)表现英勇,传统的诸王大会忽邻勒台授予他拔都(勇士)称号。后来海山当了皇帝(庙号武宗,1307——1311年在位),伯颜历任朝中的高官和汉地军队中的指挥官。1311年以后,他在行省任职并卓有成效,这期间他将皇帝赏赐给他的大片农田捐献给怯薛以及元朝宫廷喇嘛。1328年他成为海山之子图帖睦尔(文宗)即位的一个主要支持者。至少在初年,伯颜像《元史》本传所描写的那样“弘毅深沉,明达果断”[20]。所有这些似乎都描绘了一个有长期广泛经历的贵族的肖像,他对元朝这一蒙汉混合政权中的蒙古一方有着深深的忠心,从个人、民族以及制度角度看都是如此。

    显然,伯颜相信自忽必烈去世后40年来朝政一直在向并不理想的方向发展,他要重新恢复以往的局面。但是下诏改元,重新采用“至元”年号意味着什么,解释并不明确。有关上谕模糊地提到上天警告的预兆,说尽管国家仍享受着繁荣与和平,天象观测者们已注意到异象,这些异象要求政府要重新恢复忽必烈统治下“天人协和,诸福咸至”的旧典,以改进政府管理。[21]换句话说,当官方宣布“海宇清谧”的时候,最重要、或许是令人痛苦的变化就要发生了。由于普遍缺乏危机感,由于伯颜要做的事没有得到广泛的道义和政治上的支持,也由于他的计划缺乏清晰的定义,伯颜很快就不得不用强迫手段达到其目的了。

    下面要弄清伯颜自己的想法,并把它与他的众多汉人和非汉人对手所认定的他的想法区分开来,这是很重要的。

    伯颜的改革有两个主要部分。其一,也是常常被忽略的,是他基于在中国进行管理的相当多的知识与经验,为减轻贫困,从总体上改进生活状况为目标的改革。宫廷支出被缩减(有时以忽必烈朝的开支水平为标准);盐的专卖比例减少;同时有意识地、不断地对全国各灾区提供及时的、适当的赈济。至此,一切都还不错。

    伯颜所作努力的第二部分,是试图重建他认为是忽必烈最初规划的统治制度,但这最终证明是不可行的。这主要要求在政治、军事两方面都严格实行民族区分。依伯颜之见,这是元朝统治中国的绝对基础。为达此目的要将历史倒推半个世纪,显然伯颜在一开始没有料到这将会多么困难。

    这时候蒙古人、其他外族人与南、北汉人上层之间文化、社会关系方面曾经十分单一的民族划分早已变得模糊了,它已随着复杂的民族融合而不复存在。许多有心往上爬的汉人采用蒙古名字(伯颜对此颇为不满)、学习蒙古语、与蒙古人结婚,以及通过其他方法使自己逐渐而巧妙地进入蒙古人的权力机构。而另一方面,许多蒙古人和其他外族人则与汉人意气相投。

    例如,蒙古克烈部人阿荣(死于1333年),也同伯颜一样给海山当过怯薛,是一位能力很强的行政与军事长官。总之,表面上看,他的情况很像伯颜,但在文化上他与伯颜走的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他喜欢赌博、打猎、打球,他也学习中国的历史,喜爱南方葱郁的山水画。他在湖南有一所被称作“梅月村”的闲居,在那里他种了几百棵梅树[22],并与汉人文士谈得来,关系融洽。伯颜要实行民族区别,给阿荣这样的人在民族间的个人交往上,也在升迁和事业上蒙上了阴影。所以,伯颜的计划对阿荣等人来讲毫无吸引力(阿荣曾经很伤心地跟虞集预言,伯颜不久会取消科举制度)。在上层文人当中,外族人与汉人不再能被清楚地加以区别。这是伯颜的计划在政治上遇到麻烦的核心所在。

    具体地说,伯颜重申了在中国的外族统治集团的优势地位,当然还包括没收汉人(高丽人也在内)的武器和马匹。他还要从此禁止汉人学习蒙古语和其他外族语言,尽管这一措施不久就取消了。他规定官僚机构中许多领导职位只能由蒙古人、色目人充当。与其说是伯颜本人,倒不如说是那些头脑发热的地方官,下令没收所有铁制农具,并严禁演出汉人传统戏剧和说书。人们普遍相信,这位丞相曾下令在全国范围内搜括所有未婚的童男女,并诛杀五大姓(译者按:张、王、刘、李、赵)汉人。这虽不是伯颜实际上执行了的政策,但的确反映了那个时代民众的心理,反映了他的政策在汉人中引起的恐惧。

    伯颜引起精英阶层强烈不满的实际措施之一,是他在1335年取消了科举考试。这实际上影响了各族考生:汉人、南人、蒙古人和其他外族人。这不但使受过教育的汉人,也使住在汉地各省的、与怯薛或在京城有影响的人沾不上边的年轻的蒙古人与其他外族人在事业上的希望化成了泡影,他们的生活和精力大多都已集中在认真准备科举考试上了。既然如此,有什么理由取消这一制度而引起他们的反对呢?

    这里没有一个简单的答案。取消科举的谕旨没有大胆地说出一个理由。以后问起来,伯颜也未能给人一个满意的答复。但他主意已定,1336年和1339年都没有举行科举考试。

    反对科举的人当中最能言善辩的不是伯颜,而是阿儿浑部人彻里帖木儿。他年轻时也跟伯颜一样当过怯薛,后来事业成功,当上高级行政长官与军事将领。彻里帖木儿并不极端,他有学识、有能力,在赈济方面尤有经验。关于科举,使他困扰的是财政问题。他曾目睹行省在乡试时动用驿传和紧缺的财政资源。他还要求将提供给学校贡士的庄田租转供怯薛歹衣食之用。[23]

    但问题要复杂得多,绝不仅仅是个开源节流的问题。忽必烈从未举行科举考试。自从1315年实行科举以来,新登科的进士开始受到一定优待,不必在政府低级职位上与那些年轻的书记、通事们不公平地竞争,他们有(或被认为有)更好的继续晋升的机会。有了进士头衔,就是对怯薛优越性形成威胁的开始。但是进士头衔并不保证有行政才能,这是伯颜和其他很多人所目睹的。取消科举则是强调贵族世袭特权并显示实际经验重要的一种方式。在准备人仕时,虽然不排斥学习儒家经典,但已被降至次要的地位。

    改革不过如此。根据贵族习惯,伯颜升为大丞相之后即开始积攒个人巨额的财富。对伯颜持否定态度的汉文文献有谨慎而详细的记载。他占有头等投下分地,同时兼管许多中央、皇宫的机构和卫军,以及世掌斡脱。1338年为伯颜祝寿的官员们拥塞了街道,以致一位年老的汉人官员几乎被踩死。[24]大丞相通过京城街道时,由诸卫队精兵充当导从,盛大而威武,相比之下,皇帝的仪卫要寥落得多了。或许可以说,伯颜起码在表面上达到了他政治上的目标,但他也开始自满与腐化。

    然而他的地位仍不牢固。伯颜很快地就发现在贵族的更上一层还有敌人。他杀掉了四个具有皇族血统的对手。其中之一名叫彻彻秃(郯王),在蒙古草原指挥军队。他于1338年被捕,送至大都,在东城门外被公开处死。这被认为是极为不义的行为。彻彻秃在京城享有广泛威信,在南方儒士当中的地位也不低,因为他有段时间曾在自己府邸任用一名南方学者,并十分尊重这位学者的建议。[25]

    在汉地各省社会的底层,不祥的动乱引起了伯颜的注意。河南、广东、江西几次爆发小规模平民起义,虽然不久就被镇压了下去,但伯颜很快怀疑他们背后有更大的阴谋。1339年底,一个名叫范孟的不得意的汉人书吏杀死了一批官吏,占据河南首府汴梁。虽然马上他被捕处死,但伯颜坚持认为这一事件后面有一场更大的汉人阴谋,他下令进行最严格的调查,并要求检举每一个哪怕是稍有牵连的人,他还对占据敏感的政府职务的汉人进行了一场普遍的清洗。

    这做得太过分了。树敌过多,伯颜的丞相也就做到了头。把伯颜赶下台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的侄子脱脱,伯颜曾给予种种优待的年轻人。1340年3月,在一场精心安排的突然事变中,伯颜所有的职位一下子都被革除,首先黜往河南,又徙南方边地,4月他死于被放逐的路途中。

    脱脱及其对抗势力,1340——1355年

    驱逐伯颜的事变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蒙古年轻一代对年长一代的反叛,他们比老一代更适应中国社会。随着伯颜的消失,重现忽必烈时代的努力作为一种政治理想已经消亡,政治冲突转移到一个全新的意识形态战场上。

    脱脱约26岁,脱颖而出成为他那个时代最杰出的人物。他被描绘成一名高大强壮、武艺出众的弓箭手。他当过10年怯薛,曾在内廷担任要职,对幕后阴谋活动很内行。从他的南方汉人家庭教师吴直方那里,他也受过儒学训练。

    脱脱后来两次任右丞相,一次从1340年至1344年,另一次从1349年至1355年。事实表明,在中央一级,晚元政治史发展有一定的周期循环,呈现出不同的行政管理集团相互接替的现象,各自采用一套不同的指导思想,平均周期约五年。自伯颜1333年至1340年当政之后,接下来的脱脱,任期为1340年至1344年。从1344年至1349年这段时间内,主要是别儿怯不花当政,然后脱脱又重掌朝政,时间为1349年至1355年。1355年以后,这种节奏中断,那时元朝已开始土崩瓦解,内外交困的中央政府已不再能有效地对国家进行政治统治,但即使在朝廷已不再直接管理的那些地区,元朝还是被看作是正统的,还是人们效忠的中心。

    乍看起来,这些关于对伯颜之后的政府的研究似乎对理解元朝的即将崩溃没有关系,因为这些当政人物没有一位缺乏主见或精力,全都愿意解决重大问题,拯救危机,作出改革。伯颜倒台以后的当权人物个个精力旺盛,有眼光,有能力,不气馁,也不倒退。脱脱执政时在政治上力争中央集权,而别儿怯不花时期则相反,尽可能给地方以权力,发挥地方上的主动性。元朝崩溃的责任由谁来负似乎极成问题:到底是当政者个人还是制度的缺陷,抑或中国的危机过于严重,以致政府根本不可能控制。

    脱脱的首任期肯定显示出了一种新的生机。年轻的首脑人物迅速表现出他的统治与伯颜完全不同。新年号的制定就是为表明这一点。伯颜实行的清洗被制止了,那些伯颜规定汉人不能充任的职位又对他们开放了。许多名儒曾自愿引退或被放逐,现在又返回京城。科举恢复。伯颜的旧部下被解职。伯颜解职之后仅仅一个月就死于放逐的途中。

    在为中央政府指出一个新的正确方向上,脱脱显示了某些早期迹象。他带头尽力修建一条从大海经大都到山西(译者注:应为西山)山下的海运之路,由于技术原因没有成功[26];此后的又一项规划————筹款修撰长期未完的辽、金、宋正史,以大功告成。[27]

    这个政府也使皇帝妥欢贴睦尔得以以新的面目出现。现在他19岁。在策划反伯颜的事变中起了次要的作用。1340年7月年轻的皇帝对其已故的叔叔图帖睦尔进行了谴责,撤掉了他在太庙中的牌位,将皇太后卜答失里(即他的婶婶)逐出流放,将堂弟,也就是预定的接班人燕帖古思也安排流放,接下来的暗杀也有可能是他安排的。他将自己尚是婴孩的儿子爱猷识理达腊交给脱脱家抚养。现在这位统治者亲自主持国家的祭孔典礼,聆听儒家经典的讲解,举行国宴。

    在全国各地发生了一系列地方性的起义之后,皇帝于1344年6月接受了脱脱不寻常的辞职请求。[28]3 1344年至1349年几个短命的政府相继登台,他们根据某些无可辩驳的理由,而采取了与脱脱截然不同的解决问题的方式。中国各地连年自然灾害积累的结果,再加上愈演愈烈的土匪活动和其他造成社会动乱的迹象,都要求中央政府特别重视行省与地方行政管理的改善。主要要做的两件事是:其一,委派合格的能干的人到地方上去任职;其二,给这些人以便宜行事权来处理赈济等问题。事实上是把国家赈济的工作分散到了地方。

    这时期的一个主要人物是别儿怯不花,他做过行省长官,十分得力。在对1341年杭州大火进行善后处理时,他体会到,为了赈 灾,有时不得不违反中央制定的规章,不然就来不及了。[29]与此类似,为了对付流窜的土匪,地方驻军需要有一些不受限制的权力。在处理灾荒或地方动乱时,地方官需要少受干扰,而作更多的努力来争取当地人民的合作。1345年,中央派出12个调查组,每组以一个汉人、一个非汉人共同领导。他们赴全国各地纠正错误,为民“造福除灾”。同时,为了更有效地对付土匪,在河南重新细致地划分了各区域的界限。[30]

    妥欢贴睦尔也在这个新举措中参加了一些方面的工作。他亲自告诫新上任的地方官要有所作为,他也参与了对那些在地方上政绩卓著者的奖励与晋升。

    然而这些行政上的新尝试并未使元代中国的问题减少,反而在14世纪40年代日益增加,其性质、规模使得那些地方官或安抚地方的官员束手无策,因为他们只能做到零敲碎补。中央政府现在还面临着持续不断的财政收入下跌。海道漕运大幅度下降,由1329年334万石的高峰降到1342年的260万石;此外,自1348年起,方国珍弟兄为首的海盗活动持续不断,政府对他们镇压不下去,只得试图安抚。[31]不仅如此,连绵不断的大雨使黄河河水猛涨,冲决堤岸,终于开始改道,泛滥成灾。[32]应采取不同的行政策略似乎已提上日程,经过官僚机构内部一些复杂的斗争,1349年8月皇帝将脱脱召回任职右丞相。他们要寻找和实行激进的措施了。

    脱脱以及他那一派人很积极很热心。据记载:

    脱脱有意兴作,盖为前相无闻,其礼乐文章制度之事漠如也。欲大有为,以震耀于天下,超轶祖宗旧法,垂名竹帛于无穷也。[33]

    这些话是否准确地反映出当时的乐观情绪还有争论。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在中央政府的圈子里存在着一股坚定的信念:危机是能够解决的,只要从上层下达命令,一夜之间就可以重建一个世界。如果没有这个信念,就不会有后来的任何努力。

    脱脱所有的新措施都是要保证中央的指导与控制。[34]他们也欢迎从下面来的建议,但一经采纳,便由中央政府推行。地区与地方上的主动性则受到严格的限制。

    若按年代顺序,脱脱的第一个重大举措是必须立即广开财源。但他认为增加土地、盐业、商业等传统税收的税率是不可行的,这些税收大多都在不断收缩。接着是1350年底决定印行新纸钞(但却并没有财源做后盾),1351年首批就印行了价值200万锭的纸钞,政府就靠这些纸钞的流通来支付劳工与材料的费用。[35]

    政府急迫地应付了经济问题之后,于1351年4月宣布了治理黄河的计划,决定重修黄河下游河道,使之再从山东半岛以南入海。反对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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