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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中国旧社会组织构造及其所谓治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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级,唯阶级统治乃可有强大之国权;一个统治者其势孤弱无力。中国政治之趋于消极。正在其无力以事积极(非消极不可)。消极无为,盖所以善自韬养,保持其力。

    虽然孟子尝倡导行仁政,而经验的结果,大家都颇知道还是不必有政治的好————国家政府不必作事为好。有人说一句妙语:“近代的英国人,以国家为‘必要之恶’;中国人自数千年之古昔,已把国家当作‘不必要之恶’了。”政治虽不必要,但教化则为必要;此所谓教化并不含有一个信仰,只是教人人向里用力。人人向里用力,各奔前程,则一切事他们都自谋了,正无烦政府代谋也。————这正是最好的“中国政治”。如此,天子及代表天子之官与庶民之间,乃疏远而成一种无交涉状态,免得相碍、相冲突,而庶乎得较久之相安;真有所谓“无为而治”之概。(同前书八六——八七页)

    天下事每出于反面逼成,而不出于主观要求;若说是“无为而治”源于黄老哲学之理想,则误矣。

    由是可以晓得:此不要政治的政治,实源于其不像国家的国家————一切国家都是阶级统治,而此独非。中国古时创业之主有言:“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之”;此盖谓不能以武力统治,而要必布德泽,兴教化。武力之用不来全在缺乏阶级以为操用武力之主体(其理后详);教化之所以必要,则伦理秩序有赖以维持。

    从来中国社会秩序所赖以维持者,不在武力统治而宁在教化;不在国家法律而宁在社会礼俗。质言之,不在他力而宁在自力。贯乎其中者,盖有一种自反的精神,或曰向里用力的人生。请从两面分释之:

    一、从伦理本位的社会构造,让人人向里用力。每一中国人,统为其四面八方由近及远的伦理关系所包围;其日常实际生活,触处都有对人的问题。这问题比什么都迫切;如果人的关系弄不好,则马上不了。————父子、婆媳、兄弟、夫妇等关系一弄不好,便没法过日子。乃至如何处祖孙、伯叔、侄子以及族众,如何处母党、妻党、亲戚、尊卑,如何处邻里、乡党、长幼,如何处君臣、师弟、东家伙伴、一切朋友,种种都是问题。本来人类生活第一是对付自然的问题;而中国人于此乃将对人的问题提到前边,将对物的问题却放在后边。(此问题之转移,为中西方化不同一大关键。)人之对物,须眼睛向前看,力量向外用,有了困难,要从外面去求解决。若对人则不然。如不得于父母者,只有两眼转回来看自家这里由何失爱,反省自责,在自己身上用力,结果如何,不得期必,唯知且尽我心;此为最确实有效可得父母之爱的方法。其他各伦理关系,要也不出此例。盖关系虽种种不同,事实上所发生问题更复杂万状;然所求无非彼此感情之融和,他心与我心之相顺。此和与顺,强力求之则势益乖;巧思取之则情益离;凡一切心思力气向外用者,皆非其道。

    二、从职业分立的社会构造,让人人向里用力。在阶级对立的社会,其形势逼着人向外冲去以求解决,而职业分立的社会则相反,前已言之。此以大体上人人机会均等,各有前途可求,无当前为碍者,力气乃无可向外用之处。而前途命运全在自求,则惟有自立志、自努力、自鼓舞、自责怨、自得、自叹,……,一切心思力气,转回来,转回去,只能在自家身上用。

    总而言之,中国社会处处训练人向里用力。从前一面所得的教训,如反省、自责、克己、让人、学吃亏……;从后一面所得的教训,如勤俭、刻苦、自励、要强……;贯乎其中者要皆一种精神而已。虽君临天下的天子,曾也不能外乎此道(说已见前)。所以我们可以借用一句古语:“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而果得如是,则各方伦理关系都好,各项事业又发达,便成了太平盛世。此其社会秩序,殆由社会自尔维持;无假于外力,而寄于各方面或各人之自力;是礼俗之效,而非法律之效;彰彰甚明。教化之为用,盖在培植礼俗,引生自力;于此正不可或少。

    世称中国文明、印度文明、西洋文明为世界三大文化系统,各有其特异之点。在印度,最使人诧异者为其宗教之偏畸发达,什么都笼罩在宗教之下。在西洋,最惊人的是其征服自然的科学技术。若中国,则其大可异处即此社会秩序自自然然能维持是已。中国人或不自觉其可异,然试从文化比较,或审乎社会进化之序者,即不能不推为人类一最伟大的成功。西洋之有识者,盖已多言之矣。(近二三十年,虽政治乱于上,而在下之乡村社会一样能过日子,不失秩序,是其一验。)

    己 教化、礼俗、自力三者内容皆为理性

    试求所谓教化、所谓礼俗、所谓自力,一一果何谓?则知三者内容,总皆在“人类理性”之一物。所谓自力,即理性之力。礼必本乎人 情;人情即是理性。故曰:“礼者理也。”非与众人心理很契合,人人承认他,不能演成礼俗。至于教化,则所以启发人的理性:是三者总不外理性一物贯乎其中。然理性又何谓乎?

    所谓理性,是指吾人所有平静通达的心理。吾人心里平平静静没有什么事,这个时候,彼此之间无论说什么话,顶容易说得通。这似乎很浅、很寻常,然而这实在是宇宙间顶可宝贵的东西,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就在这一点。如果有人问我:中国文化的特点或长处在那里?我便回答:就在这里,就在能发挥人类的理性。我尝说:中国文化是人类文化的早熟(见《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现在更正确地指实来说,那就是人类理性开发的早,想明白中国过去的文化,及中国未来的前途,都要先明白这个东西————理性。

    人类是理性的动物;但理性之在人类是要渐次开发的。就个体生命说,理性的开发要随年龄和身体发育、生理心理的成熟而来;就社会生命说,更是要慢慢随着经济的进步及其他文化条件而开展的。所谓理性在中国社会开发的早,即因其时候尚不到,条件尚不够,而理性竟得很大的开发。此其关键何在?以我所知,则为从早期的民族生活里就缺乏宗教,一直未有宗教成功。还有集团生活的缺乏,也是理性伸展之一因;但集团生活的缺乏也是从缺乏宗教而来的。若问:中国缘何缺乏宗教?那我尚不敢说;但我知道:中国有了孔子以后,宗教便不会成功。

    人类文化每以宗教开端,且每依宗教为中心。非有较高文化,不能形成一大民族;而其文化之统一、民族生命之开拓,每都有赖一个大宗教。宗教的衰败,只是较近的事情而已。其所以如此重要,殆为其有两种功用:一则人类文化浅的时候,社会关系亦疏,彼此相需相待不可或离之结构未著;然而分离涣散是很不好的;宗教于此则有其统摄团结的力量。一则社会生活总要赖一种秩序才得进行;但初民固难从理性得一秩序,抑且冲动太强,暋不畏死,亦难威之以刑;惟独宗教对他有统摄 驯服的力量。此两种功用,都从一个要点来,即借一个大的信仰目标来维系人心;所有人们在社会里的行为,其价值判断(是善是恶)皆以神、佛的教诫为准。但孔子在这里恰与宗教相反。他不建立一个大的信仰目标,他没有独断的(dogmatic)标准给人,而要人自己反省。(孔子答宰我问三年丧,最可见。)他尤不以罪福观念为宰制支配人心之具,而于人生利害、得丧之外指点出义理来;并要你打破这些祸福、得丧念头,而发挥你本有的是非、好恶之心。他相信人有理性,他要启发人的理性。日本学者五来欣造,在欧洲多年,著有《儒家之合理主义》一书,他说:“在儒家,我们可以看见理性的胜利。儒家所尊崇的,不是天,不是神,不是君主、国家权力等,并且也不是多数人民(近代西洋要服从多数),只有将这一些(天、神、多数等)当作一个理性的代名词用的时候,儒家才尊崇他。”其言甚是。超绝观念不合于他的系统,强权势力他也不受,乃至多数人的意见也不一定合理。唯理所在甘之如饴,于是就开出来中国人数千年好讲理之风。所谓“有理讲倒人”,“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什么也大不过理去”,从这些话看出他们的信念要求何等坚强!

    在世界一切所有各古代经典中,中国儒书具有谁莫与比的开明思想。中国人理性由是而启,宗教乃不能入。在其他社会,两个宗教不能并容,在中国则两个宗教可以相安。常有人想把各家宗教调和沟通的。(如昔之沟合儒、释、道,近之混一佛、孔、道、耶、回。)他们每喜说“教虽不同,其理则一”;此固笼统可笑,然正见其是直接的信理,间接的信教。但只是以反省与推理从正面开发理性还不足,儒家于此有其更大的贡献,是其礼乐运动。

    尝试分析:除自然灾害外,人类之自为祸者有二,曰愚蔽与强暴。此祸至今未已,而于古为烈。本可以说为祸于人类者,尚有一自私。但若真不愚蔽,也无自私;绝不强暴,虽自私也为祸小。总而言之,自私 之所以为祸,离不开愚蔽与强暴。让一步言之:文化既发达如今日,或者自私之为祸烈;古代人类文化未进,则愚蔽与强暴之为祸烈。何以解此祸?只有开出人类的理性来。理性,一面是开明的————反乎愚蔽;一面是和平的————反乎强暴;故惟理性抬头,愚蔽与强暴可免。古时儒家澈见及此,而深悯生民之祸,乃苦心孤诣,努力一伟大运动,想将宗教化为礼,将法律、制度化为礼,将政治(包含军事、外交、内政)化为礼,乃至人生的一切公私生活悉化为礼;而言“礼”必“本乎人情”。将这些生活行事里面愚蔽的成分、强暴的气息,阴为化除,而使进于理性。所谓“礼乐不可斯须去身”(语见《礼记》),盖要人常不失于清明安和,日远于愚蔽与强暴而不自知。理性的开启,从这里收功最大。虽后来“礼崩乐坏”,然中国人社会生活的进行,始终要靠礼俗。礼之一物,非宗教、非政治;亦宗教、亦政治,为中国所特有;居其文化之最重要部分。此即在西洋学者亦颇知道,例如孟德斯鸠《法意》(严几道先生译本)有云:

    支那之圣贤人,其立一王之法度也,所最重之祈响,曰惟吾国安且治而已。夫如是,故欲其民之相敬,知其身之倚于社会而交于国人者有不容己之义务也,则礼仪三百,威仪三千,从而起矣。是以其民虽在草泽州里之间,其所服习之仪容殆与居上位者无攸异也。因之,其民为气柔而为志逊,常有以保其治安,存其秩序,惩忿窒欲,期戾气之常屏而莫由生。(原译本第十九卷十六章)

    (前略)而支那政家所为,尚不止此;彼方合宗教、法典、仪文、习俗四者于一炉而冶之。凡此皆民之行谊也,皆民之道德也;总是四者之科条而一言以括之曰“礼”。使上下由礼而无违,斯政府之治定,斯政家之功成矣。此其大道也,幼而学之,学于是也;壮而行之,行于是也。教之以一国之师儒,督之以一国之官宰,举 民生所日用常行,一切不外于是道。使为上者能得此于其民,斯支那之治为极盛。(第十九卷十七章)

    儒家的礼乐运动,殊未得彻底成功(此其理另详);然已成就了不小:一面是种下了中国人的和平根性,一面是扩大并延续民族生命到现在。中国人的和平,世界共知,罗素倾服尤至。他说:“世有不屑战争(Too proud to fight)之民族乎?则中国人是已。”又说:“道德上之品性为中国人所长,……如此品性之中,余以心平气和(Pacific temper)为最可贵。所谓心平气和者,以公理而非以武力解决是已。”耻于用暴而勇于服善的雅量,正是从礼俗陶养出来的理性。在生存竞争的世界中,和平好像不是一个优胜的条件。民族历史上很少见武功,而迭次为外族武力所征服,以及今日国际上的屈辱,大约都吃亏在此。然而武功虽不著,疆土却日辟,文化所被日广,竟成了世界少有的一个广土众民的国家。此民族生命的扩大果由何来?又,外族武力的征服虽不免,却结果外族总同化于我们;以远古独创的文化,维持着三四千年不断的历史,此其民族生命延续力之强韧,更属绝无仅有。其故又安在?无他,中国人尽可失败,理性则总要胜利的。此根于人类理性而发育的文化,任何人类遇着都像是寻到了自己的家,如水归壑,不求自至,尤其从理性来的“天下一家”的精神,不存狭隘的种族意识、国家意识,自一面说,也许是中国人失败的缘由,然而毕竟从这里不费力地融合进来许多外邦异族。因理性的伟大,而中国民族伟大;————然而皆礼俗之效也。

    庚 士人即代表理性以维持社会者

    中国旧日社会秩序的维持,不靠他力而靠自力,不靠强力而靠理性,已如上述。但如何得理性常能表现其活力于社会间,而尽其维持之功?此则在有“士人”者,以代表理性。旧日中国社会的成分,为士、 农、工、商之四民,而士居四民之首。士人不事生产,却于社会有其绝大功用;便是他代表理性,主持教化,维持秩序;夫然后,若农、若工、若商始得安其居,乐其业。

    士人亦曰读书人。“读书明理”是中国一句老话;其“理”字正指理性。宇宙间的理,我们可以粗分为二:一种是情理;一种是物理。情理出于人情好恶,偏于主观;物理存于事物,经人考验得来,偏于客观。辨察物理靠理智,体认情理靠理性。理智、理性二词,通常混用不甚分;这里虽分亦非截然二物。大抵理智要冷静才得尽其用,就必须屏抑一切感情;而理性则离好恶即无可见。近代西洋发达了理智,中国古人则发达了理性。无论中国书、外国书,书里面总是讲了许多理;但持中国古书以与近代西洋书相较,一则讲的多是情理(忠、恕、信、义等),一则讲的多是物理(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显然异趣。盖所谓中国古书,实以儒书为主,士人都奉孔、孟为师。若说一句“读书明理的人”,正是说理性发达的人。

    所谓理性,要无外父慈子孝的伦理情谊,和好善改过的人生向上。道理只在眼前,匹夫匹妇能知能行;而讲求起来正复无穷无尽,圣人难说到家。士人主持教化,启发理性,无非在这上边说来说去。尤其是“孝、弟、勤、俭”,可说是维持中国社会秩序的四字真言。自由、平等,或也为理性中应有之义,然以不甚用他的原故,就很少说到。

    秩序为众所共守,理性高于一切,教化事业随以尊崇。在昔士人已见尊于社会;士人而为师(实行其代表理性之职分),更是最高不过。《礼记》上说:“君之所不臣于其臣者二:当其为尸,则弗臣也;当其为师,则弗臣也。”本来文武百官,皆要北面朝君,君则南面而王;然当他遇着他的师,却还要北面事师,而师则南面。盖师严而后道尊,理性不可屈于权势也。试表之如图:

    大概中国原来的理想,君就是师,所以说“作之君,作之师”;“能为师然后能为长,能为长然后能为君”。政就是正,“政者正也”;“其身正,不令而行”;不必再说政教合一。但事实难如理想,则争着不要权势压倒理性才好。于是有士贵、王贵之辩(见《战国策》),而士人立志就要为“王者师”。历史上中国社会的秩序还是君主统治的局面,士人则介于君主与众庶之间以为调节缓冲。仿佛如下图:

    其所以如此者,盖事实上君主权势之高是定然的,但实不可使他与民众直接见面;武力最好是备而不用。在君主一面说,他越用武力自己越不容易安稳;实不如施温情,兴教化,以理性示人。在民众一面说,所需要者原为勤俭的鼓励与情谊的敦笃。权势若能为他们调剂不平(例如限制土地兼并之类),则是很好的;但此颇不易,且恐有相反的结果(增加不平)。那末,权势还是收起来的好。此时唯有借重士人,一面常提醒规谏君主(说已见前),要他约束自己,薄赋敛,少兴作,而偃武修文;一面常教训老百姓要忠孝和睦,各尽其分,而永不造反。如是,就适合了双方的需要而缓和了他们的冲突。不然的话,君主发威,老百姓固然受不了;老百姓揭竿而起,造反也很容易。

    士人就是向这两面作工夫的。从这工夫究竟于理性开发条理到怎样,且不谈;然而中国人的消极、忍耐、相安性由此养成,武剧总少演了许多。集团生活不但缺乏,并且成了禁忌;个性聪明却得了不少发展机会。文化的创造走艺术天才的路子,而无科学积累之功。但于天下太 平之余,终免不了天下大乱(秩序破坏)。

    辛 周期的乱

    治世虽亦恒有,但终免不了乱;而且一治一乱像是周期循环的。此乱又何自而起?这就是“人心放肆”的那一句老话。人心放肆则天下将乱,这在经验阅历多的老年人感觉得非常敏锐而清楚的。盖中国旧日所以为治之道,原在一种自反的精神,人人向里用力(说已见前)。放肆便是力向外用,悖乎治道,安得不乱?此放肆可于三方面见之:君主一面、士人一面、众庶一面。其所以流于放肆,殆有从乎事实所不得不然者。试分别言之:

    一、君主一面————凡创业之主,多半来自田间,知道民间疾苦;自己又很聪明,知道如何自处,如何处人,故能安众庶。及至传了几代下来,天资浸已平庸,又生于深宫,长于妇人女子之手,于外边的问题一切隔膜,甚至如晋惠帝问告歉岁者曰:“胡不食肉糜?”之类。这时虽有谏官、讲官,也无所用。昏淫暴虐,重刑恣杀,横征苛敛,一味向外用力,而不知自反。试检史乘,几乎成一定之例。

    二、众庶一面————天下承平日久,众庶的子孙渐渐繁殖起来,人口加多;而生产技术无进步,生产不能增加(这在中国文化里面是一定的);一遭天灾(这是农业社会所最怕的),吃饭成了大问题。此时决不能再向里用力了;再向里用力,为生理所不许。若上面君主昏暴,官逼民反,下面有野心家煽动,则饥民变为流寇,殆也为历史定例。

    三、士人一面————不独君主、众庶到一定时候各要有问题发生。即在士人亦然,承平日久,爵禄弥觉可羡,熟软侧媚者日进,而高介之士沉隐于下。士风士习浸浸偷敝,于君主不能谏诤,所谓教化也虚应故事。他们方贪慕于外,一心作官,不自检束,如何能尽其指点旁人向里用力的职分?验之历史,例不可逃。

    如前所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者,至此乃君主、士人、众庶三面都落到向外用力,社会秩序自不能维持,天下大乱。大杀大砍一阵之后,皇帝就推倒了,人民也死伤无数。久之,大都都受不了这种痛苦;于是人心厌乱。此时再有创业之主,出来收拾残局;隐居不仕之士,也抱着悲天悯人的心怀,出而救民水火;而人口也已减少好多;那末,不久又可规复治道,天下太平。但承平日久又要乱。乱久又治,治久又乱;社会构造的效用这样一断一续,遂成为历史上周期的一治一乱。

    我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曾分析人生所遇到的问题有三不同。其中第一问题是人对于“物”的问题,为当前之碍者即眼前面之自然界————此其性质上为我所可得到满足者。第二问题是人对于“人”的问题,为当前之碍者在所谓“他心”;————此其性质上为得到满足与否不由我决定者。而人生应付问题的态度也有三不同。其中第一态度是两眼常向前看,逼直向前要求去,从对方下手改造客观境地以解决问题,而得满足于外者。第二态度是两眼常转回来看自家这里,反求诸己,尽其在我,调和融洽我与对方之间,或超越乎彼此之对待,以变换主观自适于这种境地为问题之解决,而得满足于内者。在人生第一问题下,当以第一态度应付之;在第二问题下,当以第二态度应付之。西洋近代文明,盖人类处于第一问题下,发挥第一态度,而创造出来的;而中国过去文明则为人类文化之早熟,于人生第一问题未得解决,遂发挥人生第二态度。此其故,盖以中国社会构造特殊,将对人的问题提到前边来,对物的问题却放在后(说已见前)。数千年聪明才力之用,在此(人的问题,向里的态度)而不在彼(物的问题,向外的态度);文化之发育,社会秩序之形成,在此而不在彼,显然可见。然这里不免有两层牵掣:

    一层是人生落于第一态度则易易,进于第二态度则较难。人眼向前看,自是开初一步;及至转回向里用力,乃更大进了一层。反省、节 制、自己策勉,所需于心理上之努力者实甚大;而不反省、不节制、不自策勉,乃极易易,不成问题之事。

    一层是人生第二态度固于此时有必要,而第一态度于此时也同时有其必要。盖从人与人的关系以为言,则此时固以第二态度为必要,而第一态度殆无所用之;————此其异于西洋社会者。然从人与物的关系以为言,则此时固以第一态度为必要,而第二态度又殊不适用;————此其不异于西洋社会者。(参阅《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小字本一六六页。)两个必要交陈于前,两个态度乃迭为起伏交战于衷。

    有此两层牵掣,于是就有两个结果:一是数千年的中国人生,时形其两相牵掣,而文化便有许多暧昧不明的地方,让人家看不清楚。一是数千年的中国社会一治一乱交替而叠见。所以要想明白中国历史上周期的乱,还要如上为根本探究才行。(参看《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八六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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