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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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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之徒偏欲胶柱鼓瑟,彼肆为考据者实属多事。以其在历史及古书上所寻求者,乃实境中之蛛丝马迹,而无涉于幻境也。彼以黛玉葬花制为戏曲而扮演于红氍毹上者,其卑劣尤不可恕。以其强欲化极美之真境幻境为不美之实境,变酒为水与米,真所谓倒行逆施,不解事之甚矣。

    凡此见解,质之吾兄,以为何如?抑弟尚有言者,弟非推尊曹雪芹过高,兹所言者,乃艺术之原理、小说之定法,古今中西皆同。中国小说家解此理而用其法者固亦甚多,不止一人,而因曹雪芹言之甚为透澈,又《石头记》书中之事可为最佳之说明及例证,故姑就该书而言之如此。

    照上面所讲的,凡小说皆当以描写真境为目的,即是要造出一个无懈可击之幻境,而处处合于天理人情,只求情真理真,人物事迹愈是凭空假造的愈好,这便是Realistic一字的本义。如同费尔丁、沙克雷等人的小说,都合于此法。不幸后人误写真为写实,把Realism一字改变了意思。他们作小说,但依照着实人、实事、实物、实境,丝毫不变的描摹出来,便算能手,不知融化拣选。用古人所谓脱胎换骨之神技,而专用匠笔做印板文章,做得极好,亦不过一篇详细的历史、几幅照相的真迹罢了,何足称为小说?直到后来每况愈下,作者专务描写粗俗淫秽的事物,不知羞惭避忌,反扬扬得意,以写实小说家自豪(参观Bliss Perry著A Study of Prose Fiction书中写实主义Realism)。像中国的《金瓶梅》,西洋曹拉(Zola,一译左拉)所做的小说,都是这一派了。西洋近来盛行这一派小说。然亦有皎皎出群的真正写实派小说大家,如英国班乃德(Arnold Bennett)等人。班乃德所作的The Old Wives’Tale一书,我奉劝大家取来看看。

    闲言少叙,却说现在新文化派所提倡的西洋小说,固然多是下等写实一派,然而中国人近三十年来自撰的小说,凡能风行一时的,上溯《孽海花》、《官场现形记》,下迄《广陵潮》,那一部不是这一派呢?我本不合批评他们,不过要申明一句话,我现在做《新旧因缘》所取的方法与他们截然不同,决不专写人类之弱点、社会之罪恶,引大家同入魔道、永坠悲观。但我却也不是要提倡道德、表现理想,不过是下笔连思之际,处处求合天理人情。我并非抱有一定的学说宗旨,但只要表出一种平正通达的人生观。我书中所写的几个好人,无非忠厚和平,论其学问德业,皆今世所常见,社会中所实有,毫无铺陈夸饰之处。我自己加上“理想小说”四字,意思不过如此。总之,我自己以为是向着艺术的正路上走,不入下等写实小说的那条歧途,究竟能走到那里,连我也不自知了。

    第二层,我这部书名为《新旧因缘》,平常用“因缘”二字,总不外男女的情史之意,但我却不然。我这书中最主要的情节,固然也是男女爱情,不惟用着爱情的三角公式,并且有三四个三角形牵缠在一处。可是读者若把这书误认做言情小说去看,那就要十分失望了。我这书并非言情小说,“因缘”二字乃人与人之间,事与事之间,前后彼此,善恶利害,得失祸福的因果关系。我这书就要借几个幻境中的人物及其遭遇,来显明这种因果关系。此中道理片言可尽,盖大凡小说的正经材料,无非人生之真理,而人生之真理,又即是人生万事之因果关系。认明此层因果,乃有是非高下、予夺褒贬,乃有所谓正当之人生观。此种因果关系,简言之,即叫做天理人情。此处所说的,乃西洋论究小说原理者之所公认,老生常谈,不足为奇。至于中国旧小说论到小说材料的,要算《儿女英雄传》“缘起首回”说得最好。他那儿女英雄人情天理之说,实小说中之公式原理,我最佩服。现在我这《新旧因缘》,读者也可直当作一部儿女英雄人情天理的演义看罢了。

    第三层,这部书名曰《新旧因缘》,“新旧”二字却非今日中国之新派旧派、新人旧人。新非西洋文明,旧非中华礼教,何以故呢?新旧本对待之名,随缘假定。据上段所说,小说正当材料之人生真理,乃永久而非一时,乃虚空抽象而非实在,一着形色,便失价值。我若糊涂荒谬,认定今日中国之新旧界限来作一部小说,扬此抑彼,论罪计功,将一边说得极好,一边说得极坏,那便违背了小说正法,作出的小说便好像一轴劝人戒烟的月份牌,和那劝人保险的广告罢了。但虽如此,我这部书的一个附带的目的,却是要描叙中国近二三十年中政治、社会、风俗、文教的种种变迁,此即当年《崆峒片石录》之用意。凡此种种变迁,自然可说是由旧而新,但其事乃始终一贯,步骤层次不能分析,我只遵照着小说法程来下笔于新旧二者之间,毫无偏袒顾忌之意,读者遇见书中人物,请万勿迳自武断,说王某代表新派,李某代表旧派,可见得新人好、旧人不好呀!像王某那人,你说他新也合,你要说他旧也可以的。李某、刘某、黄某亦同。若要刻舟求剑、胶柱鼓瑟,莫怪我说,便真是不会读书了。

    第四层,这部《新旧因缘》不是环境小说。大家都知道,结构、人物、环境(Setting)是小说必不可缺的三件。又随其所偏重,而有结构小说、人物小说、环境小说之分。前二种在上文已经讲过,至于环境小说,专以描写某时某地之某部分社会或山水风景为主。例如沙克雷的《爱思孟传》(Henry Esmond)、伊略脱(George Eliot)的《密马区》(Middlemarch),又如《儒林外史》和《官场现形记》,皆是环境小说。我这部《新旧因缘》以结构与人物为主,前面已经表明既非环境小说,故而盼望读者不要用历史小说、时事小说的眼光去看,不要常把书中的人物事迹和今日中国实有的,以及各人所闻所见的去逐一推勘比较。所谓帷灯匣剑、含沙射影,以及藏头露尾、隐姓埋名等等,决非作小说之正法,尤非我此书所用之法。此书中所用的人名、地名以及机关、学校、官职、事业等等,皆是凭空杜撰随手拈来,以助成书中之幻境,使其完密,符合点染生色为主,并非暗射某地,反衬某人,隐说某事。务祈读者勿妄加猜疑,误用聪明,必又不免为费尔丁所讥了(见费尔丁Fielding所撰小说《龚践传》Tom Jones每卷之首章所论)。

    上文已说过。作者并不丝毫现身说法,即连我之亲友相识,以及我所闻见经历之事,亦并未写入书中。惟有近今最出名的人物,如孙文、袁世凯、威尔逊、路德·乔治之类,不得不偶尔借用一下,然亦无写真或月旦之意。至于革命以来中国之时局政变等,书中所记的亦与实事不合。譬如书中说长沙有条太平街,而实无此街名;说长沙城中民国十年一月兵变,而实无此事。原来在若干年以前我认定要做小说,须将历史、地理烂熟于胸中,又须将二三十年来全份《申报》或《新闻报》买来备查;又每晚须写日记,到处须照像留片;凡零星章程、文牍、报告、函札、诗词之类,统须尽力搜集,分类编存,好作为小说书中的资料。然而现在我却不如此想了。固说是我性懒事忙,并未去做这种预备工夫,也因为我今已明白作小说之法,是要只凭一管笔、几张纸,去运用神思,凭空撰作,脱离实相,勿留渣滓,所以连那种预备工夫也大可不必了。此层业已交代清楚,若读者将来万一找出某段某事与本身所遭、报纸所载的一式一样,便当他作偶然符合,不期而会,这也是人生经验中常有的事情。

    如今再把以上连篇累牍的说话作个结束。却说我这篇《楔子》,恰正写到此处,忽然因事搁笔。次日适逢星期,家中来了几位极相熟的朋友,在桌上翻着我的稿子大略看了一遍,便取笑我道:“志雄,你又闹这个顽意吗?”我因他们逼着要问,也只得把书中情节内容约略述说给他们听了。当时大家议论纷纷。张君道:“你做小说我原本极赞成,不过你不应当起首就说这一篇大话。俗语说‘眼高手低’,古书上也说:‘言之匪艰,行之维艰。’你开笔便将别人痛驳一番,自以为独得此中诀窍,倘若你这部《新旧因缘》竟作不成,或者作出来疵瑕百出、毫无趣味,你那时还有脸见人吗?难道你忘记了耶稣教人去吃喜酒,总当占住末座,等主人往上边让,不要自己便去横在首席,闹到后来贵客入门,无法下台(见《新约·路加福音》第十四章第八至十一节)。志雄,恕我直言,你谦字上的工夫太差了。”李君道:“做小说是文学家的事情,你是一名工程师,却去抢夺人家的饭碗,抛荒自己的学问职业,便是做得好,大家见你不是个真正的专门家,是个Jack of all trades,对你就没有信仰了。”我尚未及答言。

    冯君接口道:“志雄做这部小说自然不是为钱,说到抢夺饭碗,人人都有此权利。只要能抢得过来,便算能手。你看现在中国一般名流巨子,那一个不是离开本行做事,又出风头又赚钱,再也没人说他的闲话。不过我另有一番意思,志雄你现在公司和学堂里事情也很忙,一人的时间精神有限,曹雪芹一部《红楼梦》作了一二十年,你这部书何时方能作完呢?等到全书杀青出卖版权的时候,恐怕你同嫂夫人的头发也要白了。况且现在不比二十几年前,什么《孽海花》、《官场现形记》,哄动一时。如今人家都不愿意看长篇小说,连林琴南也被人骂得一文不值。我劝你还是翻译些外国时下流行的短篇小说,一星期足可翻就几篇,加上新式标点,送到《东方杂志》、《小说月报》那边,就算三块钱一千字,一月总可多添百元以上的进款。再不然,编译些妇人问题、劳动问题的小本子书籍,销行更可畅旺。只要你会因应潮流,便可名利双收,不强似你辛辛苦苦的去做这部小说吗?至于工程学的专门书籍,现在也没有人要看,我并不劝你去从事编译的。”

    唐君便驳他道:“密司脱冯太重实利了。金钱乃是社会给个人的报酬,我们作事无论大小,总当要对社会有益。志雄把《石头记》一书说得天上高,《石头记》我也未曾看完,不过总嫌这书容易使人悲观,少年人看了便志气颓唐,不求进取。就是翻译西洋小说,如《茶花女遗事》,曾有人做了两句诗说:‘可怜一卷茶花女,销尽支那荡子魂。’我听了非常生气。我们中国人尽成荡子,销魂这样容易。可见得西洋小说也是有害的了。照我看来,现在新文化派的书报也是良莠不齐,害多益少。譬如山额夫人的学说,就是把我中国人种斩尽杀绝、永远断根的最妙的法子。马克思的学说大家更不懂,弄到后来大家都不讲生产,只要讲分配;都不尽义务,只要享权利。人人都自命劳工,却是人人都想作资本家。你争我夺,只不过一群饿狗龈骨头,全国糟乱罢了。更说什么自由恋爱、社交公开,这些事情我都赞成的,不过中国的青年男女不思勤苦奋斗,却只专门顽这种恋爱社交的把戏,甚至失望自杀,这样闹下去,和抽大烟、缠小脚不是一样的吗?我们要想改良政治、发达实业,第一应当多作几本有益青年的书籍,提倡坚苦力行,牺牲救国。像志雄从前翻译的那本《青年励志编》,就是顶合格的。你现在何不再译几本这样的书呢?”

    当时座中尚有一位韩君,独默然不发一言。我听了大家的这许多议论,心中惶乱,不好意思,便道:“诸位老兄指教的甚是。但是我写下这一篇东西,也不过是乘一时的高兴,并没有心肠要做下去。慢说八十回、一百二十回,恐怕连第一回也做不完。诸兄未免看得过重了。”当下我便引大家说了些别的话。冯君问我:“学堂里薪水已经发出了没有?”我道:“前天已领到八成。”冯君道:“好在你不专靠此项。”李君接着说,他有一个内亲,为人忠厚勤谨,从前做过几天生意,现时赋闲,意欲我替他在华兴公司里谋一个相帮管账的事情,每月有三十元的薪水便好。我道:“目下公司里恐无位置,我对总理讲一声,给令亲留心就是了。”

    大家接着又讲论火星今年接近地球以及奉天安东县有一个活到一百三十五岁的老农,现还康健在世等话。过了歇,那位韩君便道:“我总说人生要及时行乐,其他统可不必计较。志雄作小说也是他消遣的法子,兴来时便提笔写几句,不高兴时便丢开一边就是了。所以大家方才议论风生的时候,我独一言不发。如今我却有个提议,徐仲方同他的新夫人昨天已经由汉口回到长沙,我们现在一同去到他家,给他贺喜,瞻仰瞻仰他的新夫人,过后便在他家打一天牌,混吃晚饭。或者约着仲方夫妇同到岳麓山或长沙公园里去辟克匿克Picnic。晚上我们就在馆子里公请他们一次,你们赞成不赞成?”大家都道:“好极!”于是我进内招呼一声,便同他们出去。

    耍了一天,当晚九点半钟回到家中。和家人周旋一阵,然后独坐书斋静心一想,今天午间诸位朋友在此所发的议论都有道理,却也都无道理,大率各得一偏,未见其全,不值得辩驳。惟有张君规我之言却是金石,可当针砭。至于我这部小说还是做下去好呢?还是不做为是呢?细想古今名篇佳作,天才、人工两不可缺,天才尤为要紧。我自己天才缺乏,又无学问,而且时间有限,职务繁多,目前虽境遇尚好,室家无冻馁之忧,然而后顾茫茫,时局不知变到什么样子。即就长沙这一处地方而论,今年一年之中又是水灾,又是火灾;又是六一案,又是蔡钜猷称兵,无辜小民倾家荡产,便连我们安居省城内的人也受了许多的惊恐。再推想到中国的大局、世界的前途,真令人忧心如焚,到有兴致作小说呢?又胡思乱想了许久,抽完两根纸烟,方想到韩君的话。何必就拿编著小说当作我消遣忘忧之良法?兴来执笔,兴去即止,若能将此身寄托于幻境之中,同书中的人物周旋,人乐亦乐,人愁亦愁,看人生离死别,而我却室家团聚,看人枪飞肉薄,而我却安居闲暇;那几多痴情儿女,颠倒梦魂,泪珠洗面,或竟兰摧柳折,玉碎珠沉,而我却身心泰然,终宵安枕;又有些个苦行志士,焚膏继晷,尝胆卧薪,不免艰难百倍,阻逆横生,而我却饱食暖衣,打牌吃酒。俗语说,站在干滩子看人淹水,是最难得的快乐。罗马王尼罗故意命人放火,把罗马全城烧尽,自己登楼眺望,以饱眼福。我虽非如此,然而心在个中,身居境外,这种别致的福分便是我做小说所得的报酬了。

    至于午间唐君所说的话也不尽然。亚里士多德论到悲剧的功用,说悲剧能洗涤感情、裨益心性(亚里士多德之说,见其所著《诗学》Poetics第六章第二、第三节。读者宜参阅S.H.Butcher所著Aristotle’s Theory of Poetry and Fine Art 240至273,解释此理甚精)。因为我们观剧的人见那剧中的人物,其容貌之美、品性之良、学问之博、道德之高、功业之伟、名位之崇,皆属上上一流,远非我们平常庸俗之人所可比拟。然而那些人物竟不免身遭横祸飞灾,或困郁终生,或摧折以死,命运残酷,情节离奇,我们看了自必起一种怜悯与畏惧之心。当看戏之时,全神贯注,替戏中人物耽忧,倒捏着一把汗,反把我自己日常所受的辛苦郁闷一概忘却了。于是化私为公,推己及人,此种仁慈之怀、恻隐之意,便是道德的起点。又当看戏之时,我们虽不免愤恨悲伤,蹙眉堕泪,然戏完之后,泡影空花,万缘俱净,我们的愤恨悲伤也便止息。譬如狂风巨浪之后,风静月明,海平如镜的一番境界。但觉得心胸广大,性气和平,这种美满甜适、幽微凄婉的感情,便是灵魂的最高境界。悲剧能使观者达到此境,这便是悲剧无上的功用。并且我们将自己和戏中人物比拟之下,便觉得我实卑鄙庸碌,何足称道?至于我的遭遇、我的忧患、我的身世,也都琐屑平凡,不足惊心动魄、怨天尤人的了。悲剧能激起我们的怜悯和畏惧之心,而使之变为高尚广大的感情,凡人心中的愁绪块垒,都可借此宣泄一番,这便叫做感情之洗涤(Katharsis)。此字乃澄清提炼之意。而悲剧所以能有裨于道德者,亦即在此。亚里士多德立说之意,大概如是,确有至理。

    其实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悲剧(按“悲剧”一字宜译为“庄剧”,兹用悲剧云云,从众从俗而已),连小说也包在内。今若取亚里士多德之说验之于《石头记》,便益发见得亚氏之说颠扑不破,而《石头记》一书真是精深博大的了。

    且说我心中将亚里士多德的道理沉思一番,便觉得上等小说能使人心胸广大、性气和平,可见得著作小说也是服务社会之一法。既然此事对人对己两有禆益,我便胡乱做他一番,再看成败如何。但要做小说,第一先须有一种高尚正确的人生观,可是人生观怎样便可算得高尚正确呢?这却是个难题目。就我平常读书经验的结果,总觉得人生问题非理智所能解决,然道德上各人须自负责任。大凡一个人,任你如何天亶聪明、深谋远虑,每做一件事,其事之为祸为福、为成为败、为利为钝,你决不能预知,不能逆料,不能确断,不能密防。可是论到此事之是非所在,你又必不能逃道德因果之律,冥冥之中若有天罚。古人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又道“自作孽,不可活”,正是此意。我既看到此层,便用他来作我小说的根据罢。

    且说我苦心思索这人生观的问题,愈想愈深,愈想愈难,正没得开交,忽见我的妻子推门进来,笑说:“已经十二点三刻了,小孩子已睡醒一觉,你还不快去安眠,明天早晨八点钟还要到工场里去呢!”我只得走入卧房,解衣而寝。那晓得今晚用心过度,再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想着那人生观的问题。如同蚕儿抽丝作茧,愈引愈长,摆脱不得。直到午前两点钟过后方才朦胧睡去。忽觉己身来到一个广场之上,挤在人丛中,围观场中的马戏。但见一东一西竖起两根木杆,约有三丈多高。杆顶上绷起一根细绳,有两个女子,一个年约十七八岁,一个十四五岁,都是红裤绿袄,窄袖弓鞋,打扮得十分妖艳。在那根细绳上飞舞盘旋,走来走去。手中各拿着兵器,好像学校中的长杆哑铃一样。如飞摆动,使出种种花样。地下罗鼓齐鸣,喝彩之声不绝。我当时提心吊胆,满身冷汗。看那两个女子左欹右侧,蹈空失足,要跌下来了却又不曾跌下来,由不得神迷目眩,啧啧称奇。后来忽觉我自身也飞到空中去了。原来我正同几个朋友在野外骑马,忽然那马腾空而上,愈前愈高,愈行愈速。我紧握缰绳,禁制不住,眼看离地甚远,脚下树木房屋城郭山川如飞而过。霎时已走入云端,上下左右浑沌渺茫,不见一物。但觉水气冰冷,衣履俱湿,耳中呼呼的风声,愈响愈大。我心想驾驶飞机大约也有如此经验。但那马不比飞机,一直顺着地球的圆切线的方向行去,离地愈远,闯入太空。我那时早已失去知觉,心想此刻我浮游宇宙之中,广漠无边,上下尽是日月星辰,何处更辨东西南北?这马究竟跑到那里为止呢?又想到此刻时间空间已失,既无方向,这马恐未必跑,我身恐亦不在马上。想到此,便觉宇宙翻覆旋转,我立刻昏晕过去。身离马背,也不知向何方跌落下去。及至知觉回复,却是脚踏实地,但觉神清气爽。细心观看,原来我正同许多旅客一同出发。

    那时夜黑如墨,每人手中一个灯笼,只照着数尺之地。有一个引导的人,对我们说:“由此前去,是一直的路,十分平坦,并无危险。但这路只有一丈多宽,左边全是插天峭壁,右边却是万丈深沟,你们须要十分小心,顺着路走去。最后靠近左边,不要跌到右边沟里去。要紧要紧!”我旁边一个人便问这路有几十里远,何时可到。引导的人道:“路长确是有限,但各人行步快慢不同,有人先到,有人后到。”又有一人问道:“到了便怎样呢?”那引导的人道:“到了那边,便有现成的房屋住宅,让大家舒舒服服的休息。但是一路上不免有风雪饥寒之苦,总得勉强挣扎着些。”说着,大家便一同前进。无奈那手中灯光不能照远,后来便各自散失。

    我紧记着那人的话,一直前行。又时时伸出左手,摸着那光滑的峭壁,以免堕入深沟。后来我因见许多人把灯笼凑拢来照着石壁,用手摸索,好像在那壁上搜寻什么宝贝一般。又有些人将面孔紧紧贴着石壁,俯身向内窥看,如同看西洋景一般。我不禁诧异,便也照样行事。起先只觉得那个平直如砥、天衣无缝的石壁绵亘无穷,后来无意中却在那壁上面摸得一个小孔,约有银角子一般大。我连忙把一只眼睛凑近那孔向内窥看。谁知这一看非同小可,原来石壁内方,却是一个美丽光明、庄严无上的世界。我当时目定舌呆,要描画却描画不出。但觉得千年花果、七宝楼台、霞光缭绕、瑞气氤氲等词句,还不能形容出这个世界的万分之一。其间正中最高之处,垂拱端坐着一位天帝尊神,虽已高入云端,还令人肃然不敢仰视。周围列坐着几位神仙,衣冠状貌各各不同,仿佛像平常雕刻图画中所见的孔子、释迦、耶稣、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还有诸多神仙皆不知姓名,个个都是衣冠整洁、态度庄肃、容色和善、心地欢乐。其他景致人物,形形色色,不及备睹。我那时但觉得如饮醇酒,说不出的身体轻畅、心性恬适。正欲逗留细观究竟,却被那路上同行的人走过来向前一拥,便把我挤开一边。我当下恍然若失,再去找寻那小孔,却死也找不着了。我无法,又因赶路心急,便随众前行。

    走了不知好远,一时不慎,又被同行的人左推右拥,便走到那路的右边、悬崖尽头之处。我右足一敲,猛不防踏在空中,连忙说声“不好”,手中的灯立时灭了。我的身躯便向那万丈深沟底一直坠落下去。

    我早已昏迷,及至清醒过来,却身陷泥淖之中。向四边一看,不觉魂飞魄散。原来那地方一片阴森森的黯无天日,长满了大小树木。树下便是洪水污泥、怪石毒草,攒满了各种豺狼虎豹、蟒蛇巨象。下迄蛇蝎蜈蚣、甲虫刺蝟之属,以及马牛羊豕、鱼鳖虾蟹,万般动物,无不具备。一齐蠕蠕蠢动,汹汹相向。那地上本无一些空隙,这些动物便互相吞噬,争战不休。说不尽的残杀蹂躏。断肢折骨,宛转哀号,一片腥风血雨、毒雾妖氛。

    我自分必死,定一定神,因见身旁有一颗松树,忙爬将上去。到那树顶一个大枝上,骑着坐了,双手紧抱树身,就树叶空处往下一看,神魂俱碎。蓦地想起我从前在美国留学之时,常同朋友们到哈佛大学毕卜德博物院(Peaboby Museum)去参观。见那相连的几层楼房,尽摆着动物标本,十分可怕。我平常虽然胆大,白昼也不敢一人走进去。那些标本还是死的,岂知今日我竟到这个可惊可惨的活动物的世界里来,如何是好?再细看那四围树枝上,满栖着各种鸟雀,其中猛鹫飞鹰、寒鸦驯鸽均有。就是我身骑坐的那个树枝上,甲虫微生物之类已经密如沙砾,不计其数,一齐往我上身攒来。

    我正在惊慌,忽听身后怪吼一声。回头只见一个女鬼,恍惚好像德国杜雷尔的镌刻画《忧患图》(Melencolia,参观本期插画第二幅)中的女子。直向我身边扑来。我惊吓之极,大叫一声,便跌下树来。那知却是一梦。

    却说我妻子听得我梦中怪叫,连忙摇着我的身躯。一叠连声将我唤醒,说:“你不该把手放在心口上睡觉,又魇住了。”我说:“好了,不要紧。”当下我冷汗遍体,勉强定住了神。过了好些时,方才把梦中所闻所见的重复想了一遍,细细玩索其中意思。自己对自己说:“我一心研究人生观的问题,却做这样的梦,难道人生的景况、人生的意义竟如同梦里的那种情形不成?”想到此,忽听钟鸣五下,天已微明。我说:“哎呀!不好!今夜失眠了。”幸喜过了一刻又朦胧睡去。起来便赶忙收拾,到工场里去办事,只好与读者诸君暂别了。欲知书中本事,且听下回分解。

    忧患图(杜雷尔作)Melencolia By Albrecht Dürer(1471——1528)

    * * *

    [1] 编者按,撰写描写旧时代生活的长篇小说《新旧因缘》,是吴宓先生的夙愿。但目前我们可见的这部小说的文字,只有吴宓先生以“王志雄”的笔名发表在1924年12月《学衡》杂志(第三十六期)上的第一回。其中有吴宓先生关于小说创作以及《红楼梦》艺术特点的思考,我们据原刊整理校订后置于本书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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