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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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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想小说 新旧因缘[1]

    湘阴 王志雄撰

    第一回 溯渊源明稗官要旨 寓理想撰新旧因缘

    读者诸君,我现在提笔要作小说了。(编者按此句应与George Eliot之小说Adam Bede起句比较)当日英国阿狄生(Addison)曾说过,大凡读书之人,总要知道那作者为人如何,是个白皙俊俏的书生呢?还是个黧黑粗恶的莽汉;性情是温厚和平呢?还是激烈暴躁,动辄打人骂人;本身已经娶妻生子呢?还是尚未授室,犹虚中馈。以及此外种种详细情形,尽皆了然于心,不啻成了那作者的知己熟人。然后读那本书方觉得津津有味,快乐无穷。(按阿狄生之言。见所撰旁观报Spectator第一期The Spectator Introduces Himself篇起句。此处非直译。)平常读书之人,是否如阿狄生所言,我不敢妄断,但是我觉得读小说的人,其心理确是如此。读了一本小说,读得称心乐意,便要去追究那作者的生平。刻舟求剑,胶柱鼓瑟,牵藤扯蔓,寻根觅底,闹个不休。甚或那作者已经死了千百年,姓名都在若隐若现之间,还要去做一番考证的工夫。依照着经学家的系统、科学家的方法,苦苦的爬剔搜罗,恨不得连那作者的冢中枯骨,也翻一个身,把他的心和脑取来,作教育家智识测验、心理测验的材料。并且还有一层,硬认定一部小说便是作者的自述,此种脾性,中西之人原来相同。中国人十之八九都断定《石头记》中的怡红公子贾宝玉,必是那悼红轩主曹雪芹,以为若非身历其境,那得有这样一部好小说给我们读。

    西洋自浪漫派文学盛行以来,注重表现自我,所谓主观派的批评家,推己及人,因今蔑古。于是说,凡小说中所写的人物风景、悲欢离合,均不外作者亲身所见所闻所感所受。所以要知那作者之为人,及其家世、职业、容止、习性,但看那书中的男女主角(Hero or Heroine)就了然了。平心而论,小说之中如迭更司所作的《块肉余生述》、托尔斯泰所作的《婀娜传》(Anna Karenina),其中颇多自叙之处,然亦限于一部分的情节。至如李查生(Samuel Richardson)营印书之业而专写上流社会;司各脱(Scott)居十九世纪而善描中古英雄;拉克里夫人(Mrs.Ann Radcliffe)作乌斗弗之怪异(Mysteries of Udolpho)一书写意大利山水,而其人足迹未到欧陆;史梯文孙(Stevenson)一生身体羸弱,而其书多叙侠盗剽击之事,此外之例不胜枚举。正如丁尼生(Tennyson)之Break, break,break一诗写海滨秋暮、寒波激石,而实作于四月晴晨、花木繁荣乡村小巷之中。又如法国文学批评家但因(Taine)作一部《英国文学史》,因读丁尼生早岁之诗,见其词藻富丽,便下笔断定丁尼生是一个膏粱纨袴子弟,沉溺酒色,风流放诞。书出之后,巴古雷(Francis Palgrave)(按即选辑Golden Treasury之人)对他说,丁尼生是我总角之交,出身寒素,自幼即持躬勤俭,为人端正拘谨,并非如君所悬揣者。但因虽明知自己错了,却不肯去照改,你道这不是趣话么?

    且休烦絮,原来我小子久有编著小说之意,但只怕书出以后被人家看作我本身的历史,一般相识亲友拿出书中几件事来和我当面笑谑,或是背后讥评那我可就十分难受。甚或妄作聪明,钩稽绎,说我连自家父母妻子都写在里边了。更有些相识不相识的人,因见自己的姓名、居处、秉性、行事与书中几个人物、几处情节偶然相合,便立刻恨我咒我,说我有意编排他进去,坏他名誉,快我私仇,定要乘机前来报复,咳,那我如何担承得起?并且妄遭不白之冤,为着何来呢?因此我审慎了多年,未敢轻举妄动。如今既然不自揣重,放胆来作这部小说《新旧因缘》,下笔之先却要把我自己的生平约略叙述一番,并且把我作这部书的方法和经历一概说与读者得知。大家读了这回楔子,见得我这部书全由理想虚构,书中人物事迹,不惟与我本身以及相识亲友、时下髦英毫无类似绾合之处,而且人物乃如此如此产生,事迹情节系如此如此推衍出来。方法有定,步骤分明,纯按艺术之原理,用人工制造而成此书。大家既然看破一切,不存疑窦,不当横生枝节以帷灯匣剑之意竞相窥测了。

    如今且说我作书的人,姓王名志雄,现年三十一岁,籍贯湖南省湘阴县,祖上在长沙省城里开了一家绸缎布店,生意不大却颇足一家度用之资。我半生总算得温饱无忧,舒服安乐的过了三十年。现时父母在堂,兄弟无故,本身早已娶妻,并已生了一子一女。我父亲一向自己照管着布店,却也有钱供给我读书。我资性平常,但只按步就班的读下去。中学毕业又补习了一年英文,便考入北京清华学校,插入高等科一年级。那时校中分文实二科,我因父亲要我学实业,我自家性情也与此相近,算学物理等功课分数常在八十五分以上,又听了大家的议论,看了《物质救国论》等书,深信救中国非振兴农工商业不可,一心只想做煤油大王钢铁大王,当下便选定了实科。

    毕业后,由清华学校官费送往美国游学,进了那大名鼎鼎的麻省工业专门学校(一称麻省理工大学),入了机械工程科。那里功课甚为繁重,三年毕业得了学士学位,又读了一年半的书,兼选些旁的功课,便得了机械工程师及电气工程师学位。出校后,又在纽沃克(Newark,N.J.)一家机器厂里和特罗(Troy, N.Y.)地方美国普通电气公司(一称奇异电气公司)作了一年半的工,得了许多实习的经验,又赚了几百块美金。

    回到中国,一看种种情形,令人心中十分难过。我因父母要我在家,便在长沙城中华兴机器厂中做了工程部主任,一面制造,一面由美国贩卖机器轮件之类。有些空的时候,便又在湖南省立工业专门学校担任几点钟功课。以上两项,每月约有二百四五十元的进款。如是已经二载,将来有好机会,或者另求发展。

    至于我的著作,除了在学校中所撰的论文报告及在杂志上零星发表讨论工程学的文章而外,就只译成了一部书,名为《青年励志编》,原名Pushing to the Front,系鞭策前进之意。此书乃美国《成功报》主笔马登Orison Swett Marden所著,极为通行,想来大家也都见过。我在十六年前就着手译这部书,直到民国九年方将全书译完。寄稿子到上海一家书局里出版,得了不少的稿费。

    读者看到此处,必定要问我说:“据你以上所说,你这人的性行志业、识见学问,大约也不过如此罢了。为什么忽然离开本行,侵入别人的范围胡诌小说,不是发了疯吗?”读者诸君所说,不错不错,但其中却有一番渊源,一层道理,容我详细诉说。

    原来我幼时虽不甚喜欢正经书,却极爱读小说。我们家中藏有中国旧小说也就不少,其中分门别类有好有坏,我便私自翻出来乱看。看到不忍舍的时候,吃饭时一双手还拿着书本。那些不识字的亲戚邻舍都称赞我勤学用功。我的外婆一年到头常来我家住着,却要我念那些传奇唱本、小说故事与他听。可怜我的小说教育便从此根深蒂固了。我有一位表兄在长沙城里开了一家书店,贩卖新书及学校用品之类。我在高等小学和中学的时候便常常到他那书店里,看那新出的小说书报。他那里可算得是新小说的聚宝窟,不用花一文钱去买去赁,却是取之不竭,恣我所欲。故所以二十几年前风行一时的小说如《官场现形记》、《孽海花》、《恨海》、《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之类,创立风气的小说月报如《新小说》、《新新小说》、《绣像小说》、《月月小说》、《小说林》之类,还有许多不甚出名的,我都自始至终完全读过,并且大部分记得很熟。后来如商务印书馆的“说部丛书百种”,我至少总读过其中八十种。其他可以类推。由辛亥革命入了民国,中国小说创造之时期告终,所出的小说愈少愈坏。后来新文化家所提倡的短篇小说另是一种,当作别论。

    且说我身入民国,年纪渐长,功课渐忙,事务渐多,读小说的时光也就比从前少了。却幸得把英文慢慢学通,所以到了清华,见那学校图书馆里藏的英文小说极多,如迭更司、沙克雷、托尔斯泰等人的全集,无不俱备。并且英文读本也多半是小说,所以我又如鱼得水,大肆饕餮起来。但凡功课余暇无他事要做,便接二连三、积时计晷的去读那英文小说。暑假年假更是好机会,所以读过的书颇不为少。如迭更司的《块肉余生述》、沙克雷的《钮康氏家传》,更如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篇幅甚长,然而我都有胆量与恒心去自头到尾的读完,觉得趣味浓深,比起从前所读的中国旧小说另是一个境界。我费了这许多时间精神去广读小说,当时常不免良心的责备。但自问总是正经功课做完以后方敢去读小说,也可以强告无罪了。

    以上述我读小说的渊源,如今再说我作小说的经历。原来少年虽无创造天才,然而摹仿心都是最富的。我幼时读了许多小说,便由不得提笔仿作起来。初读了《新民丛报》中的《十五小豪杰》(译本),我便去作了一部《十八小豪杰》,把我连我相好的一般同学放在一只轮船上,去南太平洋中飘流了一回。又读了《经国美谈》,便又作了一部《爱国男儿传》,把我和我的好朋友写作海外中国殖民地的志士,身经忧患,亡命邻邦,后来成了大政治家、大外交家、大军人,富国强兵,破敌复仇。一面又把我平日厌恶的人改换姓名,写作那敌国的暴君污吏,兵败授首,以泄我胸中之忿。

    说来煞是可笑,这都是我十二三岁的事情。以一两年中,便摹仿福尔摩斯侦探案,做了好几篇奇案,把我自己写作长沙城里智勇神奇的大侦探。又摹仿梁任公的《新中国未来记》和某君作的家庭小说《黄绣球》,去作一部长篇小说,专写几个男女志士先就本乡做起,来后推及全国,改良社会,奖进实业,提倡教育,施行宪政。中间还夹着志士游学、侠客革命等事情。比起前二三年所作的小说,可算是推理力与组织布置的工夫都有些进步。

    但统观我前后所作小说,却有三件事始终缺乏:第一是叙说男女爱情,第二是摹绘鬼魔形状,第三是描写世路险巇人情诡诈,以及各种社会之黑幕。论起来我那时所读的小说,各体均备,原不限于冒险侦探爱国诸种,而作出的却是如此,这其中或另有缘故。

    至于我所作的那些小说,除三数短篇外,多未完备。然而名目繁多,有些登在学生团体所出的杂志上刊行过的,连我自己也记忆不清了。到了清华以后,那时已经过辛亥革命,时局艰危,民生憔悴,我年纪略长,稍谙人生滋味,虽素主乐观,与同学们周旋嬉笑,而中心时不免稍带悲感,自觉对于人生之意解较前深远,决以小说写之。因便与同学好友某君合撰小说一部,名曰《崆峒片石录》。

    先做了一篇缘起和说略,大意以此书专写中国近二三十年中政治社会风俗文教种种变迁。范围极广,材料极杂。而以一家兄弟二人代表之,兄名黄理,弟名黄毅,黄理为出世派之哲士文人,黄毅为入世派之英雄侠客,二人性情行事相反,而互有短长,不易轩轾,一寓阴柔之美,一寓阳刚之美;一则高明沉潜,一则英锐坚强;一为理想家,一为实行家,这部小说便是他兄弟二人一生的小传。

    论我们当时的计划及用意,未尝不好,只可惜知识浅陋,才力微弱,笔底下不能切实描画出来。做了五六回,便歇住了,那本稿子早已遗失。却是我还记得其中的一二回目,第一回是:“小学子味理解谈经,侠男儿拯溺独贾勇。”第二回是:“乌水黔山初浮宦海,黄笏白简终误鹏程。”第三回是:“放春灯老制军陶情,捷秋闱小书生感遇。”以下便记不得了。

    总之,那本《崆峒片石录》可算是这部《新旧因缘》的蓝本。然而其间不同之处甚多,请看下文自明。

    且说我那本《崆峒片石录》做不成功,便知是计划太大,决意改从小处入手,先做短编。因那时听同学讲一件故事,与辛亥革命时某省省城中汉人杀满人之役有关。又因那时我方读迭更司所作的《二城故事》(魏易译本,载《庸言报》),故而便作了一篇《二城新事》,可惜亦未能完结。

    自此以后,我便不再去做小说,于今已十年了。

    且说我那年游美之时,中文书籍概不携带,却将一部烂熟于胸中、一百二十回回目能一气背诵到底的《石头记》放在行箧,海船中无事,便又取出来看看。我旅美数载,功课事务虽忙,消遣的方法虽多,但当烦闷思家之时,即将《石头记》翻出一段,重行细读,觉得异样亲切,非常快乐。想到美国与中国之人情风俗千差万别,相去天渊,两两比较,愈觉得此真彼幻,似远若近,不禁有感于中,大有“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样子。

    又想到当日沙克雷留学德国研习法律,常把正经功课抛开,屡次缺席,却坐在寓所诵读费尔丁、施坦(Sterne)等人的小说,后来竟自己成了小说大家。我既不敢追步沙克雷,中国时势又如此艰难危迫,我今贪恋小说,沉溺其中,真不免为罪人。想到此,忙把《石头记》丢开一边。此类情形不必细述。

    却说那麻省工业专门学校,规模真是宏大,工程、数理等科目以外并设有文学、历史、政法、经济等学程,名曰General Subjects,每一学生必须选修二三种。我便首先选了“英国小说”,此学程一学年中须读完英美小说约五十部,其中短者二三十页,长者至千余页不等。上自狄佛(Defoe)、李查生,下迄韦尔斯、班乃德(Arnold Bennett)诸人。起先那教员说我是外国人,读书迟缓,恐难读完这许多书,执定不许我选此学程,我好说歹说,硬插身进去。幸亏那五十部书之中,我已读过的有二十部。又抽暇积晷,拼命赶读,便也好好的对付过去,成绩列入优等(Fair)。第二年我又选了“小说法程(The Technique of the Novel)”,乃另一教员讲授,并演述小说发达沿革略史。学生须读中世及近世法德班俄等国之著名小说若干部,却都是用英文译本读的。

    过了这一年之后,惭愧说,我于小说之艺术及编著方法,胸中颇为清楚了。又用中西小说比较,愈觉得《石头记》这一部书做得精绝,处处深合小说的法程原理,只可惜中国向来那般批书的丝毫不懂,什么护花主人、大某山氏之流,全不知在法程艺术上着眼。上焉者划分段落、点醒关目、月旦人物、分别功罪,左不过是评注古文和作史论的老法子,拿来玷辱《石头记》。下焉者附会易理,乱用水火木金相生相克之说,好像书中人之一言一动,皆为五行八卦造定一般。然而作书人之天才精思、苦心孤诣,终竟无人知晓,岂非恨事吗?所以我便想着,前人之说虽有可取之处,但我异日有暇,定要用西洋小说法程的眼光将《石头记》另行评注一番,评注的全文直可当作一部中文的小说法程教科书读。

    那年适逢麻省工业专门学校中国学生会轮流到我演说,我便出了个题目,叫作《红楼梦新谈》,把我当时所见得到的略为演述一番。大家朋友们也讨论了许久。还有位朋友,当晚做了一首诗赠我,今录其诗,以志那年这一段鸿爪因缘,诗云:

    等是阎浮梦里身,梦中谈梦倍酸辛。青天碧海能留命,赤县黄车更有人。虞初号黄车使者。世外文章归自媚,灯前啼笑已成尘。春宵絮语知何意,付与劳生一怆神。

    这位朋友以中国的小说家期许我,我固然不敢当,但我要作一部小说之心则从未抛却。

    我在美国从第三年起,便无暇再上小说的功课,只在课外抽暇自去翻读。各国小说名家的集子以外,当世的作者新著以及美国现出的《礼拜六晚报》(The Saturday Evening Post)、《世纪杂志》(The Century Magazine)、《琴师杂志》(The Harper’s Magazine)等里边的长篇短篇小说,我都常时去看,大有应接不暇之苦。一面看着一面便偶尔想到我将来这部小说如何做法。自己计虑之外,也和几位朋友讨论过。明知在美国万分无暇,预备回到中国若得空闲之时,方才着笔,但不能不先按步就班细细计划一番,好像砍竹剥笋,把这里面的困难问题一个一个都解决了。想定将来那部小说中,某处某士应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有时一得之愚,窃窃自喜;有时又想到我这小说未必能作出,劳心用思,殊属无益。况言之匪艰,行之维艰。小说不难在全盘之计划,而难在细处之描写,我虽痴心妄想,那里有绘影绘梦、传真写生的天才呢?哎,胡闹胡闹,还不及早改悔。

    且说我这逐层计划和问题解决之法,若详细叙说出来必然琐屑无味,令读者生厌。而且大家看了以下小说本文,凡此自然在内,何必骈指蛇足呢?

    如今单说这其中最关重要而最难解决的问题,便是全书的题目和内容。我素知长篇正经小说约分二类,第一类以布局或结构为主(Plot-Novel),第二类以人物为主(Character-Novel)。前者重事实,后者重人物;前者自外着眼,须用客观;后者自内着眼,须用主观;前者多凭观察及描写,后者多凭感情及表达;前者为一事之起因、进展、关头、转袭、结局,布置周密,概括凑集,而后变化神速,有类地雷之爆发;后者叙一人之弱龄、少时、壮岁、中年、老境,首尾完具,表里合一,而常进行纡徐,有类河流之入海,其详不及述说。读者但将迭更司之《二城故事》与《块肉余生述》比较,或将《石头记》与《水浒传》比较,也可以知第一类与第二类小说之大别了。我所以迟惑多年不能决定的,就是我现在还是作一部结构小说呢?还是作一部人物小说呢?二者不可得兼。一人才力有限,方法不定,作出来必成非牛非马之形,分作两书用材料必有顾此失彼之忧。

    究竟我还是取那一途好呢?我自己一向的计划,若作结构小说,我便写一件留学生退婚之事,此类材料在今日甚为丰富,俯拾即是。然既云结构,一切要合一定章法局势,便非处处剪裁,以人工造作不可。于是我决定不用实事,纯去凭空虚构,大概总不出一男二女、以新间旧的三角公式罢了。若作人物小说,我便决定叙吴贻榘君之生平。原来我与吴君虽同学数月,却未识面,他的性情、行事、遭遇,我均不详知,仅得之友人传说。但总觉得那吴君是一个极纯粹、极清白、极真实、极忠厚、极可敬可爱的少年,因忧世自伤。兼之家中遭遇不幸,某年某月自投黄浦江而死。去年八月上海《中华新报》文苑栏所登的吴庆曾孝女传,那孝女便是吴贻榘君的胞姊,与吴君正是一先一后,悬梁自缢而死。这一家的情形真是可伤可惨。

    我既认定吴君为人极有传写之价值,但下笔描写之时自然以理想造作,决不引入实事,不过用为起点而已。同吴君有瓜葛之人读完我这部书,便知毫无抄袭真迹之处了。

    以上两部小说题目内容已定,但论我资性才具之所偏,还是作那一部小说较为容易藏拙而能勉强完工呢?我自问自答,究竟二者之间应当何去何从,我心中盘算数年仍未决定。近来一想,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姑且胡乱作下去,写到那里是那里。既当作游戏消遣,又何必远虑深谋。所以我如今下笔开场之时,上面讲的那个问题仍尚未了。语云:只可以不了了之。故而我这《新旧因缘》一书,终不免依违于二者之间,又写事实又寓理想,结构人物兼容并顾,半内半外又客又主,势必弄到矛盾百出,造成一种四不相。我作书的人狼狈不能下台,诸位大慈大悲的读者读到那个时候,务恳高抬贵手,指点给我一条出路。或者把我唾骂一顿,从宽饶恕,命我不必续做下去,就此偃旗息鼓,抱头鼠窜而去,那便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此层既已交代明白,作者尚有几层意思要乘全书将要开场之时奉告读者得知。务请耐烦一下,如果执定不肯,就请立刻掩卷,等候过一个月之后直由本书第二回《玄武湖边清谈娓娓,春申浦上别意深深》读起罢了。

    话休烦絮,第一层,我这部书号为“理想小说”,“理想”二字的意思并非凭空捏造,与事实人情全相反背,专要写出我个人理想中所视为道德最高、学问最博之男子,或美丽至极、才情绝世之女郎。此其二。又非藉此小说发表我自己的政见、学说、人生观、社会批评之类,如梁任公的《新中国未来记》等书。我要有思想见解就直接了当的作为文章发表,不必取径于小说。小说而以改良国家社会为目的,一陷于训诲主义便不可救药。此理大家都是知道的。此其三。尤非同以前的《极乐世界》、《黄金国》、《乌托邦》、《游环月球》、《金虫》(Gold Bug,一译宝窟)、《未来战争记》等书,悬想一世界中所无之世界,以描叙一己之政治希望、科学思想,专以理智之分析综合构造成书。书中人物无感情,无个性,无殊戏中之傀儡与化学试验室中之药品仪器,岂得称为小说?此其四。综而言之,我这“理想”二字(Idealistic)乃与写实反对。但其间却要分辨清楚,我在三四年前写给我的朋友刘宏度君的一封信中有一段论及此事,今节录于下,请读者注意看看:

    (上略)今夫凡百艺术,皆主以理想运用事实,决不可专事模仿(to imitate)抄袭(to copy),将我在某时某地耳闻目见之实境(Actuality)一丝不变表现出之。而当用整理剪裁选择修缮之法(Selection and Improvement)改易实境,造成想像之幻境(Illusion),然后写出。此幻境必比原来之实境为美,盖实境乃事物偶然之实况(Things as they are),幻境则系理想所当然之情形(Things as they ought to be)。但当改易实境而造成幻境之时,必以不悖人生事物之真理为归宿。凡幻境之处处合于人生事物之根本原理者即名曰真境(Reality),否则不能,故真境乃幻境之最高最美者,到此地步,真与幻合而为一,不可划分。而小说与其他艺术皆以表现此种境界为目的,似幻实真亦真亦幻,然与实境则相去天渊矣。譬如酿酒,实境乃水与生米,理想为制造佳酿之规条及药方,想象力(Imagination)为发酵之酵母(Yeast),幻境乃酿出之酒。然酒有好有坏,真境则味甘色美质浓之上品醇酒也。《石头记》作者深明此理,所谓“真甄假贾”,以及“真事隐去”、“太虚幻境”云云,实皆不外此理。但凡其所谓真甄,实皆实境之义;而所谓假贾,则幻境中之真境也。太虚幻境乃人世所绝无,则不合乎真之幻境也,故终在虚无缥缈之间。《石头记》一部书中所写之事,皆幻而皆真:袭人家中姨妹等之婚姻恋爱,刘老老与狗儿、板儿、青儿平常在田庄上所言所行,妙玉被盗劫后如何结果,贾兰、贾桂如何长大成立、复兴贾氏,凡此则已轶出幻境之边界而属于实境中者,故曹雪芹不叙及之也。由是言之,甄宝玉与贾宝玉本为一人,甄宝玉者实境中之宝玉,原来之宝玉也;贾宝玉者幻境真境中之宝玉也,改良修缮后之宝玉也。故谓甄宝玉当日实有其人似可,而谓当日确有贾宝玉其人则决不可也。

    又人之秉赋高下不齐,想象力又有强有弱,然凡人当年少之时想象力必强,故威至威斯(Wordsworth)谓凡小儿皆天生之诗人,及年长入世,想象力汩没,俗事萦心,诗情消灭而变为庸人。所谓“At length, the Man perceives it die away and fade into the light of the common day”者是也。甄宝玉即此等寻常庸夫,贾宝玉则能年长而不失其想象力与诗情之人,惟然。故甄宝玉神游太虚幻境只能一次而止,而二人后来之性行如此别异也。曹雪芹洞明凡百艺术之根本要理,独得作小说之正法,遂作为《石头记》。而惧人之不解其意,不明真境、幻境、实境相关之理,故特一再申说。而世之庸妄之徒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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