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五篇 优生在外国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之声,皆是也。至第二时期,则相约迁居后工字厅东西两客室;至十四日悄然出校时,床头卧具,书桌陈设,举未移动,盖不欲作无谓之张扬也。于时绿荷未尽,丹桂初开,好景一年,于斯为最,设非南中电召,真有流连不忍去者。

    此一月半中,心绪虽劣,书本生活则始终未辍。有三四事差可纪述。一为聚五六年来所作之短篇优生文稿而编次之为一集,曰《优生闲话》,凡百六十九篇,约二十万言;拟定为《人文生物学论丛》之第四辑,仍交商务出版。二为将《笔记小说大观》一书中剪贴而得之资料,分类编订,得二十余册。三为将此书再度快览一过,择尤剪存;此书本不拟保留,经两次爬梳以后,即归散失,亦不甚可惜矣;全书五百本,至九月中旬仅及一小半而止。四为对“巍科人物之血缘研究”一题,续有所获,计有清一代五百六十额中,入我网罗者,至此已达二百数十额,即约得百分之四十。

    堂上于去年秋季由余侍同到平,一年以还,起居尚称顺适;事变发生后,亟欲送其回南,初拟俟余因公南行之便,伴送至京转沪,因循不果,至七月二十边,浡弟将免票寄到,始于二十二日就道,同行者有文英母子,昌弟护送至津,仆智奎则随车至京,一路照料。八月五日,得智奎自津来信,七日智奎自津归,始知堂上一路平安,方觉放心;智奎则因战事搁浅在津,又适依其兄居河北区,受惊不少,幸终亦安然归来。大哥及文英于七月底均有信发出,均至八月下旬始到。堂上于七月三十日即转沪,则余到湘后始确知之。

    七月二十八日晨,敌机大举轰炸西苑;同日午前,二十九军与敌战沙河,炮弹有落入园内者;于是全校震惊。同人眷属初皆集中科学馆与图书馆之最下层,至晚,全体议定于次日晨由平绥路退大同太原。余眷 〔27〕 则更拟自太原趋卫辉,至华丰纱厂董亨衢伯处,曾以电话征余同意。芦沟变起,亨衢伯与前鼎兄嫂均曾来信约眷属到彼暂避,雪中送炭,弥可感激。既而知平绥晚车即已不通,只有作罢。二十九日晨一度混乱时,室人曾率诸儿到朗润园郭绍虞兄处暂驻,下午,复回寓,检取必需服用之物后,始入城,与伯伦一家同寓东四报房胡同景钺兄住宅,时景兄嫂避暑威海,犹未卜归计也。余是日回校时,本可返寓与家人一晤,惟一时风景全非,怆怀不已,卒卒未果。后被阻西直门时,欲由电话传达平安两字,亦未如愿。至五日城门开放,始获相见,别虽经旬,恍如隔世矣!回首十年以前国民革命军取淞沪,蕴藻滨大桥被毁,余困守政治大学,未得与家人通问一探休咎者,亦几有一周之久;抚今追昔,事若一辙,为之怃然。

    留守之一月半中,校园外枪炮声未尝一日间断。初则有敌人对保安队之肃清战,大率在校园以南;后则有敌人与便衣队之游击战,初亦在南,后渐由东移而至北,而德胜门监犯之越狱实为之滥觞。车站有敌兵四五十人常川驻守,天丰煤栈屋顶且设有炮位,故劈拍声更频作。附近农民,颇有因便衣队嫌疑而被杀者。便衣队初亦颇骚扰,化学馆墙外之水磨村,即圆明园全盛时伶官眷属所居之地,曾被劫至两三次。村中居民十九为校工家属,至是皆移入园内暂避;阒无一人之西院住宅,一时顿复旧观,但稍有能力者终亦向城中陆续移徙以去。圆明园与迤东之大石桥曾一度为便衣队渊薮,多时至三四百人,中有散兵、流氓、越狱犯、共产党徒、东北学生等,前因左倾关系被学校辞退之某火夫确亦在内指挥。后敌人侦知,以轻机四架合力轰炸,亦殊无甚结果。余是日适入城,未得目睹,昌弟则曾清切见之,谓当敌机低飞掷弹时,颇若即以清华为目标也者;两园仅一墙之隔,自不免有此印象。惟一月半中所遇声响,就余一人之经验而言,当以七月三十一日之地雷轰炸声为最大。是日敌人将东门附近之路轨炸毁,余与正之适在秘书处办公,仓卒间颇疑大楼中炮,为之逡巡者移时;后工役在新南院余住屋后检获长约四五寸之碎轨若干段,始恍然于巨声之由来;碎段之一存昌弟处。正之宅后之电线为一碎段打断,新南院电话为之不通,后始终未能完全修复。

    敌人于此时期中,对文化机关尚能尊重,对我校似更能力避骚扰,不知是何缘故;意者彼或以为我与美国之关系仍为二十年前之旧,而不能无所顾忌欤?然其对我人有形无形之辱侮亦正不一而足,平绥轨道未修复时,其运输车穿越校园而过,即走沿河马路,由东西大门出入;同人谓此殆无异腰斩!其随军之翻译等,率多久居我国之浪人,曾数度到校滋扰,有名石原者竟擅到会计科索看账目,查问存款,真可云肆无忌惮。幸此伧所属之部队旋即它调。继之者为一岩根部队,纪律较好,收取校卫队枪枝时,曾出收条一纸,谓事平后归还!职员同人在东门外饭店进食,值敌人搜索便衣队,有被侮辱者。最可痛之一事为庶务科农事股司事杜君之被害。杜君家居车站附近,每晨必进园办事;九月上旬某日,敌在城内捉差,将送往南口工作,途经清华园,车行甚缓,跳车图逃者甚多,杜君行经其地,被认为脱逃之一人,即惨遭毒手。杜君本为校工,因勤勉升司事,母老子幼,身后景象极惨,当日发见其遗体者,即为其七旬老母!后校中与以六个月之薪金,聊示追恤。余欲为叙死难经过,便它日就地立石,用垂久远,仓卒南行,至今未果;容俟农事股主任石让斋南来后再图之。

    七月二十六日余离家将南行时,曾语室人,设有变故,即率诸儿走避,余书可勿问,第取余手录书目一册,留日后纪念可也。后余回校之第三日,始得间将先世遗墨及家谱旧稿等,汇装一箧,于第一次进城时送存报房胡同寓所。及智奎自津归,始属其将全部藏书,逐日装存,一星期始毕,共二十八箱;先行护送入城妥藏,徐图南运 〔28〕 。忆明社屋后屈翁山送顾宁人诗,有“飘零且觅藏书洞,慷慨休听出塞歌”之句,竟若为今日我辈咏也!其它比较重要之物品,则于校方保管办法确定后始陆续搬运入城,余所珍爱之连理葫芦自在最先移存 〔29〕 之列。

    学校保管办法与人员确定之数日中,南中一再有电报到津,并由在津之企孙兄转平,称北大、南开与我校已决定在湘合组一战时大学,促同人南下;无线电播音亦有同样之消息传来。于是同人集议,促正之与芝生二人先行,其它教授及一部分比较高级之职员则稍缓亦可陆续图南。天津青岛两地,并指请专人暂驻,任通讯与招待之责。芝生、正之用是于九月七日离平,十一日离津,属第一批。余与茀斋及昌弟于十四日离校,十六日离平,二十日离津,约当第三批。至余追叙此图南经过之今日,教职员同人到湘者已逾百人,仅就教授数量论,已占十分之九;同学分批南来者,亦且达七百人之谱。当此金瓯破缺之馀,犹能聚首一堂,维一缕弦歌于不绝,亦不幸中之大幸矣。平郊校产,在正宣、健君、凤笙、温德等五十余人苦心维护之下,一时当亦可告无虞。至家人暌隔,天各一方,情固可伤,事非得已,犹幸交通虽梗,音问可通;如天之福,敌人鉴于我民族实力之不可侮,国际正论之不可拗,及时悔祸,还我河山,则团聚之期,当亦不远也。

    日   记

    九月十六日,晴。六时起身。七时半到东车站,已极拥挤;余仆智奎押行李先到,但未见。与昌弟先购月台票上车;昌弟旋又返站视检查行李经过。头等车中客尚不多,但较好座位已被敌人包去,茶桌上置有卡片,名为预订,实同强占;七月二十九日以来,主客易位,已牢不可破,此犹其渺乎小焉之一例耳。昌弟去约半小时,始与茀斋同至,智奎亦随到;始知敌人检查行李情形虽极混乱,虚耗时间尚不多,最不堪者为打行李票之手续。行李房以七时一刻开门,至八时许,循例打出之票尚寥寥无几,经查看,方知员司有意留难,借此敲诈,旅客不从后门入贿,彼即不由前门出票。我等行李七件,闻终亦纳额外手续费一元八角,始获打出。茀斋又谓脚夫亦乘机聚敛,检查时彼亦曾被勒索一元。国难至此,尚有人如此趁火打劫,真可谓别有肺肝。中国若亡,必亡于此等所在,而不亡于武力之不如人。福田来站视我等行。

    车于八时三刻开行。沿途有站必停,有至半小时者。永定门为出平关口,敌宪兵登车逐节查看,费时最多;它如丰台、廊房、杨村等站,敌粮械山积,运输特忙,耽搁亦久;其它小站亦大率有敌兵上下。统观全路,盖已完全成为敌人军事工具,其犹许我人乘坐者,一则格于《辛丑条约》,再则亦所以市恩耳。车上便衣之敌人亦多,有娴习华语者;茀斋坐饭车中,谓情形亦复尔尔。邻座客某,举止阔绰,对车役时或颐指气使,见敌人则足恭作谄笑,亦略能作日语;从多方面推测,当为北宁路一重要员司无疑。车上无事可做,瞌睡至三次之多;事先购得隔日《庸报》一份,偶一寓目,聊遣沉闷与免人过于注意而已。

    下午五时半到天津老站。下车即紧随大众出站。自月台,过旱桥,出栅门收票处,一切如常,了无留难。至票房附近,两旁即见敌宪兵若干,但余亦未见其有何动作,盖一心脱离此种境地,即有亦或不易入目,更不欲多所顾盼,以自寻麻烦也。后茀斋语余,彼前后行之二旅客即被指出,截留。两旁伺立之敌宪兵,一司指点,一司截留,大抵被指点者必在被截留之列;但亦间有例外,昌弟谓彼亦为被指之一人,而亦安然出站。闻此种办法敌于八月十二日起实行,初时最注意青年学生,被扣者特多,但除盘问与拘禁外,并 〔30〕 不虐待,终亦释放,拘留最久者约为一月;但后亦无甚选择,大抵除携有儿女之有家人可以幸免外,馀皆有被指点截留之危险,即龙锺老者亦非例外。被诘问时,若故作聪明,如以 〔31〕 学校人员诡为商人等,则辞穷之顷,即为受辱之时,相识之 〔32〕 某君即曾以此自贻伊戚。

    天津负责接洽者为周培源兄;事前并曾指定法租界十号路六国饭店为同人过津寓所,至是即坐该店之接客车到店。甫下车即遇远荣,亦新至者。旋培源亦到,谓适至站相迓,值大桥头过敌兵,到达稍迟,以至相左;稍谈后,约定晚八时到其寓所详商各事。晚饭后,了一来,述其初来时被扣留一小时之经过。

    培源寓英租界中街福隆洋行楼上。了一去后,即与茀斋往访,议定二事,一为同人南行,如须先期领取旅费,须于十月五日前到津为之,过此须到湘后补领;所以为此定议者,缘培源亦须南行,不能久候也。二为南方汇款未到以前,旅费所出,应再向开滦矿务局王崇植兄处商拨。旋即同访崇植兄。回寓已近十一时。

    此日旅途尚称平顺,在津友人皆为额手称庆。谓茀斋与余,虽非敌人欲得而甘心之人,但设抵津站时不免稍有盘问,而余等于姓名与职务诸端,又不欲撒谎,则截留与“押解”回平,恐无法避免,前途再欲图南,必更有戛戛乎难能者。培源曾于事前商诸王崇植兄,颇欲借开滦方面英人之力,到站将我等接出,后因英人亦怕多事,未果为之。

    九月十七日,晴。上午,将外出,适之夫人来访,谓将于二十二日乘轮南下。到马大夫医院探企孙病。企孙患伤寒,但不剧,温度在华氏一〇一与一〇三之间,尚颇有起落,告以当安心静养,校事目下南北两地均已稍有办法,可以勿虑。至秀鹤图书馆,购马林诺斯基所著《野蛮人之性生活》一书,备长途阅读。于旅费事长沙续有电至。饭后到黎栈商务印书馆,购陈田所辑《明诗纪事》一部十册,价只二元一角,得此,长途更不虞无法排遣矣。看影戏一次。夜,培源来,悉岳州轮,因风迄未进口,改二十日启碇。饶树人兄来;知北大同人南下,比我校更多困难;树人离平已及一月,尚未成行。

    九月十八日,雨,旋晴。午前看《明诗纪事》。下午观电影,主片为《马德里开出之末次车》,描画战争惨状及平民避地光景,颇逼真。今日适逢“九·一八”,而我等离平经验又与之颇相仿佛,观后益多感触,若在平时,尤其在不爱看戏之我,必不尔也。至天祥市场听刘宝全大鼓,悲歌慷慨,得些微印象而已;余固金星不入命者,到此借识其人,它非所望,至《老残游记》中所描绘之种切,更有不能领略者矣;余等到场已迟,不及二十分钟,即已曲终人散。出游天祥市场之其它部分,二层有旧书摊五六家,无甚可看之书;在平时闻南开大学藏书已有在市场出现者,遍询未得,咸称华租交界处检查尚严,片纸只字不容出入,遑言书本。 〔33〕 夜饭罢,购方出笼之月饼三盒,以其一携赠培源兄嫂。

    九月十九日,晴。晨起迟,早食奇饱,相约午食可省去,晚食可提前为之,夜则携月饼至英国花园赏中秋月;中秋月可赏,为其团 也,从今去室家将日以远,而亦曰赏,人或笑其不识人世有伤感事,余则以为生姜汤自暖肚,亦正有其不容已者。至梨栈理发,遇平市社会局雷局长任内之秘书某君,为言雷于七月二十九日仓卒出亡状。雷名嗣尚,颇有识见,为事变前冀察政局中最能抗日之一人,教育界同人集会时,彼必列席报告最近消息,颇为同人所器重。又到天祥市场看旧书,卒购开明出版之《十三经经文》及其《索引》各一册,仅出资二元二角。与茀斋再度探企孙病,知较前更有起色,温度续有降落;告以明日须离津南下。午后开始作此《图南日记》,图南一词原出庄子,鹏鸟置身九万里之上,谋徙于南冥,余固不足以当之,惟“图南”与“逃难”,为一音之转,亦可谓为完全同音,曰图南,不曰逃难者,较蕴藉耳。 〔34〕 成三四百字,即有 〔35〕 尚贤之内弟马君来访,谈河北 〔36〕 被难情形甚详。又看电影一次,片名《喜相逢》,亦只好作生姜汤看。又到市场买零星物品,备途中之用。归寓已将九时,分食月饼如约,公园看月之雅事只好作罢矣。培源送船票来。校友高君来寓送行。

    九月二十日,晴。五时即起身。五时半由客店汽车送至紫竹林,登太古公司驳船;搭客因岳州轮迟开两日故,倍形拥挤;皆席地坐,余等三人及了一兄嫂合占一角,与远荣兄嫂等相去亦不远。七时启碇,约十二时到塘沽。沿途颇平安;惟中流时有小轮满载敌兵西上;将近塘沽,又见有大营房正在建筑中,为触目可憎耳。驳船到后,照例应即靠大轮,将客人驳过。会有大批货物装舱,货船蚁附,直至下午五时,始获如愿,仍由码头转登,非直接靠驳。此五小时,虽有夜长梦多之感,究亦非完全虚过。耳目接触足资感喟者正复不止一事。

    今日晴朗,天空不着片云,而驳船之上,桅樯辘轳而外,几无长物,足资隐蔽;抗日情绪,凡稍有血气者,当无不油然加烈。此一事也。

    然乘客之中,沉着抗拒者究少,心猿意马、不耐久候者究多;有跋涉登岸后趋登大轮者,亦有以舢板为诞登大船之慈航者;于是呼船、争价、拉客人、抢行李,舟子间之攘夺,脚夫间之诟詈等中国码头上司空见惯之现象,纷然杂陈,直至四时光景,始告一段落,而驳船客人已十去其九矣。此次行旅本属逃难性质,而此四五小时中所目击者不啻为全部逃难过程之一缩影;余常谓国人寻常生活,如上火车,买车票,进电影场等,即大有逃难意味,何况今兹之真逃难乎!此又一事也。

    塘沽当白河之口,一望平芜,鲜可驻目;河中风帆上下,亦无非敌方之人马粮械;大抵每一小轮必拖二三驳船,皆满载,其拥挤程度不亚于我;白河口外当更有巨大之运输舰,我等所见者不过运输手续之一小节而已。敌人军运,自十之八九为进口;间亦有出口者,最引人注目者为一大轮名长江丸,观其排水线印,似亦装载颇重;舷际栏杆上揭一长及寻丈之白布条曰,“北支派遣皇军战殁男子之遗灵”,显示全船内容为兵士之遗体或其遗灰,其数量当必有可观已!敌人于此等所在本多隐秘,而于此特表襮之,岂其意以为津沽一隅水陆既已全入其掌握,可不复有所顾忌欤?抑尚有特殊之迷信存乎其间欤?————是则不可得而知矣。是又一事也。

    若辈舍驳船而去之乘客果皆捷足先登乎?则又未也。货物装舱未竟,统舱客拟占用之甲板即不能腾出,则又不得不麇集码头,静候买办之发落;如是者亦且三四小时,其拥挤如故也,其为烈日熏蒸亦如故也。庸人自扰,大率类此。余始终主静待;公司遇我辈如货物,将我辈驳运而来,货物固块然不能自动,非靠驳无由入大船者,则公司必有所以发落我辈之一日,躁急又奚为者?同人颇韪余言,八九人者,皆守至五时始由小船拖靠大轮所靠之码头,再由码头登轮;同一守候,而拥挤之痛苦减少矣,上下舢板,跋涉浅滩之手脚省却矣,与舟子脚夫争闲气较铢锱之烦恼不自寻矣。

    五时登岳州轮。自码头仰望,船上已若无立足之地,而码头上鹄候者尚大有人。余到达时,吊桥上无人上下,只船警一人把守;余欲上,船警呵止之曰,须六句钟始可;余厉声曰,甲板上之大众又于何时上船者耶?警语塞,余直冲而上,警亦无以阻;于是守候在码头者皆随余而上 〔37〕 。后有人语余,谓设非余先登,则馀众真将候至六时;揣彼警之意,亦无非欲趁火打劫,借留难之法赚些微外快而已,众人出钱买路既有所不甘,出头开路又有所不敢,于是只有等候之一法;及余至此僵局始打破云。其人言次颇壮余之勇气。由吊桥踏上船舷后,尚须走若干条七横八搭之跳板,始达甲板平面,余当时一鼓作气,居然履险如夷,事后亦颇自诧也。

    在人丛中来复排挤而行,约十分钟,始发见余等所定之东官舱。舱在船尾极端,而余所得之铺位尤为极端之极端。全舱铺位凡十二,余等入时,早已被其他乘客之行李所塞满,余铺位地属下风,更于无形中成为天然堆栈;交涉良久,始由物主呼茶房稍稍撤去,撤至最后,居然腾出半席之地,以报余所出四十五元之代价;然入夜蛇行而入,仍不能无“身卧万山中”之感!

    东官舱之芳邻为厕所;过此则又为厨房,除所谓大菜间之客人别有大菜可嚼外,全船千余人之饮食无不于焉仰给;于是二十四小时之间,所有煮水、焖饭、烧油锅所蒸发之热气,几全部顺风向东官舱输送;而油脂、酱醋、臭虾、咸鱼等诸色香味更袭人而来,不稍间歇,其全盛时,几可使人窒息。舱中有电扇,又有两三小窗,可得微风,以驱遣此热气与臭气,然余既安宅于层峦叠嶂之间,与世隔绝,亦殊不敢作非分想矣。部署粗定,探知大批行李之主人为某 〔38〕 ,一行兄弟妯娌四人,又男孩及关系不详之少女各一人,全家虔奉基督教,将远赴云南传教,尽室以行,故行李多至五十余件!若辈到滇省后,汉、回民族以及苗、瑶土著,果能被几许深恩厚泽,所不敢知,而我则已拜惠孔多矣!

    夜九时许即入山高卧,明知不能入睡,但半榻而外,更有何我容身之地?

    昌弟购统舱票,有票无铺,久觅不得。至夜始以八元之代价在船警卧室内得一榻地,而此船警者无他,即午后在吊桥拦住去路者也。呜呼,货贿往来,亦竟事有前定!世有续编《前定录》之好事者乎,其不遗此一例。

    九月二十一日,晴 〔39〕 ,至晚,微雨。晨三时启碇,起锚时之巨声与全船之颤动,可于半睡状态中微闻之。六时半即起。早餐仅进粥一盂,非关胃口,实有量出为入之意,盖与理财家所讲求者稍有不同。舟车中最不便之一事为大小便,余每出行,必有戒心,此番环境更非寻常可比,自尤不得不多作未雨之计;用心甚苦,但亦无可如何。粥后与茀斋出舱,并登上层甲板,居然尚有路可通;盖所谓统舱客人,经一夜之爬梳清理,已较前为整洁,不特芸芸众生已各有立锥之地,而蚕丛中亦已有鸟道可寻也。余步履虽艰,亦尚能来去自如。

    上层甲板亦告客满,救生船亦成安乐窝。有全家占用一救生船者。余笑 〔40〕 曰,设有不测,此当为全船第一等舱位,大菜间不及也。最奇者,帆布制之大棚上亦有少数搭客拥被高卧,海风虽大,清梦不惊;美国牧师明恩溥称国人神经强韧,醒时随遇而安,倦时到处可睡,此不亦上好之一例欤?天气阴寒,上层尤甚,搭客已有穿皮背心者;以此与东官舱相比,真另一世界矣。

    归舱阅《明诗纪事》;晚又出《野蛮人之性生活》读之,灯小光弱,勉尽数页即睡。将入滇传教之周君谓亦曾浏览及此,颇信此等野蛮人之行为大半为撒旦所劫持,故多荒谬绝伦。余唯唯否否。私念野蛮人之性生活每合情理,及与基督教之性伦理接触,或传教师强以其所自信者润饰之,矫正之,于是始坏。余甚为滇南之苗、瑶土著危之!

    晚八时到烟台。因戒严故,须明晨方许登岸。

    九月二十二日,天放晴。七时起身;粥后,询明岳州船须午刻以后方能启行,即与茀斋、昌弟坐划子登岸。划子与悬梯不免动荡摇曳,余尚能应付裕如,一半亦缘坐困樊笼已逾一昼夜,求解脱之心甚切故也。至岸,即至青年会访总干事王振东兄。振东为言当地状况,谓战衅将开与初开时,形势亦颇紧张,逮后敌侨全体撤退,则又忽转沉寂,市民生活顿感舒泰,为烟台开埠以来所仅见;同时我方各种防御工作,亦得从容进行而无顾忌;为敌人设想,撤侨之举,实为失着。余等自码头来时,亦即有此印象。码头一带有守兵,但检查不严;防御工事不易见,但市街转角皆有电网与沙袋之布置;市容甚萧条,惟市民似尚能各安生理。酒排间及操神女生涯之各国女子亦尚未散去。振东谓本地富户绝少他徙者,以前有内战时则不尔。王崇植兄有一函件,托茀斋转交开滦分销处,即托振东饬役送去。振东有妹,民二十年余 〔41〕 参加山东夏令会时,彼亦为助余之一人,至是亦趋出相见。

    余等旋至东华楼浴。适飞机警报至,擦背者舍余而去,谓将出窥究竟,既而不返,始知其实因胆怯避匿;后茀斋之擦背者出为代劳,始告蔑事;亦图南过程中一折趣剧也。浴罢,赴振东大罗天午餐之约。振东徇余等意,食品皆点当地产物,其中海参、蚌肉、及新登之葡萄二色,尤为鲜美 〔42〕 。此行除食浴外,又解决一要事;余已三日未大解,今日不能复忍,而轮船环境又绝不许可,至东华楼始获蹲而为之,虽大费力,亦真大解脱矣。

    归舟已近十二时,振东送至码头始返。将半日来解脱经验为同舱者言之,皆大羡慕。上船时见传教师某 〔43〕 氏妯娌之一坐划子而去,颇讶其发动登岸之迟;后知此妇结婚未久,方入娠孕初期,不耐舟中生活,不得已将改由旱路南行,盖亦一于大牵惹中求小解脱者。

    船于午后一时开行。新浴后更不耐舱中闷热,出至船头倚栏观海。舟沿成山角之北岸而行,右山左海,景色绝胜;烟台一带海水,色本碧绿,晴光映照,益见鲜明,水母成群,逆舟掠过,紫白相间,别饶意趣;小岛三五,棋布海中,宛如明镜上堆若干晶莹石块,其界画分明处即其天然妍丽处。余语茀斋、昌弟,中国山水画无此一派,则以前画史乘桴浮海者少故也。四时半抵威海,旅客亦复不少,而行李尤夥,拉杂由舢板向大船抛送,归途竟为所塞,伫候良久,始因他人之扶掖,得归舱夜饭。

    船头乘客亦甚拥挤,盖亦早成统舱之一部分。其中一角,约二三十人,为清华及他校同学,以及若辈之女友,因患难而得为进一步之交谊者。余曾授读之张生德澍等亦在其中 〔44〕 。张生言若辈初上船时,即以团体之力,占此船头一角地而有之,及工役出而需索,则众口一词曰,“已买船票,决不再出分文”;工役等亦无如之何。甚矣群力之不可不讲也,彼为茶房买办剥削至体无完肤者,皆工于自谋,一心但求一己之苟安,而不知有团体可恃者也;今昔教育之分野,民族竞存生活推陈出新之关键,其在斯乎?

    在船头又遇向鸿儒君。十年前,向君为 〔45〕 政治大学预科生,曾听余讲授,至是相见,已不复省识,但觉面熟而已。十年前此日,余主政大校 〔46〕 务,国民革命军入淞沪,学校被收,师生星散,余即为办理结束之一人 〔47〕 ,不图十年以后,余又不得不以主清大教务之人作暂时结束清大之不祥任务————人世几回伤往事,而往事者又复前后毕肖,则其可伤之程度不更强烈耶!向君楚人,字君实,任教河北法商学院,此次亦挈眷避地回南。

    船于九时离威海。夜深人静后,独据官舱中共饭之圆桌,稍做功课;初则读《野蛮人之性生活》,继则续写此《图南日记》。同舱有四川口音之少妇一人,倚椅背假寐,久而不去,余颇讶其不知趣;后知彼实无铺可睡,至夜必以三椅合成一榻,而三椅之一今晚适为余所占有,不便启口,惟有静待,乃知处此种境地,不识相者实余,而非彼也。余亟将椅子让出,悄然就枕,追写日记,且待来朝。

    九月二十三日,晴。今日可到青岛,晨午两餐进食较多,仍不外量出为入之意。上午,与同舱客人闲谈。同舱除茀斋、远荣一家、传教师某氏 〔48〕 兄弟夫妇等外,尚有蜀人某 〔49〕 氏一家及其亲戚,成一避难单位。此单位人口众多,居东官舱者六人,其中二人无铺位,仅能捉空休息,昨所述之少妇即其一也。其主人为一五十余岁之老母,面目极清秀,谈锋亦健雅,少年时必为一美妇人。老母谈次颇赞许卢作孚氏在川省经营之各种事业,谓以民生公司轮船与此岳州轮相比,整洁利便,相去无殊天壤。其子某 〔50〕 ,肄业清华工学院,因一二学程不及格今夏未能卒业, 〔51〕 惟国文尚好,字亦挺秀,青年中已为不可多得,或即得诸乃母之遗传欤?某 〔52〕 生新妇,声音笑貌,颇肖五姑母家适杭州南星桥凌氏之表妹。前日于驳船中见一少妇,与伯伦夫人极相似,茀斋亦谓然。余常谓两人若相肖,其相肖之方面必不止一二,而此二人者初不必属于同一血统;此二例者均有以实我说。

    传教师某 〔53〕 兄弟夫妇三人之行动最惹人注目。某氏 〔54〕 本为南美洲英属几亚拿之华侨,于七年前归国;初在察哈尔北部传教,最近因上苍垂示,改赴滇南,其志可嘉,其情亦可悯矣。自东北转西南,长征万里,举室以行,妯娌二人,均有身孕,一幼子不及三龄,尚须保抱————为宗教信仰而不辞劳瘁若此,是志之可嘉者也。但知一己信仰之可贵,不知人亦有其可贵之信仰,而必欲强人就我,自信之至,情令智昏,此又情之可悯者一也。返国七年,中土语言,尚未娴习,祖邦教化,更自惘然,乃贸然欲为人说法,即滇中汉族,犹恐未能接纳,遑论回、苗,此可悯者二也。华夷生活,习惯不同,某氏 〔55〕 所习熟者,且为比较高级之英人生活,余观其食前必盥手,食已必漱口,一匙一箸,必入沸水而后用,一日之中,洗面至六七次,此种洁癖在西南民族杂处,瘴疠未除之地,不知又 〔56〕 将何以维持,设或不能,则疾病之来,不知又将何以幸免,此可悯者三也。若辈在舱中,得间即向人说道,其妇尤热心,舟将至青岛时,彼亦以一种布道之刊物授余,并询余对基督教亦感兴趣否,余笑应曰,余本信徒。妇之夫名某 〔57〕 ,夫兄名某 〔58〕 ,谓野蛮民族多受撒旦播弄者,即夫兄也。余尝叩彼等是否属内地会,夫兄亟辩曰,“否,否,余等不隶属任何教会,余等信传道之事,完全为上帝对个人之启示,与教会无干。”余自忖曰,舍察北而之滇南,自觉之上帝启示居半,不自觉之安全之动机恐亦居半也!

    饭后收拾行李。二时抵青岛。余等船票,格于买办之私章,本买至香港,至此已无用,而传教师某氏 〔59〕 之一人只购得到青之统舱票,余即以票相赠;茀斋之票则赠与清华学生赵君 〔60〕 ,以羡补不足,彼跖之徒之买办亦未见其计之必售也。外国语文系同事徐锡良兄,先期到青,招待过青同人,至是到码头相迓,轮船在大港靠岸时,彼已守候多时矣。

    下船。驱车至中国旅行社招待所。浴;昨在烟台浴时,未换衣裳,身上发奇臭,不可复忍,而衣箱尚未取到,临时赶至市上购衬衣一套,勉强换上,尺寸称身与否,不暇问矣。 〔61〕 购阅上海《申报》及汉口新分设之《大公报》,知故乡确已沦陷;先大父于洪杨乱时作诗,有句曰,“从兹萍梗无他恋,二百年来祖父坟”;此情此景,不图七十年之后,五年之间,又续演两次也! 〔62〕

    作书寄室人。清华第八级毕业同学扶学炼君来访,谓适因工程事自汉口来,知梅校长已到长沙,临时大学在积极筹备中。又遇在平汉路服务之工程师郎君,为言长辛店一带战况及黄河北岸我军设防情形。昌弟在船上受凉,下利,稍困顿;余等因决定在青逗留一日;茀斋初次到青,亦可借此游览。夜饭后, 〔63〕 步行之海滨,由栈桥达回澜亭,海风甚劲,数日来秽浊之气,更经一番洗涤,为之一快。余久有志于劳山,向旅行社探问行程,则谓一日来回太嫌局促,且后山已入警备区域,须有官厅证件,方许出入;只好作罢。第干戈扰攘如此,海岳 〔64〕 一隅,何日可重睹太平,容我辈徜徉其间,殊不可知耳。夜眠较早,半所以补连日之不足,半亦为明日畅观青岛地步。

    九月二十四日,晴。晨起特早。 〔65〕 写信二封,一寄浡弟,属转堂上、大哥,综述七月二十八日以来情况;一寄正宣。锡良为购定到长沙联票,卧铺票不在内,二等亦约须六十元。未早食,午食则提前为之。食罢,雇马车出游,言定每小时五角;即自中山路出至海滨,沿各浴场所在之海岸线绕行一匝,中经海滨公园、水族馆等,皆下车, 〔66〕 至德国废垒,始折而西,穿山东大学、中央公园,以入于敌侨工业中心之市街,最后仍归中山路,费时约三句钟。山大于昨日开学,但学生到者寥寥,究能维持几日,甚是问题;余六年前来此,今甫、太侔、一多、实秋等皆在,饯余于市上某京馆,一时热闹,何可再得?兹数人者后复以北平为集中之地,太侔于去年最后至;今番遭乱播迁,欢聚一席,不知又将卜诸何年何地矣。

    敌侨中心之市街,除行人车辆外,几于绝无声息。商店、厂房、住宅,大门上皆贴有市政府与领事馆会封之封条,窗上则皆钉有木板;其他市街上敌人之产业亦莫不然。闻居留民撤退前,有饮泣者。夫安居乐业,人心所同,乃一旦因少数野心家之驱使宰割,不能不舍之而去,保障不可必得,还归不能豫期,此情此景,亦大可伤也。然休咎无门,惟人自召,今日之日人,犹之欧战时期之德人,甘心受野心家之鞭策者已久,驯服之性,已成为民族品质之一偏;惟其驯服之至,斯不能不受驯服之报;英人荷尔摩斯论此最详,余前作两民族之比较研究时尝具引之,不图至今日而此种相肖之比较,益觉其亲切有味也。然则为日本民族设身处地,可伤者又岂若干私人企业之放废而已哉!

    游兴未阑,因复至栈桥,唤舢板泛至小青岛;小青岛者,今日通称之青岛所由得名者也。岛去岸约二里,望之如在目前,而扁舟打浆,亦须二十分钟始达,逆风则且倍之。今日风大,颠簸特甚,浪花时溅入舟中。岛面积虽小,近经市当局布置后,亦复颇有曲折,引人入胜。四围多大石块,色泽斑文,盎然有古趣。兹蕞尔小岛,可视为青岛市之一大盆景,远观近玩,均有可取。 〔67〕

    归寓已五时以后。清华校友李庆善、汪煦二兄曾来访,后遇之于广东酒家,为述事变后母校情状及余等南行经过。关锡斌兄由清华学生处探知余来青,亦曾过访,知已外出,又唤车追踪,至废垒一带,犹不获见,又折回旅行社,留字而去,谓将再访。至是,果至,邀至广东酒家夜饭,谈甚欢。锡斌为余六七年前游广东时旧识,甚好学,于青年问题颇有探讨,近在青从事劳工教育,亦著成绩 〔68〕 。途经商务印书馆,自购《人文史观》两册,一赠锡斌,一寄振东,秀才人情,聊表谢忱,并志此行鸿爪而已。又遇北平研究院之崔敬伯及北平幼稚师范校长张雪门二兄于途,盖亦文化界同人之亟于图南者。敬伯在津时曾访余等不遇。

    夜九时半登胶济车;锡良及扶学炼君均送至车上。二等卧车系美国“旅客”式,甚精致,与南满铁道者亦相似。十时启行,锡斌亦搭此车回寓,余视其下车后始就枕。睡不甚熟。

    九月二十五日,阴。晨六时即起,阅《野蛮人之性生活》。八时车准时到济南。自晨至此,同行者咸惴惴有戒心,以为敌机轰炸,必卜昼不卜夜,而济南一地,必随兖州、邹县、济宁之后,为一大目标无疑。既而无事,则又额手相庆。至旅行社招待所候南下津浦车。寄室人一明信片。旅行社言车无定刻,有车即登,须守候,有即来告。同行者至此,单位已自三人增至八九人,即,了一兄嫂,远荣一家三人,及远荣嫂之友刘女士,已于无形中,与余等合而为一。此较大之单位,在胶济车上尝议定一旅途进止原则,曰,专搭夜车,夜车而跨及白昼,宁于中途下车,改搭后来之车;意谓光阴可不计,而安全总属第一义也。余对此原则虽不反对,单位中有宅眷,有生未及二月之婴儿,亦殊不便作异议,但余始终主赶路之原则,赶路亦正所以策万全之一道也。当此军事时期,铁道运输,随时可生问题,岂容我人从容抉择?至是同人亦咸知只有赶程之一法,抉择之权,不在我而在际会。余本拟走访青年会总干事郑仿桥兄,因须守候故,不果。

    约十一时,得知适有一北上车,将折而南;当即驱车至站。昌弟捷足,又因旅行社之助,居然占得二等卧车室二间,一与远荣一家用,一则馀五人共之。预计明晨以前可抵徐州,因相约不添买卧车票,各以散坐论,后查票员亦不相强。

    时适有伤兵车自北来,亦停站中,久不见发落,且亦若无人照料,仅少数青年会服务人员奔走供茶水;月台上间亦有人为轻伤士兵包扎。鲁省为军事最密迩之后方,而设备缺乏如此,舆论对韩复榘氏之时有烦言,亦不为无因矣。青年会干事袁君来晤,谓仿桥已赴前方战地青年会服务,如前数年长城战役之例;谈及省垣近况时,亦谓主席态度不甚宣明,故服务界虽欲为伤兵及其他方面努力,亦有不便过于热心之苦。可胜慨叹!有形似学生之人来募捐,谓将购备食品以饷伤兵;此等人来路不明,但亦不忍拒绝,余等捐洋一元;后悉茀斋在月台上已捐五元。续有来者,唯有谢绝。后方无组织、无设备,一任热心者、好事者、甚或趁火打劫者各行其是,此其明证也。

    车于十二时许开行。我车与伤兵车并轨,历一小时之久,同人惧敌机或至,皆惴然,至是始释怀。晨起天阴,至是微雨,且阴霾四伏,有久雨之象,于是更认为天公作美,皆大欢喜。既而果如所期,自午至暮,滴沥者未尝或歇,直至九时到达徐州时,天边始露霁色,不半小时,而星河皎洁矣。痴人许愿,往往有如此巧合者!

    沿途鲜可记述者。兖州、邹县、徐州,二日前皆曾遭袭击,小有死伤及损毁,但早经收拾,已无迹象可寻。到徐乘客,折而西上者为多,客室至无隙地。自九时下车至一时半再登车,始终只有在月台伫立或闲步。旅客不胜跋涉而病者亦不乏人,向鸿儒 〔69〕 君之夫人即为一例,余见其在月台上呕吐不已。购卧铺票,八人仅得六张,余与昌弟合一下铺。时站中盛传沧州保定俱不守,颇不敢信,惟消息既来自路局,又不能断为完全虚妄。有兵车自西开来,了一谓士兵言语,多其乡音,当系广西赴国难之队伍,将自徐北转者无疑。

    九月二十六日,阴。一时,客车配备定当,即趋登。二时半开车,逾限一小时。即睡。

    车行甚缓,几于无站不停,无站不久候;七时一觉醒来,似尚未出江苏省界;又良久始达归德。四年前,余到开封太原演讲时,道出此途,他无可比较,地方治安今则差胜矣,此可于车站一带民间生活窥测得之。一路兵车络绎,皆东行;士兵精神健旺,惟所御殊嫌单薄,至北地作战,殊不相宜。一路续看《野蛮人之性生活》。

    下午一时许抵开封,购阅报纸,沧州保定不守之讯尚未能证实。四时到郑州,到旅行社招待所如例;四年前余尝在此小住二日, 〔70〕 茶役某尚能相忆,主持者闽人某亦仍旧。与茀斋合拍一电与培源,并请其转两家在平眷属。守候至晚八时,始有南下快车自彰德开到,因附载伤兵故,倍形拥挤,亦不能预订卧铺。另有一慢车,自郑直接开出,乘客较少,但甚简陋,二等座悉为木板,卧铺可 〔71〕 不论。同人皆主搭快车,卧铺且待登车后再设法。

    登车时情形混乱,同人皆失散,后始复聚。丁燮林兄之弟燮祜亦为同道之一人,事前以看守行李相托,彼则与旅行社中人先登,觅取卧铺;居然有成,惟已须拼凑,致了一、远荣两家伉俪俱不能同室;且人浮于铺,余与昌弟,茀斋与远荣,各共一铺。十时许始开车 〔72〕 。

    九月二十七日,阴。晨起,车尚在河南境,近午,达信阳;饭罢,经 〔73〕 鸡公山区域,风景殊胜。车中遇孙伏园兄,谓一星期前北行,将至定县将平教会工作作一结束,距定县仅一站时,车即不能前进,守防兵士亦坚阻;既而知会中同人皆已出险,始折回至彰德,换车至此。并谓北行过郑时,曾遇正之、芝生南下。

    下午六时半车抵汉口大智门。伏园兄在汉别有公干,因托其代电长沙,庶几明日有人到站照料。余等则迳行渡江,至粤汉路 〔74〕 之徐家棚车站;开车原定八时,亦竟延展至十时以后。作短简寄平。二等卧铺已满,远荣一家觅得头等者,茀斋觅得三等者,了一兄嫂、余与昌弟未另设法,各据二人座之长椅权度一宵。伏园兄旋亦登车。

    九月二十八日,阴,至午有微雨。晨起,车犹在湖北省境;午刻到岳阳;兵车北上,益见频繁,交车停顿,有至一小时以上者。抵岳州时,车轴有损坏,停顿亦久。作便笺寄北平。遇级友李家琛兄,自大同、太原、石庄一路图南而来,为述每至一地,必遇轰炸,二十五日在武昌,亦然;未遭不测者,真大幸也。读《野蛮人之性生活》,方及半本,约三百页。与伏园兄各谈闻见,亦久。

    余初次旅行湘鄂路,沿途足资目赏者自多;下午过汨罗江,即相传为屈灵均自沉处,端阳竞渡角黍之习所自昉也。车经洞庭湖畔,风景更好,诗人所称道不衰之水云乡,似维此地为足以当之。

    六时半到长沙东站,延误至九小时以上。来站相迓者有李景羲、沈刚如、李洪谟诸兄等,戴中孚弟亦在。行李系自青岛打票迳至长沙者,最早亦须迟四五日方可到达。即呼车迳到北门外下麻园岭二十二号新园清华在长办事处,与先到之诸同人相见。梅校长暂寓湘雅新村 〔75〕 朱经农兄宅中,与茀斋定明晨往谒。 〔76〕

    《图南日记》,至此可以搁笔。此行共费时十三日, 〔77〕 较之后来者,一路已不能不谓十分顺利。平津为第一关口,所虑者为遭敌人截留;海轮为第二关口,所虑者为水火之厄,而火厄为甚,船役贪利,有别在厨房外设灶煮食营利者,灶之两旁皆客人行李,星火不戒,全船千数百人必无噍类。第三关为自青岛至长沙一路火车之被 〔78〕 袭击。此三关者居然皆安然度过;自二十五日至二十八日,并飞机警报亦未尝一度闻见;各站换车守候,亦未有逾五小时者。诚平安矣,诚幸运矣。然平安之经验亦即为平淡与平凡之经验, 〔79〕 则其为幸不幸犹可容别一解释也。

    注释

    〔1〕 《优生闲话》、《民族兴衰各论》、《家谱新论》三稿均在抗日战争期间失去,以后未能找到。————编者注

    〔2〕 见《潘光旦文集》第3卷。————编者注

    〔3〕 见《潘光旦文集》第2卷。————编者注

    〔4〕 《一个意国学者的战争之优生观》,见《潘光旦文集》第9卷。《优生闲话》稿佚。————编者注

    〔5〕 见《潘光旦文集》第3卷。————编者注

    〔6〕 见《潘光旦文集》第3卷。————编者注

    〔7〕 见《潘光旦文集》第9卷。《民族兴衰各论》稿佚。————编者注

    〔8〕 本文初载于1942年8月27日昆明《中央日报》,此处另有几字:“不但没有照做”。————编者注

    〔9〕 见《潘光旦文集》第9卷。《民族兴衰各论》稿佚。————编者注

    〔10〕 Chen, Ta, Emigrant Communities in South China, a study of overseas migration and its influence on standards of living and social change, Shanghai, Kelly, 1939. ————编者注

    〔11〕 《南洋华侨与闽粤社会》,长沙,商务印书馆,1938年。————编者注

    〔12〕 见《潘光旦文集》第1卷。————编者注

    〔13〕 《优生闲话》稿佚。————编者注

    〔14〕 见《今日评论》第1卷、第2卷,1939年。————编者注

    〔15〕 参见《北平晨报·妇女青年》,1934年12月1日,题为《妇女问题总检讨》,讲演记录未经讲者审阅。————编者注

    〔16〕 原文缺“二、”————编者注

    〔17〕 即马克思。————编者注

    〔18〕 即托派。————编者注

    〔19〕 即马克思。————编者注

    〔20〕 见《潘光旦文集》第1卷。————编者注

    〔21〕 见《潘光旦文集》第8卷,《西方实验主义者服膺中国旧制度》。————编者注

    〔22〕 手稿此二字为“勉仲”。查良钊,字勉仲。————编者注

    〔23〕 手稿此处有“内务部街”字样。————编者注

    〔24〕 手稿此字为“肯”。————编者注

    〔25〕 手稿此处为“陈涛每”,即陈铨,时为清华大学教授。————编者注

    〔26〕 手稿此处为“赵鸣岐”,即赵凤喈,时为清华大学教授。————编者注

    〔27〕 手稿此处有“与伯伦一家”字样。伯伦,雷海宗先生,时为清华大学教授。————编者注

    〔28〕 “先行护送入城妥藏,徐图南运”句,手稿文字为:“商之美籍教授温德先生,请其伴送入城,并即寄存其水月庵八号之住宅中;其同情心与爱护文物之意,令人感佩”。这批书后来并未南运,在抗日战争期间全部散失。————编者注

    〔29〕 手稿此字为“藏”。————编者注

    〔30〕 手稿此字为“尚”。————编者注

    〔31〕 手稿此字圈去。————编者注

    〔32〕 此三字手稿为“我校会计科”。————编者注

    〔33〕 手稿此处有“在北安利”字样。————编者注

    〔34〕 手稿此处另有一句:“宋处士陈抟字图南;前尝见一南航闽广之海轮名‘图南’。”————编者注

    〔35〕 手稿此处有“方”字。————编者注

    〔36〕 手稿此地名为“津市河北区”。————编者注

    〔37〕 手稿此处另有一句:“,了一兄嫂亦在其中”。————编者注

    〔38〕 手稿此二字为“姓周”。————编者注

    〔39〕 手稿此字为“阴”。————编者注

    〔40〕 手稿此处有“语茀斋”三字。茀斋,沈履先生,时任清华大学秘书长。————编者注

    〔41〕 手稿此处有“来烟台”三字。————编者注

    〔42〕 手稿此处另有一句:“;茀斋、昌弟均初次来烟,倍觉有味”。————编者注

    〔43〕 手稿此字为“周”。————编者注

    〔44〕 手稿此处有句“,其女友为燕大新科毕业生”。————编者注

    〔45〕 手稿此处有“国立”二字。————编者注

    〔46〕 手稿此字为“教”。————编者注

    〔47〕 手稿此句为:“余与金井羊兄即为办理结束之人”。————编者注

    〔48〕 手稿此处为“周氏”。————编者注

    〔49〕 手稿此处为“周氏”。————编者注

    〔50〕 手稿此处为“周氏”。————编者注

    〔51〕 手稿此处为“周氏”。————编者注

    〔52〕 手稿此字为“王”。————编者注

    〔53〕 手稿此字为“王”。————编者注

    〔54〕 手稿此字处为“名载”二字。————编者注

    〔55〕 手稿此处有句:“人品殊不及乃母,学问不论外,临事亦甚粗心,向茀斋借看某书之上册,竟至失落;”————编者注

    〔56〕 手稿此字圈去。————编者注

    〔57〕 手稿此处为“罗伯”。————编者注

    〔58〕 手稿此处为“查理”。————编者注

    〔59〕 手稿此处为“周氏”。————编者注

    〔60〕 手稿此处为“助教赵君士赞”。————编者注

    〔61〕 手稿此处另有句:“换下之衣袜即交社役付洗,及晚间尚未送出,比追问,则谓袜只有一只,其一遍检未得,及告以余本一足,何来第二袜,彼始恍然;众人为之哄堂。”————编者注

    〔62〕 手稿此下接句:“若只就倭祸而言,则三百年间,此已为茀三次,明嘉靖间之一次,则有四世祖江山教谕士英公(旧谱作二世祖)避地安亭,流寓甚久,士英公与归太仆有光有深交,邑志与家乘似谓其谊在师友之间,或即避地有以促成之云。”————编者注

    〔63〕 手稿此处有“与茀斋、锡良”几字。————编者注

    〔64〕 手稿此字为“岱”。————编者注

    〔65〕 手稿此处另有一句:“昌弟饱睡后即愈。”————编者注

    〔66〕 手稿此处另有句:“水族馆在中国尚属创举,初办时,余尝在《华年》为文为之介绍。”————编者注

    〔67〕 手稿此处另有一句:“今日之游,皆由锡良作先导。”————编者注

    〔68〕 手稿此处另有句:“;五年前与其夫人言女士离婚,余不谓然,曾加规劝无效;其新夫人某,二三年前曾屡屡向《华年》投稿,但至今尤未获觌面,殆不欲余见之也”。————编者注

    〔69〕 手稿此处为“向君实”。————编者注

    〔70〕 手稿此处另有一句:“并曾就沿途闻见作稿寄登《华年》;”————编者注

    〔71〕 手稿此字为“且”。————编者注

    〔72〕 手稿此处另有一句:“,即和衣睡”。————编者注

    〔73〕 手稿此处有:“武胜关及”几字。————编者注

    〔74〕 手稿此处有:“湘鄂段”几字。————编者注

    〔75〕 手稿此处为:“北大路湘雅新村三号”。————编者注

    〔76〕 手稿此下接句:“闻校务会议诸人将来即寓新园。园为前湘雅医院院长王子玕先生之产,建筑尚不及三年,各种新式设备应有尽有,下层作办公室,上层作寓所,均极相宜。呜呼,新园则新矣,其旧如之何?”————编者注

    〔77〕 手稿此处另有句:“舟车凡六七换:北宁路、岳州轮、胶济路、津浦路、陇海路、平汉路、粤汉路;”————编者注

    〔78〕 手稿此处有“敌机”二字。————编者注

    〔79〕 手稿此处另有句:“当此不平凡之时期而仅能得些微平凡之经验,”————编者注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