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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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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说他不在乎我们怎么看他,”她搭话,“说我们根本不关心艺术,任何形式的艺术都不在乎。”

    “我让她可怜可怜我,她却要戏弄我!”罗德尼抗议。

    “我可不是要可怜您,罗德尼先生。”玛丽和蔼而坚定地回答。“要是一篇文章没写好,大家都无话可说,可现在,您听听讨论多么热烈!”

    房间里充斥人声,话语音节短促,倏地停止又骤然开始,人人如痴如狂、口齿不清,可与动物群聚时的嘈杂相比。

    “您认为这都是关于我的论文的?”罗德尼留神听了一会儿问道,表情明显一亮。

    “当然,”玛丽答,“您的文章极富启发性。”

    她向德纳姆求证,他表示同意。

    他说:“一篇论文读完,过十分钟就知道成不成功。如果我是你,罗德尼,我会对自己相当满意。”

    拉尔夫的表扬令罗德尼放下心头大石,他开始想起论文中值得被称为“意味深长”的内容。

    “你同意我的说法吗,德纳姆,关于我所说的莎士比亚后期使用的意象?恐怕我没把意思说明白。”

    他冷静下来,像青蛙似的扭动了好几下,成功接近德纳姆。

    德纳姆心里想对另一个人讲话,便以简短的话语回答。他想问问凯瑟琳:“您记得在您姑姑过来聚餐前给那幅画上釉吗?”但除了不得不敷衍罗德尼,他担心这句话显得太亲密,可能会惹凯瑟琳不高兴。她在听另一组人说话,罗德尼仍谈论着伊丽莎白时期的剧作家。

    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长相古怪,表情生动地抒发意见时尤显荒谬可笑,可待他镇静下来,他的脸庞与大而挺拔的鼻子配上瘦削的颊骨,显得极为感性,如同以半透明泛红岩石雕凿的头戴月桂的罗马人头像般得体端庄、独具个性。他是政府办公室的一名职员,文学于他而言既是神圣喜乐的来源,亦是几乎无法承受的刺激。这类人不满足于文学爱好,须得动笔写作,可通常天赋不高,无论写成什么都不满意。他们感情极为强烈,加之培养出不俗的品位,对他人的看法十分敏感,感到自身及所崇拜之物饱受怠慢,心有不甘。罗德尼总忍不住要获得任何对他抱有好感的人的同情,德纳姆的赞许恰巧激发了他脆弱纤细的虚荣心。

    “你还记得描述公爵夫人去世的那段话之前的一段吗?”他的手肘和膝盖以难以置信的角度外凸,边问边向德纳姆靠近。凯瑟琳由于罗德尼调整位置而无法与外界沟通,便站起身来坐到窗台上,玛丽·达切特走过去与她一起,在那儿,两位年轻女士得以研究在场所有人。德纳姆看着她们,心乱得仿佛要从玛丽的地毯连根拔出一把又一把的草。但他深知人的欲望总不免受挫,便把注意力集中在文学上,颇为豁达地下定决心,尽可能从中学习一二。

    凯瑟琳相当兴奋,她大可参与到好几段交谈当中,有几个人算是点头之交,随时会从地板上站起来与她聊天。另外,她也可以为自己选择谈话对象,或者加入罗德尼的对话当中——她时不时留意他的谈话。她意识到玛丽正在身旁,但同时觉得她俩都是女人,一切尽在不言中。可是玛丽呢,就像她所说的那样,认为凯瑟琳是一个“有个性的人”,很想和她说说话,过了一会儿便付诸行动。

    “他们就像是一群羊,不是吗?”她指的是地板上散落的人们发出来的声音。

    凯瑟琳转身微笑。

    “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吵吵闹闹呢?”她问。

    “我猜大概在讨论伊丽莎白时代的诗人吧。”

    “不,我认为这与伊丽莎白时代无关。你听!你听不到他们说起‘保险条例草案’吗?”

    “为什么男人总是在谈论政治?”玛丽提问,“我想,如果我们有权投票,也应该多谈谈。”

    “完全同意。你平时的工作就是帮我们争取投票权,不是吗?”

    “是的,”玛丽坚定地回答。“每天从十点到六点都在干这事儿。”

    凯瑟琳看了看拉尔夫·德纳姆,他正和罗德尼就隐喻的哲学侃侃而谈,凯瑟琳记起星期日下午他说过的话。模模糊糊地,她将他与玛丽联系在一起。

    “我猜你认为我们都该有一份职业。”她有些许出神地说,像是迷失于未知世界中的幽灵。

    “噢,不是那样的。”玛丽马上否认。

    “好吧,我是这么认为的。”凯瑟琳叹了口气,“你总可以说说做了些什么,而我呢,在这样的人群当中感到挺忧郁的。”

    “在人群中?为什么在人群中会感到忧郁?”玛丽问,双眼间的两条纹路加深,她在窗台上坐得过来了一点,更靠近凯瑟琳。

    “你知不知道这些人关心多少不同的事情?我想打败他们。我是说,”她纠正自己,“我想要坚持主见,可如果没有一份职业,这很难办到。”

    玛丽笑笑,想着凯瑟琳·希尔伯里小姐要打倒别人应该毫无困难。她们对彼此所知不深,凯瑟琳先开了头谈及自己的感受,亲密关系开始萌芽,多少有些庄严。两人沉默俄顷,似在琢磨是否继续,然后决定不妨一试。

    “啊,我想践踏他们匍匐着的身体!”过了一会儿,凯瑟琳笑着宣称,似乎还沉浸在使她达至这结论的绵延思路当中。

    玛丽答:“办公室主管不一定要践踏人们的身体。”

    “是啊,想必不需要。”凯瑟琳回答。谈话蓦然停止,玛丽看到凯瑟琳嘴唇紧闭,阴郁地望向房间,想谈论自己或是开始一段友谊的意愿显然不复存在。玛丽被她随时克制不语、自顾自地沉浸思绪的能力打动,这习惯说明她时常孤独,爱独自思考。凯瑟琳仍然一言不发,玛丽感到有些尴尬。

    “是的,他们就像一群羊。”她愚蠢地重复了一遍。“不过他们至少非常聪明。”凯瑟琳评论,“我猜他们都读过韦伯斯特。”

    “你该不会认为那能证明一个人的智慧吧?我也读过韦伯斯特,我还读过本·琼森,但我知道自己并不聪明,起码不是真正聪明。”

    “你一定很聪明。”凯瑟琳说。“为什么?因为我管理办公室事务?”“我没有往那儿想。我的想法是你在这套间里独立生活,还能主办聚会。”

    玛丽稍加思索后回答:“我想这主要意味着与自己家庭交恶的能力。我很可能也是那样。我不想住在家里,便如实告诉父亲。他不喜欢我的决定……不过我还有一个姐姐在家。你没有姐妹,对吧?”

    “不,我没有姐妹。”

    “你正在撰写你外祖父的生平?”玛丽继续问道。

    凯瑟琳好不容易才躲过跟家族、外祖父、写作相关的想法,此时又不得不面对,回答的语气相当冷淡,“是的,我在辅助母亲写书。”她讲话的方式令玛丽很是困惑,两人的关系同谈话伊始时无甚进展。在玛丽看来,凯瑟琳拥有一种奇特的力量,可随时接近,又随时退却,她的情绪由此比平时更易波动,对凯瑟琳时刻保持好奇心。玛丽觉得将她归类为“自我主义者”很是适合。

    “她是一个自我主义者。”她寻思,打算等以后和拉尔夫讨论希尔伯里小姐时,跟他分享这想法。

    “天哪,到了明早这儿一定很混乱!”凯瑟琳惊呼,“你该不会睡在这个房间里吧,达切特小姐?”

    玛丽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凯瑟琳询问。

    “我不会告诉你的。”

    “让我猜猜。你笑是因为你以为我改变了谈话主题?”

    “不。”

    “因为你认为……”她停顿了一下。

    “好吧,如果你想知道,我是在笑你说达切特小姐的方式。”

    “那我叫你玛丽吧。玛丽,玛丽,玛丽。”

    这么说着,凯瑟琳将窗帘拉开一点,也许是为了隐藏与他人亲密起来那一瞬间的欢愉。

    “玛丽·达切特,”玛丽说,“恐怕不是像凯瑟琳·希尔伯里那么了不起的名字。”

    她俩望着窗外,展现在眼前的首先是灰蓝色浮云间的银色月亮,而后是伦敦城里屋顶上直立的烟囱。在月光照耀下,空荡荡的街道路面上,每一块铺路石的接合处都清晰可见。玛丽看到凯瑟琳再次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望着月亮,似在对比此时的月光与记忆中其他夜里的月色。在她们身后,房里有人开了一个关于观星的玩笑,破坏了两人的兴致,于是她俩回头看了看房间。

    拉尔夫一直等着这一刻,立刻说出心中所想:

    “希尔伯里小姐,您是否记得给那幅画像上釉呢?”他的声音表明这问题酝酿已久。

    玛丽觉得拉尔夫尽说些愚蠢的话,怪响亮地喊了一句:“噢,你这个白痴!”要知道,上过三节拉丁语语法课便可以纠正不懂得“圆桌”夺格的同学,而她刚与凯瑟琳谈过心,能轻易看出拉尔夫话语不大恰当。

    “画像——什么画像?”凯瑟琳问,“哦,您指的是那天周日下午在我家里提到的画像?就是福特斯克先生来的那一天?是的,我想我还记得。”

    他们三人站了一会儿,空气间弥漫着尴尬的沉默,然后玛丽离开去照料大咖啡壶。尽管她受过良好的教育,拥有瓷器的人仍不免焦虑,生怕瓷器被人摔破。

    拉尔夫一时静默无语;但若然有人剥去他的外皮,便会看到他的意志力直直固定于一个目标——希尔伯里小姐应当服从他。他希望她留在那里,直到他想到办法成功引起她的兴趣。

    这种思想通常无需言语便能传递,凯瑟琳明显意识到这位年轻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她立即想起对他的第一印象,脑里回想起向他介绍家庭文物的情形。她忆起了那个星期日下午的心情,认为他对她怪严厉的。

    她想,既然如此,谈话的负担就该由他来承担。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盯着对面的墙壁,嘴唇几乎紧闭,大笑的欲望使得双唇微微颤动。

    “我猜,您应该知道星星的名字吧?”德纳姆问,从声调判断,他似乎不愿意将知识传授给凯瑟琳。

    她稍事努力,保持声音稳定。

    “要是我迷路了,我知道如何找到北极星。”

    “我想这种事不会经常发生在您身上。”

    “那是。我从没遇上过有趣的事。”她答。

    “我认为您故意说些让人不愉悦的话,希尔伯里小姐。”拉尔夫爆发了,再次无法自控,“我想这是你们阶层的特点之一。你们从来不会对身份不如自己的人好好讲话。”

    不管是因为他俩今晚在中立地点会面,还是德纳姆漫不经心地穿上一件旧旧的灰色外套,使他比起平日穿传统服装时更风度翩翩,凯瑟琳完全不认为他俩属于不同阶层。

    “您从什么意义上判断您不如我呢?”她严肃地看着他,像在诚恳地寻求解答。那表情给予他极大快乐。他极其渴望得到她的好感,这是他首次觉得自己与她不相上下。他无法解释为何凯瑟琳的想法如此重要,也许说到底,他只想带着关于她的星点记忆回家回味。可惜这回他注定未能赢得优势。

    “我不大明白您的意思。”凯瑟琳重复道,话毕她不得不停下来,应付一个询问她是否乐意低价购买歌剧票的人。事实上,本次聚会的气氛已不宜分别谈话;现场一片喧嚣吵闹,互不熟悉的人唤着对方教名假装情意绵绵,达到一般英国人需同坐三小时方能达至的愉悦快乐、宽容友好,直至街上迎面而来的第一道寒风逼迫他们分离。

    大家将斗篷甩在肩上,迅速戴上帽子;德纳姆得忍受可笑的罗德尼帮助凯瑟琳整理衣物,准备离开。根据聚会惯例,谈话者无须互道“再见”,甚至不需点头道别,可不论如何,德纳姆眼看凯瑟琳无意完成对话便截然离去,难免心感失望。她与罗德尼一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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