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情到浓时（下）

    与其说是吵架，倒不如说是文质彬彬的争论更妥当些。祝英台本就有过人的口头功夫，否则哪能得宰相谢安的当面赞赏？她从国计民生说到典籍制度，侃侃而谈，无不占尽情理。而梁山伯虽然为人木衲，但也能据理力争，用最朴拙的语言反击祝英台，却也是丝毫不落下风。而且这个木头脑袋就是认准了一条死理，绝不愿意因为自己的困难，去再次求助马文才。

    “哎呀！姐姐的手，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马文才心疼地捧起祝英台的一双手，现在那上面不但有新生的老茧，还有不少尚未痊愈的针眼。

    翁闪华茫然地行走在一片空无的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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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有一些话不得不说……”

    “不，我要说……”梁母艰难地吐着字，“到了现在……你也该知道了吧？英台从来都没有做错过什么，但是你的性子实在太倔了……从来都没有理解过她，也没有为她想过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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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是任何时候，第二句话都是一句真正的生活箴言。

    因为之前没日没夜照顾儿子的缘故，梁母早就累得积下了暗疾。现在搬来了京师，一下子放松下来，结果就轮到她自己病倒了。不过虽然身体每况愈下，梁母还是坚持劳作，现在祝英台和翁闪华的活计都还是靠她教的。

    祝英台这一次去马家，足足住了一个多月才返家。大概还是因为不愿接受马文才的好意，梁山伯将侍候的仆人都赶了回去，但是他为了照顾母亲，不得不荒废了地里的活计。因为梁母卧病，唯一还能织布纺纱，做些针线活的翁闪华又被祝英台带走了，梁家真的是彻底断掉了经济来源。梁山伯又不愿意收马家的财物，就靠着搬家前的那一点家产支撑着，当祝翁两人回来的时候，这个家已经变得一塌糊涂了。

    ※※※

    “小华姐，这是万松书院的王先生派人送来的急件，指明了一定要交到你手上。”

    祝英台得此消息，如蒙大赦，告知梁母后，也不等梁山伯回来，就丢下家丁送来的些许财物，径直带着翁闪华进京了。反正情况也算紧急，就算梁山伯回来，也会为了救马文才的急，催促她早点起行的。

    也许……是该去找一下万松书院的王先生了，既然他是响应“智慧”的助缘而出现的角色，那或许还真有一些有用的提示。

    只要这种同居的日子还没有结束，那梁山伯就绝不可能走上仕途，否则一旦被人察觉到梁大人的妻子竟是名义上的马夫人，那掀起的风波绝对不小。同样的，祝英台现在也是连随便外出都不可能，否则外出小住的马夫人，竟是住在别的男人家里，这事被人发现了也是一桩大大的丑闻。

    不过，就算马文才无愧于天下，一片赤诚可昭日月，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他依旧是一个夺人所爱的无耻之徒。尤其是在梁山伯连番闯庄，屡遭马家人殴打后，对马文才的骂声那可是不绝于耳。

    找马文才的话，他也同样身不由己。再说，不管他是赞成还是反对，都改变不了什么。在梁祝凄美的故事中，马文才永远只能充当一个旁观者和第三者。

    “这是我这个做大哥的，第一次向你们认错，希望你们能原谅我，然后好好的，真正地做一对夫妻。”

    “娘，儿子错了，求您早点好起来吧……”梁山伯趴在母亲的床头前抽泣。

    祝英台抽回了自己的手，目光闪烁不定，好一会儿后再低低说道：“夜了，文弟也先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朝呢。”

    “不用说笑了，还是留着你的力量去找你的男人吧。”波旬打了个哈哈，“当然，还要再等剩下两人完成任务后。”

    我心中曾经的那一个影子，也只是初恋的幻想所勾描出的一个造物吗？

    “姐姐也是。”马文才将玉匣放在案台上，“横竖我也已经派人去侍候义母了，姐姐也不用急着回去，不若在京师多住几天，调养调养身体，顺便也和各位王公夫人们熟络熟络。”

    “呀，似乎这几天，刺绣的件数比以前少了些。”梁母清点着已经完成的绣品，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英台是个好娘子，只是你，还有我们家，配不起人家啊……”

    过去的，就让它们全部过去吧，不但成烟，成灰，还要彻底斩灭！因为，现在不再需要幻想。

    “我？”黎萍回以一笑，“你不妨给我介绍一下，你说的他……是谁？”

    “姐姐，现在说这种话，也许很对不起大哥和义母。”走到马车前时，马文才忽然停了下来，“但这也是义母的遗愿，所以我还是要问一句：姐姐可否愿意委身于我马文才？虽然和大哥将心比心，我不敢再说什么天长地久，至死不渝，但绝对能保证姐姐下半生平平安安，生活无忧！”

    “不用了，单是送到门外，我这把老骨头还行。”梁母温和地笑了笑，“再说，现在你也不好随便抛头露面啊，万一我们梁家有这么俊秀媳妇的消息传了出去，让熟人听到，那就不妙了。”

    “大哥！”

    “哗啦！”整个世界一震，翁闪华从一片迷茫之中，走到了六道法轮之前。

    “答应我，你们就这样和和气气地分手吧，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梁母用最后的力气，望向床前的那对人儿，“否则，我就是死了也不瞑目啊！”

    “大哥也真是的。”马文才自己一个人说着话，“大哥平日劳作惯了，自然不怕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但姐姐原本就身子娇贵，怎经得起那种日晒雨淋的？若我是大哥，娶到了姐姐这样的娘子，定然当作祖宗供起来，绝不让沾手一点活计！”

    虽然翁闪华也曾努力过，但她那时付出的一切辛劳，最后证明了只不过是白打工。当任务真正开始的时候，她没有多费一分力气，多说一句话，结果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这种结果。

    翁闪华前段时间操之过急，在任务还没真正开始的时候就大动手脚，结果是弄巧成拙了。现在真相大白，不但前段时间的辛苦全成了白打工，就连祝英台对她的信任都跌落到了谷底。

    “波旬！”翁闪华再望向魔王，“我现在也很想打你一顿，或者毁掉你的一件法宝出气。不过，我的能力可不能浪费你身上。”

    鸳鸯本就是一种水性杨花的鸟类，就和大多数发|情期的动物一样，热情只存在于春宵一度之中，然后就各自形同陌路，见面而不顾。从生物学角度看，鸳鸯本就不是什么忠贞的象征物，只是人类的幻想，将它们的生理本能无限美化罢了。那些文人骚客在吟诗撰文的时候，何曾想过，那看似成双入对的鸳鸯，过了春天之后，就会立即忘了曾经发|情过的对象是谁。

    ※※※

    “姐姐，这是我特意差人订的珍珠膏。”马文才递上一个玉匣，“这是用南方海珠所制的极品，据说可以养颜美肤，驻颜不老。我早早就订了一盒，但因为路途遥远，直到现在才送到，结果错过了宴会。”

    虽然不能高调，不能曝光，但日子总得过下去，所以两口子就过上了最原始的男耕女织生活。

    因为长期的劳累，梁母终于病倒了，祝英台终于可以摆脱成天不停的纺纱织布，转而专职伺候梁母。但是，因为一下少了两份人工，梁家的经济立即捉襟见肘。

    封烨一句话也不说，直接传了一段记忆过去，让翁闪华立即了解发生过的一切。

    梁山伯呆滞地点点头，“是的，娘说过了，英台并没有真正嫁到梁家，不算是梁家的媳妇，所以不用她披麻戴孝。既然你来了，就把英台带走吧，不能再让我误了她……”

    “今天当然是姐姐最美，还有哪位夫人可以相比呢？”还不等翁闪华搭话，马文才就从门外迈了进来。虽然祝英台在实质上已经嫁给了梁山伯，但马文才也不称呼她做“嫂嫂”，一来可以避免平时说惯了露出马脚，二来也比要叫“娘子”、“夫人”自然些，更可以令祝英台找回些许过去的感觉。

    梁山伯和祝英台互相望了望，然后对着梁母郑重地点了点头。

    在梁祝的传说中，马文才后来的结局有很多个版本。其中之一，是马文才在得知梁山伯死讯后，不欲成夺人所好的小人，自己撞壁自杀，其时满室书签，写的尽是“清白”二字。

    祝英台已经抱定死志，完全不可能再听劝告了，就算以家族安危要挟她勉强坐上婚轿，也只会落得个跳墓化蝶的结果。

    波旬一愕之后，又哈哈大笑起来。

    “我的娘子？”马文才再摇头，还伴随着苦笑，“现在我们暂时还要把戏演下去，没有个十年八年的，我自个儿的事都不用想了。不过现在我还算年轻，没有家室之累倒反还可以干出一番大事业，等到事情都挨过去了，那时再重新说婚嫁也不迟。”

    墓碑之前，马文才毕恭毕敬地上香。

    在表面上，祝英台确实是嫁给了马文才，但真正会去做她新郎的人，只有梁山伯而已。梁祝马三人同谋合作，上演了一出好戏给双方父母看，只要相爱的人能在一起，那名义上的夫妻名分不要也罢。

    吉日眨眼即到，祝英台穿上婚衣，盖上红头盖后，一脸喜气洋洋地迈上花轿。前段日子抗命不嫁的倔强早已无影无踪，现在的她，欢快得就好像是要嫁给梁山伯一般，整个人精神焕发，美艳如花。

    “我也是从书香门第嫁入梁家的，所以你的苦处，我全都理解……”梁母轻轻叹息着，“只可惜，山伯这头倔驴，完全配不起你啊……”

    “我只想问一句，这是谁写的剧本？”翁闪华扫了在座的人一眼。

    不过，翁闪华没有怀疑这方法是否有效，也没有余地去质疑了。她将信签在灯上点然后，扔入火盘中，然后走近床前，对着奄奄一息的祝英台认真说道。

    这么快就来了？翁闪华倒也没有太过吃惊，既然是波旬安插|进来专门帮助自己的角色，如果不能随时响应自己的疑问，那才是怪事。

    原则上，翁闪华本就是祝英台的随嫁丫环，自然是主子到哪就跟到哪。而且现在梁祝得有今天，也算是有赖她出的“主意”，所以祝英台也对她恢复了信任，当然不会让她这个“同谋”离开身边。

    ※※※

    翁闪华照顾着梁母，一边听着小俩口不停的争论，一边听着梁母深深的叹息，不禁一时想到痴了。

    “所以我就说，大哥的性子太死硬了！”马文才大力摇头，“若是大哥一昧吃苦，我也不会强求其有所改变。但是我之前送去的钱财，也说明了是供养义母和姐姐的，大哥若坚持，自可以不碰，却不能连累了老母娇妻啊！”

    待得入京后，马文才独自入朝为官，新婚夫人却不在身边。外人问起，都说是夫人喜好安静，于京师外觅了雅致之处建了别庄，暂时小住。而事实的真相，则是梁祝在京师郊外搭了一爱的小巢，从此过起了不羡鸳鸯也不羡仙的幸福生活。至于马文才，就是那块挡在他们头上的遮雨篷。

    要知道，当初祝英台就是为了图新鲜，才去男装求学的，要不甘寂寞的她过着如此干巴巴的日子，正好和自己的性子相逆。相比起来，以前那种每日谱词作赋，吟诗撰文的无聊日子，现在看来都变得宛若天堂。

    翁闪华作为祝英台的随嫁丫环，自然是跟着主子，一同返回马家了。

    当夜，祝英台第一次和梁山伯吵架。

    曾几何时，她的天空也是这般的广阔高远，可以任其自由翱翔。但是现在，她却被艰苦的生活牢牢禁锢住了，如同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那笼子不是金的也就罢了，更令人绝望的是，那还是个一碰就伤的荆棘之笼。

    是夜，祝英台抚摸着自己的手，叹息连连。

    就在翁闪华这么想着的时候，一个下人拿着一封信，匆匆走了进来。

    一番祭拜后，马文才望向一身孝服的梁山伯，还有衣着如常的祝英台。

    因为没有结果，只有幻想中的延续，所以初恋才会显得无比美丽。一旦真的迈出了那一步，和幻想中的人儿亲密接触了，反而很容易生出“怎么会这样”的失落感。

    梁山伯自然没有好脸色给迟迟不归的妻子，而他的那种冰冷的目光，也让祝英台倍感心悸。如果深爱的丈夫能给自己一个关怀的拥抱，一个温暖的笑容，也许可以让她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将京师中那些声色犬马的诱惑抛到脑后。但是，梁山伯没有给予她这些，只有冷漠无声的责备。

    从今往后，祝英台就是真正的马夫人了，不管是名分上还是实质上。

    “即没有名分，又没有过上什么好日子，实在是苦了你……”

    所以，综合这两个原因，祝英台可以在生活无忧的书院中爱上梁山伯，然后就为了一页血书而死去活来。但是，在真正的和梁山伯一起生活的时候，她却败退了，空有一番海誓山盟的承诺，终敌不过柴米油盐的压力。

    马文才有此遭遇，自然憋屈无比，但他又不可能四处述说真相，便只能每日疾笔奋书，写的全是两个字——“清白”。

    照现在的剧情来看，极有可能演变成第一种结局。梁山伯猝死，马文才自杀，祝英台跳墓，三人俱毁，三贤齐陨，乃是最悲惨的一个结局。

    任何少女在第一次发现自己心头鹿窜的时候，都是盲目的。对于未来那无比美好的幻想，使她们看不清前路，看不到现实，然后在幻想中越走越远，直到因为和现实彻底背离而破灭。

    “我就直说吧……”梁母喘息了好一会儿，才接下去，“你和英台，不配啊！”

    一旦剧情变成这样，那就意味着翁闪华的任务彻底失败了。但是，现在她又有什么办法，扭转这个几乎不可能挽回的结果？

    “小华，你说，我当初看上山伯，是不是太轻率太幼稚了？”祝英台穿着一身粗布衣，坐在窗台边，望着天空叹息。

    翁闪华独自一人默默走开，现在无须再搭理这一对男女，她已经完成任务了。

    “小华，山伯真的太死板了……”灶台上，一个药锅不住地喷着热气，祝英台一边看着火候，一边和翁闪华搭着话。

    “小姐，你就喝两口粥吧。”

    马家暂还不知道这消息，祝员外夫妇也不敢告之，因为现在马家也同样不得安宁。

    “怎么变得这么粗了呢？看来还真是难为姐姐了！”马文才抚摸着祝英台那双变得粗糙的手，径直打开了玉匣，沾了一些珍珠膏，竟亲自涂抹起来。

    到现在为止，翁闪华还没有开始任何有针对性的行动，但是，梁祝之间却已经开始出现了不和的征兆。难道，就像王先生在那纸密信中写的那样，“海誓山盟敌不过柴米油盐”？

    梁山伯的骨气虽然让自己心头爽了，但却苦了祝英台。她原本就是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金小姐，现在突然要为了一家人的生计而忙活，这种改变实在太大了。而且，每日不停的织布和刺绣，工作量即大又重复，还无比单调。

    “娘……”祝英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扰大哥悼念义母了。”马文才和祝英台，双双对着梁山伯施了一礼，然后转身下山。

    当然，这只是波旬编造出来的一个剧本，也只是梁祝之间的一种可能，或许在另一个人演绎的版本中，梁祝就可以天长地久，和和美美呢？不过，那就不是翁闪华的任务了，而且这一个狗血的剧本，正好击中了她心中的最后一个缺口。

    梁母的病情，在这压抑而冷漠的气氛中不住恶化，最后终于到了弥留之际。

    翁闪华把这一幕看着眼里，也默默地不说话。

    梁祝本是一对天成佳偶，可以为了对方而慨然赴死。但是，在经历了这么多折磨，终于熬到了苦尽甘来的时候，怎么却会因为家庭的琐事，开始变得平凡而庸俗起来呢？

    祝英台近段日子以来，工作的效率越来越低，到了梁母病倒之后，她就以照看婆婆为借口，干脆歇了工。这样一来，四个人的吃穿用度，全都压在翁闪华一个人的身上，就算其本人没有叫苦，但以梁山伯的耿直也已经看不过去了。

    ※※※

    “所以，你们都不要再继续错下去了……”梁母望定了儿子和媳妇，“我去了之后，你们就分了吧……”

    翁闪华回到屋里，在灯下展开信签。片刻之后，惊讶浮上了她的脸庞。

    翁闪华依旧是默默地不说话，继续充当她无声的看客身份，反正现在自言自语也快成了祝英台的一个习惯了。

    马文才原先也想过暗中接济一下，但被梁山伯断然拒绝了。马文才为两人做到现在这种地步，已经是仁至义尽，算是天大的恩人了。把自己的名分上的妻子拱手让出，梁山伯自认一辈子也还不清这个恩情，所以坚决不愿意再接受任何馈赠。马文才也知道梁山伯的臭脾气，所以并不坚持，也就任小俩口自行谋生了。

    “嗯……”翁闪华准备着晚饭的材料，可有可无地回答道。

    ……

    要让梁祝平平安安地分手，这种事究竟有可能吗？

    祝英台听到这话，不禁微微苦笑。

    如果他真的活了下来，我对他的感情，还会升华到现在的这种地步吗？逝去的事物无法再重新评价，但确实真的有这种可能：我们之间再见面的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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