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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拉伯人待在那角落,依旧蹲着,用双手捧住两脚。平台上飘来一阵烤咖啡的香味,同时传来阵阵年轻人聊天的声音。一艘拖轮再次发出低沉柔和的鸣笛声。像每天一样,世间诸事到此告一段落。在没完没了的周折中,剩下的只有未来的宁静。这古怪妈妈的冷漠!惟有这硕大无比的人间孤独,能助我掂量这冷漠多么沉重!一天晚上,人家把儿子(已是大孩子)叫到她身边。恐怖使她患上严重的脑震荡。她已习惯黄昏时走上阳台。她搬来一张坐椅,将嘴巴贴在冰冷咸涩的铁栏杆上。她观望着熙来攘往的人群。在她身后,夜色愈来愈浓。而在她面前,商店突然灯火通明。街上人越来越多,照明越来越亮。她漫无目的地张望,变得神不守舍。恰在这晚,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她背后,反拖着她就走,并且对她施加暴力,但听到人声便逃之夭夭。她什么也没看见,昏厥过去。儿子回来时,她已躺在床上。遵照医嘱,他决定陪她过夜。他在她身旁就着被褥躺下。时值夏日,在热浪滚滚的屋里,当天那幕惨象久久不散,令人胆战心惊。传来阵阵脚步声和吱吱呀呀的开门关门声。人家用醋激醒病人,此刻酷暑的空气仍飘荡着醋味儿。她不时伸臂踢脚,哼哼唧唧,甚至全身抽搐。这就将他从短暂的瞌睡中惊醒,猛然警惕起来,又觉得浑身都是汗水。他瞧了瞧时钟,只见守夜灯的火光映照在上面跳动了三下,便昏昏沉沉又睡着了。后来他才领略到这一夜他们是多么孤单。母子俩与所有的人相悖。正当他们两人苦苦挣扎之际,“别人”却安眠如常。在这所老房子里,当时似乎空无一物。半夜里有轨电车渐行渐远,似乎将人间的一切希望,将城市喧嚣造就的现实感统统席卷而去。屋子里还荡漾着电车驶过的回响,不过却渐渐消逝。遗留下的是一片荒芜的林园,惟有那病人的痛苦呻吟在园里久久不散。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身在他乡。天地仿佛溶解了,生活日日周而复始的幻觉也随之消失。什么都不复存在:学习或抱负,餐馆里的好菜或特别喜爱的颜色……然而,正当天崩地裂,一切化为乌有之时,他却依然活着。甚至他终于入睡了。多少带着母子俩孤零零的形象,何其悲惨,何其可怜!后来,很久很久之后,他又记起了这汗水与酸醋混杂的气味,记起了使他勿忘母子关系的这一时刻。似乎她就是内心无限怜悯之情的化身,又将这怜悯之情撒向他的四周,并且认认真真、毫不作假地扮演着命运凄怆的贫苦老太婆的角色。

    这会儿炉膛里的火已被炉灰覆盖。仍然可以感受到天地间的气息。一只手鼓断断续续地咚咚响着,一个女人的笑声紧紧相随。港湾里盏盏明灯向前移动:大约是渔船正在驶回船坞。我从自己所在地瞥见的那片三角形蓝天,这时万里无云。空中布满繁星,在纯净的气流吹拂下闪闪烁烁;夏夜无声的羽翼在我四围悠悠拍打。我已不属于我的夜晚,它将往何处去?在“简单”这个词里,有一种危险的属性。就在这一夜,我明白了:人们有可能轻生,因为当生活明朗到一定程度时,就不复有任何重要的东西了。某个男人受苦受难,灾祸接踵而来。他逆来顺受,随遇而安,大家都敬重他。后来,某天晚上,并没有发生什么事:他碰见了一位相交颇深的老友。这位朋友漫不经心地同他聊了一阵。回家以后,那男人就自杀了。后来有人说,其中必有隐私和失恋之类的因素。其实不然。如果非要找什么原因,他之所以自杀,就是因为一位朋友说话漫不经心。因此,每当我自以为感受到人生的深邃含意时,令我叹息不止的往往是它的简单朴素。这天晚上,是我的母亲以及她那古怪的冷漠。还有一次,我在郊区一处别墅里居住,相伴的有一只狗以及一对猫和它们的仔,全都是小黑猫。雌猫不能养活它们,于是小猫一个接一个死掉。它们的小屋里到处是粪便。每晚我回来时,都发现有一只僵死了,猫嘴向上翻卷。有一天,最后那只小猫竟被猫妈妈吞掉一半。它已经发臭。死尸的气味同尿味混杂在一起。于是我在这苦难的地方坐下,手伸到粪便中,鼻子里吸着这腐烂的气味;我久久观察着待在一角纹丝不动的母猫,那绿色的眼里闪耀着疯狂的火焰。正是这样。这晚恰恰就是这样。一无所有到了这等地步,任何事情都不再会引向任何结果,希望或绝望却似乎没有根据,全部生活都浓缩为一幅图景。然而又为什么要为此花工夫呢?简单,一切都简简单单。在聚光灯的灯光里,有绿、红和白三种光。清新的夜晚,城市和秽物的气味也是简单的,它们一直飘到我身边。如果说这天晚上我回想的,是某个童年时期的形象,那又怎能不接受我从中得到的有关爱和贫穷的教益呢?既然这时刻仿佛是介乎肯定与否定间的休止,那么我就将生活的希望或厌倦留给别的时刻。不错,仅仅记下失去天堂的明亮和单纯,将它凝聚在一个形象中。正是这样,不久前在一所老街区的房屋里,儿子去看望妈妈。他们面对面静坐着。他们母子目光相遇:

    “嗨,妈妈!”

    “哎,来啦?”

    “你心烦吗?我不大开口说话,是吧?”

    “哦,您一向话不多。”

    抿着嘴的一丝美好笑意,在她脸上渐渐消逝。这倒是真的,他从未主动与她交谈。其实又有何必要?不声不响,局面也明朗了。他是她的儿子,她是他的母亲。她可以对他说:

    “你知道这个。”

    她盘着双脚,坐在卧榻脚下,两手放在膝上。他则坐在椅上,不怎么瞧她,却不停地吸烟。一阵子沉默。

    “你不该抽这么多烟。”

    “说得对。”

    整个街区的气味都从窗里涌入。邻近的咖啡馆传来手风琴声,晚间的交通达到高峰,软软的小面包夹着烤肉串的香味,以及一个孩子在街上哭泣的声音。母亲站起身来,拿起一件毛线活儿。关节病弄得她十指畸形、僵直麻木。她活儿干得很慢,常常一针要重来三遍,或者拆掉整整一行,并发出轻轻的劈啪声。

    “这是一件小坎肩,我穿时外加洁白的假领。这个连同那件黑大衣,我就有了一季的行头。”

    她站起身来把灯拧开。

    “现在天黑得很早。”

    这话不假。夏日已过,秋季未到。在柔和的蓝天下还有啾啾的雨燕声传入耳际。

    “你过些时候再来?”

    “我还没走。你为什么要说到这个呢?”

    “没什么。是没话找话。”

    一列有轨电车驶过。一辆汽车驶过。

    “我的确长得像父亲吗?”

    “哦,跟你父亲一样。当然,你没见过他。他死时你才六个月。你要是蓄小胡髭该有多好!”

    他并没有把提到父亲当一回事。没有对往事的记忆,没有任何激情。大概跟许多男人一样吧。而且,他出发时情绪高昂。在马恩河上脑袋被炸开了。整整一周什么也看不见,处于弥留状态:他的名字刻在了本镇阵亡士兵的纪念碑上。

    “其实,这反倒好。”她说,“他若回来也成了瞎子或疯子。那样的话,这可怜的人儿……”

    “可不是吗。”

    又是什么使她能在这屋里待下去,不就是因为相信“这反倒好”吗。她感到,天地间所有荒诞的单纯全都躲进了这间屋子。

    “你会回来吧?”她问,“我当然知道你要去干活儿。不过,有时候回来……”

    可眼下我到底在哪里?怎能将这空荡荡的咖啡馆同这昔日的房间分开呢。我弄不清自己现在是过日子,还是回顾过去。灯塔的灯光是眼前存在的。那阿拉伯人在我面前站起来说,就要关门了,得出去了。我不愿再走这危险的下坡路。我确实最后看了一眼海湾和它的灯光,而当时向我迎面涌来的,不是对美好岁月的期许,而是对一切和自己的又平静又原始的冷漠无情。但必须折断这条温馨易行的弧线。我必须清醒。是的,一切都很简单,是人们将事情弄复杂了。人们没有必要胡言乱语。不必说死囚“将偿还欠社会的债”,而只需说“人家要砍他的头”。看上去都一样。但还是有小小差别。何况本来就有人更愿正视自己的命运。

    伤心之旅

    我到达布拉格是在晚上六点钟。我立刻将行李送到寄存处。还有两个钟头可用来找旅馆。我有一种特别轻松自如的感觉,因为手里不再提着两只沉甸甸的衣箱。我走出火车站,顺着花园走,突然进入拥挤不堪的文西斯劳斯大道。四周,迄今为止生存着一百万人,对他们的境遇我却一无所知。他们在过日子。我却在远离故乡的几千公里外。我不懂他们的语言。人人都疾步而行。在超越我时,人人都注意避开我。我不知所措。

    我没带多少钱。六天的食宿费。不过六天后应当有人来接我。我还是为此担心。于是去找便宜旅馆。我是在新城区里,所有的旅馆都灯火通明,洋溢着欢声笑语,充斥着花枝招展的女人。我加快步伐。在这匆忙的奔走中,已有类乎逃跑的东西。但快到八点钟时,我精疲力竭地踏进老城。那里有一家看上去很寒伧、店门狭小的旅舍,对我颇具吸引力。我走进去,填了卡片,拿到房门钥匙。我分到四楼三十四号房间。一开门,看到一间很豪华的住房。我寻找价目表,竟比估计的高出两倍。金钱成了难题。我在这座大城市里只能过贫民生活。方才还被淡化了的焦虑,却具体明确了。我感到局促不安,两手空空而又无依无靠。不过头脑又清醒起来:人家好歹认为我从不计较金钱问题。干吗要有这种愚不可及的担忧呢?然而脑子在思索。得吃点儿东西,再走上街道找一家便宜饭馆。每顿饭不得超过十克朗。我看过的饭馆,最便宜的也最不好客。走过一家,复又折回。里面的人终于注意到我的往返:不好不进去啦。这是一处相当阴暗的地窖,墙上画着夸张的壁画。食客五花八门。几个姑娘在一角抽烟,一本正经地谈着话。一些男人在进餐,看不出年纪和肤色。堂倌穿一身油腻腻的燕尾服,向我伸过毫无表情的大脑袋,他身材十分高大。我看不懂菜单,就随便指了一样菜肴。但看来还须作一番讨论。堂倌用捷克语向我提问,我以浅陋的德语应答。他却不懂德语。我很恼火。他叫来姑娘中的一位,她以古典步态走过来:左手贴着臀部,右手夹着香烟,一脸笑盈盈。她在我这一桌坐下,用我觉得同样差劲的德语提问。终于说通啦。堂倌向我吹嘘当天的特菜。我很会佯装,便接受了这特菜。那姑娘还对我说些什么,我却听不懂。当然,我装出最高明的样子应诺。但意思却不明白。一切都使我生气,我身子摇晃,肚子也不饿了。不过身上仍觉疼痛,腹部发紧难受。我为对方要了一杯啤酒,因为我还是懂礼貌的。当天特菜来了,我吃了:是粗面粉和肉类混合物,放了大量土茴香。不过我心不在焉,或者说什么也不想,只注视坐在对面的笑嘻嘻的胖女人。她会不会以为我在劝诱?她挨得我很近,颇有黏上的意思。我做了个机械的手势,把她留下来。(她长得很丑,我常想:若这姑娘长得漂亮,我本可免除后来的一切遭遇)我很害怕在这些准备嘲笑我的人当中发起病来,更害怕只身待在旅馆房间里,囊中羞涩,情绪低落,自管自地胡思乱想。直到今天,我还惴惴不安地回想:当时惊慌怯懦的我,怎样才自我解脱的。我走开了,在老城漫步,但因无力长时间独自行动,便急忙回旅馆躺下,等着入睡,差不多立即成眠。

    我不厌烦的国家,都是毫无所得的国家。我用这类语句重整自己的士气。可是要不要描写后来的日子呢?我又去了那餐厅。早早晚晚,我勉强吞食那倒尽胃口的土茴香菜。因此,每天都没完没了地想呕吐,就这样成天游荡。不过我顶住了,知道不能不进食。何况,跟另外一家餐馆相比,这又算什么?现在这地方至少“认”了我。人家不跟我搭讪,却报以微笑。再说,焦虑有增无减。我太提防这头疼的毛病了。我决定安排好每天的日程,将重点活动分布开来。我尽可能晚起床,因而缩短了白日。我梳洗一番,再按部就班考察这城市。我一头扎进雄伟壮丽的巴罗克风格教堂,想从中发现故园旧梦,但因为是踽踽独行,自说自话,参观完毕心里更空虚,更显得失魂落魄。我沿着伏尔塔瓦河徜徉,只见河上修有一座座飞沫腾空的水坝。城堡山街区很大,却人烟稀少,静寂无声,我以无法计量的小时漫游该区。在大教堂及其宫殿的阴影下,在夕阳西下时刻,我孤独的足音在街区大路小路上荡出回响。发现此点后,我格外心怀惴栗。我早早进晚餐,八点半就上床。次晨旭日高升我才起床。教堂、宫殿和博物馆,我竭力在各种艺术品中缓解焦虑。老一套的办法:我想将激愤化解为忧郁。但一无所得。一走出参观地点,我就变成陌路人。然而有这么一次,在城市尽端一家修道院的内院里,那温馨的时辰、悠扬悦耳的钟声,从古老的圆塔冒出的一群群野鸽以及类似草香和某种虚无感使我内心升华出一种肃静,顿时泪如泉涌,我仿佛离解脱仅有咫尺之遥。晚间归来,我信笔写下一段文字,这里如实抄录。因为在夸张的文字里,我再次感受到当时心情的酸甜苦辣:“从这次旅行中还想有什么别的收获呢?我现在是赤身裸体、毫无虚饰了。在这座城市里,连商店招牌我都不识,那些古怪的字母里没有一点儿我熟悉的东西,没有可以一抒胸臆的朋辈,也无处消遣。一座外国城市的尘嚣涌入这间房屋,我却明知没有什么能将我从屋里吸引出去:将我驱向更美妙的栖身所或一处值得爱恋的地方。我想叫人,想呼喊吗?将露脸的是外国人。教堂、金器和香火,一切都将我踢回日常生活,惟有心中的焦虑在掂量每一事物的价值。积习的遮幕、心安理得的言行织成的熨帖外衣,全都徐徐升起,终于揭示出焦虑的苍白面容。人面对的是自身:我看他未必幸福……但惟其如此,旅行又启示了他。在他与事物间出现极大的不协调。在不那么坚实的心灵中,人间的音乐更易渗入。还有,在一无所有的境界里,最细小的一株孤树,也会变成最可爱、最脆弱的形象。艺术作品和女人的笑容,植根于故土和历史文物的本族人士,这正是旅行构成的又动人又合情理的景物。然后,一日之余又回到旅馆房间,身上又觉得什么地方凹陷:正是心灵的某种饥渴再现。不过,我无须自供,这些都是无稽之谈。”现在可以说:我对布拉格的回忆,就是酸醋泡黄瓜,在各街角叫卖,让人就地食用。那酸涩刺鼻的气味唤醒了我的焦虑,我一走进旅馆它就格外加剧那焦虑。有这个,再加某些手风琴曲调。在我的窗下,一位独臂盲人,半个屁股坐在琴上,用那只好手拉琴。总是同一支天真动人的曲调,在早晨将我唤醒,突然将我推入毫无遮饰的现实,使我在其中挣扎不已。

    我还记得:在伏尔塔瓦河岸上,我曾突然止步,惊叹于这气味或旋律,在穷途末路的思绪中,暗暗自问: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什么?但看来我尚未走到悬崖边际。第四天上午约十时,我准备外出。某处犹太人公墓头一天遍寻未着,这天想再找找看。这时有人敲邻屋的门。沉寂一阵之后,敲门声复起。这次敲的时间很长,但看来无效。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自楼道传来。我没去细听,脑中也没想什么,我用一段时间看了刮胡膏的使用说明,而我用它已有一月之久。这一日天气沉闷。从云层很厚的天空里,一缕金黄色光芒撒落到古老布拉格房屋的尖顶圆顶上。报贩子像每天早晨一样叫卖着《人民政治报》。我好不容易从昏睡中挣扎起来。但往外走时,却迎头碰见身挂无数串钥匙的楼层服务员。我停住脚步。他又久久地再次敲门,试着将门推开。毫无作用。大约门已反锁。又敲打一番。房里传出空荡的回音,显得阴森可怖;我感到胸闷,便什么也不问就往外走。但一走上布拉格街道,就一直有某种痛苦的预感。我怎能忘记楼层服务员的那副傻相,他那光亮的皮鞋奇特地翻着口,上衣掉了钮扣。我终于找到地方进午餐,但越来越觉得倒胃口。约两点钟,我折回旅馆。

    在大厅里,工作人员低声耳语。我迅速爬上楼,尽快面对意料中的事。果然不错。房门半开着,所以只见一大片蓝墙。但前文提到的暗淡灯光将一名躺在床上的死者身影映照在这屏幕上,还有一名警察在旁看守。两个影子恰成直角。这光影使我震惊。它是实在的,是真正的生活之光、下午生活照映出的光芒,这光使人有正在过日子的实感。他却已死去,在屋里孤苦伶仃。我早知道不会是自杀。我匆匆回自己的房间,在床上倒下。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从影子看身材矮小粗壮。大概死了很久。生活却在旅馆里继续,直到服务员想到叫他。服务员毫无思想准备地来到门口,而他却已孤独地死去。我在这当儿却在读刮胡子膏说明书。整个下午怎么度过的,已无法形容。我躺在床上,脑中空空,心里出奇地难受。我修了修指甲,数着一条条地板缝儿,“要是能数到一千……”但到五十或六十,就已一败涂地。我数不下去。外面的嘈杂声一点儿也听不见。但有一次在走廊里,一个压低嗓门的女人声传过来,她说德语:“他生前很善良。”于是我深切怀念起地中海畔自己的城市,怀念我所喜爱的夏日傍晚:在绿色光线下气候温和宜人,到处都是年轻漂亮的姑娘。许多天以来,我一言未发,但心中却压抑着愤怒,几乎大声叫喊出来。如果有人向我敞开怀抱,我会像孩童般嚎啕大哭。下午将尽时分,我精疲力竭,盯住房门门闩,脑中空荡荡的,反复回味手风琴的民间曲调。此刻,我再也想不下去了。没有祖国,没有城市,没有房间,也没了姓名。疯狂或得意,屈辱或兴奋……谁知道我将如何终了?有人敲门,朋友们走进来。我虽失望,却好像得救了。我相信自己说过:“很高兴再见到你们。”但我想独白也就到此为止。我在他们心目中仍然是彼此分手时的样子。

    没多久我就离开布拉格。当然,我对此后所见所闻发生兴趣。我可以提到某一时刻在哥特式小公墓的情景,它那些凤吕草绽开红艳艳的花朵以及一片蔚蓝的晨景。我还可以谈到西里西亚宽阔的平原,荒凉凄惨,不忍目睹。我是在天蒙蒙亮时越过这片平原的。在那块黏糊糊的大地上,一群黑压压的鸟雀掠过雾色浓重的晨景。我也喜欢温馨端庄的摩拉维亚那纯净的远景以及两旁长满酸果子的李树。但在我内心深处,却有久久俯瞰无底洞的昏涨之感。我来到维也纳,一周后离去,始终不能摆脱自身的苦恼。

    然而,在从维也纳到威尼斯的火车中,我却期待着什么。像一个康复期的病人,人家一直用清汤喂他,于是他想像着头一片面包干会是什么滋味。忽然看到一线光明。我现在明白啦:我已准备好享受幸福。我将只提在维琴察附近一座小山上度过的六天。我似乎还在那里,或者毋宁说,有时重游旧地,而迷迭香的香气又再度飘来。

    我进入意大利境内。那是一片宜于我心灵的土地,我一个个认出了临近它的标志。那是最早出现的有鳞状瓦片的几间房屋,紧贴在一堵墙上的最初几株葡萄,硫酸盐已将墙壁熏成蓝色。还有最早出现的晾在院里的衣服、放得乱糟糟的杂物以及开怀露胸的男人。再有第一株柏树(柔弱而笔直)、第一棵橄榄树以及盖满尘土的无花果树。有意大利小城镇影影绰绰的小广场,正午时分野鸽纷纷寻找荫蔽所,有慢腾腾的懒散劲儿,心灵的愤慨在其中渐渐磨灭。激情逐渐化成泪水。然后,就到了维琴察。这里的日子自行运转,从清晨处处鸡鸣,到无与伦比的美好夜色,在柏树丛中显得静谧温馨,蝉鸣之声时断时续。我一路觉得心情宁静,是由于一天转到另一天竟那么悠然自得。我还能盼望有什么:一间斗室朝着平川敞开,室中家具古色古香,钩针细活织出的花边窗帘怡情悦目。我面对整个晴空,这斗转星移可供不断追随,只需静静待着同它一起旋转。我呼吸着惟一能得到的幸福:关爱友好的良知。我成天漫步,从小山朝维琴察下行或者继续向田野漫步。邂逅相遇的每个人,街上的每种气息,在我都是化做无限怜爱的题目。照应度假村的妇女、卖冰糕小贩的喇叭声(他们的货车是装上轮子的“共渡乐”船,只是加个车把儿)、美不胜收的水果货架、黑子红瓤的大西瓜、透明多汁的香葡萄:善于合群者处处有可求可索之物。但被迫独处者也有寄托:尖脆如笛声的蝉鸣,九月之夜芬芳的泉水和繁星,乳香树和芦苇间芬芳沁鼻的小径。岁月就这样流逝。在阳光灿烂的时辰之后,接着便是傍晚来临,落日余晖闪耀着黄金般的辉煌,柏树的墨绿枝干更显蓊蓊郁郁。这时我走在大路上,走向远远即可闻辨的蝉鸣。随着我步步前行,它们一只一只放低歌喉,直至声咽音绝。我缓缓而行,被眼底收不尽的炽热的美弄得透不过气来。在我身后,一只只蝉又放开歌喉,终至大声鸣唱:这已成为天底下一桩奇迹,冷漠和美好都从那里下凡。借着最后一缕余晖,我看明白了一幢别墅的门楣古训:“美景堪爽神”。正是应当在这里驻足。对面小山后最早的星星已在闪烁,接着有三缕星光,于是黑夜倏然无声地降临。我身后灌木丛中逸出耳语般的细声和一阵和风。这一天消逝了,给我留下的是它的柔情蜜意。

    当然,我还是依然故我,然而已不孤单。在布拉格,我在四墙之内快憋死了。在这里,我面对稠人广众,在四围投出身影,想像出人间充满与己相似的形象。我还不曾着笔描写太阳。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理解:为什么自己那么依恋和热爱童年生于斯、长于斯的那贫穷天地;同样,只是到如今,我才隐约感受到太阳和故国给我的教益。不到正午时分,我外出到一个熟悉的游览点,那里可以俯瞰广阔的维琴察平原。太阳差不多已升到中天,天空湛蓝而空旷。由那里撒下的阳光施惠于群山的坑坑谷谷,为扁柏和橄榄树穿金戴银,又给红瓦白墙的屋宇披上盛装,终于消逝在云蒸霞蔚的平川上。而每一次都给人以空幻虚无的感觉。我的脑海里仍贮存着那横卧的矮胖男子的身影。而在这阳光璀璨的平原上,在尘土飞扬的闹市,在削平后仍残留着烧荒焦土的原野里,我胸臆中仍咀嚼着虚无的滋味,残存的只是赤裸裸、全无披挂的外形。这国度将我带回心灵深处,使我直视我那隐而不露的焦虑。但这既是又不是布拉格的焦虑。可这从何说起?一个月来,死亡和非人的气息追逐着我。及至来到这阳光明媚、绿树成荫和笑意盈盈的意大利平原,我对那气息便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是的,这没有泪水的丰盛,这没有欢乐的宁静,都是源自清醒的意识,意识到那一去不复返的品性:节俭和无私。这有点儿像垂死的男人不会再关心他老婆今后的幸福,除了在小说里才例外。垂死者实现了人的天性————自私,即对未来不抱希望。就我来说,在这个国度绝无长生不老的希望。在自己心中回顾又有什么意思?那样做并没有肉眼目睹维琴察,没有双手捧住维琴察的葡萄,没有皮肤感受从贝里柯山到瓦尔玛拉纳别墅公路的夜色所给予你的抚爱!

    不错,这一切都很真实。但与阳光同时渗入我心田的,还有一些我无法形容的东西。在极其清醒的头顶之上,万般感受都融成一体,于是我的一生便成了要么否定,要么肯定的整体。我本来需要伟大的景观。我找到了它,那是在我深深的绝望与天地间、绝美的山水两者对峙中的收获。我从中汲取了力量:既要有勇气,又要有头脑。对我来说,有这样一种难得而又矛盾的本领就足矣尽矣。但也许从当时恰如其分的感受中,我已杜撰出什么东西。何况,我常想起布拉格以及在那里的痛苦日月。我找到了故园。只是有时不免飘来一股醋泡黄瓜的酸味儿,重新燃起我的焦虑。那时我就得想到维琴察。不过我珍惜两者:一方面是对光明和生命的爱,另一方面是想对绝望经历描绘的执著意念。两者简直难解难分。有人已经明白过来,而我却下不了抉择的决心。在阿尔及尔郊区,有一处装着黑铁门的小公墓。走到墓园尽头,便可发现山谷,背景则是海湾。这祭坛与大海共呼吸,人们可以在它面前久久沉思。但当你原路折回时,走过一座孤坟,旁边竖着“遗恨千年”的纪念牌。邀天之幸,还有一帮理想主义者前来打圆场。

    热爱生活

    夜幕降临巴尔玛,生命之流重新涌向市场后许多家卖唱的咖啡馆。那里的街巷无声无臭,漆黑阴森,直至你走到百叶门前,从门缝儿里透出光亮和音乐。我在这些咖啡馆之中的一家度过了差不多整整一夜。那厅堂非常低矮,呈长方形,漆成绿色,还装点着玫瑰色的花环。木制的顶棚上装有密密麻麻的红色小灯泡。在这么小的地方,居然奇迹般地塞进一个乐队,一间拥有五彩缤纷酒瓶的酒吧间,比肩而立、拥挤不堪的观众,全都是男人。中间有两平方米的空当儿。那里酒杯和酒瓶堆成小山,服务员将它们送往厅堂各个角落。这里没有人头脑清醒。大家都在狂叫。一位海军军官模样的人,向我迎面吹来一大串带着酒气的客套话。在我这一桌,一名看不出年纪的侏儒向我叙述平生经历。但我凝神屏息,顾不上听他唠叨。乐队不停地演奏一些曲调,大家只听得出节奏,因为所有的人的脚都在同时打拍子。有时大门开启。在狂呼乱喊当中,人家将新来的顾客塞在两张椅子当间儿。⑤

    突然爆出嚓的一声钹响,一个女子猛然间跳进酒吧中央狭小的圈子里。“二十一岁。”军官向我介绍。我十分吃惊。面容宛若少女,但浑身上下堆满肥肉。这女人约有一米八的个头儿。由于腰圆膀粗,恐怕体重达三百斤。她两手贴着臀部,着黄色镂空外衣,针眼间的空隙使她那肥白的肉体像棋盘一般露出,满脸堆笑逢迎观众。她的两个嘴角儿又推出细小的波纹,一直漾到耳根。厅堂里的激动简直无边无际。可以感觉得出:这姑娘是众人熟悉、热爱和期待的。她仍然一脸笑盈盈。她环视观众,悄然无声但兴致勃勃地朝前扭动肚皮。大厅发出一阵响亮的喝彩声,点唱一支似乎很有名气的曲子。那是一首安达鲁西亚歌曲,鼻音浓重,每三个音节由架子鼓打出沉重的节拍。她一面引吭高歌,一面在咚咚的鼓声中模仿做爱的姿势。在这单调而热烈的动作中,她的臀部出现了名副其实的“肉体的浪涛”,此起彼伏一直延伸到肩部。大厅里如痴如狂。后来到叠句时,这姑娘原地转了个圈儿,用双手捧住乳房,张开红艳艳、水汪汪的大嘴巴,与整个大厅齐唱那首歌曲,直到人们在一片乱哄哄中站起身来。

    她在大厅中央摆开姿势,全身汗涔涔的,头发散乱,挺直了高大的躯体,在黄色网衣中显示其丰满。她像一尊正在出水的污秽的女神,前额似乎因愚笨而低垂,两眼无神,只是膝头微微颤抖才露出一点儿生气,如同骏马刚刚比赛完毕。在四周顿足捶胸的一片欢乐中,她仿佛就是生活的化身,抛开了廉耻,令人赏心悦目。她那毫无表情的眼睛意味着痛苦,而肚皮上已是大汗淋漓……

    没有咖啡馆和报纸,哪里谈得上出门旅行。用法语刊印的一份报纸,一个晚上可以与人交往的处所,使我们可以用熟悉的动作模仿自己在家里的样子,而这样子从远处看就显得陌生。因为使旅行有价值的,是忧虑。旅行打破了我们身上某种内在的“布景”。不再有可能弄虚作假:将自己“隐藏”在办公室或工地上度过的时光里(我们强烈不满这段时光,但它却实实在在地防止我们变得孤独)。因此我一直想写这样的小说,其中的主人公或许会说:“我如果不去办公室办公,会变成什么样呢?”或者说:“我妻子死了,但幸好明天我要写一大堆信。”旅行剥夺了我们的隐身所。我们远离家人、远离母语,离开了所有的支撑点,被剥下了面具(连有轨电车的票价也不知道,而且事事如此),我们浮在了自身的表皮之上。但正因为自己感觉到心灵上有创伤,我可以让每个人、每件事,都恢复奇迹的价值。一个女人无所思索地跳着舞,桌上放着一瓶酒,人们隔着帘幕看见她:每个形象都成为一种象征。因为此时此刻我们的生活都反映在这件事当中,于是生活就似乎完全反映到其间。生活对一切天赋都是敏感的,怎样才能描述我们可能品尝到的各种醉意(甚至也包括清醒在内)呢?也许从来没有一个地方,能把我同时带向距离自己又近又远的场所,惟有地中海例外。

    大概这就是我在巴尔玛咖啡馆激动的原因。但正午的情况正好相反,在大教堂那个荒凉的街区,在庭院清新而建筑古老的宫殿里,在冒出一股阴暗气息的街巷里,给我深刻印象的是某种“悠然自得”。这些街道里没有行人。在屋顶观景楼中,出现的是纹丝不动的老妇人。我顺着房屋行走,停留在绿荫掩映、耸立着一根根灰色圆柱的庭院中,我融化在这静谧的气氛里,不再有局促之感,全神贯注倾听自己的足音,凝视着夕阳残照中墙头飞鸟伫立的身影。我也在圣弗朗西斯科修道院小小的哥特式内院中流连忘返。它那精雕细刻的柱廊发出美丽的金黄色,那是西班牙古迹所共有的。庭院里长着夹竹桃和淡紫花牡荆,还有一口熟铁井,井上挂着一只长长的、生了锈的匙勺儿,路人来到这里饮水。有时,当我跌坐在井石上,那长匙发出的清脆声如今仍在耳际回响。但这内院告诉我的,倒不是如何过甜蜜的生活。在一群群野鸽拍打翅膀的清脆声中,在花园里突然出现的静寂中,在井绳孤寂的咯吱咯吱的响声中,我重逢一种崭新的、却又似曾相识的情趣。在这变幻莫测的表面现象中,我是清醒的,并且含笑而视。在这留下人间笑容的镜面上,我觉得只需轻轻触摸就会出现裂痕。某种事物将销声匿迹,野鸽的成群飞翔将消失,而其中每一只将徐徐落下原来展开的翅膀。惟有我的沉默和静止,才能使那酷如幻觉的一切貌似真实。我参与这游戏。我不会上当受骗,却甘愿接受表面现象。美好的金色阳光和煦地照耀着修道院橙黄的石块。一个女人正从井里汲水。再过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钟,也许就在眼下,一切都可能坍塌。然而奇迹还在继续。世界在延续,含而不露,略带嘲讽,悄然无声(就像女人的友谊,有时表现为温柔节制的形式)。一种均衡在延续,但由于害怕无疾而终方显露出斑斓的色彩。

    这就是我对生活的一腔热爱:对或许将离我而去的事物怀有静谧的激情,那是烈火烹烧下的苦涩。每天我离开这修道院时就好像自身拔地而起,暂时扎进世界的永恒之中。我心里明白:为什么这时会想起多利斯地区太阳神那没有眼神的双眼,或是乔托⑥那些热情洋溢却表情死板的画中人物⑦。这时我真正懂得了这样的国度能给予我的教益。我赞赏在地中海的海岸上能找到信念和生活的法则,人们在那里可以满足其理性,并使乐观主义和社交精神有了立足地。因为归根结底,那时令我震动的,并不是按照人的面目缔造的世界,而恰恰是再度向人们关闭的世界。不对啦,如果说这些国度的语言同我内心深处的回声彼此和谐,那并不是因为它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因为它使这些问题失去意义。并不是优雅的行动就可以使我产生激情,而倒是只有在阳光灿烂的山山水水之间才会出现的那位(此处原文空缺)。没有生存的痛苦,就不会热爱生活。

    在伊维萨,我每天都到港口一带的咖啡馆去坐一坐。快到下午五点钟时,当地的年轻人排成两列,沿着长堤漫步。在那里缔结良缘,造就人们的一生。你不禁会想到: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开始生活,是颇有气魄的。我就地坐下,还被白天的阳光晒得耳鸣头晕,脑中尚念念不忘白色的教堂,白垩质的墙壁,干涸的田野和枝丫错乱的橄榄树。我喝了一杯淡杏仁糖浆。我凝视着正前方曲曲折折的群山。入夜时分的和风吹动了磨坊的风车。出于天然的奇迹,人人都压低了嗓门儿。以至于飘忽而至的仿佛只有长天和吟唱着的词句,听来似乎发自远方。在这黄昏的瞬间,有某种短暂和忧郁的情绪,不仅会影响到某一个人,而且影响整整一个民族。至于我,过去渴望着爱,正如同眼下就想哭。我觉得,今后每小时的睡眠,似乎是从生命偷盗而来……也就是从莫名的欲望偷盗而来。像在巴尔玛酒吧间和圣弗朗西斯科修道院度过的时光一样,我纹丝不动,全身紧张,没有力气克制一种激情:它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掘进我手中。

    我明知自己错了,而且理应自我约束。人们从事创造是以此为条件的。但对于爱来说,是没有限制的。如果我能贪多务得,又何愁难以消化?在热那亚碰见一些女人,我爱她们的笑脸爱了整整一个上午。我是不可能再见到她们的,没有比这更简单的道理。但空话不能压灭我那炽热的怀念。圣弗朗西斯科的那口小井啊!我在那里看见一群群野鸽飞过,竟忘却了口渴,但总有这样的时刻,我的渴望终于复萌。

    反与正

    这是一个独特而孤僻的女人。她与鬼神息息相通,把他们的争吵当成自己的事。在她栖身的这片天地里,有些家人名声欠佳,她便不与这些人见面。

    她姐姐分给她一小份遗产。这在人生暮年才降临的五千法郎,显得很麻烦。必须恰当使用。大笔财产人人会花,金额小了就难办。这女人本性难移。离死亡之日不远,她要为这把老骨头找个栖身之地。真是天赐良机:本城公墓有一处租让墓刚刚到期,在这块地上业主修建了华丽的地下墓室,外观简洁,用黑色大理石当材料,总之做成了难得的珍品,人家以四千法郎作价让给她。她买了下来。这是一笔可靠的价值,不受证券交易所波动和政治事件影响。她找人修葺了墓室内部,以便随时安放她的遗体。一切竣工,她又设法用金色大写字母刻上自己的名字。

    这事令她十分满意,终于爱恋起自己的坟墓。开头是来看看工程进度,后来变成每星期日下午“自我造访”一次。这是她仅有的外出和仅有的乐趣。快到下午两点,她走远路来到公墓所在地的城门口。她走进小小的地下墓室,蹑手蹑脚地关上门,在跪凳上跪下。于是,她独处一隅,比较着自己的往昔与未来,修补了早已折断的链条,不费力气地领悟苍天的深意宏旨。后来有一桩颇有寓意的怪事,叫她懂得:在世人心目中她已经作古。万圣节那天她来得比往日晚,发现早有人在门口恭而敬之地撒满了紫色堇。大约是几位有慈悲心肠的陌生人,出于细心关照,在这座无人献花的墓前匀出一些自己带来的鲜花,向无人照料的古人聊表敬意。

    现在我是在回顾这类事情。窗外这座花园,我只看得见它的墙壁。还有光影流动的些许枝叶。再往上看还是枝叶。继续往上便是阳光了。但在外面可以感受到其乐无穷的新鲜空气以及洒遍人间的欢快情绪。我在其中得到的,仅仅是映照在我那白色窗帘上的一点儿斜枝疏影罢了。还有太阳的五道光线,不紧不慢地将干草的芬芳送入屋内。若有一丝儿和风拂来,光影便摇曳于窗帘之上。云来云去,阳光时隐时现,于是金合欢花花瓶里溢出灿烂的金黄。此情此景可谓足矣。稍有微弱的光照,我便产生不可名状的喜悦。那是某个月的午后,使我面对这人生的反面。不过空气里渗透着寒意。到处是一层淡淡的昼光,仿佛一提就成齑粉似的,却将永恒的笑意赋予了山山水水。我算得了什么,又能有什么作为,除了融进那枝叶与光影的无穷变幻中,化做我的香烟燃于其间的这束光线,化做洋溢于空气里的柔情蜜意。我若要找到自我,当是在这片昼光尽头了。假如我想领略品尝这世间奥秘的清香,那么在天地深处发现的便是我自己了。而我自己也就是这无限的激情,它从四周景物中把我解脱。

    方才是别的事情,那些人和他们买坟的事。不过让我从时间这块料子上剪裁下这一分钟吧。有人在书页中夹上一朵花,纪念情窦初开时的某次散步。我呢,也在漫步,但抚爱我的却是神仙。人生苦短,浪费光阴真是罪过。有人自称:“我在做事情。”但做事情也是浪费光阴,因为那是自我损耗。今朝得一小憩,我的心灵方有此独白。倘若还有焦虑折磨我,便是感受到这无影无踪的瞬间悄然逝去,犹如水银泻地般无声无息。谁想对这世界不理不睬,尽可悉听尊便。我却无悔无怨,因为我目睹自己成长。此时此刻,我的整个天地都在这尘世。这阳光和这光阴,这热气和深深的寒意:何须思量是否有消亡之物、是否有受苦受难的人群?既然在这窗口已一目了然,天公将完美之境赐赠予我,正合我那慈悲的心境。我可以说也就要说:重要的是合乎人情和简单明了。不,重要的是真实,一切也就尽在其中,人情和单纯也在内。我之真实,还会胜过物我一体之时吗?欲念尚未萌生,我已心满意足。永恒降临,如我所期待。我如今祝愿的已不是幸福,而仅仅是醒悟。

    某人在静观,另一人却在掘墓:怎能将两者分开?将人及其荒诞分开?不过天空已展露笑容。阳光流溢,盛夏在即?可这就是当爱者的明眸和声息呀。我借助种种举止以示对尘世的珍惜,又借助我的慈悲心和感念以表示对人类的眷恋。在世界的正与反之间,我不愿选择,也不喜欢人家选择。人们不愿意别人清醒或含讥带讽。他们声称:“这表明您为人不善。”我看不出其中的关系。当然,如果我听见人家告诉某某:你不道德,我就明白他需要以道德自律;又听见说另一人轻视智慧,我认为那是指他容不得怀疑。然而我不喜欢别人作假。伟大的勇气,还在于睁眼看光明和死亡。其实,还是要道破这对生活的热爱与这深藏的痛苦有何关联。如果我听任诸般事物内在的嘲讽⑧,它却不急于展现。它眨眨明亮的小眼睛道:“过日子嘛,就要当做……”虽然上下求索,我的学问已尽在于此了。

    总之,我不敢自命得理。但一想到人家对我讲的那女人的故事,这就无关紧要啦。她死期已到,女儿趁她还有一口气给她穿上寿衣。大概四肢未僵时比较容易。但人家行色匆匆,咱们混杂其中未免有些古怪。

    注 释

    ① 勃里斯·帕兰(1897——1971),法国作家。————译者注

    ② 吕邦泼雷、于连·索雷尔,分别为巴尔扎克《幻灭》和司汤达《红与黑》中的人物。————译者注

    ③ 梅尔维尔(H. Melville, 1819——1891),美国小说家,作品多反映航海生活。————译者注

    ④ 这理由很简单:“这本书已出版,但印数很少,书商以高价出售。为什么只有富裕的读者才有权读它呢?”确实,为什么?

    ⑤ 真正的文明其欢乐是从容不迫的。而西班牙人是欧洲少有的文明民族之一。

    ⑥ 乔托(1267——1337),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师。————译者注

    ⑦ 希腊雕塑的没落以及意大利艺术的散佚,都是随着微笑及眼神的出现而来临的。似乎才智一出现,美就宣告终结了。

    ⑧ 指巴莱斯所谓“对自由的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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