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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舒林娜生气地打岔道。

    “譬如,你们现在需要钱,”帕克林重新打起精神说,这一次他也不去反驳马舒林娜了,“可是涅日丹诺夫身边没有……我可以给你们钱。”

    涅日丹诺夫很快地从窗口转过脸来。

    “不……不……这用不着。我会弄到钱……我要去预支一部分我的津贴。我记得,他们 还欠我一点儿。不过,奥斯特罗杜莫夫,把信拿给我看。”

    奥斯特罗杜莫夫起初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看了看四周,便站起来,弯下身子,卷起一只裤腿,从靴筒里抽出一张仔细折叠起来的蓝色纸片;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他拿着纸片吹了一口气,然后才交给涅日丹诺夫。

    涅日丹诺夫接过了纸片,展开它仔细地读了一遍,便递给马舒林娜。她先站起来,然后把信读了,这时帕克林伸过手来拿信,她却不理他,把信交还给涅日丹诺夫。涅日丹诺夫耸了耸肩,便把这封秘密信递给帕克林。帕克林也照样地看完了信,意味深长地闭紧嘴唇,不说一句话,严肃地把信放在桌上。奥斯特罗杜莫夫拿起信,擦燃一根粗大的火柴,屋子里立刻充满了强烈的硫磺气味,他又把信拿得高高的,高过他的头顶,好像要让所有在场的人都看见似的,然后烧了信,他并不顾惜自己的手指,等到信烧光了,才把灰放进火炉里去。在烧信的时候没有人说一句话,甚至没有人动一下;所有的人的眼睛都望着地板。奥斯特罗杜莫夫有一种注意力集中的、认真做事的表情,涅日丹诺夫好像在生气似的,帕克林的神情紧张不安,马舒林娜仿佛在参加一个庄严的宗教仪式。

    这样地过了两分钟光景……每个人都觉得有点儿不自在。帕克林第一个认为应该打破沉默了。

    “那么怎么办呢?”他说,“我献给祖国祭坛的祭品肯不肯收呢?我可以为公共事业献出,即使不是五十卢布的全部,至少二十五个或者三十个卢布吗?”

    涅日丹诺夫忽然发了火。好像他心里充满了烦恼……庄严的烧信举动并不曾使他的烦恼消减,它只等着找一个借口爆发出来。

    “我对你说过,不要,不要……不要!我不答应,我也不收你的钱!我会弄到钱,我会马上弄到钱。我不要任何人的帮助。”

    “老弟,得啦,”帕克林说,“我看你虽然是个革命者,你却不是一个民主主义者。”

    “你不如直说我是个贵族!”

    “你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是贵族。”

    涅日丹诺夫勉强笑起来。

    “原来你是在说我是私生子。好朋友,你不必麻烦了……你不提起,我也不会忘记的。”

    帕克林狼狈地绞扭着自己的两只手。

    “好啦,阿廖沙!你怎么啦!你怎么能把我的话这样地解释呢?我今天简直认不出你了。”涅日丹诺夫不耐烦地动了动脑袋,耸了耸肩,“巴萨诺夫的被捕叫你很难过,不过他自己也太不谨慎……”

    “他没有隐瞒自己的信念,”马舒林娜板起面孔插嘴说,“我们不应当批评他!”

    “是的;不过他也得想到他现在可能牵连到的别人啊。”

    “您怎么能这样看他呢?”奥斯特罗杜莫夫也咆哮起来,“巴萨诺夫是个刚毅的人;他绝不会出卖任何人。至于谨慎……帕克林先生,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办到的。”

    帕克林觉得受了侮辱,正要答话,涅日丹诺夫却阻止了他。

    “各位,”他大声说,“劳驾,请暂时丢开政治吧!”

    众人都不做声了。

    “我今天碰到了斯科罗皮兴 [10] ,”帕克林后来又说,“我们全俄罗斯的批评家、美学家和热心家。真是个叫人受不了的家伙!他永远在发酵,起泡,跟一瓶坏了的起泡的克瓦斯 [11] 完全一样……茶房拿着瓶子跑,拿他的手指头当软木塞塞住瓶口,一颗胀大的葡萄干在瓶颈卡住了,————它还在出水,发出咝咝的声音,————等到泡沫散尽了,瓶底便只剩下几滴臭水,不但不能解渴,反而使人肚皮痛。这是一个对年轻人非常有害的人物。”

    帕克林的比喻虽然正确、恰当,却并没有引起别人脸上的一丝笑意。只有奥斯特罗杜莫夫一个人表示,对于美学能够感到兴趣的年轻人即使被斯科罗皮兴引入了迷途,也是值不得怜惜的。

    “好啦,您不要忙,”帕克林热情地嚷道,他是这样的一种人:他越是得不到别人的同情,自己越是热烈,“这个问题,我认为即使不是政治问题,它也是重要的。据斯科罗皮兴说,一切古代的艺术品都是毫无价值的,只是因为它太老了……照这样说法,那么艺术,一般的美术都不过是一时的风气,值不得我们认真讨论的!倘使艺术没有一个坚实的基础,没有永久性,那么它有什么用呢?我们拿科学、拿数学做例子吧,您会把欧勒尔、拉普拉斯、高斯 [12] 当作过了时的无聊的人吗?不,您会承认他们的权威的。那么难道拉斐尔和莫扎特 [13] 是笨蛋吗?难道您的自豪感要反对他们的权威吗?艺术的法则比科学的法则更难掌握……这个我同意;可是法则是存在的,看不见它们的人就是瞎子;不管是有意或者无意都是一样!”

    帕克林住了口……可是没有一个人答话,好像他们的嘴里都含着水似的————好像他们都有点儿替他羞愧似的。只有奥斯特罗杜莫夫不高兴地说:

    “对那班让斯科皮罗兴引入迷途的年轻人我还是一点儿也不同情。”

    “得啦,去你的吧!”帕克林想道,“我要走了。”

    帕克林原本是来找涅日丹诺夫商量从外国偷运《北极星》(《钟声》已经停刊了) [14] 的事,可是话题这么一转,他觉得还是不提为妙。他已经拿起了他的帽子,这个时候从穿堂里,连一点儿预先的响动或者敲门声也没有,突然传来一个非常悦耳的、洪亮的男中音。单是这个声音就可以使人想到这是一个出身高贵、温文有礼、甚至一身香气的人。

    “涅日丹诺夫先生在家吗?”

    大家惊惶地互相交换眼色。

    “涅日丹诺夫先生在家吗?”男中音又问了一遍。

    “在家。”涅日丹诺夫终于回答了。

    房门小心地、慢慢地开了,一个将近四十岁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缓缓地从他那头发剪得短短的漂亮的脑袋上取下那顶光滑发亮的帽子。他身材高大、体格匀称、相貌堂堂。虽然已经是四月的末尾了,他穿的那件上等厚呢大衣上面,还配着一条很值钱的獭皮领子。他那优雅的自信的态度和温文的从容的招呼叫涅日丹诺夫和帕克林、还有马舒林娜……甚至奥斯特罗杜莫夫都吃了一惊!他们在他进来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全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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