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袁崧还是觉得范二的锋芒毕露有些过分了,这也是范氏一门几乎全被罢黜的根源。
袁崧不语,拿着佩剑缓缓走向范二,而后手持剑鞘把剑举到后者身前,郑重其事地说道,“刚才领教了你的才学,又得知了你的志向,我很看好你。此剑名为江流,虽不是什么名剑,但我已佩戴三十年;今赠于你,希望你能涤荡江湖,实现自己的抱负。”
“那我的下联是,‘老而不死是为’。”
他赠送佩剑江流,是因为孙泰的一句评语吗?
“《庄子·知北游》有云,‘辩不如默,道不可闻;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
这一番话,也正是对袁崧刚才所谓的“不能继承祖先遗志”和“游侠儿”的正面反驳了。
晋庭南迁江左,名士风流才是这个时代的主流,他们佩戴的耍帅道具不是鹅毛扇加牛尾巴组成的麈尾,便是能够远传到岛国的折扇,还坚持佩剑的有几?
“嗯?”袁崧听不懂范二的胡言乱语,只是皱了皱眉。
范二的先辈中,范汪、范宁、范弘之都是因为谏言而被罢黜,正是尽忠的表现,范二如今表明自己学不来他们忠言谏语,却愿意向曹操学习。
范二当时就不淡定了。
范二两世为人,与袁崧的对答中对子的答案源于范逸,对策则功在范逸之,能得到袁崧的高看,也算是侥幸。
范二缓缓拔出手中的佩剑,剑身如一泓秋水,在阳光下缓缓流淌。
很不错?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游侠儿是义气高标的代名词,太史公曾把他们写入《史记》;到了汉末,游侠儿便成了袁绍曹操之流,于是班固也只能讥史公“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
这都什么跟什么嘛,怎么能把自己上辈子的龌龊思想带来这个毫无污染的时代呢?
被袁崧一顿数落,范二顿时难堪起来,尽管魏晋风度讲究笑骂由人,可他毕竟是个十六岁的年轻人啊。
“他评价你,很不错。”袁崧又淡淡地说道。
范二心下大振,剑亦自然而然地入鞘。
袁崧点点头,略一思索,便开口道,“两猿截木山中,看小猴子怎样对锯(句)?”
范二的情绪也瞬间被点燃,面容一僵后,弯腰向袁崧行了一礼,朗声道,“袁公的求全之毁,学生铭感五内,但学生听过这么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果袁公没别的吩咐,那在下告辞。”
两人互相对望,默默无语,直到袁崧接了佩剑,范二才开口问道,“府君这是?”
听范二朗声背出这时还没出现的《世说新语》上的掌故,袁崧对范二的才学算是彻底折服了,又做出最后的挣扎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又当何解?”
这是骂自己身材消瘦吗?
有了这想法,袁崧很快又想出了第二个对子,“老夫还有一句上联,‘国之将亡必有’。”
江流,果然名不虚传。
真是个妖孽!
“君之才学,不下乃父,志亦不下乃父,妙极!”袁崧首次对范二用了“君”字,夸赞之语亦来自内心,说完这话后又喊了一句,“来人,将我的佩剑取来。”
“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如今不正是乱世吗?
一种被领导看重,马上就要升职加薪,拳打白富美、脚踢高富帅,从此走上人生巅峰的即视感蔓燃在范二的心头,他也由此许下了自己的承诺,“定不负府君厚望!”
天师道的道君孙泰也在吴郡吗?但愿吴郡不是天师道祸乱的始发地!
孙泰怎么可能注意到我啊?难道袁崧也是天师道的人?
袁崧的上联出自“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范二的下联则截自“老而不死是为贼”。袁崧本想用《中庸》断章取义指出范二是个“妖孽”,却反被后者引用了《论语》骂为“老贼”。
范二故作平静地说完这话便转过了身子,这儿太过压抑,实非久留之地。
两人一来一往,都是引经据典,骂人不带半个脏字,就算谢安范宁陶潜等文学名士在侧,也只会暗呼“快哉”!
范二所言的《榖梁传集解》,全名《春秋榖梁传集解》,正是他的叔祖父范宁的作品。
仅仅只是两句对子,袁崧已大略看出了范二的才思敏捷,他心中虽有被小辈在小道上压倒的些许不郁,更多的则是为范二怀才却寂寂无名而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