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强弩之末

    可惜西瞻士兵们实在没有了斗志，他们什么也不顾，只想跑。

    那牧民的兄弟也听到了，脸上露出惊骇之色，突然他死命拽着中箭人的手臂，将他半托半抱夹在手中，口中叫道：“恶魔来了！哥啊，我们快逃吧！恶魔来了！”

    等他们后退，城中人等突然杀出，一时气势如虹，竟将一路人马杀退，让他们逃了出去。

    “这……围城？围城可能也还没来得及吧。”者库四下看看，随口道。

    同样的小城一共筹建了八十多个，都是萧图南在备战的这两年修建的，大半集中在西瞻聘原到大苑的通路上，存有粮食弓箭，作为行军路上休整和补给的落脚点。

    却有一阵整齐的马蹄声从北面传来，不一会儿地平线下就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身影。

    冯羽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看准了敌军近前的瞬间，又是一挥手，“放箭！”

    谁知这一次草原恶魔四个字出口，对面人马反而迎了上来，一个人纵声高叫：“老大快来！这里有人抢我们生意！”

    “等我们把命都拼光的时候。”青瞳眼望远方，“准确地说，是等拔密扑认为我们把命都拼光的时候。”

    弹丸般大小的城池，本以为拉开架势，一个猛冲就能攻下来的小城，却已经整整坚守了五天还纹丝不动，不但如此，被这座小城吞噬的生命已经超过两千。

    这次远赴西瞻，元修将自己麾下两千个神弩先机营的弓手拨调了五百个给任平生，定远军解散后，五百个弓手出动已经是相当大的规模了。任平生也知道这些弓箭手的珍贵，通常只用他们做远距离攻击，所以数不清的攻击下来，骑兵们损失了超过一半，但五百个弓箭手只损失了不到五十个。

    者库不自觉哆嗦起来，“我我我不知道，啊，不！我是说不会，肯定不会！那个……王爷吉人天相，你别说得那么吓人！”

    任平生啪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眼见青瞳仍然没有消失，反而向自己挥起了手。

    “壮壮，你怎么会在这？”

    她居高临下，远远地看着那一群小点，右手在他们头上虚虚切过，终于强行忍住心中那股升腾而起的噬血欲望，拨转马头，喝道：“跑吧！”

    这夜是乌野轮换休息，他刚刚睡熟，便听见一阵超乎寻常的喊杀之声。乌野不放心，匆匆跑到墙垛前，刚刚扶住城墙向下看，一支利箭就嗖的一声贴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箭尾嗡嗡直颤，把他惊出一身冷汗。

    便在这时，一个西瞻士兵快步跑上城头，看见者库，立时叫道：“对正！不好了！我们被马匪包围了！”

    战斗在中午时分打响。

    “啊？！”乌野身体摇摇欲坠，脸色死人一般可怕，突然他跳了起来，转身便走，“我要去救王爷，是我害了王爷了！我……我拼了我的命……”

    嗖的一声，一支箭将他的话都逼回咽喉里。

    忽然他一拍脑袋，想起来了。

    青瞳眼望远方——“阿苏勒，我做了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现在我明白你为何能毫无顾忌地杀了那么多苑人。因为这些人不是你的同胞，你丝毫也不放在心上。在我心中，其余西瞻人也都是蝼蚁，你一人的性命也比满城这千百人还重要！我再也没有立场说你狠毒，因为我发现了，如果有必要，我也一样狠毒！”

    他额头微微冒出冷汗，慌忙躬身答应，下去布置了。

    到了第五天，大概拔密扑真的急了，将兵力一下子增加到近一万。草原上的俟斤们都知道马匪人数不过几千，这已经是冒着很大的风险了。

    天色渐渐亮了，那个大眼睛的裨将者库在军营中睡得好不香甜，多日奔波，这才是第一次在房子里睡觉。

    中原人的守城之法是常年生活在草原上的可贺敦人想都没有想过的。

    太阳正当中午，阳光利箭一般射下来，很久没有喝水的“马匪”们都蔫蔫的。

    特别可怕的是一种形状奇怪的绞车，这绞车是个城门各有一个，卡在墙头，车上用铁链子系着一根粗大的圆木，那是拆了城中库房的梁木做成的，青瞳还命人在圆木上钉满尖尖的木头楔子，就像马匪手中那种铁棒放大了的样子。

    “怎么救？”青瞳深深叹口气，“他们是故意给你看的，就是要引得我们去拼命，他现在在哪里，哪里就一定是陷阱！等我们的命全拼光了，阿苏勒也就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任平生！”青瞳高声叫道，“是不是你？”

    “你手那么快干吗？看，又成偷袭了吧！”冯羽笑道。

    此刻这二十人满脸风霜、衣衫破旧，形容十分狼狈，却个个嬉皮笑脸，骑在马上松松垮垮，如同一帮地痞流氓。

    一个牧民肚子上中了一箭，他的兄弟在一旁扶着他退了下来，正遇上乌野，那牧民远远看见乌野，叫道：“将军！草原大神抛弃我们了！恶魔越来越多，我们快要顶不住了！”

    二十几个弓手应声而行，神态虽说轻松，但是眼中偶然闪过的光芒却更加锐利，他们纵马绕城而行，羽箭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准确地落在敌人咽喉上，只听破空声一出，便是一声惨叫响起，一箭一个，绝无落空。

    “我们现在突围吗？”

    “那怎么办？”冰冷的天气，乌野汗珠一颗颗从额头滚落。

    士兵人数不多，好在牧民中精壮男子还有几百人，而西瞻的牧民百姓本来就人人都是战士。这些人全都聚集起来，勉强够分成两队，轮流守城。剩余的妇女儿童和老弱也有两千多，这些人就负责前线人员的饭食之类。

    青瞳的眉头却皱了起来，叹道：“我们不能守了。再这样下去，拔密扑恐怕要狗急跳墙，一定要给他一点希望，让他觉得只要再努力一下，就会把我们一网打尽才行。”

    “好好，你说吧。”任平生竟然什么也没问，直接叫过肖平军和冯羽，吩咐道，“带人继续围杀，别叫鱼虾漏网。”

    “不好意思，你也不备？说那么半天，我还当你有备了呢！”冯羽身边一个弓手笑着放下弓来。

    “是！”乌野道。

    乌野呆立半晌，却摇头道：“他是我们的王，每一个西瞻人都应该愿意为他而死！”

    “属下看到王爷了！”乌野上前，激动得全身发抖。

    青瞳摇头，“他不必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要盯着你留记号的地方，盯着你们这些人就行了，他没有办法找出阿苏勒，只好等着阿苏勒和你们相会，再一网打尽。你说这几日都能听见鹰鸣，定然是你们烧草留下记号的举动都被他暗中知道，早早就放出驯鹰，就等着阿苏勒现出行踪！”

    摆开阵势之后，最先遭遇的便是远距离一阵轮射，马匪们的箭术一样高超，但是守城人爬在箭楼上，居高临下，他们的箭可以射中马匪，马匪的箭却无法伤到他们。

    剩下的就只是舍命强攻罢了，城中士兵经过这些天的实战，守城已经形成套路，不用在一旁盯着，也知道一步步该做什么了，青瞳和乌野仍在城头每天巡视，更多的作用却已经从指挥变成了安抚民心。

    谁都是在为生命而奋斗，所以谁都拼尽全力。青瞳无法停歇，她只能一路向前，想尽一切办法，向前！就像一支最锐利的长箭，一层层地撕开危机，但是无论多强的利箭，都有势尽的时候，她又能支持多久？

    “闭嘴！”青瞳冷冷道，“哪里有什么王爷？你金卫将军乌野，得知草原马匪将至，来协助守城的！拔密扑这几个字，不可被城中百姓知道！”

    乌野默然无语，只好静静看着满城忙碌的身影和身边那个好像有什么东西改变了的女人。

    他穿好衣服，在寒冷的晨雾中哆哆嗦嗦上了城头，远远一见青瞳，顿时吓了一跳，心里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

    实力的巨大悬殊使得拔密扑既不怕这些士兵战斗，不怕他们困守，也不怕他们进攻，他只怕这些人没有了斗志，四散奔逃，那么他就算有再多的人马，也难保能一个不剩地杀死这么多人。

    乌野大喜，“真的？”

    离近了之后，地面又被挖得坑坑洼洼，让骑兵不能尽情跑马，再临近，十几重木头枝枝杈杈立在地上，如同无数的鹿角。推不开也跳不过，而骑兵只要在这里一慢下来，上面立即就是一阵轮射。

    任平生嘿嘿笑道：“这是元修大元帅的军令，有意思得紧。”他看看战场，笑道，“你这应该没有时间吧？等你有时间，我就和你慢慢说。”

    “攻城？这个……”者库挠挠头，他哪里知道为什么拔密扑不攻城？

    “谁也不知道我们来过。”他指指土城内外，两臂张开，做了一个包的手势，“要是我们现在把两边人都解决了，他们两个部落这仇可就结下了，准是狗咬狗一嘴毛！呵呵，可有一场好仗打啦！”

    “不行，还得等等，拔密扑的耐心怕也用尽了，所以这一次，我们要非常危险才行。”

    一时之间，恶魔！恶魔的惊呼声不断响起。

    这一轮箭雨铺天盖地，羽箭从空中最高点开始下落的时候，正是可贺敦骑兵中充当锥子尖那些最精锐的前锋，堪堪冲进一箭之地的时候。

    如同晴天突然下了一场暴雨，可贺敦人完全来不及拿出皮盾防护，立时被射得人仰马翻。外层敌军纷纷倒下，那把扇面就像竹笋般被完整地剥下来一层，成了更锋锐的尖锥形，以更快的速度向苑军冲过来。

    “哎呀！这里还有女人！”任平生嘿嘿笑起来，纵马上前道，“身份败露，只好杀人灭口，惭愧惭愧！”突然，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用绝对的震撼来形容。

    青瞳激动之极的心情顿时平复，回头望了乌野一下，见他满脸通红，却没有受伤的样子。乌野一直站在她身边，料想任平生也不会没有分寸。

    振业王何曾死了？不是还好好地在他军中吗？本来还要留着他做最后用途，此刻他却只能提前露出这张底牌给人看了。西瞻士兵逃跑是因为振业王死了，如果他们知道振业王没死，他们就不会放弃希望，就会坚持到底。

    他怪叫一声，纵马冲了过去，越走越快，小步变成大步，缓步变成疾驰！人还没到，眉毛也展了，眼睛也眯了，嘴巴也咧了，控制不住变成了喜出望外的表情。

    乌野嗓子都叫得嘶哑了，却还是安慰道：“大家再坚持一下，要让恶魔冲破了城池，我们都没命了，大家再坚持一下。”

    “看来我们守到大军回援，肯定没有问题。”乌野长久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边甚至露出笑容。

    没有战事的时候，小城便作为收留流浪牧民和关押囚犯的所在，每个小城都有一个官员管理，有军队路过，便要负责接待军队，没有军队路过的时候，便管理城中储备物资，并负责收集各种情报。

    “你你……你这是咋了？”者库心中一急，早忘了她的身份，径直上前扯住了她的胳膊。

    青瞳用尽全身力气，才从他怀中挣扎出来，见到任平生，她也颇为激动。

    “对！”任平生笑道，“你让我简单点说，可这也太简单了！才一个字，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不如我们先撤，你的事给我复杂点说吧！”

    在定远军中，神弩先机营的弓手们身份特殊，训练极度刻苦，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冷血的职业军人，平日里惜字如金，很少说话。人们只能在他们脸上看到坚毅和冷酷。

    她不得不一次次抛弃对她有利的局势，制造下一个危局，好将可贺敦人吊住。可她怎么能保证，每一次险之又险的局面都能在她的算计之中，刚好化解？只要有一点错误，她就实实在在应了一句成语——作茧自缚。

    “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救出王爷？”

    于是新一轮的追逃又开始了，只是这一次，西瞻士兵们必须战斗得更艰苦、更努力。必须在付出极大的代价之后才能后退突围！必须让拔密扑占据绝对优势，必须让他有信心打赢！那么才能将他拖住。但是，那要多少生命才能换回这些时间？她自己能不能支持到那个时刻？

    “马匪”们快快追赶过去，大部分人都过了桥，只有小部分人还在对岸时，上游突然顺流漂下两根巨大的圆木。很多马匪还认得这正是绞车上那根夺去了他们多人性命的“狼牙棒”。

    青瞳冷冷一笑，“我愿意，你愿意，你的士兵愿意，但是城中普通百姓却未必愿意！也许你们西瞻人的信仰和苑人不同，但我不敢相信，所有人都会把一个不认识的王者，看得比他们自己的生命和亲人更重要！即便真有这种炽烈的信仰存在，但利用了这种信仰的人，更是罪恶！乌野，你再看看这些人吧，他们无条件信任你这个金卫将军，为你忙碌，抵御恶魔！却不知你和我，才是他们的恶魔。”

    可贺敦人莫名其妙地跟着这队士兵奔跑很多天，直到抓到两个活口，拔密扑这才知道，不知什么人在城中散布了振业王被马匪杀害的消息，所以城中士兵才没有动力再守城，而是拼力突围，一部分奋力北上，看着像是要去聘原报信，其余的分成几个小队，向不同的方向逃命。

    接下来两天，拔密扑并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战局又胶着起来，能看得出他越来越急躁，他试过一次放火，但城中都是黄土建筑，点不着，青瞳猜测他肯定十分后悔用光了所有的地狱之火，可惜用完了就是用完了，现在也毫无办法可想。

    话还没有说完，一个士兵急急跑过来，叫道：“将军，东边城门有人冲上来了！你快带人过去支援！”

    苑军的弓手们早已蓄势以待，冯羽只是一个动作，三排羽箭立即呼啸而出，次第叠加，笼罩了前后各个角落。

    冯羽笑道：“老大想吃多少，都给你留着！我这不也是听你的，看到有机会就上嘛！”

    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青瞳呼吸一窒，落入一个密不透风的怀中，几乎喘不过气来。

    拔密扑无奈，只好传信，让“马匪”带着萧图南出现一次，这才终于让看到振业王的西瞻士兵留了下来，只是连番奔跑让他们的队形拉开很长，西瞻士兵消息传播困难，且战且退折腾了几乎一天时间，才好不容易再一次困住这些漏网之鱼。

    不用青瞳解释，乌野自己就闭上了自己的嘴，这座城中的人都已经绑上贼船，拔密扑若是破城，绝不会因为他们是囚犯变手下留情，既然这样，还不如让他们为自己生命拼搏一把，至于是不是能真正免罪，先看大家有没有命活下来了。

    往常无论什么人，被这一声都能吓得落荒而逃。

    “这么受欢迎，我还有点不习惯！”冯羽笑眯眯地纵马上前，短短时间，他的骑术已经异乎寻常的好，马儿在他松松垮垮的身下却如同他自己的腿一般，配合十分默契，“弟兄们！抄家伙，做买卖了！”

    “先去折干城，回头我说给你听。”青瞳脸色阴沉。

    乌野轻轻叹了一口气，非常危险，这一句意味着什么，他一路走来已经十分明白了。

    原来城门里面已经被人用泥沙填实堵满，看过去如同小山，丝毫也不能撼动，这些人孤军深入，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外援，很快便全被蓄势待发的西瞻士兵杀个干净。

    青瞳她们现在藏身之地是一座荒弃的黄土围子，大概一两百年前，这里曾经是一个大部落的牧场，至少要几万头牛羊才需要这么多的圈舍。如今圈舍的篱笆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纵横交错的黄土分隔，那些曾经能挡住牛群的黄土壁垒如今风化严重，只剩下半人高的轮廓，轻轻一碰，大片的黄土就簌簌往下掉，扬起一阵细烟。

    “吉人……天相？”青瞳嘴角咧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他能算得上吉人？

    一人声嘶力竭地大叫：“快回去报告主人，我们遇到草原恶魔啦！”

    “这是为何？”

    说的话虽然很欠揍，但是微微颤抖的手臂暴露了主人的心思，他此刻激动得无以复加。

    “妃你个头！自己一边飞去吧！”任平生手指轻轻一弹，乌野头脑一晕，不由自主地退后三步。

    者库一下子跳了起来，喜道：“你听见没有？太好了！我们被马匪包围了！”

    “王妃，你所料不差！拔密扑果然还不敢真的伤了王爷性命！我们现在做什么？”

    乌野看着者库身边人个个面生，却又个个眼中带着不同普通牧民那一股狰狞，不禁问道：“者库，这些是什么人？”

    条件比她想象的更加简陋，她几乎想去问问乌野，这种东西也敢叫城吗？不过她也知道不能埋怨什么，备城只作为军需储备，周围都是西瞻自己的地盘，根本没有想过会遇到敌人。唯一担心的不过就是马匪窥视城中粮食军械，过来抢劫，这样的规划已经足够了。有总比没有要强吧！

    者库睁开硕大的眼睛，发现天色才刚刚发亮，不由恼火道：“你他娘的折腾什么？我好不容易才睡一个囫囵觉，王妃亲自说的，让我们都好好睡一觉，这才什么时候，就叫你给我晃荡醒了！滚！到我守城的时候我再起来！”

    “可是王爷就在那边！”乌野急道，“我们不想办法救他出来吗？”

    “如果是那样，他没了后路，还会放过阿苏勒吗？”青瞳轻轻一叹，“我们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但是我们却绝对不能跑，一个也不能跑！只有我们都被他困在一处，看上去唾手可得，那才是致命的诱惑，才能吊住他不舍得撒手。拔密扑是个聪明人，聪明人都会多疑，不管是我们还是城中的牧民、囚犯……只要我们这些人中，还有任何一个人活着，他就不敢杀了阿苏勒，你明白了吗？但是同样，我们也就把城中所有无辜的人都绑上船了，他们莫名其妙就会遭到飞来横祸，拔密扑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人。我们不能逃走，不能打胜，更不能失败！只能守在原地，等着！等着草原马匪的消息传到关中，或者传到聘原，等着他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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