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解连环

    要知骷子六面各漆有不同的点数，在叶风这样的高手眼中便已大是不同，由于有漆的地方骷眼被挖空，其重量自然是要少一些，每一面落在桌面上都有不同的声音。虽是相差极其细微，但总是有差别的。而高手只要听清了骷子的落点，大致就可分出是何点朝下，从而判断出骷子正面上的点数。

    水知寒沉声道：“这一次名为对付五剑联盟，暗中其实是为了碎空刀叶风……”

    “哇”沈千千再也忍不住蓄了半晌的泪水，若不是穴道未开，定是要扑到叶风怀里，狠狠咬他一口。

    叶风淡淡笑了笑：“我去庄外看了看周围的地形。”

    八大护法齐齐动容，叶风因是年轻，反而对这老一辈的江湖名人并不是太熟悉。

    月色将祝嫣红的面目轻轻划亮。

    五剑联盟的第一谋士“奔雷剑”方清平向叶风问道：“雷盟主适才说起我们应当先发制人，突袭挑了快活楼，叶大侠对此有什么看法？”

    叶风抬头望去，八大护法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目光中满是期待之色。

    水知寒垂首道：“刀王也已出山了，过不了几日便会有消息传来。”

    散万金忽觉得局势似乎已全然操纵在叶风手上，刹那间心神恍惚之下，又不知道自己是否犯下了什么错误，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叶风心中着急，本想告诉她此地的凶险，又怕影响己方的士气，只得道：“你定是背着落花宫主偷偷跑出来的是不是？”

    那一刻，祝嫣红感觉叶风的笑就像是他的名字：是一阵从清晨新叶上吹来的风！

    叶风在沉思，眉头蹙成了一个结，只要他嘴里吐出一个数字，也许就将决定这里大部份人的生死！

    沈千千虽是不想离开叶风，无奈不好违雷怒的意，更是被水儿软缠硬磨，强拉去了。

    但前五次将军令出现时，莫不是针对与将军直接为敌的人，而这一次，五剑联盟虽然渐渐势大，却远在江南一隅，绝对影响不到京师中明将军的实力。

    点江山大喝道：“叶大侠这般拖延时间有何用处，是个爽快的汉子就认输后再分胜负。”

    雷怒等人全被这种出神入化的摇骷手法所慑，又生怕影响了叶风的听觉，俱都不敢发出一声。

    叶风轻轻扬眉，却问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水知寒打算何时来？”

    她并不知道他的存在，款款行来，目光若即若离，神色若明若暗，表情若放若收，情态若清若倦……

    何况就算明知叶风用计，试问谁又能做到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定下精准的判断，巧妙的用力，将劈开重桌的刚猛与影响骷点的阴柔合为一体，使出这惊天动地的一招！

    能坐到快活楼仰天阁赌博的人，莫不是一方大豪，动辄就是万两白银的大赌注，是以仰天阁的气氛从来都是凝重的。

    叶风心头暗叹，五剑联盟势若危卵，雷怒为求强援，将落花宫拉入对抗将军府的阵营中原也无可厚非，而沈千千既然来了，自己于情于理也无论如何不能轻易放手。

    如果明将军真是对水知寒有疑虑，就连水知寒自己也想像不出来会有什么后果。

    可沈大小姐的脾气他又不是不知道，若是明说她武功低微是自己的累赘，只怕首先便是要挨她几记粉拳。一时沉吟，随口问道：“你娘就放心让你们两个女孩子行走江湖吗？”

    虽是有些取巧，但光天化日之下，谁又能证明骷点原来不是十八点的大豹子？

    刘通应声称是。

    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令水知寒难以决断，一股内息在全身各大穴道间不停游走，直欲循掌而出……

    叶风面上掠过一丝苦笑：“沈姑娘你不用随我们回五剑山庄。”

    秦空眼中精光一闪：“叶小弟有把握赢下这一注吗？”

    叶风与将军府对抗从来不择手段，要是惹怒了他先扔下一切不顾而去，再回过头来暗中对付自己，就算有刀王做保镖也未必能抵挡得住？

    江湖上与将军府的诸次对决中，从没有这一刻的扬眉吐气。

    雷怒尴尬一笑：“那亦只是一些传言罢了，不过名震江湖的龙腾空忽然消失，倒真是引起不少人的猜测。”

    水知寒续道：“拇指凭天行去川西与龙判官传信，小指挑千愁在关中为刑部办事，不过无名指无名早已伏在苏州城内，历老鬼业已为我说动，亦要去苏州凑这一趟热闹。”

    叶风忍住笑道：“不错不错，沈大小姐只是一时不察，为奸人所乘。”

    骷筒应声而开，八仙桌亦是中裂而开，分为两半，一半端然不动，另一半砰然倒地，激起漫漫烟尘。

    幸好庄中闲杂人等俱已离庄，所以也无人知道叶风刚才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食指点江山与散万金见到叶风蓦然拔刀，齐是一悸，不由心惊胆战地退至一边，状极狼狈。

    雷怒则与八大护法在风凛阁中研讨对付将军府的对策。

    叶风转头看着刀王秦空，正容道：“晚辈只是不解，若是晚辈与雷盟主破釜沉舟，拼死一博，由我抵住前辈，散楼主与元气已然大伤的点江山如何能敌得住五剑联盟的反扑？

    骷子用兽骨所制，自然是没有铁锈重，是以若是按平日的听法，便会完全听错。

    ——他的寒浸掌在此时明将军似是全无防备的机会下，能不能一举奏功？

    水儿插言道：“本来龙大伯是和我们一起的，可小姐偏偏说有他在一起碍手碍脚，在金陵府中悄悄甩开了他。不然又怎么会让散复来那个小贼擒住。”言罢犹是心有余悸。

    众人纷纷应诺，举杯而尽。

    水知寒心头狂震，他做了数年的将军府总管，从未确切把握到明将军的心意，更料不到此刻明将军会对自己坦露心迹，一时也不知此言是真是假，是福是祸……

    叶风嘴里轻轻喝出五个字：“十八点至尊！”碎空刀蓦然离鞘而出，一刀劈下！

    水知寒望着明将军沉稳的像一座大山的背影，心中突然涌上一个从来不敢想过的念头……

    叶风讶然看向雷怒，雷怒笑道：“我听了叶兄弟今晨的一席话，已决定让天下人看看我五剑联盟非是束手待擒、没有一博之力，以便团结各方对抗明将军的力量，若是能引得裂空帮这样的江湖大帮会插手，就是明将军怕也不无顾忌。”

    水儿奇道：“雷盟主如何知道，可是旧识吗？”

    所有的人屏息静气，望向叶风。

    水知寒冷哼道：“五剑联盟并不足虑，击溃雷怒无非是要向江湖上立威。但碎空刀叶风这几年风头强劲，更是处处与将军作对，若不及早除之，只恐对将军的声威有损。”

    他，是否应该出手？

    叶风哈哈大笑：“沈大小姐既然是雷盟主的客人，我便请水儿姑娘做五剑山庄的大管家吧！”

    ——若是不出手，明将军似已知晓自己的野心，他还会不会容下自己？

    散万金大笑道：“叶大侠可是打定主意认输后再耍赖以图侥幸吗？”

    沈千千掩嘴轻笑，目视叶风，一脸得意：“看看，这可是雷大哥请我去五剑山庄，与你无关。”

    要知掷骷猜点全凭耳力，谁曾料到点江山手上功夫如此精妙，竟然不闻骷子与骷筒相撞的声音，这让人如何去猜？

    雷怒忽接口道：“水儿姑娘所说的龙大伯是什么人？”

    叶风正色道：“你们可还记得当时散万金的神情吗？他凭什么可以这般有恃无恐？”

    叶风心下微叹，举手止住沈千千：“也许这样也好。将军令出现五次，人一次比一次死得少，除了将军令第一次现于长白，派中五百弟子俱亡外，以后凡是不懂武功的妇孺都是平安无事……”

    从厅内传来一个柔和而又威严的声音：“知寒进来吧！”

    叶风沉吟半晌，方才说道：“你们可知我今天与散万金在快活楼上对峙时突然明白了什么？”

    明将军微微一愣：“对付一个五剑联盟也需要这么兴师动众吗？”

    他、不、敢！

    叶风不敢怠慢，虽是明知散万金自不会使出在骷子中灌铅、灌水银等下乘手法，但他也需要熟悉骷子的特点。

    雷怒等人大怒，点江山如此说分明是不将五剑联盟看在眼里。

    叶风心中百念丛生，想到这个堂堂庄主夫人亦需要人保护，顿时已有了计较，扬声问道：“水儿你可会生火烧饭吗？”

    直到这时，水知寒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捏得紧紧的拳心中，全是汗水！

    何况人言可畏，众口烁金。不管明将军是如何信任水知寒，总会有类似的流言传到明将军的耳朵里……

    叶风暗暗叫苦，沈千千虽是身出名门，武功不弱，但临机对敌的经验绝对不够，更是从未真正见过江湖上的血肉相博，加之面对的均是将军府一流高手，自己若是要在这般局面下照顾她，只怕力有不逮。

    他有些钦佩她，一个不懂半分武功的女子在险恶的江湖中，依然如一池清水般沉怡无争着，遗世独立着，似乎在坚持着、等待着什么必然的宿命！

    雷怒终于动容：“既然快活楼已有吃下我们的实力，为何引兵不发？”

    黑色的墙壁、黑色的帐幕，就连那隐隐透出的灯光，仿佛也带着一种惨淡的黑色！

    他这次原本计划只是在江南逗留月余，游山看水，怡情养性。谁曾料想到将军令乍现五剑山庄，在江湖上引起轩然大|波，他亦匆匆赶到五剑山庄，助雷怒共抗将军令。

    “洪荒剑”江执峰面有忧色：“五剑山庄处于平地，无险可据，若是将军府的人马从四面八方突然杀来，实在是很难抵挡。”

    细碎的脚步声在叶风耳边响起，将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水知寒话中所指的历老鬼正是邪道六大宗师之一的湘西枉死城主历轻笙。

    叶风笑道：“这个管家可是只管我们大家膳食的。”

    看到叶风与八大护法等都露出疑虑之色，雷怒解释道：“若我猜得不错，此人必是二十余年前以七十二招腾空掌法啸傲江湖的‘跃马腾空’龙腾空。”

    那，绝对是很可怕的后果！

    ——奈重门静院，光景如昨。尽做它、别有留心，便不念当时，雨意初著。

    明将军点点头：“叶风此人年纪轻轻，却已隐有大家风范，作事每每出人意表，机灵不失沉雄，张扬不失稳重，实是百年难遇的人材，假以实日，必是难得的一个好对手。”

    叶风柔声道：“落花宫主要是知道你在这风雨飘摇的苏州城，不定会多着急……”

    半边桌子上，三个骷子完好无损，赫然全部六点向上，正是骷点中的至尊——十八点！

    力分则弱，五剑山庄只剩这几个人，自是时时都在一起，以免落单后被敌人所趁，叶风想到此处，心中一凛，不由问道：“雷夫人一人住在后堂中，如何不派人保护？”

    叶风刚才便对雷怒似有意要支走沈千千略有所觉，如今更是恍然大悟，心中泛起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值此五剑山庄存亡之际，雷怒这样做原也是出于情理之中，但无论如何让他的心中很不舒服。

    此次将军府先后出动了原本并不公开投向某方势力的散万金，再加上将军五指中的食指点江山，更是请出了刀王秦空，而以后还不知会有什么人赶到苏州，看今日在快活楼上散万金镇定自如地面对自己破釜沉舟的威胁，应该是手上尚有还未现身的实力。

    水知寒恭恭敬敬地退出将军厅外，眼望漫天的点点繁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头不由浮现出将军吟犹在耳的二句诗：

    傍晚。

    沈千千奇道：“为什么？”

    叶风面色微变，果然骷中涂的不是一般的清漆，而是铁锈漆。

    沈千千与祝嫣红从未见过人掷骷，尚不觉得什么，雷怒与八大护法这些精于赌技的老江湖却全是面色大变。

    明将军不容水知寒答话，站起身来，背向水知寒负手望着后墙上的一幅字画，长吟道：“三军用命千里动，一拳辟易万古空。知寒这便去吧！”

    叶风大笑：“谁说我输了？”

    这一刻他已暗暗下定决心，不管明将军再有什么阴谋诡计，自己也定要维护这干人的安全，生死不计。

    管它红荷绿柳，管它蝉鸣莺舞，这一刻他只想挽住那一声雁过无痕的叹息，将她那丝幽怨狠狠捏碎在他掬起的掌心中，犹若捏碎一次扭曲后也能赢得欢笑的生命……

    这里，就是华灯阁的禁地，亦是号称天下第一高手明宗越明将军练功的地方。

    适才在快活楼中，刀王秦空既去，散万金与食指点江山不敢再有异动，遵丛赌约，将沈千千解了穴道，连同水儿一并交给叶风带走。

    他不能打扰她，不敢打扰她，甚至——也不愿意打扰此时此刻在夜色轻纱的掩映下，美奂绝伦的她！

    雷怒当然知道叶风的感受，转头望向叶风，叹道：“兄弟不要责怪。我这亦是不得已，以五剑山庄的实力与将军府对捋实在不存胜望，只得借助多方的援助。”

    散万金只要不是疯子，那么在快活楼中必然还另有奇兵！

    水知寒缓缓走到将军厅前站定，垂手道：“水知寒求见将军。”

    沈千千俏脸一沉：“谁说是被那小贼擒住了，只是中了他的诡计、误饮了那杯掺有迷|药了茶罢了……”

    那时，在叶风的感觉中，祝嫣红就像，就像是一个华服女子在一间明亮宽广的大厅中，注视着一面孤单的镜子！

    水知寒继续道：“刀王只答应要与叶风在公平情况下比刀，我怕其中尚会有变，过几日便会亲赴苏州城，京师的一切暂时我会让鬼失惊打理。”

    叶风踏入风凛阁的时候，已是初更时分了。

    那支骷筒就像一个充满邪异灵气的宝塔，静静立在桌上。

    叶风笑而不答。

    点江山的手指一寸、一寸地从骷筒上慢慢移开，目光如刀般射向叶风：“叶大侠，请！”

    明将军几乎难以觉察地叹了一口气：“自从三年前与暗器王一战，我突然便明白了天地万物间自然难化的至理，无论你卑微或伟大、愚顽或智慧，什么春秋大业、什么名利权势，到头来莫不是一场空。从那一刻起，我便已是心萌退志，若非不忍见朝中大乱，乱党横生，定是脱手不管，专心致力于武学天道……”

    点江山面色惨白，看来也是用尽全力。

    明将军淡然一笑，抬手止住正欲分辩的水知寒，气度中自有令人不敢违逆的气势：“我与你相交十余年，早知你非久居人下之辈，你若是不承认，便是看不起我的智慧了。”

    水知寒听得明将军朗朗的笑声，不知怎地心中涌上一种莫名的寒意。暗忖自己是否已然锋芒太露了？

    点江山面色如土，喃喃道：“这算什么？”

    如果叶风伤在刀王手下，五剑联盟的人还能不能活着走出快活楼？沈千千又怎么办？

    她没有看到他，轻移玉步，坐在假山一方突起的岩石上，仰首望天……忽尔遐思，忽尔浅笑，忽尔凝眉，忽尔螓首……良久，轻轻地，几乎是细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沈千千与水儿连夜赶了几日的路，再加上受了半日的惊吓，回到五剑山庄再也支持不住，各自回房休息。

    水儿随口答道：“叶大侠问得奇怪，水儿从小就会呢。”

    水儿失声道：“那我今晚岂不是不用服侍小姐了？”

    点江山大喝道：“叶大侠未免操心得太多了，莫忘了沈姑娘还在我们手上。”

    暗器王林青曾是京师中号称“八方名动”的八大高手中的一位，一心向往攀至武道的极峰，故在机缘巧合下得到明将军师叔巧拙大师用来克制明将军的一把偷天弓后，与明将军约战于泰山绝顶。

    最先打破寂静的是刀王秦空：“好一个食指点江山，若赌的人是老夫，这就便认输了！”

    可事已至此，面对这些信任自己的战友，他能一走了之吗？他能眼看五剑山庄血流成河吗？就算他能狠下心离开这个是非地，沈千千想必会跟他走。可是，总有人走不了……

    这一赌，莫不是叶风有输无赢！

    这间厅就叫做——将军厅。

    那时，他忽就很想为她拭去从眼角中流下的珠泪……或是，亦拭去她眼眉间的轻愁。

    ……

    她望向八大护法，所有的人都是含势待发，盘算着怎么样才可以给敌人致命的一击……

    只是如今雷怒今非昔比，将军令一至，落到如此众叛亲离的境地，而她在此时此地依然伴在雷怒身边，令人既是肃然起敬，亦是大有韶华终老、红颜薄命之感。

    食指点江山一脸凝重，连换几种手法，那支仿佛有魔力的手指紧紧贴在骷筒上，或曲弹或轻移，或捻缠或勾锁，忽然右掌一沉，骷筒已反扣在桌上，竟然仍是不发出一声响动。

    诸人回想起那一触即发、千钧一线的时刻，皆是暗暗点头，有悟于心。

    刀王秦空亦是大出意料，心下暗叹，看来与叶风这一仗今日已是不可避免。

    雷怒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雷怒笑道：“沈姑娘若是有意，便去五剑山庄里小住几天，我定把所知一切全盘奉上。”

    半晌，叶风直起身来，长长叹了一口气，眼睛瞬也不瞬地盯住食指点江山：“请点兄掷骷吧！”

    叶风心中暗叫惭愧，其实他刚才一直藏在那假山上，直到祝嫣红回房休息后方才从藏身处走出来。

    那张足有七尺见方厚实的檀木八仙桌上只留有一个暗黑色的骷筒，就似是一个黑色的符咒，若是揭开了这道符咒带来的会是什么样的变数？

    涂铁锈漆的骷子不是没有，但却极为少见。如此可知对方应该是有备而来，于此小事上也绝不出差错，务求一举成功。

    她无助地望向雷怒，丈夫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丝毫感觉不到她的注视……

    这样纤巧、优雅、慵懒、缄然的，满怀着一些沉郁心事、还略微有些惶惑的脚步，除了五剑山庄的雷夫人，还能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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