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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点绛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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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竟然是:“这位公子,可要分一块人肉尝尝么?”

    听着木窗拍打着窗棂,似乎也一下下地敲在她的心上。

    水知寒闻言语塞,他跟随明将军这么多年,自问极少能真实地把握到将军的心意,而此刻听明将军的口气,竟然是打算要放叶风一马。

    而情怀、情怀最醇!

    雷怒望向祝嫣红,慢慢地道:“他有什么好?可以让你这种人都不守妇道?”

    刀王点头道:“何其狂的武功变幻莫测,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成就,实在不枉将军的看重。却不知第三个人是谁?”

    历轻笙怪喝一声,十只指环脱手而出,竟是分袭叶风十处大穴,漫天爪影忽只化为二只,一只剖向胸腹,一只抓向面门……

    叶风大喜,再也顾不得沈千千的情绪,运功跃过铁链,来到忘心峰上。

    没有人能相信邪道六大宗师中武功最为诡秘的枉死城主历轻笙竟会败给碎空刀叶风。

    叶风低吼一声,目光转向雷怒:“你就任由他下此剧毒?”

    浮云游动,晨雾漫野,山风凛冽,鸟鸣高昂。

    事实上所有的人都有一种突兀的感觉,明将军仿佛已溶入那片风景中,不分彼此。如音之余韵,如画之留白。

    明将军哈哈大笑:“我却尚存一线怀疑,只怕叶小兄见我放过你两次,届时不能尽力而战。难以发挥碎空刀的精髓,岂不是让我大失所望。所以我已决意再给你加上一份仇恨……”

    叶风叹道:“我倒无妨,只有在与将军府的斗争中才能进一步提高武学上的修为。只是龙前辈死在水知寒手下,你母亲若是去了将军府,定还要引起诸多风波。”

    水知寒眼神一冷:“好!将军府众人听着,谁杀了刀王,就可以接上无名的位置。”再望向那个看管沈千千的枉死城弟子:“刀王杀我一个人,便砍去落花宫大小姐的一只手指,手指砍完了砍脚趾,脚趾砍完了斩耳挖鼻……”

    祝嫣红摇头道:“就算没有他,日后你迟早也会与将军府冲突,不过时间上的早晚而已。”

    他都知道了吗?他真的能明白吗?

    沈千千忍不住“扑哧”一笑:“那时我尚不知你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碎空刀,只见你对着躺了一地的七恶皱着眉头,一边摇着头一边叹着气喃喃道:‘你们且告诉我你们身上的哪块肉最适合给我下酒?’,哈哈,倒是把我吓了一跳。”

    历轻笙的身形冲天而起,青衣遮日,鬼影冲天,犹若恶魔再世……

    叶风精神一振,暗中运气,内力竟已恢复了七七八八。心中开怀,正要说两句话逗沈千千高兴,忽有所觉,来到通往忘心峰的那根铁链前。

    天地,亦为之一黯!

    何况水知寒目前重伤,既不能强压历轻笙,亦不好示弱于众,这个问题实是不好回答。

    历映那日见到叶风出手一击,连父亲历轻笙亦死在他的刀下。虽是明知叶风重伤未愈,但此刻含忿出手,岂是非同小可。眼见这一招势道凌厉,犹若风卷残云般扑面袭来,加上一边的雷怒心神不守,势难相助,一时心悸,如何敢独挡这一招,急忙闪身退开。

    “住手!”刀王执刀上前,神威凛凛地一声大喝。众人应声止步,刀王秦空几十年的余威,谁敢轻捋?

    叶风暗叹一声,何曾想过明将军会在此忘心峰顶有这一番言语。既像是在点化自己,又是浑然不解其中意味,不由心头一阵恍惚,一时只觉敌友难辨,再也分不清这个生平最大的敌人的用意了。

    历映冷笑一声:“若是叶风养好伤势,便是我们的末日,性命交关,还有什么英雄?”

    素笺情深,心事似乎全让这墨笔毫尖一一说尽。

    “洪荒剑”江执峰也持剑掠到杜宁身边,助杜宁共同接下历映的几记杀招,护住叶风。

    “留下沈千千,总管这就带人回京吧。”良久后,明将军似威严似平和的声音才响了起来。

    虽是光天白日下,在场众人亦无不感觉到一种森森鬼气扑面而来。

    好个叶风,奋力推开祝嫣红,站稳身体,目光炯炯盯向水知寒:“既是如此,水总管请下场再战。”

    沈千千见叶风抱着祝嫣红过来,心口一酸,却又见叶风一脸沉重之色,诧异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黑色的身影忽就出现在忘心峰顶上,正在刀王身后二丈处,背向众人,面临险崖,负手望天。

    明将军轻声道:“我等的东西届时你自会明白!”

    “嫣红,不要……”叶风想要出手夺下祝嫣红的剑,但见她面色坚忍,加上一手抱她,一手执刀,夺剑时动作稍慢反会令她加速求死,一时竟不敢妄动。

    一阵山风劲袭而来,叶风身形一晃,终于紧紧拥住祝嫣红,放声大笑:“嫣红放心,我定会如这般抱紧你的。”

    祝嫣红暗中轻叹一声,心知如此下去他与叶风都是必无幸理,已是痛下决断。

    祝嫣红心头一震,忽然明白了关键。雷怒既然说再不与将军府的人联系,连快活楼传讯的人亦赶走,他的消息从何而来?

    雷怒哈哈大笑,状若疯狂:“好呀,你让叶风那小子亲自跪在我身前,我便立刻给你写下一封休书,顺便公告天下,让世人都知道有你们这样没有礼义不顾廉耻的狗男女,再看看他是不是会嫌弃你这种连孩子都不要的贱货……”

    沈千千看着叶风发呆的样子,柔声道:“又在想她了?”

    水知寒昂然道:“如果将军想要亲自出手,知寒愿为将军掠阵。”

    沈千千的声音从对面无名峰上传来:“祝姐姐来了吗?”

    ——儿时血泪家仇、少年的报仇大计、苦练武功的艰辛、纵情江湖的豪情……

    祝嫣红惨哼一声,却仍是望着雷怒:“你告诉我好吗?”

    无名崖上,天阔地广。

    历轻笙目露异光,双手一扬,揉身而上,竟是以攻对攻。但听得呜呜怪声不绝如缕,似狼嗥鬼泣般令人闻之悸然。

    刀王冷哼一声,不老刃已擎在手中:“你不妨来试试!”

    经那一役,历轻笙早已收起对叶风的轻视之心,是以此刻一上来便是尽出全力,使出压箱底的绝技。

    历轻笙哈哈大笑:“想不到龙老儿一死,叶小儿便乱了方寸!如此大言不惭,妄想击败本城主,何异于痴人说梦?”

    叶风出道以来,遇到的全是武功高明之人,武功在几经波折后方趋大成,余力绵长,后劲十足。是以虽是渐呈败象,仍是毫不慌乱,有几次更是全凭本能的应变堪堪逃过历轻笙的杀招。

    枉死城的人马这才骚动起来,几人冲上前去查看历轻笙的尸身,更多的人则是手执各式兵刃朝叶风冲来,场面混乱不堪!

    雷怒心惊之下,加之对祝嫣红有愧于心,亦是惊慌闪到一边。

    雷怒一呆:“刀王下山时为人所见……”

    刀王、祝嫣红与沈千千都大为好奇,屏息静气等待明将军的答复。

    众人心头齐齐一凛,想到叶风对付将军府鬼神莫测的手段,知他非是虚言恐吓,当下俱都停手。

    沈千千摆手道:“明将军不是说了,只要你不去惹将军府,便不会来找你的麻烦,这事我让母亲出面好了。”

    沈千千问道:“什么毒?可有解吗?”

    雷怒道:“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负责亲自去和叶风说项。毕竟我与他曾是同甘共苦的兄弟,他应该知我苦衷。”

    祝嫣红听到水知寒叫自己名字,目光扫来,纤纤素手一翻,已将求思剑执在手上,嫣然一笑:“水先生不必如此,我必将随叶公子于地下,你若是有心,便将我的尸骨还给他吧!”

    “狗男女?!”那一刹祝嫣红的心如若坠入冰窖:“你不要胡说,我对天发誓,我与他至今仍是清白的……”

    她从那双阴冷的眸子中读出了一抹狠毒,禁不住心惊肉跳:“我这种人?我这种人是什么人?”

    明将军目光闪烁不定,似是在打量叶风,又似在想着心事。

    刀王心头大定,这一招正是他忘心七式中的第二式“兜天”,但见到叶风掌中的碎空刀如持泰岳般的凝重,如拂羽衣般的轻柔,已是掌握到这一招的精髓。

    她轻柔如秋水般的目光深深地望入叶风的眼中:“你知道么?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遇见你到底为得是什么?是不是生命因为见过了你,才有了苏醒,才有了尽头?”

    十只指环携着悸人心魄的呜呜声响旋空而至,枯瘦的魔爪带着撕心裂肺的沛然内劲狂涌而至……

    雷怒看着动作艰难的祝嫣红,心头一紧,答不出话来。

    众人眼见祝嫣红双颊赤红,嘴角含笑,眉眼生春,妙目流韵,虽是面上一道丑恶的刀痕犹在,却仍是被初尝的爱情滋味浸润得清妍绝俗、不可方物……

    雷怒与祝嫣红相处这许多年来,尚是第一次听她如此软语相求,想起旧日温情,心中更痛,几乎便要脱口答应了他。

    叶风此语大有深意,要知将军府与枉死城的结盟亦是权宜之计,双方各怀异志,现在水知寒伤在龙腾空手下,将军府众人无首,若是历轻笙趁机显示实力,慑服众人,保不定日后又是将军府的心腹之患。

    良久后,明将军才微微一笑:“说与你听也是无妨,这第四个人亦是一个少年英雄,便是京师中号称‘一览众山小’的凌霄公子何其狂,为人轻疏狂傲,但却是武道上的不世天才。”

    明将军依然是不紧不慢的语气:“若非叶风能杀了历轻笙,我亦不会出来了。”

    水知寒道:“将军意欲如何?”

    但更令人惊诧莫名是,他那一头垂肩的长长黑发却丝毫不乱,似乎那狂啸着的山风只能吹动他的长袍,却不能将他那头黑发撼动半分!

    叶风大笑:“我早已发招,历老鬼还懵然不觉吗?”

    “这无涯的一场生啊……”祝嫣红喃喃念着,已失神彩的眸子仍是定定望着叶风。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一缕情思仍是紧紧缠在这个让她爱得如此痛烈的男人身上……

    叶风痛声道:“嫣红,不要求他……”眼见祝嫣红面上渐渐泛起一片死灰色,知道再不及早救治必无幸理,心头凄楚,竟已哽咽。暗握她的纤纤素手,将残余的内力源源不断地传过去,只盼能再续她一时之命。

    祝嫣红轻笑道:“你还是那么爱面子,不然你本亦是我心中的一个英雄。”

    叶风大笑:“若非如此,怎么能让一向为霸一方的岭南七恶自此弃恶从善……”

    刀王垂头沉思良久,忽然扬首向天,放声道:“你放心,我刀王欠下的,总是要还!”

    可是今日叶风先是惊悉雷怒尚在,心神大乱;再是目睹龙腾空的惨死,激起了内心的血性。何况他本性非是无情之人,所以此刻虽是手中忘心七式的招法已渐渐娴熟,却如何能投入那忘心忘情的心法中去。

    祝嫣红隐隐觉得想到了什么关键处,只是第一次见到平日坚强刚定的丈夫哭泣,一时心志恍惚,只得幽然长叹:“你要我怎么做?”

    明将军不答反问:“刀王以为我为何要来此?”

    刀王亦是动容:“为何是七年?”

    众人呆呆地看着那妙到毫颠的一刀如天马行空般在空中一划而过,再无影踪。

    明将军叹道:“我今年已是五十有三,七年后便已是花甲老人,这七年亦是给我自己一个期限、一种压力,让我不致于寂寞之余浑忘了进窥武道的极峰!”

    历轻笙临死前拼力一击,亦几乎击溃了叶风。

    刀王收刀而立,面上阴晴不定,明将军的出现实是太过突然,更是不明他的心意,脑中一片迷惑。

    叶风不理历轻笙的冷嘲热讽,目光仍是锁定水知寒:“若是我杀了历老鬼,水总管能不能保证他手下的弟子不侵犯沈姑娘?”

    鼓掌那人左颊一颗黄豆大的黑痣:“叶风果是性情中人,更是高明之至,竟然一下便猜中了我的‘媚青丝’!”

    今晚,她将面对丈夫雷怒的责骂、呵斥?还是一份沉痛、悔悟?

    这些年来水知寒大力扶植新人,培养自己的实力,此刻将军府的来人中大多都是只对自己效忠的,可以说他早已是暗中架空了明将军……

    水知寒眼见叶、祝两人的神情,心头早明白了七八分,冷笑一声,发令道:“雷夫人务要活擒,送给雷盟主发落。”

    此时,任谁都看得出叶风现在只是强弩之末,绝计抵不住将军五指中的食指点江山。

    雷怒胸口如遭雷击,掌中的怒剑几乎都拿不稳了。

    沈千千虽是穴道被制,但耳目依然灵便,刚才亲眼目睹从小看自己长大的龙腾空战死,此刻再见到叶祝二人的款款深情,早已忍不住哭成泪人,只觉得若是能和他二人同日而死,也不枉走入红尘这一遭……

    明将军的声音从山腰传来,却是答非所问:“刀王还记得欠我的情吗?”

    叶风闻言一怔,明将军此语如金玉良言、晨钟暮鼓般点醒了他,心中大有所悟,却实在不明白将军为何要如此待他,不由抬头向他望去。

    水知寒沉声问道:“如何处置叶风?”

    谁胜?谁负?

    那道背影就像是一座已站立千年的雕像,百年前存在着,百年后也依然存在着……

    站在忘心峰顶翘首盼待的沈千千只听得起初兵器砰然相交的声音,更有叶风一声嘶哑的大叫,再忽觉那条铁链荡了回来,极目眺望,云遮雾绕下,仍不知对崖发生了什么事,以为叶风遇险,急得大叫起来,忍了良久的泪水终又溃堤,再度崩决……

    叶风心中一口怨愤之气再也按捺不住,仰天悲啸一声,双眸射出寒光,罩定历轻笙:“历老鬼,可敢与我决一死战吗?”

    雷怒眼中寒光一闪,忿然昂首:“若不是他,我五剑山庄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叶风心中对沈千千有愧,却也想不出说什么话,只得闭口不语。

    这一步跨出房门后,是不是就真是海阔天空?

    叶风朗然道:“既然如此,将军何需让水知寒放过我,安知我不需要这样群敌环伺的压力?”

    反正这一路生死过来,与她早已踏践过明灭剑火,迸溅过雪亮刀光!

    明将军蓦然转身,一头长发如匹练般挥洒开来,目光炯炯盯着水知寒:“总管需要我再重复一次命令吗?”

    叶风见状收起情怀,支撑起身子:“我们去外面走走吧!”

    叶风哈哈一笑:“七恶虽是恶名在外,却也非是伤天害理之徒,我正愁不知如何处理他们呢,可巧你就来了。”

    将军府的众人齐声应承,更有几人已跃跃欲试,若不是碍着刀王的威名,只怕早已冲了上来。

    刀王心头一凛,已隐知其意,将心一横,放声大笑:“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恕老夫敬谢不敏。”

    历映冷声道:“叶风你能保证不逃吗?”

    祝嫣红大声打断雷怒的话:“你不要再说了,我这次回来,惟求一纸休书!”

    可每当想到叶风,每当想到他阳光破晓般的一笑,想到他在万军丛中抱紧自己的那一刻,她的心脏就会跳动得更加频繁、更加剧烈,直到这时她才发现,那份世态难容的感情竟已深深揉合入她的生命中……

    沈千千惊道:“那我们快走吧,你的胸伤还未痊愈,不能与人动手。”

    祝嫣红再也按捺不住,起身朝门口走去,大声道:“你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反正我仍将会去找他,与他相守一生,我知道他不会嫌弃我,这一世也不会!”

    明将军!!!

    明将军微微一笑,出言却是石破天惊:“叶小弟不必多疑,只因我看出你对我有了一丝好感,深怕这会影响到我们七年后的决战。”

    果然山风中隐隐似传来了祝嫣红的声音。

    那正是叶风与祝嫣红相处的几日中,祝嫣红在纸上记下的宋人旧词。

    刀王低首不语,他从来轻生死重应诺,刚才虽觉得自己一力维护叶风理直气壮,但此刻见明将军毫无敌意,不提他违诺之事,又觉得对明将军有愧于心……

    沈千千幽幽道:“你还记得我们初见时的情景吗?”

    ——雪纷飞的慈祥亲切,刀王的殷殷期望,沈千千的如花俏面,龙腾空的语重心长……

    叶风身体轻轻摇晃几下,终于站稳,缓缓抬起头来,竟已是满面泪痕,口中犹是喃喃道:“大好头颅,不过是一刀碎之!”

    侧目看向左右,众人脸色阴晴不定,皆是犹豫不决。

    雷怒长叹一声,潸然落下泪来:“你可知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已错了一次,失去了好兄弟,我不要再失去你,就算你念在我们孩子的份上,亦不要离开我……”

    刀王刚见好友龙腾空之死,再睹叶祝二人的深情,胸中一份血性涌上,仰天哈哈大笑:“好好好!忘情大法竟然教出了至情之人!”转眼看向水知寒:“水知寒你尽管叫人来送死吧,看老夫不老刃可否轻饶!”

    明将军淡淡道:“我本来是很想看看刀王这些年来有什么进步,可事到临头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你欠我的,我随时可收,何必来讨!”

    明将军淡淡道:“我既然来了,便是要与他来一次了断。无论结果如何,日后总管都要置身事外,再不管叶风的事。我说得可明白么?”

    叶风身体轻震,嵌在胸口的指环蓦然飞出,落地叮咚有声。

    祝嫣红眼见必又是要被他负于背上,以往尚不觉得如何。可此时一来有沈千千看到,二来求得雷怒休书后,心情似重又回到旧日云英未嫁的小姑娘般,娇怯与矜持一并涌来,再也不敢伏在叶风的背上。

    几十招下来,就只见漫天枯瘦的爪影将叶风围在其中,碎空刀的雪亮刀光偶尔一现,便蓦然隐去。

    水知寒瞳孔骤然收缩:“刀王可忘了我们的约定吗?”

    祝嫣红心神震荡,原来丈夫亦是如此的了解她,不由舌根发软,一转念间方勉强给自己找到一个理由:“可你却万万不该杀了方清平,即便是为了我,你亦不应该行如此卑鄙行径……”

    明将军没有回头,甚至动都没有动一下,仍是端立山崖边,似乎已全心全意地沉浸在云层翻滚、雾霭迷蒙的景色中……

    沈千千想到龙腾空,不由黯然神伤。

    在他的面门上,一道纵横直下的浅红色刀痕由浅至淡、由淡转浓、由浓再深、由深终裂,汩汩血水仿若流泉般喷涌而出!

    此刻的生死一线又算得了什么?

    祝嫣红低呼一声,但觉身体像腾云驾雾般直飞而起,心中先是害怕,再忽觉疲倦至极,当下闭目不敢再看,十分的欢喜爬上眉梢,忆起那日伏在叶风背上哼着曲子的情景,不由在心中重又轻声而唱……

    那道背影立在山崖的最边缘处,出现得那么无由,却又站立得那么自然;有种登高振臂统领三军的狂傲,亦似有种暗夜长灯独行千里的萧索……

    明将军低首沉思,不答。

    正是个清爽秋日,无名峰上草气弥漫,山风习习。

    明将军大笑:“我那时不杀你,不过是以为你经过二十年的卧薪尝胆,能给我一个惊喜。可惜如今看来,刀王已然老了。”

    ——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分飞後,泪痕和酒,沾了双罗袖。

    水知寒大笑:“有刀王毁诺在先,我还要什么风度?”

    水知寒颇有些迷惑地望着明将军的背影,许是负伤的缘故,忽觉得将军的身影越来越淡,直欲化为山风中、遁入无常间。

    沈千千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些日子来强迫自己将叶风当做大哥哥般,努力保持那份淡淡的距离。可事到临头,才知道这份情意怎能说忘就忘,涩声应道:“叶大哥还不快将祝姐姐带过来。”

    水知寒心中暗叹一声,痛下决断,抱拳道:“知寒从命!”转头对众位手下道:“诸位都听到了,将军有令,从此以后,只要叶风不犯我等,将军府与碎空刀的旧怨便一笔勾销!”

    此言一出,刀王鼓掌,水知寒凛然,众人静默。

    山风怒号,云蒸雾涌。

    这几日来,在沈千千的悉心照顾下,他的伤势终于不再恶化。

    一声叹息,飘飘然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雷怒与历映齐齐一震,祝嫣红如果横心一死,叶风再无负担,若是就此远走,日后谁能保证逃出那一把鬼神皆惧的碎空刀?

    水知寒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无比的神色,一时竟不知道是否应该发令动手。

    叶风念及那几日的旖旎风光,仿若重又翻开时光的扉页,心中便充满了那份刻骨的相思。

    祝嫣红这才想到沈千千尚在附近,虽是迷雾中定然看不清楚他与叶风相对的情景,却仍是耐不住娇羞,挣扎推开叶风,扬声道:“沈姑娘好,我来看你了。”

    众人全都呆住了!

    而历轻笙对这些异响却是置若罔闻,何况他再不用分神使出揪神哭等音慑之术,一时将名为“风雷天动”的爪功发挥的淋漓尽致。

    祝嫣红仍是望定雷怒:“我死在你手下,丝毫无怨,我可以代叶风答应此后不来找你们复仇……”

    那叹息声来得如此突然,来得如此轻柔,却又来得如此深慨,每个人就觉得有人在耳边吹了一口气般,有几个人不由都惊跳起来。

    祝嫣红点点头:“可能是赶路急了,休息一会便好。”

    这无疑是叶风决一死战的宣言,这份冷狠,这份豪勇,这份决断,这份激昂,怎不令人心悸?

    水知寒倒吸一口凉气,声音亦是有些发颤了,拱手一揖:“知寒见过明将军!”

    明将军目光扫视众人,忽然一笑:“我言尽于此,这便告辞诸位。”竟然作势欲走。

    刀王一怔,适才水知寒提议是由他出手与叶风公平一战,若是叶风能击败水知寒,将军府的人马立刻下山,从此不找叶风的麻烦。

    一股异样的清香蓦然传来,叶风大吃一惊,细看祝嫣红的脸色,内中果有一种若隐若现的暗灰色,心中一颤,双足用力,一蹬而至对岸!

    叶风一呆,下意识接过来,却是心有所寄,再也说不出话来。

    诸人全都为他可怖的神情所慑,俱都不由自主退开一步。

    众人静声,刀王此语一出,试问谁能没有顾忌?

    沈千千见叶风怔怔的样子,心口一酸,垂首不语。

    整个忘心峰顶上,鸦然无声。

    这一路来,她的心时如朝阳般灿烂,时如夕阳般迷惘,时而似青天如洗,时而似乌云齐聚。

    叶风的武功来于天地自然之道,纯走精神一路。这几日再得刀王点拨,又是新习了忘心七式,武功已然大进,此刻就算与刀王相较亦是不遑多让,和历轻笙亦不无一拼之力。

    将军府与枉死城的众人听得叶风如此放言必胜,俱是大声聒噪,替历轻笙助威。碎空刀虽然是江湖上出类拔萃的新一代高手,但面对成名数载、邪道六大宗师之一的鬼王历轻笙,显然没有人再看好叶风,能全身而退已属万幸。

    ——寄情高远。不与凡尘染。玉立峰前,闲把经珠转。

    而那道身影,却似嵌入了这泼墨写意的图画之中,与整个山岭景色浑然一体,无从分割。

    历映哈哈大笑,脸上闪过一丝阴毒的恨意:“忘了告诉你,此‘媚青丝’中我尚混有另外九种绝毒,就算神仙再世,亦绝难打救。”

    五剑山庄尚余下的六大护法将她迎进五剑山庄,昔日的弟子也陆续回来了不少,五剑山庄似乎又恢复了旧时的豪气。可经过这么许多变故,在祝嫣红的心中,这殿堂依旧人亦依旧的五剑山庄里,总是仿佛凭空多了一种寥落与沉闷,更有一种难言的苦涩。

    祝嫣红这才明白,刀王断臂下了穹隆山,叶风与沈千千定是在忘心峰顶那无名崖中,因为那条铁链形迹隐秘,上山搜寻的人眼见山头无人,料想叶风定是另寻藏身处,是以便忽略过去了。

    明将军见到诸人脸上的神情,哈哈一笑:“我最想了解的第二个人你们刚才已见过了。”

    明将军哈哈大笑:“我既然能给你二十年,为何不能给他?”转头望向叶风:“以你的天资,日后当是可与我一战的劲敌。可惜我不能给你太多的时间,七年后我们再约战于此,叶少侠意下如何?”

    刀王大喝一声,“谁说我老了!”

    众人早闻过凌霄公子何其狂的大名,单从他的名字中便读出那一抹骄狂,想不到明将军居然对其如此推崇。

    历映数次想下令出击,但生怕叶风弃下祝嫣红退走,唯有静等叶风忍不住踏上铁链的那一刻,众人一起出手,才是十拿九稳!

    二人说起旧事,谈笑甚欢。

    那一刀到底出手了么?那一刀到底命中了么?

    历映却是盯住被围在战团中的沈千千,冷然道:“叶风你要舍得沈姑娘便走吧!”

    在这一刻,他浑忘了周围的敌人,低伏下身子,将祝嫣红轻轻放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捂着祝嫣红胸前的伤口,但血浆汩汩从指缝间涌出,再也停止不住……

    祝嫣红经过雷怒身边时,感觉到他动了一下,似乎要伸手拉住她,却终于没有……

    祝嫣红喃喃道:“你不怕江湖人说你反复无常么?我一个弱质女流可以不要尊严,可你堂堂大丈夫如何再立身于世?”

    几人同声惊呼,血光迸现,刀王已是自断一臂。

    寂寞!

    望着沈千千一步一泪地终于消失在铁链尽处,望着雷怒与众人虎视的目光,望着叶风含泪的双眸,祝嫣红终于亦忍不住泪流满面。

    刀王目光如火,掷地有声:“因为老夫根本不想做!”

    雷怒眼中闪过喜色:“你同意就好办。只是这几日再也寻不到叶风与沈千千的下落,刀王断臂下山后亦再无踪影……”

    明将军静默半晌,眼闪精光,望着叶风道:“你的碎空刀纯走精神之道,凭的就是一份不滞于物的心志。‘刀不是你,你却是刀’。这一点你可千万要记往了。”

    她本就觉得欠了雷怒许多,此刻心里竟没有半分难过,反而因此而大大减少了对雷怒的一份疚欠……

    沈千千斥道:“枉你们这些人平日以英雄自居,竟然如此卑鄙,乘人之危!”

    刀王心口如遭雷炙,他本是重应诺而轻生死之性情中人,此事说起来毕竟是自己理亏。但无论如何亦不能让叶风被将军府的人所害。

    已解开穴道的沈千千呆呆站着,一任山风吹乱心绪,茫然而无助。

    于是,她便坠入了他那好似深若无底的黑瞳中,再也不能自拔……

    将军府与枉死城的人终于全退下了山。

    沈千千抢过叶风手上的纸,展开慢慢读道:“冰雪肌肤,靓妆喜作梅花面。寄情高远。不与凡尘染。玉立峰前,闲把经珠转。秋风便。雾收云卷。水月光中见。”

    沈千千的心思似是回到了往日时光,娇笑道:“那时我与水儿女扮男装,去挑那岭南七恶的山寨。却不料已被你捷足先登,七恶统统被你点了穴道,倒了一地……”

    刀王紧皱眉头,看着叶风只能苦苦防御,有时明明有机会出刀扳成平手,却是时机一晃即逝,转眼间又困在历轻笙的重重爪影中,真恨不得能以身代之。

    叶风捂胸、剧咳,连吐出好几口鲜血。祝嫣红再也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把扶住他。

    雷怒眼中闪过一份愧疚:“那时我已被迷了心窍,一意苟全残生。可是,我的心中无时无刻不在痛恨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我绝没有再与将军府的人来往,就连快活楼的人向我通报消息亦被我赶走。我这几天都在暗中联合师门,加上历轻笙已死,水知寒重伤,只要时机成熟,借助雷家霹雳堂的力量,我必要给将军府反戈一击,给我错杀的好兄弟报仇。”

    刀王长吸一口气,打破僵局:“请问明将军如此做法是何用意?”

    而在这一刻,而就在这千钧一发、命悬一线的刹那,碎空刀终于破空而出!

    刀王脸罩寒霜:“好一个将军府,如此卑鄙的行径也敢在光天化日下说出来么?”

    原本叶风今日乍闻巨变,得知雷怒未死,自己与祝嫣红的一切均化做泛泛泡影,这份孽缘绝难容于世情,早已是黯然神伤,心灰若死。幸得龙腾空及时出言支持,更是将自身际遇直言相告,才重令叶风鼓起余勇,紧守斗志。

    明将军抚掌,再度放声而笑:“好一把碎空刀,只盼到时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我这些年早已等不及了。”

    祝嫣红轻叹一声,问道:“你怎么知道刀王断臂了?”

    叶风因是侧面而立,眼角已扫见那道背影,不由心中一紧。

    历轻笙将沈千千交与身边枉死城弟子,随手封住她穴道:“小美人莫怕,待我杀了你的小情郎后再与你亲热。”

    雷怒无言,脸色变了数下,由红转青。

    祝嫣红淡淡道:“明将军可也是等那份堪堪触手可及、却又宁任盼待一生的美丽吗?”

    忘心峰顶上,风起、地动、云深、雾锁,一切就像一幅仙人手执神来之笔绘下的图画,所有的拼死残杀、血雨腥风在这一刻都变得那般不真实,俱都化为无形。

    撑了这么久的她,明日果真是一回解脱吗?

    雷怒怔了一下,竟似呆住般不发一语。

    刀王大喝:“我们约好老夫与叶风公平一战以报明将军的一份人情,却不是在这种情形下趁人之危。”

    祝嫣红的惊叫犹若从天穹云深处悠悠传来……

    “你猜我带来了什么?”祝嫣红喜孜孜地道。

    叶风的碎空刀法浑若天成,此刻寻得雷怒的一丝空隙,自然而然以心指臂,挥刀而出,直劈向守住铁链道口的历映。

    这么多年来,似乎直到有了他,她才重新有了属于自己的——坦然洁净的情怀、欢跃清纯的心灵、多情赤诚的双眸、生机奔涌的血脉……

    叶风躺在无名峰的那间小屋中,沈千千一改往日娇蛮,静静坐在床沿,陪他说话。

    但水知寒久经大风大浪,如何会被刀王吓住,淡然道:“刀王你尽管试试,我保证你不能近我五步之内!”

    明将军应声止步:“叶少侠请问。”

    水知寒亦万万料不到叶风竟然能在公平决战中杀死历轻笙,听得刀王问起,方才勉强按下心悸,略微沉思片刻,沉声道:“叶风击败的只是历城主而已!”

    祝嫣红拼着全力将怀中的一个锦盒取出,望着雷怒问道:“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这世上真有能重圆的破镜?真有能收回的覆水吗?

    叶风深吸一口气,将汹涌的心绪平复下来,这一战不但关系到自身的荣誉生死,更是关系到祝嫣红与沈千千的安危。

    他认得这个背影正是那日在五剑山庄后花园中见到的神秘人,而此人的武功之高,就算是刀王只怕也不能敌!

    她不要叶风再为此负疚,不要他再为自己做些什么,虽然她感觉得到他的目光一直磨损着她的脚步,他的心音一直在牵扯着她的身影,几乎让她钝重地迈不开步子……

    叶风于此刻生死交关下,自知再难敌得数招,心神摇荡下,脑海中诸念翻腾。

    祝嫣红没有停下脚步,但鼻中一酸,双目终于淌下泪来。

    历轻笙一呆,方知叶风如此作势实是战略上的神来之笔,不但化去水知寒击败龙腾空的余威,更是增强必胜的信心;加上自己不久前刚为碎空刀所伤,心理上已是输了一筹。高手对战,攻心为上,看来叶风此人虽然年轻,却实是不可小觑。

    “你们一起上吧。”叶风淡淡地道,脸上犹带着一种恸断肝肠后的凄艳……

    刀王一震,面色变得惨白,不老刃遥指明将军:“你要求的事情老夫做不到,你现在如要想杀老夫泄忿,敬请出手!”

    叶风也是忍俊不住:“我只是吓唬一下他们,好让他们以后不再作恶。谁知你与水儿七嘴八舌的一打岔,又说腿上活肉最香又说耳朵清脆可口,倒真是惊得那七位面色如土,生怕哪块肉被你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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