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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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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思?”吕惠卿的声音愈加冰冷。

    薛向已经知道他几乎说动了吕惠卿。“皇上素念旧情,陈世儒案,最初还想过要念陈执中的情分,留他一条命下来。舒亶口口声声司马康涉案,时至今日,可曾有司马康半句口供?”薛向的话已近于直白,“休道是冯当世,便是司马十二——恕我直言,只要司马康不伏罪,终亦不会有事。相公熟知早年故事,皇上初登大位之时,是先想过让司马十二为相的;是他不识时务,皇上才决定起用介甫。这些年司马为计相,可曾出过半点差错?十几年君臣的情分,相公以为皇上会全不顾惜吗?”

    熙宁以来的惯例,皇帝除了每逢朔日在文德殿、望日在紫宸殿接见常参官外,平时每天辰时以前,都会在垂拱殿接见诸如两府宰执、诸部寺监的长官与次官,以及开封府等重要机构的长官,了解全国的重大政治问题;而在节假日与每天的上午,皇帝则会在延和殿或者崇政殿,接见单独“请对”的宰执、台谏、侍从官甚至是地方官。作为一个勤政的皇帝,甚至在夜晚,皇帝也会经常在内东门小殿或者睿思殿、福宁殿召见翰林学士、宰执大臣,处理政务。十几年来,赵顼极少会有不视朝的时候。但自从中风后,垂拱殿与崇政殿的早朝早就罢了,连每月朔、望两次的朝会,也被迫废止。虽然当赵顼病情好转的时候,也会在延和殿,甚至是睿思殿召见臣下聆听军国大事,处理一些要务,但尚书省这一块,几乎所有的事情都由吕惠卿代奏,枢府的韩维虽然也有机会面见皇帝,然而每次皇帝召见的时间不到两刻钟,吕惠卿向皇帝禀奏的“军国重事”,常常就要花去四分之三的时间,韩维连枢府的本分大事都常常没机会说完。至于李清臣与韩忠彦,两人虽然每天都在待漏院候着,随时以备咨询,但这两人都不是甚有担当的人,李清臣文多质少,与司马光、范纯仁关系一般得很,不会替旧党说话;韩忠彦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庸庸碌碌的世家公子,小心谨慎到了让人感觉懦弱的地步,除非皇帝问到什么,题外话自是一句也不要指望。

    “只要有皇上在,相公夫复何忧?如今这么多伪君子身陷陈世儒案,连司马十二亦未能幸免,相公又有何惧?”薛向眯着眼睛笑道。

    范纯仁惊讶地望着韩忠彦,却听韩忠彦又笑道:“据说文正公曾论其三子,以为公得其一个‘忠’字。范公非明哲保身之人,今一反常态,下官妄自揣测,以为必有所谋。”

    “退步?!”吕惠卿笑了起来,那是苦涩的笑声,“我有退路吗?我实是无路可退!行百里半九十,今日之局面,来之不易,我哪里还有退路?”若非司马光们咄咄逼人,非要将他从相位上拉下来,他又何苦让舒亶去查旧党大臣的私隐不法之事?如今舒亶已经不顾一切地将自己绑到了一条船上,这时候,他还能有退步吗?

    当日与会的宾客,范纯仁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石越只是向他介绍不认识的生客,独有范翔除外。天天在尚书省,低头不见抬头见,他焉有不认识之理?但他也心照不宣,装成从不认识的样子。

    吕惠卿坐在那里,淡淡地瞥了范纯仁一眼,停下笔来:“皇上素有知人之明。”他轻轻顿了下,又道,“但狄谘始终是武人,任广州知州,已是有违祖制,何况是杭州?”

    这句话却是正中要害。

    果然,第二天,范翔便借着送文书到刑部的机会,单独见到了范纯仁,并向他转达了石越的意思——以攻为守。

    薛向默然了一会儿,他望着吕惠卿,沉声道:“相公不肯取此策,便只好以退为进……”

    他单刀直入地这么一问,薛向的眼皮不由得猛地一跳。“吕吉甫这是有求于我!”只在一瞬间,薛向脑中立时闪过一个念头。但薛向却绝不敢向吕惠卿讨价还价,他并没有昏了头。吕惠卿知道他想要什么,也知道薛向想的东西必须通过他才能得到。这时候和吕惠卿讨价还价,不过是自取其辱。

    “滚!滚!你这个逆子……”不待吕渊说完,吕惠卿抓起案上的砚盒便砸了过去。吕渊不料他发这么大的火,这才不甘心地退了出去。待吕渊离开良久,吕惠卿犹自余怒未消,气得浑身颤抖。但在他的心里,吕渊的话,却怎么也压不下去,不断地在耳边回响着……

    当晚,吕惠卿一回到府中,便派人送了札子去太府寺卿薛向府中,请薛向过府叙话。

    吕惠卿与薛向密谈了整整两个时辰。送走薛向后,吕惠卿回到书房,却见吕渊等他,见他进来,连忙请安。吕惠卿也不理会,只扫了一眼案几,见上面放着两封书信。他走过去,上面的一封却是舒亶的。吕惠卿随手撕开,原来是回自己的信——吕惠卿写信劝舒亶治狱不要过于严苛,舒亶便回信冠冕堂皇地讲了许多大道理,无非是说他已无退路之意。吕惠卿原也不指望舒亶收手,不过为了以防万一,留个退步,随便看了一眼,便将信收了起来,又顺手拿起下面的一封。

    “相公岂能不明白——陈世儒案牵连这许多公卿,依法穷追,原无可指摘。但是那些犯官狗急跳墙,亦难免会胡乱攀污。舒亶办案似嫌轻率了些,这种大案,还是当诸事请旨的好。像司马康、吴安持、蔡渭这些人,总要稍留些体面。似他这般办案,全不给自己留退步,苛刻过甚,朝议汹汹,倒似是他在借机党争一般,还连累了相公。”

    “但看相公肯不肯行!”薛向的心跳也快了起来。

    “放肆!”吕惠卿气得一掌击在案上。

    吕惠卿望着薛向,淡淡道:“师正容我再思之。”

    “范公。”范纯仁刚刚走到右掖门前,便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他连忙停住脚步,转过身去,却见是韩忠彦笑容满面地从身后走来。范纯仁连忙回了一礼,笑道:“师朴。”二人寒暄几句,便并步进宫。韩忠彦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而且毕竟是韩琦的儿子,政治立场上也比较同情旧党,但范纯仁与韩忠彦并无深交,只听说他是个极懦弱,没什么担当的人,这时候也没什么话说,只是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不着边际的闲话。直到快要分道的时候,韩忠彦看了一眼四旁无人,忽然停下脚步,笑道:“范公宜早下决断。”

    “非有非常之功不可……”

    “为相公计,如今须要留一个退步。”薛向的小眼睛里闪着精光。

    一句一句的,在吕惠卿耳边翻滚着。

    但范翔并没有提到这个“缺点”,也许,在石越与范翔看来,这根本不是问题。所谓的“抹黑”,只要似是而非的证据就行。看起来“直接”、“有力”就可以了。

    君子可以欺心吗?

    本来,吕惠卿是得意还是倒霉,薛向也并不关心。但现在却不同了,他已经六十八岁!虽然自觉身体还很硬朗,可这么老了还不请求致仕,朝中台谏弹劾之章,同列讥讽之声,早已是不绝于耳。但薛向做了几十年的官,这时候若是说还有什么所求的,便只有一样了——如若不能位致宰执,难免死不瞑目。如今眼见离达成心愿只有一步之遥……

    石越的态度很明确,陈世儒案没有翻案的可能。不论苏颂有没有想过枉法,因为他先前有轻纵僧人的先例,这时已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而其余诸人是否去关说过,没有一年半载也平不了这冤案,况且,难保舒亶不会又污以其他罪名。所以,若想从这里挽回,几无可能——牵扯进这样一桩极恶劣的案件中,就算皇帝心里想息事宁人,但闹到了这地步,也未必能够。

    “你懂个屁!”吕惠卿呵斥道,却突然回过神来,凌厉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儿子,厉声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所谓的“君子”,就是要有所为,有所不为。

    这也是吕惠卿始终放不下心来的原因。当今皇帝,不是可以任人摆弄于手掌之中的庸主。

    “师正亦以为我差使得动舒亶吗?”吕惠卿半真半假地苦笑道,“师正素知我与司马十二不和,若说我看不惯他假仁假义,想将他逐出朝廷——在师正面前,我亦不说假话,我确有此心。但我又何苦搞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朝廷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当年介甫是不得已——我这又是何苦?”

    “祖制?”吕惠卿的质疑,让冯京与范纯仁顿时结舌。尽可能不让武官出任亲民官,的确是宋朝的祖宗家法,不过由吕惠卿来维护这“祖宗家法”,却怎么样都透着几分滑稽。

    这的确是“君子”所想不出来的方法。

    范纯仁登上马车,冷眼看了一眼门前的那个“修锁匠”,重重地哼了一声——早在几年前,范纯仁便数次上奏章请求皇帝裁撤、限制皇城司,但结果都是留中不报。当时的皇城司还没如今这么明目张胆、无所顾忌,他便已经对这个机构深恶痛绝,而如今,皇城司的探事兵吏更是公然监视起大臣行止来!只要想起这件事,他便咬牙切齿——他屡次想借机将几个皇城司的探事兵吏杖毙于道,但到底还是隐忍住了。“小不忍则乱大谋”,皇城司敢于如此胆大妄为,说到底,除了欺皇帝病重,不可能理会这种“小事”之外,主要便是仗着背后有宰相吕惠卿撑腰。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皇帝不是那么好唬弄的。

    “相公何不辞相,荐王禹玉自代?如今司马、冯、范皆自顾不暇,难与其争位,若荐王禹玉,必能成功。王禹玉若无相公之荐,焉能位居马、冯之上?其必感恩戴德。然以王禹玉之能,终不能久居司马诸人之上,其不安其位,迟早复引相公相助……”

    但薛向却是不怎么相信的。但他也不揭破,却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菩萨保佑。其实依我之见,有些事情,相公原是应当略忍一忍的。这回那些‘君子’们丑态毕露,但舒亶也太大胆了些,不免有些连累到相公。”

    王安石在信里说他有感于皇帝的知遇之恩,又不料司马光竟肯捐弃前嫌,亲自写信相邀,已决意接受诏书,担任益州路观风使。此时已经在返回汴京的路上……

    “可不是?皇上欲调狄谘知杭州,以丰稷知广州,要我等议定以闻。”冯京不紧不慢地说道,说罢,有意无意拿眼睛瞄了一眼吕惠卿。

    在道德与政治利益间犹豫不决的范纯仁,全然没有注意到马车的行进,直到车夫吆喝着马车停下来,才从天人交战中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车外——西边高大的角楼|凤檐龙柱,富丽堂皇。范纯仁心知是到了右掖门外,连忙下了马车,步行进皇城。

    这一番话,让范纯仁越发吃惊。他从未想过韩忠彦还有这种见识,而且话中示好之意,再明显不过。范纯仁顿时精神一振,注视韩忠彦,道:“某非是避事,只恨不得面见天子。师朴朝夕侍奉陛下左右,既有此意,为何……”

    吕惠卿是想借陈世儒案打击旧党,借此难得的机会,巩固自己的政治权威。但他的目标原本只是吕公著与苏颂,一面杀鸡骇猴,一面清算一些旧党台谏,并不想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但谁料舒亶意欲扬名,不知道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然牵出了司马康。吕惠卿见有机可乘,才在暗地里纵容——他哪知道还有一个雍王唆使石得一在舒亶那里推波助澜,倒以为只是舒亶在迎合自己。更不曾想,舒亶自知得罪旧党,已无退路,为了自己的前途,越发肆无忌惮,竟又逮捕吴安持、蔡渭,牵连越来越广,搞得朝中人人自危。这些吕惠卿事先并不知情,但木已成舟,他虽然怨怪舒亶鲁莽,却也无法可想——他不是不知道,舒亶既然连司马光都得罪了,便不怕把事情再闹大些,事情闹大了才能逼着吕惠卿与旧党决战,舒亶才有机会全身而退。否则,他已成为旧党最痛恨的公敌,旧党缓过神来,首当其冲的就是他舒亶——他不能当过吕惠卿的枪后,又当吕惠卿的盾牌。

    范纯仁看吕惠卿神态,知他也颇看不起韩忠彦,他不由又回想起刚才的一幕——要说韩忠彦懦弱也可,但他能说出那些话来,却终是足以证明这人并非如众人所认为的那样简单。但这时候也无暇多想,因道:“开封府始终是要地,韩忠彦忠臣之后,足可托付。不过,与高丽的谈判,我以为交给秦观便可,朝廷无须再派使者。否则显得朝廷朝令夕改,失信于人。且太府寺亦是事繁之地,蔡京善会理财,可为薛向良助,不宜轻离。”

    范纯仁在去石府之前,便已经知道石越不会给人留下把柄——当年石越抚陕伐夏,他与陈元凤负责军需转运,与石越打的交道实在太多了。果然,到了石府后,他便发现宴会除了他之外,还同时宴请了近十位宾客,酒宴之上,仆人歌伎始终不曾回避,主人与客人所谈的话题,也绝不涉及时政,更不用说是陈世儒案。

    “父亲息怒。”吕渊低下头来,但却并没有收敛多少,“儿子不过是为父亲着想,若今上一切安好,自不必提。但若有不测,保慈宫垂帘听政,父亲于国家有多少功劳,亦难免被逐;树倒猢狲散,我吕家还怕没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上吗?家族败落,不过是转瞬间事。父亲若想永葆富贵,一展胸中抱负,非有非常之功不可!父亲当三思……”

    薛向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区区一得之愚,聊供相公参酌而已。”

    吕惠卿与舒亶敢于为所欲为,在范纯仁看来,也是直接与当前的政治现实有关的。倘若皇帝身体好转,或者范纯仁等人有机会面圣,纵然不能马上制止舒亶的大胆妄为,亦能使其有所忌惮。那局面就会大有改观。

    这个策略有很大的缺点——吕惠卿、舒亶等人虽然为官并不清正,但仓促间要收集有力的证据,也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癫狂之人,不足为恃。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相公若能丢卒保车,请皇上更换法官,将案件限于吕公著、苏颂,释放司马康、吴安持、蔡渭诸人。则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吕惠卿逼视着薛向,冷笑道:“师正一向是快言快语的,今晚如何却吞吞吐吐?”

    到了相府,吕惠卿亲自迎到中门,却不去客厅,一路领着他径直往花园而去。薛向见吕惠卿神色如常,对自己的礼仪、态度亦一如平常,心里更加捉摸不定。对汴京局势,他既是局中人,亦是局外人。几十年宦海沉浮,让薛向敏感地意识到,吕惠卿现在的处境远没有表面的那么风光。朝中的平衡的确已经被打破,但天平未必就是朝向吕惠卿这一边偏移。在这个时候,吕惠卿忽然利用舒亶,借着一件偶然的事件,与旧党几乎是进行不留后路的决战,薛向始终想不清楚是为什么——这根本不是他所了解的吕惠卿。

    吕惠卿却冷不丁地沉默下来,冷冰冰地望着薛向。

    薛向说到这里便闭上了嘴巴,后面的话是不消多说的。除非对旧党取得彻底胜利,到时候皇帝也好,太后也好,都只好承认既成事实。否则,表面的局势看起来越是乐观,实际上就越是危险。但旧党不是那么容易打倒的。范纯仁聪明地保全着实力,而且还有一个石党。吕惠卿想起今日在政事堂的事情,心里就越发的不安。石越和他的党羽们,可远比旧党那些迂腐的儒生们危险。

    吕惠卿原本并没有要故意支走蔡京之意。皇帝因为狄詠与清河的原因,一直也想重用狄谘,但却屡屡受阻,主要原因便是狄谘的出身。狄谘是熙宁间极为少有的以武资做亲民官的例子,政事堂与台谏对此早有不满。但狄谘却公开宣称,宁可不做知州,也要做武官。这次皇帝无非是想给狄谘找个台阶下。但是,狄、丰二人,都与石越关系不浅,吕惠卿不愿意石党长期把持东南要镇,因此老调重弹,先将这事拖下去。他推荐蔡京,不过是想把台面做得漂亮而已。不料这么简单的一个推荐,竟被冯京、范纯仁异口同声地反对。吕惠卿顿时觉到一种异样——要知道,这两个人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反对过自己的主张了。

    石越的这个门生非常的机敏,说话委婉,不着痕迹。范纯仁心里很清楚,石越与范翔,都担心自己是迂腐有余、变通不足的儒生,会反感纵横家的手段。他们害怕弄巧成拙,所以每一件事,每一句都非常小心,总是先试探了,得到他的响应,才敢走下一步,说下一句话。

    “蔡京?”薛向亦笑了起来,“此君既会做事,亦会做官,的确称得上是伶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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