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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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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范纯仁所说的第三条敕令,却正是范纯仁本人的杰作。宋代广州富人蓄黑奴,是早已有之之事,当时广人称为“鬼奴”,至熙宁间海外贸易繁荣,从广州至南海,蓄鬼奴更是蔚然成风。宋朝法律严禁人口买卖,尤其是卖良为贱,最严厉者将被判处死刑,所以当时曾布才闹出这么大风波来。但当时南海地区急缺劳动力,人口买卖屡禁不绝,地方官员便也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广州一些富商尤其骄奢,对本国雇佣奴婢,他们还有所忌惮,对鬼奴却是毫无人道可言。这条敕令便是由一起殴奴致死的案件而引发的,一富商无故打死家中鬼奴,贿赂地方官后,竟被判无罪。当时范纯仁还在吏部,他的一个学生在广州某县做主簿,听闻此事,便写信给他鸣不平。范纯仁勃然大怒,立即具章弹劾,皇帝令大理寺按问。当时“主人殴奴致死以凡人例”的敕令尚未颁布,大理寺便定了个无故杀奴的罪名,拟了流刑。但范纯仁却不肯善罢甘休,再三上疏,要追究卖良为贱之罪。最终大理寺说他不过,定了那富商死刑。并因此颁布敕令,无论鬼奴原本是良籍还是贱籍,因其国绝远,难以验问,故都视为良籍。凡过去蓄鬼奴之商人,一律赦免其罪;而要雇佣鬼奴,也必须重新签订契约,与宋朝之雇佣奴婢具有同等法律地位。

    因此,当一月三日的晚上,回到府中的石越听到下人禀报范纯仁前来拜访时,也没有感到特别惊讶。

    他语气虽然平静,声音也不高,但这“祸水西引”四个字,却如同在石越耳边炸了一声惊雷。石越猛地抬头,几乎是瞪着范纯仁。

    但就是这么一个范纯仁——无论他话中说得多么委婉,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范纯仁竟然想让人去辽国游说,鼓励辽国发展奴隶贸易!

    其实这三条敕令,石越背后推动之功,亦绝不可没。

    要知道,范纯仁曾经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鬼奴之死,不惜弹劾罢免了十余个地方官员,搞得大理寺下不了台,非将那为非作歹的富商处死才肯甘休。又影响朝廷颁布敕令,令数以千计的南海庄园主陷入困境。范纯仁一直反对虐待奴婢,主张修法彻底废除良贱之别,曾经上疏请求将天下所有贱籍奴婢放归为良人。谁要说范纯仁是一个没有良心的士大夫,石越就第一个不相信。他一直都认为,范纯仁正直而不偏激,温和又有原则。

    “所谓法禁日严,当是指熙宁十四年后,朝廷颁布的三条主奴敕令。”范纯仁解释道,“主人殴奴婢死,以凡人论;彻底停止籍没犯人家属为奴婢;广州等地富人所蓄鬼奴,责令限期释还,逾期以卖良为贱论。”

    石越听出范纯仁话里有话,却装作没听出来,笑道:“总不能叫君实相公与荆公去,他们年纪大了,让他们受这颠簸之苦,我却过意不去。”

    “相公!”便在此时,侍剑捧着一卷卷轴回到了雪后轩,“不知范参政所说的,可是这幅地图?”

    石越这时已是一头雾水。

    “然此策不能由朝廷公然推行。”范纯仁避开石越怜悯的目光,又沉声说道,“此亦是我来找子明的原因。朝廷不能公然行此不仁义之事,否则便是因小失大,传扬出去,不仅为万邦所轻,贻后世之讥,更无以面对天下万民。故此,若要行此策,必须择一人,此人须为布衣,最好不是汉人,且要能言善辩,可以见得了辽主或其身边重臣。此策亦非朝廷之策,不经政事堂,仅是子明与我之私谋。将来万一事发,咎谤皆由我二人当之!”

    “子明,奈社稷何?!”范纯仁反问了一句。但这话却显然无法说服他自己,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子明还记得你当日责我之语吗?昔日魏郑公也曾劝过唐太宗,可惜唐太宗不听,这才埋下祸根,盛唐不过辉煌了百余年,就此崩溃。我方才所说,实是背圣人之教,有伤仁道。然我既无本事兼济天下,便只能退而求次,先求我中夏之民之太平安宁。春秋之义,亲疏有别,亲亲者,疏疏者,此亦天理人情。若有人身为汉人,而亲四夷,远中夏,吾不知其可!然我出此下策,实大伤阴鸷。我自束发受圣人教,凡事当以仁孝为先,汉人是人,夷狄亦是人,皆是父母生养,吾行此策,不知仁在何处?!孝在何处?!但我却始终记得子明当日责我之语,我身居两府,便当以天下为念,不能只顾念着自己干净。若此时令契丹南犯,纵能取胜,但却必有无数百姓惨死,朝廷二三十年内,更难恢复元气。我行此策,于神明有愧,于圣人有愧,然于国家百姓,可以无愧。”

    “若果真契丹南下,自是非子明不足以安定局面。君实相公也罢,荆公也罢,统率三军,非其所长。”范纯仁直率地说道,“但子明果真以为,此事再无挽回余地了吗?”

    石越忙接过书来翻开,却见书中全是蝇头大的文字,写得密密麻麻,但字写得甚是整齐可观。他知道当时虽然印刷业已经比较发达,但还有很多书,或是出于各种原因不能刻印,或者刻印较少,因此在书肆中,便专有一些家境贫苦的书生,给人承揽手抄书卷的活计,以此糊口。范纯仁找人抄书,自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倒也不以为异。

    “略有耳闻。听闻这天下社是大程先生倡立的,原打算叫‘契丹、西夏研究院’,苏子容以为这个名字不妥,这才改名‘天下社’。”

    “那还不速去取来。”石越吩咐道,一面疑惑地望着范纯仁。此时下人已将汤酒、各色点心果子送上来,范纯仁却看都不看,只望着石越,又问道:“子明可知道白水潭有一个天下社?”

    石越与侍剑完全听呆了,主仆二人,几乎都是傻呆呆地望着范纯仁,半晌说不出话来。这并不仅仅是范纯仁的计策如何惊世骇俗,实是他们再也想不到,这竟然会是范纯仁亲口说出来的计策!

    难道范纯仁要把这些当成辽人的罪证公布天下?但从范纯仁白天在政事堂的态度、还有他此前所说的话来看,范纯仁是希望议和,以延缓战争的……

    “幽燕未复,何谈一统?”太祖皇帝的这句话,是扎在每个宋人心中的刺。

    所以,从这“近常有高丽客商至,言南朝法禁日严,一奴婢价至一二十万”短短二十四字中,便透露出很多事实。一定是有高丽商人到辽国买这种贱籍奴婢,然后转卖给宋人!辽人将一个奴婢以一二百足贯卖给高丽商人,当然认为非常昂贵,要知道如今一匹马也不过二三十贯!但高丽海商将之转手卖给宋人,从南海劳动力紧缺的现状来看,即使卖到四五百贯甚至更多,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一艘大船载几百奴婢不成问题,一趟下来,仅单程卖奴婢,就可以获利近十万贯!

    但是,石越依然一时无法接受范纯仁的这种前后表现的巨大矛盾,呆了好久,他才近乎愚蠢地说了句:“范公,奈鬼奴何?!”

    “子明府上可有地图?”范纯仁忽然问道。

    “但如今摆在眼前,却有一条出路,能令契丹可不与朝廷开战,而坐获暴利!”

    石越迅速如言翻到第二十五页,原来这一篇文章,却是介绍辽国与国中阻卜等部族关系的。范纯仁也用朱笔圈出了好几处文字,石越仔细读去,全是有关辽军征伐这些部族后所掳掠人口的记录。其中有一处尤为醒目,范纯仁用朱笔圈了后,又在旁边特意加了朱点,这段文字记录的是几个商人在熙宁十七年的见闻——两支辽军为了争夺俘虏,竟差点内讧!

    撑过这四五年,便是与辽国一战,又有何惧?!到时候只怕辽国不找宋朝麻烦,宋朝还想着要恢复幽蓟呢。

    说到此处,他霍地抬头,直视着石越。

    而他偏偏是一个信念无比坚定的人。

    但范纯仁特意告诉自己这些,与辽国即将南侵、宋廷将采取的对策这些事情又有何关系?

    而且,在石越看来,这条计策,的确是卑劣、残忍。卑劣、残忍的东西,难道因为是为了所谓的“国家”,便可以变得不再卑劣、残忍吗?如果抱着这样的想法,那将会是十分可悲的。

    范纯仁点点头,道:“天下社之宗旨,是专门研究四夷外国之情实,帮助朝廷决策外交用兵等大事。天下社的成员,有不少人曾经持节出使外夷,他们亦专门拜访曾出使外夷的官员、远赴四夷贸易的商贾,请他们口叙见闻。还有人整理有关四夷之史籍,有人甚至苦学胡语,欲译介契丹等国著述……”

    石越连忙起身,走到案边。此时侍剑早已将一盏水晶灯移到案边,石越凑着灯光望去,却见这地图绘制得并不太精细,但西至大食,东至日本,南至三佛齐,天下万国,却标得甚是齐备。

    此敕一出,南海地区天高皇帝远,还可以缓缓拖拖,但对广州等地的富商来说,却是绝大的打击。当时雇佣一个奴婢,以五年为期,价格平均大约在两三百贯。而鬼奴力气很大,干活更是一个人抵两个人,改为雇佣的话,不仅以前买奴的钱打了水漂,平均每年六十贯的雇佣费用,即使不发月钱,至少也要管吃管住。这蓄奴的成本一下子就变得高昂起来。

    但范纯仁头都不抬,只定定地望着地图,道:“契丹南侵,为的何事?因为他们没钱!朝廷不再给岁币,两国贸易又注定吃亏。除了掠夺,他们别无良策!辽国君明臣贤,难道他们不知道与朝廷开战是两败俱伤?实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尔。既知迟早要战,不如趁着大宋陷入困境的时候开战。若侥幸朝廷心生惧意,重提岁币,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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