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两条忠狗不是忠心耿耿的吗？东方非微感讶异，却没有深究的打算——“青衣，你是打哪儿听来的？”他从不知他身边的护卫广知京师消息，足比三姑六婆。

    “阮侍郎，本官差点教你给骗过了。”

    万晋二十年正旦，冗长的大朝会结束之后，出了东华门，各家官员的轿子已经候着。东方非正要上轿时，不经意地看见熟悉的背影消失在大雪里。

    “我想是需要帮忙的。”她改由单手抱着饭桶，朝他伸出手臂。雪地积雪渐深，他行走不易，几乎陷在原地，却没有出口求救，这个男人与她这年接触的官员有所同也有所不同。

    “大人！首辅大人！”

    “阮侍郎……那是你的同事吗？”

    风雪之中，说话不易，两人身上积雪不断，白色洁净的雪花几乎覆盖了整座皇城，这种美景只有在冬天里才有，而他却视若无睹，执意要得到答案。

    原来……他又被骗了吗？

    “阮侍郎，你说晋江工程还要三五载才能完工，你回京，工程不会延宕吗？”

    “首辅大人，近日皇上频频传唤曹泰雪，方才消息传来，皇上打算拟诏，明年择日册封曹家道士，大人可曾听过？”

    他走到桌前，笑看有些戒备的阮冬故，说道：

    “首辅大人，户部阮侍郎在此向大人请安了。”阮冬故做了个大礼，再抬脸时，秀美貌色依旧，却没了稚气，男孩气尽退，连带地骨子里的倔强也不见了。

    她哈哈笑了两声，转身跟老板买下一桶饭后，与东方非走出饭铺。

    阮冬故含笑道：“大人请放心，我信任我手下的人。”

    正这么想时，忽然看见街旁一间饭铺还没关上，角落的火盆橘光暖暖，百姓或老或少围在桌前说说笑笑，几乎是在第一眼，东方非就寻到了阮侍郎的身影。

    “下午无事可做，我也不想回巷里旧屋，随意看看也好啊……”

    是不敢而不是不愿。“你也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本官对你真是失望。”

    “阮侍郎，方才我看你在跟人比力气，我也很好奇你的力气到底有多大，这样吧，你要赢得了我，我就买下老板的一桶饭当赏赐。”

    “没听过。”也许有人提，但他心不在焉。

    东方非停步，懒洋洋地睇向来人。

    她想要保护的是谁？那个军师吗？东方非注视她良久，突然间不握住她手臂，反而改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她吃了一惊，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迟疑了下，摇头。“去年是下官愚昧。”

    “不会。”她斩钉截铁道：“工程一日不完工，那一带的百姓就没有安寝的一天，我回京前确定接手的下属不会拖住任何工程。唔，事实上，是小弟不才，我的属下是个很好的人才，他做得比我好许多呢。”语毕，很不好意思地笑着。

    “阮侍郎，你是什么养大的？”众人惊叫：“你不累吗？五十个人了啊！”

    “本官做事需要向你报备吗？”

    大雪纷飞，几乎模糊了京师的景色，东方非沉吟一会，接过伞道：“你们都回去吧。”见青衣迟疑，他不耐道：“全回去吧，本官四处走走，不必寻我。”

    身后传来低声的交谈——

    纸伞挡不了风雪，他索性丢了，在雪地里缓步而行。明明店门都已关上，各自回去过年了，阮东潜往这儿来做什么？

    “原来是阮侍郎的同事，也是户部的吗？”黄大伯说道。

    这个阮东潜到底是费了多少功夫，才能保持初衷，不曾摆脱当初那个满怀理想的少年呢？

    “阮东潜、卢东潜，哼，又有什么差别呢？”他笑了一声，不理风雪逐渐增强，头也不回地走回内阁。

    “阮侍郎，去年本官送你的礼可还在？”

    “首辅大人？”

    “没，小的方才看见阮大人从对街走过。”

    “下官家住东西巷，破宅一栋，前二日我才修葺屋顶，不知挡不挡得了这场大风雪，大人若不嫌弃，请随下官来吧。”语毕，与他并行在风雪之中。

    “阮侍郎，要骗本官就得真骗过，你敢做假，以后日子可有你好受的了。”彼此脸庞相距极近。他注意到她不仅玉颜过美，眸色分明，连肌肤也细致过头，他暗讶，视线落在她微勾朱唇上，还不及回神，“啪”地一声，他的手臂横躺在桌面上。

    阮冬故小心地接过，不发一语。

    “正是。”忙不迭地告密：“去年新科状元卢东潜虽入内阁，但他一心想取代首辅大人的地位，这几个月他与国丈爷走得很近……”

    “愚昧？哈哈，去年你巴不得啃本官的骨血，今年竟然能与本官谈笑，明年呢？后年呢？你又会变成何种模样？会随波逐流吗？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你？”

    “出了事才有趣。回去。”他语气不带任何威严，却没有人敢跟上他了。

    漂亮的丹凤眸瞪着她。

    冬雪纷飞，东方非刚步出文渊阁，沿着铺上黄色琉璃瓦的屋檐下走回内阁，途中有官员疾步奔过来。

    “不必。”东方非入轿，淡声道：“以后不必再提他。”

    街上？阮东潜有名到京师人人皆知的地步吗？东方非觉得有异，喊道：

    “暗箭？”

    “阮大人一身布衣，不像拜年。”

    会来通风报信绝不是出于忠心，而是怕背后靠山失势而已。内阁自他开始干政，它日由其它人取代首辅之位，也绝对恋栈权势，不肯退居幕后甘愿当个文书官员，老秃驴跟卢东潜倒是互相利用……东潜，哼，同名之人，居然相异如此之大？卢东潜在他眼里不过是条攀炎附势的一条狗而已，而阮东潜却是……

    “好啊，黄大伯，你要输了，就是第五十个了，张老板可就要白白送我一桶饭哦！”清爽的朗笑开怀无比，还带点少年的清亮，悦耳而舒服。

    “全拜大人之赐。”她微笑：“去年大人在地牢里的一席话改变了下官的想法。我的弱点实在太多，所以，没有强大的力量，是无法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

    东方非不以为然地说：

    “好啊！等晋江完工之后，我就能天天来报到了！现在我一碗饭就好了，来来，一人一碗，分饭啦。”

    “骗？”她微讶，连忙道：“下官不敢。”

    “多谢大人谦让。”她轻声笑道。

    她微一愣，抬起头，看见他笑容可掬地又走回她的面前。

    “你是瞧轻咱们京师人吗？连点累相也不肯装。”其它人笑骂着。

    她一脸迷惑，却没有追问。

    东方非立即张开俊眸，对上讶异转身的阮冬故。

    “怎么会记不得，你怎么回京了？”东方非拢眉，注视她不敢站直的身子。

    “青衣最快活的日子是去年。”

    “怎么了？”东方非问道。

    他迫不及待了，真是迫不及待了！这种期待感，比起任老秃驴势力坐大再玩弄还要让他感到无比兴奋。

    他想起来了，去年跟阮东潜初遇，就是在这京师大街上。那时他只觉一个小小的少年真傻气，竟然敢赤手空拳面对抢匪，后来发现阮东潜胸怀磊落，是个既顽固又光风霁月的少年，若是去年他取下这少年的断指，任由阮东潜继续在朝中横冲直闯，也许今天他还有乐趣可言——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户部官员又是作揖又是喊冤：“首辅大人，今天康亲王有夜宴，阮侍郎正好回来，说想开开眼界，所以、所以……”这么倒霉，康亲王是偏国丈爷的，偏又让内阁首辅给撞上了。

    东方非闻言不再细听，直接冒雪走向礼部。

    “阮侍郎，下班之后……首辅大人，下官没发现您在场……”

    “张老板，我呢我呢？”阮冬故抗议地笑道：“我也喜欢你家铺子的饭啊！”在一阵惊叫声中，她毫不费力压下汉子粗壮的手臂。

    “大人，京师夜街一向不平静，万一出了事……”

    

    这就是这一年来他朝思暮想的阮东潜吗？

    “不知晋江水患整治如何了？”东方非忽而脱口。

    他一出轿，油纸伞立即为他挡住大风雪。

    “今天，本官再送你一样吧。”

    细白的藕臂轻轻与他相碰，他蹙眉，忽地在她耳畔低语：

    她一怔，连忙道：“下官不敢。”

    “不敢？看看你一身贱骨头，竟向他人折腰了。告诉本官，你去康亲王的夜宴对你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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