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显看她一眼,嘴角浅浅扬起,道:“我当妳不回房了。”
她心跳如鼓,直看着他。
“我大哥曾说,武状元屠三珑出名的不是功夫好,而是高洁的心志。江湖本都是些随心而为,不受束缚的人,偏偏出了个屠三珑,心甘情愿入朝为官,系起江湖与朝廷的和平。”
公孙显竟不作声,无视傅棋的性命。
屠三珑年约五十,但外型约莫三十出头而已,他一身文人锦服,行路有风,一进院先是看见傅棋,再移向亭子里的山风。
“满意满意。”
“我也有啊。”山风言笑晏晏。“不过恕我不便给大人看。十二岁那年始,我便有了这不想要的烙记。”她下意识摸着右臂的齿痕。
“要白,妳想试试么?”黑暗里,他的声音好沙哑,却不是跟激|情有关。
屠三珑微微笑道:“江湖人不拘细节,但贤侄也要小心有心人胡乱放话。”脸色一敛,道:“血鹰是个组织,人物遍及朝野,齐大人是血鹰里的人,他忍受多年,终于是忍不住了。贤侄,我此次前来,表面是奉血鹰之命,特来观望情势,实则想与盟主闻人暗地联合瓦解血鹰,但这事关重大,光是名单里就有一品官,这一折腾下来,恐怕几年也不止。”
她愣了愣,脱口:“那不是老蚌生珠吗……没没没,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你别告诉大嫂!”她太对不起大嫂了!
一道血泉自她鼻间滑落,她用力抹去,眼睛还是盯着他,嘴角含着傻气的笑。
傅棋瞇眼,冷笑:“哼,带妳回去复命后,我也不能再回云家庄了。妳当山风当得好好的,偏要在我面前露馅,好,就带妳回去让妳尝尝我受过的苦,从此咱们是同一船上的人,谁也别想离开血鹰!”
屠三珑平静的眼眸抹过激动。“姑娘如何解毒的?”
傅棋哼笑:“这些人真不会作戏,看来十有五六都是中了血鹰毒的人。”
“这几年,我陆续送各式珍奇药材回岛上让五叔研究。先前,天罡派送我金绵绵,它的毒性跟血鹰很像,我本来没挂在心上,后来一想,就算跟血鹰无关,但既然是剧毒之物,总有相通之处,五叔也可加以研究。方才五叔找我谈过,金绵绵极为毒悍,至今世上未有解药,但它未必不能相克其它毒物。”
“唉,你生得这么好,就这样被我独霸,我真是有些过意不去,大哥大嫂心里不知怪不怪我,公孙家到现在都还没后。”
“以毒攻毒。金绵绵与血鹰毒性相仿,但其毒远胜血鹰,妳体内的血鹰养了十多年,不是傅棋他们的血鹰可以相比。如果妳真想试……”
“是姑娘找我吗?”屠三珑打量她。
他没有答话。
她笑着伸出手,摸上他的脸庞。他右脸颊有轻微突起的伤疤,这是他为她受的火伤,就只为她只为她。
别舍不得她,别不甘心,她很高兴能有他相伴,能成为公孙家的人、成为他的妻子,就算再来一次,让她痛苦这么多年,她还是心甘情愿。
她轻轻反握住公孙显的双手,朝他开心地笑着。
“……显儿,这几年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我没有找上那个画师,我的未来会是怎样的幸福呢?我已经想象不出来了,我已经不知道普通生活要怎么过了,我在岛上,看着大哥跟各位叔叔们,他们随心所欲,肚子饿了才吃,要做什么便去做,要出岛就出岛,谁会阻拦?那是什么感觉呢?我竟然记不起那种感觉了。”顿了下,她的脸颊来回蹭着他的指腹,低声道:“有时候,我又想,该不该恨显儿呢?本来,我已经没有牵挂了,偏你来岛上,故意成为我的牵挂,我想日日夜夜都看着你,可是,我也日日夜夜想着,如果能一觉不醒,就好了,如果能一觉不醒,就好了。”突然间,她笑了下。“那天我在假山后听见傅棋说,根本没有我的解药时,我傻了,心里想着,原来都是梦,我作了这么多年的美梦,终于醒了,那显儿怎么办呢?我要怎么做他才会抛弃那个永远不会成真的美梦呢?”
无法喘息。
他呼吸沉重,压抑着某种腔调,再道:“妳生死都是公孙家的人。”
“会很疼吗?”她怜惜地问。
“嗯,我有事要找她,你引路吧。”
傅玉一脸错愕,缓缓滑落倒地。
蝴蝶拱门前,公孙显一身黑衣飘然,手执无鞘长剑,浑身戾气未收,显然方才杀气凛凛,一有差错便会出剑相搏。
“说别的你可能不认识,但这个你一定认识。你可记得二十几年前朝廷选拔的最后一任武状元屠三珑?”
闻人庄的庄园平静如昔,前头还在聚会。还聚什么会呢?市井江湖的名单确实是真,里头也有他的真名,但,出来混江湖的谁肯用真名?要一一对出来,那耗费的时间可不是用几天来算的。
她回神,接过温酒的双手竟然有些发颤。
模糊的意识里,有人撬开她的嘴巴,塞进甜甜的东西来,她马上吞入腹中,现在连吃,她都是靠本能了。
“才怪呢,你咬在我臂上的疼痛远不如灼伤的疼,我都疼得哇哇叫了,你会不疼吗?”继续摸着他的脸,虽然眼睛已经永远记住他的长相,但就是想摸着他。
傅棋点点头。“我明白了……公孙夫人被安置在哪个庭院?”一入庄,公孙显便将她安置到偏远楼院,真是保护得够彻底了。
八月初三,平宁城平宁大会,公孙显亲呈血鹰名单,盟主闻人收之。当天,闻人庄遭人放毒,庄内伤亡惨重,名单被夺。当日傍晚,公孙显之姑要白、七公子傅棋失踪。初四,尸身寻获。
“你就没想过吗?每年定时领药听令,要你去做不甘愿的事。”屠三珑冷笑,话锋一转:“我原道云家庄公孙显承父之名,武艺必是超群,哪知前厅几个比试,竟小输本官,我正为闲云感到遗憾呢,不料,他竟能不动声色跟着我来,果然虎父无犬子。可别告诉我,连闲云都专程为姑娘回到江湖上呢。”
“就是他。以武状元之身入朝,干了二十几年的文官,也够闷了。他还算有点良心,愿意为江湖出一份力,揪出血鹰之首。七师兄,你不知道刚才我在门外看,公孙先生拿出扁盒时,在场有好几个人脸色微变呢。”
屠三珑脸色一变,咬牙:
她点点头,开心笑道:“我们可以再试,只是你别笑我,若是在紧要关头,我还在吃,你也不能笑我丑的。”
公孙显紧紧扣住她的手。
山风猛地抬头,吓了一跳。
“兄台!”傅棋忽然叫住他。“你是闻人庄里的人?”
“屠大人,你这不是……”想背叛血鹰吗?
“是吗?”
她下意识抱住他的腰身,承受他的热情。她十二岁出事,今年二十五,她后半段的生命里与食为伍,断不了断不了,十二岁前正常人的生活她早忘光了,就连想跟心爱的男人正常的相吻,也只能偷偷幻想一下。
“嗯。”她轻声应着。
他会听着她的话,然后就这么孤独几年,那她罪过可大了……她真的很害怕很害怕……
“好。”
她的身子微微拱起,本来抱住他腰身的十指控制不住地勒紧他的衣衫,痛到眼泪狂喷也要忍下去。
公孙显目光不离她,没有答话。
“贤侄,这解药……只能应付每年定时服药的中毒者。”见公孙显猛然抬头瞪他,屋顶上也是静默一片。他叹息,不得不再说着:“就算是我,明年若无解药续命,侥幸活过一年,这解药对我也再无用处,依那老神医所为,应是冒着喂食姑娘腹中虫子的危险,让宿主与虫子共存,姑娘今年不小了,喂养十多年的虫子,其烈毒已非解药可以控制,只怕……药石罔效了。”
“山风?”前任五公子柔声叫着。
公孙山风正坐在亭子里,提笔写着字,瞧见是他,微笑道:
她嘴巴紧紧闭着,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真要眼泪鼻水齐流,难以抑住了。
傅棋沉默地看着她,同时搜寻四周。静悄悄地,连个人影都没有……公孙显极端保护他的妻子,怎会连个人都没有?
“妳很冷吗?”指腹抚上她圆滚滚又有弹性的颊面。她的脸颊比他还暖呢,哪会冷?他也没戳破她的谎言,看她上了床,他也跟着上床放下床幔,道:“明天一早,我请五叔跟咱们回庄。”
朝官屠三珑曾为江湖人,后封武状元,自动请缨,接手调奋一血鹰之事。至此之后,不论朝野,皆有人陆续死于血鹰之毒,死后肚破肠流,尸身腐烂沾毒。
——江湖大事记·春香公子
屠三珑掏出三包药来。“如此一来,这三包药无用,就请贤侄代为转交。不求真正解药,只求找出成份量数,依着仿调药包,让许多可怜人不再受到控制。如果还是不够……”他往傅棋看去。
傅棋见他底盘不算高手,稍卸心防,再问:“公孙先生呢?”
傅玉看他一眼。“七师兄,你……”
“嗤”的一声,烛火忽然灭了,房内沉进一片黑暗里。
屠三珑一顿,诧异地打量她。“妳就是公孙要白?公孙云的义妹?”
一声叹息忽地响起,清朗高声,自高处传来——
“好,很好。那我更不能瞒你了,今年年初制药者病亡,照说应该有药方子,但药方子紧扣在首脑手里,要多拿实在不便。每年药包数量固定,每人一帖足撑半年,这一次我带了几包药来,就是分赐在我名下的人。”
“闻人盟主呢?”
“五叔提议以毒攻毒时,说妳这几年始终不快乐,再这样下去会出事的,今天妳瞒着我主动引来傅棋跟屠三珑就是一例,若是我扣着金绵绵不肯让妳试,妳迟早会发狂的……”到最后他咬牙咬得滋滋作响。“妳要试便试吧!”
“前厅还在开会呢,七公子怎会不知?”
屠三珑盯着她半天,又看见公孙显紧扣住那解药,仿佛怕一不注意,就会失去似的。
其实,她一直有句话想告诉他却又不敢。
忽然间,屠三珑袍袖一挥,身后三名护卫立时毙命。
“如果我记得没错,妳五叔正是前任五公子。前任五公子专才药理,奇智颇高,连他也没有进展……如果有解药,五公子能研究药方,依着多配几副吗?”
“还有,还有,以后你的小孩都由我来生。”
“云家庄数字公子谁人不识,今早你一进庄时,大伙都是看见的。”
“我真这么使劲的咬?”
“其实一开始我不知道找谁,别说京师路途漫漫,连入了皇城,要见到京官也是不容易,我一介小女子能做什么呢?正好,您来闻人庄,我这才有了眉目,不然,我还想,要引傅棋出面抢我真是不容易呢。”她冲傅棋笑笑。
她眨眨眼,抬眼对上他深暗的俊眸。
“他们再生也是可以的。”他不是很在乎。
“你来啦。”
她讶了声,笑道:“我被你认出来了吗?我不想怎么样,只想趁着我还活着,把你这个暗桩自云家庄里拔除而已。”
“山风,”五叔的声音有些远:“我不在酒里下缓剂,怕金绵绵一入腹中便被血鹰食了,刚开始也许妳会不舒服,但妳忍一忍,能……能熬过一个时辰,再服一帖药,闲云跟屠三珑会以内力让妳药效迅速散发,以保住妳五脏六腑为主……”
傅棋面色如纸,连退三步。
傅棋摸上脸,笑道:“我不就是这样吗?天生开朗是我的本性啊。”
“以后我不敢说,现在我是非常非常爱你呢,显儿。”摸着摸着,指腹停了下来。
“那个……刚才我说的话,你都别当真。”她笑嘻嘻,语气带着难掩的认真。“只要一件事允我就好,以后不管你的小孩是谁生的,第一个……取名公孙白,好不好?”这样子一来,他看着小孩,偶尔会想起曾有个短命老婆,那也是很好的。
七年后,血鹰之名,渐淡。
“是啊,我是药师,唯一专长就是药物,以前,我常照顾兄弟们的身子,可惜,现在我唯一想救的,却一直救不了。”
“好。”
“不重不重,我喜欢,我很喜欢的。”她笑瞇瞇地,泪珠不受控制地滑落。
她傻笑:“我有点紧张……”又朝公孙显笑着,把一脸笑容送给他,让他记忆里留下她最好的一面。“显儿……”
不要太难过了……
“记得。”傅棋微笑道。
“好。”
傅棋也一脸震惊。
她噗哧一声,忍不住笑出来。
“闲云,你果然出现了。”
公孙显毫不考虑道:
公孙显不语,等着他的下文。
反倒是公孙山风册里那份官员名单。朝官不比江湖人,人名皆属实,一经公开,那非得掀起大浪来,到时真出了事,他连解药都拿不到了。
傅棋微愕,但身后细响,让他不及深思,一转身——
“错。”傅棋笑道:“公孙显独留公孙要白一人,正是个诱饵!本来我也没想透,但现在还不算晚,这一路上公孙显等的就是血鹰上门抢人!”
“姑娘不把官员名单交给公孙显,是怕牵连他吧。我也是名单上的一名,为何妳还要交给我呢?”
她不想他做陈世美,就算她走了,也不想他去喜欢其他女人,可是,她更不想他过得太苦。自始至终,她只喜欢过一个男人,无法了解喜欢第二个、第三个男人需要花上多少时间,但至少想着她几年吧;至少,心里只有她几年吧,她真的想这么说,却忍着不敢说。
那男子回头看他,微微一笑:“七公子,你要找闻人盟主吗?”
“显儿,我喝了。”
她深吸口气,屏息以待。好,来吧!
“大人如需云家庄,尽管吩咐。闻人庄也定会配合,务必铲除血鹰。”
“……好。”她低低说着:“等我好了我再告诉你。”她的目光有些迷蒙,注意到他扣住桌缘的手劲有多强。
“我跟你一块去吧。”傅玉道。
现在,她才算真正体会这种奇异的感觉。
黑暗里一阵沉寂。
屠三珑惊喜交集,抬眼往屋顶望去,屋顶无人,但——
“还不是血鹰杀官员的事。原来不只咱们这样认为,连朝中都有人怀疑血鹰的头儿是朝廷同僚,所以京官千里来了。”傅玉喝了口水。“公孙小姐呢?”
“对了,你可知为何公孙小姐在默名单,公孙显却不在场?”
“我是妳相公。”
傅棋头也不回地拢门离去。
“我会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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