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那时王潇还并不知道，她的噩梦已经开始了。

    葛霓掀开文件夹，只看了一眼，就猛地伸手盖住了，脸上的从容镇定终于荡然无存：“这……这也太……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件事，那时我还不是他们班主任……我回去一定要……”

    体面得几乎不像个中学老师。

    陶然的声音变了调子：“心理满足？”

    “打猎游戏？”葛霓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笑了起来，“这是谁告诉您的？我都不知道他们玩的叫什么。唉，现在这些孩子，老是喜欢玩一些听起来让人害怕的游戏，什么‘杀人’啦，‘杀狼人’还是‘狼人杀’的，其实就是玩牌而已。”

    和别的同学产生矛盾，总有顾虑重重——能彻底“得罪”这个人吗？对方的性格会像平时看起来一样好欺负吗？他家里是什么背景，老师和其他人会站在谁那边？他是不是属于某个小团体，有没有自己惹不起的朋友？因此撕将起来也总不能痛痛快快地翻脸，即使心里恨不能把对方千刀万剐，表面上也总得把握一个度。

    被指定当“鹿”的人，不止是打猎游戏的时候负责躲起来让人抓，还意味着这个人被学校里的“主流”排斥讨厌了，他会成为未来一段时间里所有人都能欺负的对象。

    结果不到十分钟，她就被一个参加游戏的女孩闯进来，硬扯着头发拖了出去。

    费渡自知失言，不动声色地往回找补了一句：“讽刺意义上的——昨天和我们透露这些事的孩子说，今年他们选中的‘靶子’是夏晓楠，夏晓楠比王潇幸运，因为她不是普通小姑娘，她比较漂亮。”

    葛霓一脸惊惶，拼命摇着头：“我不知道，我是冤枉的，求求你，不要问我，我真的……”

    葛霓：“我……我……”

    陶然一脸“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的震惊。

    她轻描淡写地说：“可那不就是捉迷藏吗？”

    “那您可真是认真负责，感动中国——那您知道王潇为什么专门在熄灯以后出去散步吗？因为经常有人在快要落锁的时候，把她的床褥和换洗衣服从窗户外扔出去，如果她出去捡，拿着钥匙的女孩就会把寝室门和楼门上锁。”

    在普通中学里当主科老师, 尤其是班主任，头顶都悬着升学率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每天一睁眼, 就觉得自己是一条心力交瘁的牧羊犬，得赶着一帮瞎眼的迷途羔羊过独木桥，身影往往淹没在雪片一样的试卷里，很少会有人把自己打扮得能到高街上当街拍模特。

    骆闻舟先是态度温和地开口问：“葛老师带这个班多久了？”

    葛霓：“是……这件事我……”

    “不止是‘省吃俭用’吧？据我了解，她应该是倾全家之力，”骆闻舟微微眯起眼，“你们学校的开销对于我们普通工薪阶层来说，负担过重了，像王潇这种情况，父母恐怕九成的收入都得进贡给学校，还得动用家里的积蓄，以她的成绩，恐怕考个普通本科都困难，如果将来不能顺利出国，那不等于是倾家荡产的积蓄都白扔了？”

    张逸凡说，去年圣诞节的“鹿”，就是刚刚转学到育奋的王潇，当时她完全不明所以，躲进了寝室楼的公共卫生间里，躲进去之前，她还毫无戒心地和同寝室的另一个女生打了招呼。

    “为什么这孩子宁可挨处分，也不肯告诉老师和家长？因为她知道学校是谁的地盘，也知道老师的态度，她被人拳打脚踢的时候，有个老师就从旁边过去，却对她视而不见！”骆闻舟完全不给葛霓说话的机会，目光森然射向她妆容整洁的脸，“葛老师，您说您这种败类同行应该怎么处置？”

    这次, 接待她的人换成了刑侦队长。

    “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再也看不到在笑声掩盖下为世人看不到的任何眼泪了。”——《群魔》。

    “这是当时学生们中间流传的照片，葛老师想看看吗？”

    “去年圣诞节，王潇在您所谓的……‘捉迷藏’游戏里，被几个同班的女孩拉着头发从厕所里拽出来，她们强迫她去喝公厕里马桶的水，王潇拒绝后，被您‘团结友爱像一家人一样的’学生们在女生寝室楼的大堂里扒光了衣服，供人围观。”

    “现在我们怀疑你的人渣学生里有人涉嫌买凶杀人，”骆闻舟说，“这他妈是什么程度的刑事犯罪，熊孩子不懂你也不懂？葛霓，你最好给我一个说法，否则我们有理由怀疑这里面也有你的事！”

    “冯斌临走时不是还留下了一封信吗？我猜他们是想曝光这件事，”费渡说，“先用出走引起社会关注，然后在合适的时机，通过媒体把育奋中学里的事曝光出来，没想到冯斌这时候被杀了。”

    费渡凑近了监控，仔细打量着女老师的表情：“她心里明显有数……唔，让班主任这么护着，这个人家里可能位高权重，也可能是和学校关系匪浅，校董或者捐过大笔的钱……”

    陶然想了想：“因为她也是高中才转来的，家里穷，没人管，也没人给撑腰？”

    “捉迷藏，谁小时候都玩过，”骆闻舟双臂抱在胸前，往椅子背上一靠，居高临下地看着对面精致漂亮的女老师，“不过一般游戏规则是谁先被抓住，下一轮就轮到谁来抓，可能是我见识少，我没听说过谁家的游戏规则是被抓住了就要去喝马桶水的。”

    葛霓：“什么？”

    “那我就奇怪了，葛老师，一个整天夜不归宿被处分的女生，为什么你方才告诉我，她‘老实文静’？”

    女老师姓葛, 名叫“葛霓”。

    “有……陶然哥，我在想，为什么选中夏晓楠？”费渡的食指轻轻地敲着桌子。

    葛霓“啊”了一声，笑容纹丝不动。

    费渡抬头看了他一眼，见纯洁善良的陶副队五官都快从脸上飞出去了，忍不住笑了，随即笑容一放即收，他说：“心理满足——有些孩子是跟风者，觉得‘我合群，我和大家同仇敌忾，人人都讨厌她，肯定是她的问题，她活该’，还有些孩子更聪明、更清醒，他们会觉得‘我有掌控力，我不是这个学校里的底层，欺负她、孤立她，我的人缘会更好’——有王潇这样的靶子，学校里的秩序会非常稳固，确实也会更团结，最开始建立这个秩序的孩子真是个天才。”

    “家长都是望子成龙，”葛老师推了推下滑的眼镜，十分得体地说，“为了让她接受最好的教育，大人省吃俭用一点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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