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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朱雀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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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允却眉头一皱:“沈先生?”

    周翡眼睛一亮:“这就是解药吗?一次吃几勺?”

    周翡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窄背刀,心里浮现出熟悉又陌生的不甘。忽然,一只冰凉的小手抓住了她的手肘,周翡愣了愣,原来是吴家小姐被尖锐的啸声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她提刀的手,是个寻求保护的姿势。对上周翡的目光,吴小姐“呀”了一声,慌忙松手道:“对……对不住。”

    有人十分激动地问道:“可是‘破雪刀’吗?”

    吴小姐勉强笑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小声道:“我就什么本事都没有,只好当累赘。”

    周翡:“……”

    他们先行占领高处,哪怕带着一群“丧家之犬”,也相当于占据了主动,下面的人往上冲要事倍功半,上面的人哪怕手无寸铁,好歹还能扔石头,而且不用担心活人死人山的妖魔鬼怪又出什么幺蛾子。

    周翡心里不由得有些急了,尤其想起别人告诉她的那些个剥皮挖心的传说——李晟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倘若被那什么朱雀主看上了捉去,做成人皮毡子可怎么办?

    周翡手中刀应声掷出,一刀从那人后背捅到前胸……然后刀拔不出来了。她情急之下手劲太大,刀入人体后撞上肋骨,在血肉中断成了两截。

    终于还是没逃过败家的宿命。

    谢允伸出一根手指:“嘘——”

    食盒有两种颜色,一种是红的,上面刻了个“赤”,一种是黑的,上面刻了个“玄”,想必是为了区分开给看守和囚徒的伙食,柜子里有一堆药瓶,也不知都是干什么用的。周翡对这些瓶瓶罐罐一窍不通,也不敢乱闻,干脆随手撕下一块桌布,两头一系,做了个布兜,一股脑地兜走了。

    接着,喊杀声乍起,无数道黑影从四面八方落下来,顿时便如油入沸水,将整个山谷炸了个底朝天。周翡很想看看这位不知名的“知己”是何方神圣,然而她想起谢允那句“不日必有是非发生”,还有要她迅速离开的警告,便直觉这伙“知己”不是来救人的。她立刻从伙房里溜了出来,将一个包裹的药瓶护好,反手抽出长刀,逆着人群冲了出去。

    她还没来得及偷着乐,刚跑过去的岗哨又反应过来了,领头的一个猛地回过头来,跟周翡大眼瞪小眼片刻,“嗷”一声暴喝:“不对,你又是什么……”

    那人实在太显眼了,一身红衣,夜色中像一团烈烈的火,转眼便呼啸而至。

    这世间罕见的几大高手显然都不怎么讲究,都是奔着要命来的,谁也不肯讲一讲“不以多欺少”的道义,场中转眼变成了二对一,“武曲”童开阳到了以后话都没说一句,立刻便开打。木小乔不愧为赫赫有名的大魔头,身法叫人眼花缭乱,走转腾挪,一时间竟也不露败象。

    谢允东拉西扯起来实在太能絮叨,周翡这回难得从他身上找到了一点痛快劲,还没来得及欣慰,便听他又悠然补充了一句:“像我这样身长七尺,五尺半都是腿的世间奇男子,居然也能碰上半个知己,幸哉!”

    有他开头,众人立刻纷纷附和着围了上来。

    四十八寨里有一年来了一头脾气暴躁的熊,差点伤着几个去捉山鸡的小师兄,被一个长辈追踪了一天一宿,打死拖了回来,说要剥皮做个毡子。那时候周翡还很小,只记得那狗熊的脑袋耷拉在一边,一脸死不瞑目的阴郁,仿佛咬牙切齿地打算来生再报杀身大仇——这是周翡野猴子一样的童年里不多的阴影。

    谢允见众人要疯,连忙收拾起神志,开口指挥道:“那边有水声,里头必有鱼,诸位先中毒又劳累,大概十分疲惫,我看不如先原地休整一宿,明日起程,一天之内赶到华容,也好落脚联系家人朋友。”

    周翡自下山以来,鲜少能遇见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便凝神想了想,不知怎么的脱口道:“也不是这样,从小我爹告诉我豺狼当道,我只好拼命练功……你……你爹大概没来得及告诉你吧。”

    周翡一顿。

    对方“人”字未曾出口,周翡已经先下手为强了,她吃饱了,手中长刀有如吐芯之蛇,转眼随着三声惨叫,她已经放倒了三人,径直冲到了那领头人面前,那领头人一声暴喝,双手泛起铁青的光,竟要用一双肉掌去接她的刀。周翡蓦地往上一蹿,虚晃一招,纵身越过那领头人的头顶,翻身上了一棵大树,在树冠上轻轻借力,转眼人已在两丈之外。那领头人正要命人追击,身后突然响起凌厉的刀锋声,几个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身后。

    谢允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了她两眼,周翡以为他又想出了新的劝阻,不料此人竟说道:“不错,确实是交代重要,不过烂命一条,也未见得比别人值钱——既然这样,走,咱们去把这些倒霉蛋放出来,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好歹问心无愧。”

    谢允低声对她解释道:“活人死人山的朱雀主名叫木小乔,掌法独步天下,有隔山打牛之功……不是比喻,是真山。他是个左撇子,左手有一招‘勾魂爪’,号称无坚不摧,探入石身如抓捏豆腐,他指尖带毒,见血封喉,阴得很。你看好了,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大魔头,见他一次,往后三年都得走好运……只要别死在这里。”

    江湖中人比较糙,能站起来就能跑能跳。大部分人都很机灵,早嗅出了危险,出来以后冲周翡和谢允抱个拳道声谢就跑了,还有一小撮,要么是被人关了那么久依然不长心眼,要么是有亲友被关在其他的石牢中,出来以后第一件事是冲上来帮忙,渐渐汇成了一股人流。

    周翡揉了揉眼睛,她见抱琵琶的人分明是个身量颀长的男子,这一说话,却又分明是个女的。

    漫山遍野都是居心叵测的杀手,唯有他们俩救火似的救了一路。

    老道不知是何方神圣,精通阵法,每一句指点必然在点子上,时常借力打力,周翡一把刀周旋其中,竟好似凭空多了七八个帮手,自己跟自己组成了一个刀阵。

    老道士内蕴颇丰,出身清正,说话很有修养,提起一干生死相斗的仇人,也不出恶语。旁边有那莽撞人却不干了,嚷嚷道:“道长客气什么,什么‘两位大人’,分明是老王八养的两条狗!”

    周翡张张嘴,有些词穷,因为这个吴小姐确乎是手无缚鸡之力,什么本事也没有,那些虎狼之辈,不会因为她花绣得好、会吟诗作对而待她好些——这道理再浅显不过。

    这病秧子找揍吗?

    谢允当时没来得及招架,旁边却飞过来一把沙子,不偏不倚,正飞进了那偷袭者的眼睛。谢允趁机险险地躲开一剑,叫道:“杀我还用得着偷袭吗,要不要脸?”

    这人正是张晨飞,王老夫人那失踪的儿子!周翡分明是追着李晟的踪迹而来,李晟至今没找着,反而叫她先找到了音信全无的潇湘门人。

    有些人白首如新,有些人倾盖如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谢允太自来熟了,周翡本来不是个活泼爱闹的人,却转眼就跟谢允混熟了,好像他们俩是实实在在认识了三年,而不是才第二次见面。

    谢允眉头一皱,还不等他想出对策,那周翡不需要别人吩咐,已经提刀迎了上去。

    “唉,别提了。”张晨飞痛苦地舔了一口解药,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艰难地给她指着旁边的石牢。周翡砍断锁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下找去,只见四十八寨丢了的人在这里聚齐了。

    谢允:“……”

    冲霄子叹道:“那朱雀主声名狼藉,全然不讲规矩道义,虽然可恶,扣下我等这么长时间,倒也未曾不由分说地全杀干净,反而是北斗那两位大人,做事忒狠毒。”

    那偷袭者抹了把脸,纵身又要追,被已经赶上来的周翡横刀截住,逃过一劫的谢允在旁边起哄道:“好风,好沙,好刀!”

    周翡在四十八寨就特立独行惯了,主意从来都非常大:“反正我还得找李晟,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我跑了,回去怎么跟我娘交代?”

    其他人显然没有她这样的运气,朱雀主这一手敌我不分,以他为中心几丈之内的人顷刻间倒了一片,离得稍远的也不免被波及。不少人刚解了温柔散,手脚还在发麻,立刻遭了殃,内伤吐血的就有好几个。

    周翡毫不犹豫地道:“交代重要。”

    谢允俯身抱起吴夫人的小儿子,把他的脸按在自己怀里,当机立断道:“大家都聚在一起,不要散,跟着我!”

    周翡点点头:“我娘说你爹是个大大的英雄,你到了我家,就不用怕那些坏人了。”

    周翡眼睛也不眨地随口问:“谁?”

    周翡:“……”

    周翡三天没合眼,正有点打瞌睡,忽然被这么一大堆人七嘴八舌地围上来,手里还不知被谁塞了一条刚烤好的鱼,活生生地吓醒过来了。

    周翡以为是这女孩自己害怕,来寻求安慰,便为了让她宽心,故意满不在乎道:“有什么好怕的,要让我再练十年,我就踏平了这山头。”

    山谷中的岗哨也回过神来,分头上前截杀,沈天枢带来的黑衣人不依不饶,紧跟上来,三方立刻混战成一团。谢允一回头,见身后多出了这许多打眼又碍事的跟班,顿时哭笑不得,这话痨正要多嘱咐几句,一个谷中岗哨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后,旁边石牢里有个老道士正好看见,忙大声道:“小心!”

    周翡诧异道:“什么?”

    周翡一动手,就感觉到了压力,虽然也有人帮她,但黑衣人训练有素,显然看得出她才是这一帮倒霉蛋中最扎手的,打定了主意先摆平她。她手里长刀不堪重负,眼看有要吹灯拔蜡的趋势,不由得暗暗叫苦——自从那次跟李晟擅闯洗墨江,她就跟穷神附体一样,什么兵器到她手里都只能用一两次,比草纸消耗得还快,再这么下去,四十八寨要养不起她了,也不知周以棠在外面这么些年,赚没赚够给她买刀的钱。

    周翡抬头一看,原来是谢允不知何时摆脱了众人,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只是见她在跟吴小姐说话,便没过来打扰,双手抱在胸前,笑盈盈地在几步以外等着。

    谢允一个没留神,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就在他身陷囹圄、还替外面的人闲操心的时候,隔壁石室中突然一阵稀里哗啦的动静,上面一串沙石掉下来,蹦起来的石子三蹦两蹦地砸了那白骨一个脑瓜崩,把那已然魂归故里的白骨兄砸得一歪脖,脑袋掉下来了。

    周翡吃了一惊,转头望去,只见一个“野人”扒在石牢门口。

    “抹春饼的酱……别瞎问。”谢允顺口胡诌,同时牙疼似的看了她一眼,接过了下一瓶,先是闻了一下,随后他“嗯”了一声,又倒出一点尝了尝,一开始有一点淡淡的草药味。片刻之后,那点草药味陡然发难舌尖,排山倒海的辣味顺着舌尖经过他口中,瞬间淹没喉咙,冲向四肢百骸。

    这朱雀主极不是东西,是个大大的祸害,“北斗七星”周翡虽然不了解,但听四十八寨中的长辈们提起,无不咬牙切齿,可见也不是什么好货。这两方你死我活地斗在一起,周翡一时都不知该盼着谁赢,心道:我要是有本事,就把他们仨一起摁在这儿。

    那人倒是没哼唧,只轻声道:“家门不幸,我手下精锐全都折在了活人死人山,如今傍身的都是这些废物。沈先生大驾光临,也不知事先通报我一声,实在有失远迎。”

    谢允脚步一顿,他们此时在最高处的石牢附近,相当于半山腰。他居高临下地扫过山谷,见方才追杀他们的人此时已经无暇他顾,反而是七八个“北斗”黑衣人沿着石牢往上追了过来。

    而后他的笑声湮灭在了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中,地动山摇,方才那山谷中的火光冲天而起。

    周翡肩膀一动,刀光如电,这岗哨是活人死人山的正经弟子,可不是被她一刀捅对穿的胖厨子之流,短短几息,两人已经交手数招。周翡只觉得此人好像一摊泥,沾上就甩不下来,过起招来黏黏糊糊,而她自己的刀总好像被什么东西缠着,分外不得劲。

    张晨飞闻言,一个头都变成了两个大,腹诽:不知道是哪个不靠谱的长辈将这两个孩子带出来的,也不把人看好了,现在一个乱跑,另一个也在乱跑!

    晨飞师兄行走江湖的时候,周翡还在寨中学着扎马步,张晨飞拿她当孩子,情急之下,兜头扔了一大把问题,周翡一时不知道该先说哪一个,便问道:“你们怎么在这儿?”

    “哎哟。”谢允十分心疼地看着那在地上滚了两圈的头颅,“罪过罪过,又是谁这么毛手毛脚的?”

    周翡回过神来,还没来得及消化他那句话,便见谢允嘴里说着让她走,自己却拿着方才的药膏沿着石牢往里跑去,她想也不想便跟了上去:“我也去。”

    周翡莫名其妙地问道:“春什么?”

    吴楚楚神色又黯淡了下去:“怕是不行吧,我听说习武的人,练的都是童子功,我可能……”

    他神色实在太严肃,周翡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渐渐地,一阵琵琶声从满山谷的喧嚣中传了出来,刚开始只有纤纤一线,而后越来越清晰,竟如同在耳边响起似的,将所有喊杀与杂音一并压了下去。那琴声并不激昂,反而凄凄切切的,低回婉转,甚至有些气若游丝的断续感。

    可能是谢允天生自带圣光,这一天一宿间,周翡对他生出某种无端的信任。她反应奇快,立刻依言捂住耳朵,但人手不可能那么严丝合缝,饶是她动作快,一道轻吟似的琵琶声还是撞进了她的耳朵。

    周翡在身上摸了摸,发现还真有一条——是给王老夫人装小丫头的时候,随手塞在身上的。谢允低头一看,见那手帕折得整齐干净,一角还绣着一簇迎春花,似乎透出一股清浅的香气来,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直接开口问女孩要手帕十分唐突,好在他脸皮颇厚,倒也不红。

    周翡不由得敲了敲自己的脑门,这道理她本该早就想明白,可是当时她刚进山谷,尚未从看见大规模的黑牢的状况中回过神来,就遭到了那匹瘟马的出卖,接着一路疲于奔命地连逃跑带捞人,居然没来得及琢磨清楚!

    冲霄子笑了一下,没跟着逞口舌之快,对谢允和周翡抱拳道:“还得多谢这两位小友高义,不知二位师承何处?”

    周翡从小被李瑾容凶到大,才不在乎他这点温柔的“厉色”,说道:“别扯淡,外面打成一锅粥了,你少啰唆两句,快点看。”

    他话音没落,朱雀主木小乔猝然后退,有两个人不幸挡住了他的去路,被他一手一个,通通掏了心出来。木小乔飞掠而出数丈,他方才所在之处,被武曲一剑劈中,整个山谷似乎都在那重剑的尖鸣声中震颤不休。

    “这疯子在地下埋了什么?”

    吴楚楚面露喜色,正要说什么,忽然神色有些局促起来,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此时,整个山谷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

    他哀叫一声道:“什么,晟儿也在这儿?我没看见啊!你确定吗?”

    “不忙跑。”谢允道,“先服解药的,功力恢复些的诸位到外圈去,后服解药的往里退,先灭了那些火把!”

    “武曲。”周翡听见谢允低声道,“北斗武曲童开阳也来了。”

    周翡狠狠地一震,不由得抬头,望见木小乔的脸,他嘴角红妆晕开,像是含着一口血,冷眼低垂。这时,忽然有什么东西在她脸侧一晃,周翡蓦地回过神来,原来是跟她一起殿后的老道用那鸡毛掸子似的拂尘在她肩上轻轻打了一下。周翡心里一时狂跳,见周围受那大魔头一嗓子影响的不止她一个人,连沈天枢都僵了片刻。而就在这时,脚下的山谷中突然响起闷雷似的隆隆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地下挣脱出来,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四下弥漫开。

    “哦,”周翡一伸手,“给我吧。”

    石牢中的囚徒,漫山跑的岗哨,还有那位神秘的沈先生带来的黑衣人全都安静如鸡,跑的顾不上跑,打的也顾不上打,屏息等着听木小乔发话。

    张晨飞见周翡踟蹰了一下,仍在原地张望着什么,忙催道:“阿翡,快走,那边没人了!”

    他一声令下,众人纷纷去捡地上的小石子,各自展开暗器功夫,出手打向附近的火把。四下转眼就黑了,众人都不傻,立刻明白了谢允的意思——他们人不多,也不算很打眼,完全有资格充当一回漏网之鱼。只要宰了第一拨追上来的人,下面的两路人马狗咬狗,一时半会儿察觉不到他们,说不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出去!

    周翡抬袖子擦了擦下巴上溅上的血,心里一点破开迷惑的快意来不及弥漫,一转脸已经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便拿刀背戳了谢允一下:“你一个就会跑的,快别废话了,躲开。”

    众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想起那一山谷的好人坏人、英雄枭雄,弄不好都熟了,到头来,居然只有他们这几个人机缘巧合地逃了出来。也不知道是谁先笑出声来的,那笑声瘟疫似的传开,不过片刻,众人都疯了,有大笑的,有垂泪的,有依然茫然回不过神来的。

    原来他们一行人途经洞庭,便听说霍老设宴,张晨飞他们本该前去拜会,可是身负护送任务,生怕人多眼杂,贵客有什么闪失。张晨飞办事妥帖,便派了个人去霍家堡打招呼。谁知人还未到霍家堡,就被扣下了,他们一行随即遭到偷袭,被关在这里,至今都没明白是因为什么!

    “哭妆。”谢允低声道。

    周翡颇有些拿得起放得下的气度,这回事办得糊涂,下回改了就是,混乱中她也没多懊恼,还颇有些庆幸地对张晨飞道:“那累赘不在这里更好。”

    “……”周翡顿了一下,问眼前这只大言不惭的“人形刀螂”道,“为什么我是半个知己?”

    能留在谢允身边的,基本都是那时候没走,跟着他救人的,因此这会儿不用旁人吩咐,便纷纷自觉背、扶起一干老弱病残。他们连夜急奔出约莫有二十里,谢允终于松口答应停下来休息。一时间,谁也顾不上形象,这群天南海北的英雄好汉各自筋疲力尽地横在地上,只恨不能长在土里生根发芽,躺个地老天荒,再也不动弹。

    周翡迅速跟上他,一边挨个儿将石牢门上的锁砍松,一边尽量不去直视用各种姿势舔牢门的英雄好汉们……有些好汉大约吃不惯辣,舔完还要神情痛苦地叽喳乱叫一番,好不热闹。

    她扒拉开谢允,两刀砍下关着那老道士的石牢门锁,正色道:“多谢道长指点。”

    谢允伸手拦住她,肃然道:“后退,来者不善。”

    朱雀主叛出活人死人山之后没多久,就找到了这地方,重新给自己炮制出了一个魔窟,他们这群人还不是同时被捉去的,各有各的一言难尽。木小乔似乎有饲养俘虏的爱好,根据他那连马都抢的穷凶极恶劲头,扣下这许多人肯定不白扣,指不定找谁勒索去了。相比起来,四十八寨这种自己租地种田,没事跟山下老百姓做买卖的“黑道”当得简直是不称职。

    谢允吃了一惊:“等……”

    话音一顿,她想起热热闹闹的四十八寨,就忍不住细细对吴小姐描述起来,周翡不曾见识过金陵十里歌声的盛景,也不曾见识过北朝旧都的威严庄重,是个彻头彻尾的土包子,心里觉得四十八寨是天下最繁华、最好的地方。吴楚楚也没笑话她,反而听得有些惆怅,人间再繁华,跟她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她背井离乡,往后要靠别人的庇护而活,天下所有有家、有可怀念之处的人,她都羡慕。她细声细气地问周翡道:“到了四十八寨,我……我也能习武吗?”

    那木小乔与沈天枢的武功约莫在伯仲之间,而“武曲”童开阳一来,形势立刻逆转。木小乔将琵琶自胸前横扫,与童开阳的重剑撞在一起,顷刻间碎了,碎片漫天乱飞。朱雀主微仰头,张开双臂,宽大的袖子蝶翼一般地垂下来,他全不着力似的,自下往上飘去,亮出嗓子来一声:“去者兮——”

    最后,周翡找到了一堆送饭的食盒,旁边有一个半人高的柜子。

    原来那“武曲”童开阳不是一个人来的,只是他脚程太快,将一干手下都抛到身后,直到这时,武曲的大队人马才气势汹汹地拥进山谷,好巧不巧,之前被周翡他们放出来后便四散奔逃的人正好迎面撞上这群杀神。那些倒霉蛋身上的药性本就没解干净,几乎没有还手之力,顷刻就被碾压而过。方才还以为逃出生天的人,转眼便身首分离,狭长的山谷里血光冲天,到处都在杀人,不知是哪一边先开始放箭,谷中有被砍死的,有被射死的,还有冲撞间被飞奔而过的马匹踩踏致死的。

    张晨飞怒道:“你又干什么?”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自我审视,觉得异想天开不说,“周翡”这两个字天下皆知的想法也有点可耻,于是又丢在一边了。

    这时,那老道忽然开口道:“小姑娘,走坎位后三,挂其玄门。”

    谢允将解药的瓷瓶磕碎了,这时候就不必讲究什么干不干净的问题了,他一路将药膏抹在每个石牢的门口。

    他话音没落,远处山巅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周翡夜里视力极佳,看出那是个宽肩窄腰的男人,手上抱着个琵琶,披头散发,衣袂飘逸,随时能乘着夜风飞升而去似的。如泣如诉的琵琶声忽地一顿,那人提琴而立,向山下一瞥,不过两三瞬,已经顺着漫长的山脊落了下来。

    说着,她停了下来,持刀而立,让几个跟着跑的同道中人先过去,自己缀在最后。

    谢允突然道:“掩住耳朵。”

    众人死里逃生,草根树皮都啃得下去,哪里还有意见。几个缓过一口气的汉子自发站起来,分头去抓鱼打猎,几个火堆很快生起来,在石牢中关久了,幕天席地也有种自由自在的快活。

    这帮人九死一生,都知道厉害——那木小乔大概是仇家满天下,既然早有准备,不可能没有后招,而沈天枢和童开阳那两人可谓是“祸害遗千年”,当年连梁绍那个狠角色都没能把他们俩干掉,也不太可能真被一把大火烧成煳家雀,再逗留下去,搞不好一会儿又撞见那几尊不分青红皂白的杀神。

    她平平常常地说了这么一句,吴小姐却无来由地一阵悲从中来,眼泪差点下来。而靠在门口指挥众人的谢允听到这儿,忍不住回头看了周翡一眼,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眼角微沉,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吴小姐在水塘旁边将自己的手、脸细细洗干净了,又把周翡给他们送药时用的那块手帕洗了一遍,仔细晾在旁边一根小树枝上,四下都是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味道的大老爷们儿,她别无选择,只好坐在周翡旁边。

    她年纪不大,哪怕从娘胎里就开始练,内功也未见得有多深的积累,因此不耐久战是正常的,倘若对手人多或是恰好与她水平相当,她就会很被动。而破雪刀乃李老寨主四十岁时修补完成的,他那时尚未老迈,经验与积累却已经极为深厚,正是一生中的巅峰,因此破雪刀极烈、极暴虐,周翡天生条件本不太好,九式破雪刀,她有一多半是难以施展的——但这些都不代表她稀松平常。

    周翡被巨响震得差点把心肺一起吐出去,耳畔嗡嗡作响,一时什么都听不见。旁边有些身体弱些的干脆直接趴下了,谢允喊了两声,发现自己都听不见自己说什么,只好忍着难受匆匆打手势,逼着他们爬也得爬起来,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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