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挑战

    谢允：“……”

    谢允似乎对邵阳十分熟悉——他好像到哪儿都能“宾至如归”似的，沿途指点风物，侃侃而谈，周翡都怀疑他是编的。见他又驾轻就熟地钻进一条让人眼花缭乱的小巷子，周翡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这么熟？”

    “怎么阴？”谢允的声音从车顶上传来，“昭告天下，说自己败在了一个黄毛丫头手上？”

    “假如你说话靠谱……”

    那领头人假装没听懂她的夹枪带棒，唯唯诺诺地说道：“不敢，不敢，劳烦夫人，小的找一位手持破雪刀的姑娘。”

    周翡十分惭愧，忙道：“不，那都是……”

    然而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时候，忽然就让人不再注意他的面相——这人脚步沉稳，行走间双肩纹丝不动，器宇轩昂，显然是个内外兼修的高手。

    谢允顶着中年书生那张老脸，得意扬扬地哈哈一笑，将折扇打开扇了几下，叹道：“你自己非要问，说了又不信……唉，女人。”

    这些姑娘看起来和谢允颇为熟稔，不知为什么，对他却并不放肆，反而有些拘谨的恭敬。

    他话没说完，一个脚步有些慌张的少女快步走进后院，趴在老板娘耳边低声说话。

    她话音刚落，就有个少女端着个托盘过来，递上一个锦囊。

    周翡正待上前一步，却被霓裳夫人伸手挡住了。

    谢允写完了他那出荒谬的新戏，周翡则终于把马车赶顺溜了，吴楚楚也越来越没有大家小姐的矜持。不知是不是突然有了来自外界的压力，周翡好像是个临时抱佛脚的学童，每天胆战心惊地担心别人揪住她“考试”，抓紧一切时间，不分昼夜地练起她的破雪刀来。

    他想不通这些行脚帮的人是怎么认出他的，而且白先生是何等的八面玲珑？就算用了什么方法认出了他，也大可以等他回客栈后再派人去堵，何必直接找上羽衣班，平白得罪一个霓裳夫人？

    周翡想得比较简单，她倒不是怕别的，主要是连李瑾容都一直说自己没得到破雪刀的真传，她不过学了一点皮毛，就整天让人“传人传人”地叫，感觉是在给祖宗抹黑，因此当时哼了一声，算是同意了谢允的话。

    那青年男子一步一步地走到周翡面前，上下打量她一番：“你就是南刀？”

    耳朵长嘴碎有什么好骄傲的？周翡没心情跟他打嘴皮子官司，摆摆手，简单粗暴地说道：“按照你那个‘层次’的说法，我顶多是个二流货色。”

    周翡看明白了，她觉得谢允卖戏根本不是为了路费，而是为了买消息。

    她当即一翻眼皮，笑容风情万种，话却很不客气：“我这里只有写小曲的和苦命姑娘，贵客是没有，贱人一大帮，你要谁？”

    老板娘有些怀疑的目光首先落到谢允身上。

    那青年稍微带着点口音，他说话十分用力，每个字都重重地咬一下，他一双眼盯着周翡，又道：“你刚才说，擎云沟是什么‘玩意儿’？”

    霓裳夫人将鬓角的一缕长发轻轻地拨到耳后，轻轻地靠住门框，笑道：“奴家一个只会弹琴唱曲的弱质女流，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诸位大哥，叫你们这样气势汹汹地来堵门？这院里可都是花骨朵一样的姑娘，个个胆子小得很，经不起人家放肆，吓着了可怎么了得？”

    难道不知道她是李家的人？

    周翡：“……”

    周翡翻了个白眼：“你听见那说书的把我说成什么了？”

    擎云沟“擎”的居然是朵乌云！

    可是李妍为什么会离开四十八寨？

    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人，真敢单挑青龙主，赢了人头后飘然而去……那她挫败沈天枢的事听起来顿时显得真了不少。

    周翡忽然皱皱眉，想出了一种可能性，问车顶的谢允道：“你说会不会是沈天枢在背后阴我？”

    难道就不怕得罪李瑾容？

    谢允道：“去不去？不去我可自己走了。”

    周翡：“……”

    谢允仍不肯见好就收，没完没了地道：“就你这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侠’啊，到时候弄不好真得去要饭。对了，大侠，你会唱‘数来宝’吗？要不然我临时教你几句？”

    李妍尚未出师，不可能是自己出来的，她身边必有长辈随行。依照李瑾容给周以棠信里说的，他们的目的地应该是金陵，没必要，也不可能走北边的地界，不可能遇上北斗的人。

    周翡想也不想，手腕一翻，便以木筷为刀，一招“分海”敲了过去，谢允的筷子应声而折。

    周翡：“……”

    她忽然看见了谢允身后的周翡，睁着一双桃花眼有些惊奇地打量了周翡片刻，掩口笑道：“哪儿拐来的小美人？”

    谢允沉思了片刻，冲周翡一招手：“咱们也去看看。”

    可是这么没影的谣言究竟是怎么传出来的？

    可能是前一段时间过得太惊心动魄，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简直堪称太平。

    霓裳夫人眉头微皱，跟周翡一起转头望向谢允。

    她听了歌女那段耸人听闻的“武林逸事”，足有好几个晚上没睡好，一会儿梦见北斗、四象凑了一圈太极八卦来围攻她，一会儿梦见她娘拿腰粗的鞭子把她当陀螺抽，抽得她足足踮着脚转了好几百圈，第二天睁眼醒了还在头晕眼花。

    反正破雪刀真的在三春客栈出没过，没多久青龙主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谢允目光一闪：“我可以交换……”

    周翡：“……”

    周翡这么长时间自诩老老实实，半点祸都没闯，一时有点蒙，不知道这群人是怎么找上自己的。谢允心头一转念，却是想明白了——肯定是白先生叫行脚帮的人盯着自己，得知有人暗中找周翡，顺势卖了人情。

    “抓我？”谢允眉尖轻轻地一挑，他被假皱纹糊住的眼角波动了一下，脸上显出几分前所未有的讥诮与冷峻，“我又没犯王法，他凭什么抓我？就算当今在此，也不敢跟我说‘抓’这个字。”

    老板娘没多久就翻完了，随即她思忖片刻，抬头看了看谢允。

    李妍在家一天到晚没什么正事，哥哥姐姐都懒得搭理她。因她长得漂亮嘴又甜，寨中的师兄弟和长辈们都待她宽容得很，逐渐养出一身活泼俏皮的好吃懒做来。她的功夫出名地烂，吃喝玩乐倒是很有一手。周翡曾经一听见她身上乱响的铃铛就脑仁疼，印象格外深刻。

    吴楚楚只好忍无可忍地出面调停：“食不言寝不语，打架也不行！”

    周翡伸手拨开他的狗爪。

    老板娘目光一转，“扑哧”一笑，说道：“行吧，我收了，老规矩。”

    周翡：“……”

    吴楚楚莫名其妙地掀开车帘，探出头来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呃……不对，你们俩又开始说话了？”

    没钱买呢！

    周翡奇怪道：“谁闲得没事编这种谣言，有意思吗？”

    杨瑾将手中的长刀往前一横：“我的刀在这里，你的呢？”

    “是卖唱，啧，我卖艺不卖身，说那么难听。”谢允轻描淡写地纠正道，“血泪这东西，自己吃也是恶心，讲给别人听也是不合时宜，我借来换点路费，岂不是物尽其用？”

    谢允有些意外——他知道行脚帮背后肯定有白先生的耳目，白先生身负使命，也必然不甘心让他这么跑了。那个老流氓耳目灵敏，知道他“千岁忧”的这层皮不意外。“千岁忧”的名号就是霓裳夫人的“羽衣班”唱红的，羽衣班恰好就在邵阳。倘若从衡山奔蜀中而去，沿着南朝边界，此地是必经之路。谢允要在此落脚，几乎是十有八九会来拜会霓裳夫人。白先生料到他会来，在这里守株待兔似乎也说得过去……为防这一关节，谢允还特地乔装打扮了一番，看起来是没瞒过去。

    那行脚帮的领头人出言打断他：“阿瑾，在霓裳夫人门口说这话不合适。”

    谢允从怀中摸出他那卷装订好了的《寒鸦声》递过去，还不误回手在周翡面前打了个指响，以防她东张西望一脚踏进人家鱼池里。

    周翡如实评价道：“你要是往小碟子里一躺，吃饺子的时候可以直接蘸。”

    周翡：“……”

    谢允道：“我想问老板娘一个旧消息，当年十二重臣护送当今南下时，几个文官舍命也不够，因此路上必有高人护送，当时除了殷闻岚，随行之人中是否还有齐门，是否还有那么一两个……不在正道上的朋友？”

    谢允摇头晃脑道：“连跳两级，技压顶尖高手，直接奔着一代宗师去了——别的宗师不值一提，个个胡子一把孩子一帮，在青春貌美这点上就远不及你，听得我都快给你跪下了。大侠，小的以后不干别的了，专门给你赶车行吗？你打算什么时候上天把玉帝那老儿捅下来？”

    此言一出，在场人齐齐一愣。反应过来后，一同将目光投到了周翡身上。

    谢允接过来掂了掂，连看都没看，便收入怀中：“就知道老板娘痛快……其实这回还有另一件事相求。”

    谢允将筷子伸过去，十分手欠地在她眼前晃了晃：“哎……”

    周翡只矜持了片刻，二话没说就跟上了。

    老板娘大大地翻了个白眼，一把夺过来，冷笑道：“拿老娘的钱打发老娘，真有你的，有话说，有屁放！”

    他俩一唱一和，颇像那么回事。

    谢允忙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暗示周翡狂过头了。

    冤枉，真不是她干的！

    霓裳夫人仔细看了看周翡，只觉得这个丫头就是个普通的丫头，除了不那么活泼以外，与满院的姑娘相比毫无异常，既看不出凌厉，也看不出高深。霓裳夫人将她从头打量到脚，愣是没看出“破雪刀”三个字写在哪儿了。她心里浮现出荒谬的将信将疑，想道：难道真有人天纵奇才，小小年纪就能达到这种返璞归真的程度？

    说着，他从袖子中摸出一个手镯，对周翡道：“雇主让我把这个带给姑娘，说你应该认识，只要看见它，肯定会来。”

    霓裳夫人眯了眯眼，先是狠狠地剜了谢允一眼，随即喃喃地低声道：“破雪刀？”

    这女人长得说不上多端正，然而眉目修长，半睁不睁的眼角好像挂着一条小小的钩子，神情倦怠，说不出地风情万种。她素白的鹅蛋脸上突然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千岁忧先生，几年不见了，风流依旧。”

    老板娘捧了他的本子，施施然走到秋千前坐下，指着石桌石凳对谢允他们说道：“二位坐。”

    气氛登时剑拔弩张起来。

    老板娘注视了他片刻，随即长眉一挑，站了起来。

    他们一路平平安安地到了邵阳，谢允的《寒鸦声》正式完稿，三人也安顿下来。

    前院气派的大门“吱呀”一声分向两边打开，周翡便瞧见了门口围着的人。

    除了四十八寨的长辈，周翡见过岳阳外的粗野村妇，见过吴家的夫人和千金，见过疯疯癫癫的段九娘……可是这个“老板娘”跟她们每个人都不一样——她的骨头看起来轻飘飘的，柔软得好像怎么折都可以。

    周翡就像在华容城中带着吴楚楚躲避北斗时一样，一瞬间，她的心智就从没见过世面的野丫头脱胎换骨，初步有了江湖人的沉静与谨慎。她心里兜兜转转地起了好几个念头，将那镯子塞回袖子里，冷下脸道：“你雇主是谁？知不知道这手镯的主人是谁？是不是找死？”

    行脚帮的领头人低下头作了个揖，循着众人的目光锁定了周翡，对她说道：“小的们受人之托，寻找姑娘的踪迹，找了不知多少门路，总算摸到了一点端倪，烦请姑娘可怜可怜小的们，跟我们走一趟。”

    周翡：“……”

    “你确定要给我这本？”老板娘问道，“总觉着你是拿了别人的血泪出来卖笑。”

    谢允哈哈一笑，回头冲周翡招招手，小声道：“这是金主，卖了钱给你买把好刀，一会儿好好说话，别捅娄子。”

    周翡觉得不太好，即使她手中刀上已经沾过不少血，依然觉得跟一个写淫词艳曲的男人混在一起不是什么长脸的事。

    周翡这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还不知什么叫作“风尘气”。

    周翡：“……”

    周翡五感灵敏，听见那少女说的是：“夫人，一帮‘行脚帮’的‘五子’不知干什么，来了不少人，前后门都有。”

    “我小时候，我老师嫌我太娇气，功夫也不肯好好教我，让我身无分文地出去要了三年饭，还答应只要我三年以后没饿死，他就教我一套保命的功夫。我呢，在丐帮混过，混得不太好，丐帮虽然自称白道，但是这帮花子里有好多不是东西的滚刀肉，大乞丐欺负小乞丐蔚然成风，很不友爱，我只好愤然叛出，剃了头去当了和尚。和尚有真有假，人品普遍比花子好一点，有些秃头还真能念几句经，会念经的要饭就轻松多了，特别是我还十分英俊潇洒……”

    除此以外，谁还敢扣住她？

    老板娘竖起一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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