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明打量着他的脸色,犹疑道:“安之,你真的……”
谢允又道:“这是头一件古怪的事,周先生入朝后如鱼得水,转眼将南北局势一手握入掌中,后来他殚精竭虑,三年休养生息,与闻煜飞卿将军一文一武,连夺边境数城,杀北斗,破北军不败神话,此一役,堪称空前绝后、惊才绝艳。唯有一点遗憾,就是吴费将军和隐世齐门先后暴露,吴将军以身殉国,齐门也分崩离析。吴将军死后,吴家遗孤遭北斗禄存追杀,江湖中盛传的‘海天一色’风波再起。”
“狗急跳墙?”林夫子皮笑肉不笑道,“我们仨黄土埋到脖颈子的老东西还没死呢,倒叫他们来跳一个试试。”
李妍头也不回地一摆手,挥开周翡的棍子:“我就问问……”
谢允轻轻地呵出一口气,缓缓地搓着自己的手。气候温润的东海之滨,他呵出的却是一口白气。
周以棠双手拢在袖中,脸上虽无愠色,却莫名叫人不敢放肆。旁边替他提灯的亲兵低着头,好似正卖力地数着地上的蚂蚁。周翡长这么大也没这样尴尬过,抬头看了看树梢,又偏头看了看李晟,被李晟瞪了一眼,只好低头跟那小亲兵一起数蚂蚁。
“即使凑齐了水波纹,也未必真能拼出盟约内容,神秘的‘水波纹’、‘见证人’,浪迹江湖叫你永远也找不着的刺客……都是梁绍在某个人心里留下的一根刺,叫他寝食难安。”
谢允笑道:“我那时觉得当个废人也挺好,没料到还会有动用推云掌的一天……咱们不说这个。我在梁公墓附近,意外发现了一伙行踪诡秘之人逡巡徘徊,师父大概知道,梁公墓在南北交界处,同当年梁公子殉国之处的衣冠冢比邻而居,位置很敏感,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北斗又来搞什么鬼’,便仗着轻功尚可,跟了上去。那些人在附近转了两天,找到了梁公墓,当晚便破开墓穴,进去胡翻乱找。”
鸣风楼拿到的“归阳丹”,得到庇护的封无言,武功进境一日千里的木小乔……诸多种种,全都让人浮想联翩,难怪叫武林秘宝之说甚嚣尘上。梁绍付的酬劳,不单能让这些收钱杀人的刺客甘受驱使,还半遮半掩地织就了一个巨大的假象,能充分发挥江湖人以讹传讹的想象力。
“林师叔。”谢允一摆手,“不必为难跑腿的,皇上自来待我极好,有劳诸位费心,圣驾之仪太过僭越,我万万不敢受,若能精简些,我回去看看小叔也好。”
谢允用一种非常轻的声音说道:“我不能冒险,只有搅混水,用一个看起来更合理、更让人趋之若鹜的谣言,驱使各方对此信以为真,然后他们有人趋之若鹜,有人明争暗斗,有人甚至想利用这东西谋求别的……这样一来,我就有机会浑水摸鱼,借刀杀人,怎么样师父,这手段听起来耳熟吗?像不像今上用来对付我的那套?”
同明叹道:“原来你早知道梁公墓所在,为何从未提起过?他手中有大量药谷遗物,万一有透骨青的解决之道呢?”
林夫子吹胡子瞪眼地打断他:“太医?呸,你们的太医尽是酒囊饭袋!”
“姑父,”李晟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忙见缝插针地问道,“梁公和咱们四十八寨后来有什么恩怨?”
周翡听到这里,心里无端一揪。不知为什么,她虽然从未见过这位早早过世的外公,却突然莫名觉得“向朝廷求援”五个字非常沉重。他在十万大山中带着一帮人,一手建了一个避难的桃花源,调侃自己“奉旨为匪”,立下三个“无愧”之誓,虽也同梁绍有交情,也有过护送幼帝南渡之功,但周翡就是无来由地认为,老寨主恐怕并不愿意向他们开口。
“唔,”闻煜在篝火边坐下,“和李老寨主尤其交情甚笃,据说当年周先生就是老寨主送到梁公那里读书的。”
周翡不知想起了什么,又道:“我娘小时候欺负过他么?”
“饶命,饶命,”闻煜逗小姑娘逗够了,这才慢条斯理道,“好吧,其实也没什么,周先生也是偶然与我提起的,他年幼时遭逢天灾人祸,家破人亡,机缘巧合,被路过的李老寨主救下,带回家照看了几年。周先生本就出身书香门第,诵读诗书过目不忘,年纪稍长后,李老寨主担心寨中没有名师耽误了他,这才将他送到江南梁家。”
同明道:“你真的没有怨愤吗?”
闻煜:“……”
侍卫道:“皇上正是担心这个,令我们以圣驾出之仪备下车马,派了十位太医随行……”
“假如有一件事,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可偏偏参与者甚众,除了持有水波纹的人,还有众多藏在暗处的刺客做见证,尽管他们每个人手中证据都不全,一部分人已经死无对证,但我还是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否有什么幽微的联系,而一旦我对其中某个人下手,很容易打草惊蛇,到时候事情很可能向着我不希望的方向发展,我该怎么办?”
谢允沉默片刻,又道:“据说当年……早在曹氏叛乱未始时,梁公就是新党的中坚,他那时年轻气盛,与执意想推行新政的先帝一拍即合,后来先帝因此开罪群臣,万般无奈下,被迫将梁绍贬谪江南,本想先抑后扬,等时机成熟再将他调回,谁知此一别就是永诀。梁公一生未曾留恋过荣华富贵,原配早亡,鳏居多年,膝下只一子,本也是少年才俊,尚未加冠便有战功,当时赶上曹仲昆叛乱,他随军北上时,因缘际会,所在那一支小队充当了诱饵,最后落得客死异乡,尸骨无存——你说梁绍为了什么?我不知道,只觉得他老人家这一辈子真是忙碌,连死后也……”
李妍道:“啊,那我姑姑和姑父岂不是很小就认识了?不是青梅竹马?”
同明大师嘴唇微动,还没来得及说话,谢允瞧他脸色不对,便连忙又故作轻松道:“不过死生为一,终有殊途同归之日,多不过百年而已,倒也不妨,无需挂怀。再说……也许她会临时起意,突然想到东海转转,过两天就到家门口了呢?天意自来高难料,不然她当时怎么那么巧就步了梁公后尘,掉进那小小石洞里了呢?”
李妍越着急,闻煜便越觉得好玩,故意板着脸摇头,不住道:“不好,不好。”
李晟放下了他手里那百思不得其解的破盒子,李妍则立刻将吴楚楚丢到一边,屁颠屁颠地凑过来,将李晟挤到一边等着听。
闻煜伸手蹭了蹭嘴唇上的胡子,没事人一样站起来:“劳烦先生。”
周翡脱口道:“啊,什么?”
李晟一点也不想打探长辈的情史,就想理智地问问,既然梁绍和李老寨主是故交,为什么那年谢允带着梁公令牌来四十八寨差点被他姑砍了?可他脖子伸出了两丈长,愣是插不进话去。
闻将军人过中年,相貌堂堂,于家国内外,都是声威赫赫,乍一看很是人模狗样,谁能料到他居然是个吊完胃口就跑的贱人?李妍忙央求道:“将军,我们嘴都很严,你就说一点,肯定没有外人知道。”
周以棠对闻煜道:“我想着安排好这边,行军还是越快越好,本打算找你商量商量,见你久不归帐,才过来看一眼。”
“知我者,恩师也。”谢允弯起眼睛,“我蒙了面,仗着轻功,一路往北边去,挖坟的黑衣人和道长都不知道我是什么路数,一起来追我,穷追不舍,幸亏梁公已经瘦成了一具骨头,否则这一路我还真背他不动。”
周翡闻言,默默地拎起长木棍,往旁边一挡,大有“你可以走一个试试看”的意思。
谢允发青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角:“那年梁绍身染重病,心知自己时日无多,便命人压下消息,写了一封密信给我,托我入蜀山,请甘棠先生。我虽去了,可一直对此事心存疑惑。”
谢允道:“梁大人是个彻头彻尾的保皇党,而甘棠先生虽曾是他的得意弟子,却早已经与他恩断义绝,皇上与甘棠先生,孰近孰远?梁绍那时为何要将自己在江南的旧势力交给甘棠先生,而非直接给皇上?”
陈俊夫缓缓地拎着他织渔网的长梭子走过来,一言不发地靠在门边站好,林夫子身形一晃,便落到了书房房顶,两条小胡子一动一动的,道:“今日既不逢年,也不过节,你们来做什么?”
同明苦笑道:“我现在已经不知道是你那《白骨传》离奇,还是你口中所说的话离奇了。你想说什么?”
“我一路到了北朝地界,那些黑衣人可能要疯,连国界都不在乎了,疯狗一样缀在我身后,跋山涉水都甩不脱,我正发愁,不料正好遇上朱雀主那帮张牙舞爪沿途打劫的狗腿子,朱雀主本人不分青红皂白便久负盛名,手下也不遑多让,见那伙人太嚣张,便以为他们是来找碴的,两厢一照面,立刻打成了一锅粥。我与梁公见此天降机缘,立刻相携溜之大吉。”
“不,不是泄愤,皇上不是那样情绪外露的人,就算真的心怀郁愤,也该他亲自来鞭尸,而不是让人代劳。”谢允说着,站了起来,拢紧衣袍,在书房中缓缓踱步,“我怀疑他们在墓主人墓中一无所获,所以认为是梁绍的尸体上有什么玄机。这时,我见冲霄道长实在支撑不住,不忍看他稀里糊涂地死在这里,就想试一试。”
“六合之外,圣人不言,别胡说。”同明呵斥了他一句,卷起袖子帮他收拾桌上乱七八糟的书稿,见那铺开的纸上字迹清晰整齐,却并不是谢允惯常用的风流多情的字体,仔细看来,笔画转折显得有些生硬,偶尔还有实在控制不好多出的病笔,想是他受透骨青影响,手腕日渐僵硬,到如今,已经连拿笔也难以自如了。
同明道:“安之,你一定还知道什么。”
同明下垂的长眉轻轻地动了一下。
谢允一字一顿道:“大内。”
如果说《寒鸦声》还些许有些人事的影子,那么这《白骨传》便完全是鬼话连篇了,倘不是同明见他方才说话还算有条理,大概要怀疑谢允是病糊涂了才写出满纸的胡言乱语。
谢允掐灭了蛟香,抬头往门口望去,见老和尚同明来了,便打算起身迎接,不料突然觉得半个身体僵住了,一下竟没能站起来,又重重地跌坐回去。
四下一片静谧,连李妍都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
同明倒抽了一口凉气:“你是说天子近侍挖了梁公坟,将死者鞭尸泄愤,还要嫁祸给北斗。”
“冲霄道长当时多半以为这些人是江湖毛贼,没事干点挖坟掘墓的勾当,谁知双方一动手,道长就发现自己轻了敌。挖坟的黑衣人乃是个顶个的好手,高手不少见,但配合如此默契的绝不多,彼此之间不必言语交流,眼神手势便能天衣无缝。而手势是有迹可循的,我就恰好见过,还看得懂。”
谢允便道:“想起庙里的神龛——区区一个泥人,人们自己捏完自己拜,香火点得久了,还真拿它当个神圣了。”
同明大师闻听他这荒谬的新作梗概,没有贸然评价,伸手翻了翻这篇“大作”。
同明问道:“怎么?”
谢允笑道:“阿弥陀佛,满口俗话,大师,你念的是哪个邪佛的杜撰经?历朝历代崛起,都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所谓‘正统’二字,只是我们这些‘皇亲国戚’们拿来哄骗无知黔首的,这咱们都知道,可这谎话说出去千万遍,咱们自己也跟着信了起来……师父,您知道我想起了什么。”
到底是逼到什么地步,才让他说出“求援”二字?
“四十八寨的李大当家,山川剑之子,吴将军之女,甚至霍家堡主霍连涛,有江湖人、有普通人,有好人,也有恶人,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水波纹究竟是什么。也许是订立海天一色|盟约的几位前辈约定过此事到他们为止,也许是为了怕给子女招祸——总之,水波纹传下来了,盟约内容却没有。你知道我在怀疑一件什么事吗,师父?”
闻煜忍不住笑出了声:“我今天若是不说出什么,几位小友是不想让我走了吗?”
同明问道:“你写了什么?”
同明大师心慈,闻听此言,连连念诵佛号。
周翡:“……”
陈俊夫沉声道:“端王殿下伤病缠身,不宜驱车劳顿。”
“多谢你替我开脱。”周以棠短暂地笑了一下,又说道,“我自觉愧对梁公……多年栽培,便自下官身,又废去武功,将毕生所学归还,遁入四十八寨——恩怨其实谈不上,你姑姑她可能也只是偶尔想起旧事,还有些耿耿于怀吧?人都死了,没甚好说的了,这几日兵荒马乱,你们早点休息。”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书房中的两人同时一愣,片刻后,只听刘有良朗声道:“殿下,同明大师,岛外有客来。”
同明大师的目光落在了那篇《白骨传》上:“死后怎样?”
姓李的大废物暂时不敢乱碰其他地方,对着那打开的小缺口使了半天劲,总算看见了一张信封上的仨字。其他人刚开始还围观一下,没过多久就都给无聊跑了。应何从在一边喂蛇,杨瑾和奉命前来送钱的闻煜则在一边围着周翡“切磋”刀法,吴楚楚拿着纸笔坐在一边观战,边听李妍讲解边下笔如飞地记录。
“把骸骨弄得乱七八糟,那领头之人便从怀中拿出一面北斗令旗,用石子压住,放在尸体旁边。”谢允道,“好像生怕谁不知道沈天枢擅闯南北边境,挖坟掘墓,还将侮辱尸骨一样。”
她好似被戳了屁股的兔子似的,一下蹦了起来,气虚地转过身去:“……姑父。”
谢允偏头询问:“嗯?”
李晟忍不住问道:“和我祖父也是?”
一排精光内敛的大内侍卫在谢允那简陋破旧的小书房外跪了一排。
蛟香气息非常浓烈,闻久了,连鼻子也麻木起来。师徒二人相对而坐,半晌没人言语,只听得见同名手中木佛珠一下一下彼此碰撞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同明才说道:“安之,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只是猜测?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因为你对赵渊所作所为一直耿耿于怀,所以不免偏激,认为凡事都是阴谋,而凡阴谋必有他一份呢?照你这样说,当年青龙主害山川剑、北斗围攻南刀、霍堡主下毒陷害老堡主,也该是他一手策划了?这也未免太……赵渊当年可也不过是个家破人亡的幼童啊。”
谢允说道:“海天一色的信物在吴将军手上一事,倘不是他活腻了自己泄露的,就只有另一种解释了——有个曾经参加过海天一色|盟约的人将此事透露了出来。”
周翡忽然干咳了一声,用木棒戳了戳李妍的后背。
闻煜从亲兵手上接过手巾擦去脸上的汗,回道:“不无可能,梁公早年交友颇广,与一众前辈都有交情,否则当年皇上南渡时去哪找来那么多高手护驾?还有大药谷,至今好多东西都保存在他那。”
同明“啊”了一声。
“师父,”谢允说道,“徒儿要出趟远门,临走之前,劳烦您将最后一味药煎了吧。”
“不打了。”闻煜喘着气收了剑,“长江后浪推前浪,我是老了。多谢周姑娘赐教,你要是再找我报当年断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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