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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清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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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好上天并非全然瞎了眼睛。某一日,他们被一群拿着带泥巴钉钯的村民们赶的慌不择路,跑到了映秀镇;然后上天忽然像睁开了眼,让他们鬼使神差地钻了一座宅子的狗洞;又非常够意思地在这所宅子里安排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不多时,二人便在一间粥铺前觅着先前船老大所言的蓝毛的船。如此好寻,却不是二人逢人便问,只是船上的那人虽不是满头蓝发,却在胸前满是污渍的青布短褂上别着个秀气无比的羽毛,那羽毛泛着深深的幽蓝,竟是天脉中颇为名贵的摆尾雀毛。一个船老大别着如此名贵的饰物,穿着又是如此破烂,实在是太过显眼,让人一眼便知此人即是旁人口里的蓝毛船老大。

    江一草并不想做些什么,也不想改变些什么,直到他在南边高唐郡边上因一时之气触犯了刑律,而数年之后,那事情的余波,终于到了京城。

    “望江三面旗里的快剑冷五,难道宁老大故作不知?”此时按察院的几位府官都已上了船。一个年长些首领模样的人说道:“我这位同僚方才是有些得罪,还请看在姬小野姬大人的面上,原谅则个。”

    江一草是个孤儿,自幼不知父母身在何方,即便这姓名也是十年前随意所取。身为浊浊尘世中一孤儿,尤其是一年幼的孤儿,似乎就注定了被四处转卖的命运。他已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开始初通人事,但自从那天起,他便决定不再被人卖了。

    宁老大亦是一笑道:“天下第一快剑又是谁?”

    但这些太平世中的小乱离人的相遇,却只是意味着大家共同开始了鸡鸣狗盗的日子。

    自方才他进门,再到走出舱门,众人一直鸦雀无声,只是目光随着他前后移动。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面前,众人方面面相觑,心想用这种方式上船的,却不知是何等人物?此时他那淡淡的一句话似乎还在中舱之中响着,提醒众人方才真的有这么一位人物来过。

    想到对付藉藉无名的自己,那心机深重的莫大人也要用上点心思,不由暗骇于此人心思深刻。再想到京城里的那位说书先生,心头更是烦闷,此时闻得阿愁手上那血腥味,沉声道:“都杀了?”话语中竟是带了两分不悦之情。

    阿愁缓缓将头抬起,冷冰冰道:“你放心,一个都没死,只不过胳膊断了,人也晕了过去,明天之前回不去。”

    阿愁难得长篇大论,这一溜下来也有些累,闻言认真点点头道:“春风怕我们俩个把包裹弄乱了,找东西不大方便。”

    江一草正盯着火光之上滴油的鱼肉大流口水,这时听她念的奇怪,转头问道:“什么事?”

    江一草想着小姑娘如此用心,不由好生感动,又听着阿愁在一旁有些失神问道:“你走的时候,春风哭了没?”他心知这两个女孩儿在一起呆的时日长了,感情颇佳,一旦分离自是难舍,应道:“怎么没哭?小丫头哭的跟个泪猴儿似的。”

    江一草闻言,心神微动,又听阿愁淡淡续道:“他们两人就在溪边吃着蛙肉,看着天上的星星,似乎一切仇杀,一切纷争都离他们而去,天地间就剩了他们两人……”

    他向来怕死,但这并不意味着面对着死亡威胁时,会吓得不知所措。他深知已给那位其实很难交心的贵公子朋友惹来了不少麻烦,自然不愿将此事告诉他。反正面对死亡轻身脱逃,这一向是他兄妹俩,以及此时坐在马背上他身后的这位阿愁的拿手好戏。

    按察院权倾朝野,在各地司缉凶之职的府官武艺高强,地位尊崇,出入地方时,当地府衙均是前迎后送,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冷眼,哪里吃得下这小小船家的闲气?果然只见一年轻府官冷笑数声,也不言语,便转身打了站在跳板上的水手一个耳光,然后一如平常地跨入船中,狠狠道:“不是那便上来吧……”末一个“吧”字格外的用力,“而是请老爷上船。”

    京师东北方向不过百余里地,便有一条大河。这条河发于荒原,淡淡地划过望江郡的北端,在安康城外打了个转,带着红石郡那积累千古的红泥,便斜斜地向南来了。河水虽清,但在红石郡处经过后,水中总是带着那么一两团絮状的红色,而中土王朝初立之时,北疆难定,江畔山野多为杀戮之地,常有血流飘杵之事,是以大河两岸的百姓都带着绝望地称其为血河。直到中土大定,才由数百年前的一位大儒改其名为清江,取其天下清明之意。

    江一草皱着眉看着那背影,对阿愁道:“那人好怪,上个船就像是要去列阵血战一般。”

    江一草见她羞怒之余,再难保持镇静,不由暗呼上天保佑,这屡试屡中的一招果然起效。

    船中诸人虽不忿这府官气焰薰天,却各自惴惴,哪敢言声。但听得那宁老大嘿嘿一声,走了过来,伸出食指,定定地指着那年轻府官的鼻子:“那就请老爷下去……”话语中带着份冰冷之意,这个去字也是拖得老长。

    江一草听得一句公子,心中更是自责,连忙岔开话题道:“却不知莫矶这个时候在做些什么?”

    阿愁闻言淡淡一笑,忽地见江一草鼻子抽了抽,眼光直往自己手上带血的短剑上瞄,方想起这人那怪癖,在地上揪了把野草胡乱揩拭了几下,目光流动,轻声道:“你要问些什么?”说来也奇怪,这二人份属主仆,说话的语气却很是随意。

    江一草看到她的脸,先是一愣,方讷讷道:“回京城一年多,白天你总遮着脸,晚上我又常在外玩耍,待回来时你早就和春风在偏房睡了。难得见你不带笠帽的样子,这乍一见,倒有些陌生……”

    话还没说完,那似乎天地崩于面前亦不改色的阿愁却涨红了小脸,挣脱道:“你这人怎么又这样……”

    江一草静静地听着阿愁转述那位明巷说书先生的讲段,亦是入神,后来听到说书中那位青年侠客抢着将青蛙烧焦的部分先撕来吃了,却留下尚未焦透的蛙肉给那姑娘,不由心中一动。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黑棒,仔细掰开,却万分懊丧地发现,这鱼儿竟似刻意不给他机会,从里到外,黑糊一片,竟没一处看着顺眼的部位。

    还没等她说完,江一草已是捧着肚子笑岔过气去,等缓过气来,坐正身子对满脸疑惑的阿愁笑道:“你也真听她的?”点点她的鼻子,又点点自己的鼻子道:“虽然她常说咱俩在这方面的确白痴,也不用如此吧?”

    江一草却没听出这话里别的味儿来,自顾自道:“莫矶此人虽然性格温良,义气为重,只是过于执着于某些事物之中,只怕日后再见面时……”

    遇见阿愁,本身就是一件极奇怪的事情。很难让人相信,西山国靠近雪域边上那座小东山上的老人竟是如此的固执,又有如此的神通,竟能找到万里之外还是巡察司外围一个小伙计的自己,而且还像四十年前一样,把自己最小的徒儿送来给自己当仆人……只是自己并非四十年前意气风发、气吞天下的帝师大人,而跟在自己身边的阿愁,自然也不可能再重复山中老人当年的模样。

    空幽然缓缓地走到船的后部,看也不看一眼正盘腿倚在船板上的二人,兀自出神地看着船后那天上几片淡云,眼前一泓逝水。自十年映秀一役后,身为当年神庙三大神官中最年轻的一位,他在西陵那座孤山的茅舍中独居十年,却不料如今终于还是下山了。

    那船老大头缠青布,穿着白布短衫,在初春天气也是赤足着地,似乎毫不畏冷,一望便知是个极彪悍的角色,但性情却颇有几分侠气,一瞧江一草身上穿的倒还讲究,只是面色古怪,便知这主仆俩定是遇着什么不便,温言道:“我这船虽然收的贵些,却开的快,路上也不停别的码头,一路便到。若二位身上不便,倒不如往前走几步路,到蓝毛船上去,那船虽然慢些,却只要八十个铜子。”

    于是他规规矩矩地活着,每当夜深人静,一丝复仇的火苗将起时,就恶狠狠地掐熄。如此平淡度日,这些年来倒也没出什么事情,只是多了个妹妹,又在几年前遇见了阿愁。

    江一草这才醒悟,原来按察院果然别有安排——明面上以一个拙劣不堪的计划让莫矶以为事情已经完结,暗地里却痛下杀手,事后面对大少爷自然可以推得干干净净。

    “可春风却说这先生的书讲的有趣极了,我听了几次,也是这么觉着,故事里自然也有那些让人厌烦的打打杀杀,但其中有一出,却是讲的有个落魄又身受重伤的侠客和一个貌美如花却心事重重的姑娘在一个溪边烤青蛙肉吃,那蛙肉也像我们今日这样,烤焦了……”

    “你不会告诉我这些什么红布,疙瘩的,都是昨晚上你被她逼着记下来的吧?这么麻烦?”

    被唤作老史的中年衙役连忙把他带到一边,正色道:“宁老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几位是按察院的大人,前来追缉前方船中凶徒。都晓得你蓝毛驾船技艺乃清江一绝,还是快让我们上船,可不敢耽误正事。”

    过不多时,江一草已将肥鱼架在柴上慢慢烤着了。阿愁从马背上取下春风收拾好的背囊,小心地打开,像背书一般念道:“两个红色布小包里面系三个疙瘩的那个……”

    当莫矶在前日午间用自己父亲的名义从刑部里取了海捕文书,又到按察院悄悄毁了那个南方小县城发出的文告时,江一草就已经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事情正在针对自己发生了。于是他让这几年里结识的西城老大符言帮忙,攀上了具体经手此事的一个佥事,许以大数目,假意要巴结按察院,供一个人手办事。于是这般,阿愁便随着符言进了按察院,成为了按察院不方便出头时,负责出手结束目标性命的“木”人。

    刚才指点他们来蓝毛船上的那位船老大,此时正在他们视线之中指挥着手下上下着货物,为客人安排着住舱。江一草心中对此人颇有几分好感,不免多看了几眼,却见上那船的客人中有两个身影显得非常特别。准确地说,是其中一个人的背影显得特别奇特。只见那人一袭黑衣,身材颇高,看上去有些飘忽,但不知为何却给人一种气压众山的气势。他走上跳板,江水自他脚下淌过,竟也似骇得安静下来一般。

    那宁老大斜乜着眼,看了那几个系着银丝腰带的人一眼,冷冷道:“那便上来吧。”竟是丝毫不惧。

    江一草异道:“你识得此人?”

    转过头却见那女子仍是一脸冷漠,方晓得她心中余怒未消,连忙使出平生仅存的绝学,嬉皮笑脸道:“阿愁妹妹冰肌玉骨,怎么能和这些无胆鱼类整日价混在一起,看本大爷今天给你露一手。”抢着将鱼接过,一把丢到柴垛旁边,毛手毛脚地抓着阿愁地右手,千辛万苦作陶醉状道:“你瞧这小手生得……真是玉藕……”

    江一草见她全不似平日模样,不由稍觉有异,但也难得见这女孩子说说话,便挪了挪,凑到她身边躺下,听她说话。

    宁老大显然也没料到这府官竟如此忍得,呆了片刻,嚷道:“小的们,捞人,扯锚,起帆,下浆,上水罗……”这末一个罗字拖得是悠长无比,很是有些气势。

    转头却见阿愁正学着他方才的模样,将一双纤足伸入水中,半躺在溪边,用手指撕着鱼肉,一面向口中喂着,一面望着天上的繁星兀自出神。闻得江一草唤她,方回过神来,微笑道:“这一年里,你在巡城司里做事,春风便经常带着我去茶馆听人说书。在西城明巷里面有个讲话嗑嗑巴巴的说书先生……”

    只见一个全身笼在极宽大的黑色袍子里的人静静走了进来,然后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从袖里摸出个一把铜子,放在了宁老大身边的桌上,轻轻道:“劳烦您了,这是船钱。”众人听着这声音细柔,偏又自有一份静谧味道,让人直觉心中安宁。

    此时那在胸前别着根摆尾蓝雀毛的船老大迎了上来,向一位衙役问道:“老史,什么事儿?我可要开船了,船上也没位置,可不能再上人。”看着似乎和这些衙役相熟,称呼也不客气。其实此时船上舱位尚空,尤其是座席间都是些短途客人,挤上几个人自是不妨,但看这船老大竟是胆子颇大,居然敢不给官府面子。

    江一草瞧着江中帆船首尾相连,时有一艘缓缓划出,想着待驾舟逝于江水尽处时,只怕才是馀生所寄之地,想到从此以后再也不用时时担心会被卷入一些莫名的事情,不由心中畅快,直欲在那习习清风中亮上一嗓子,渲泄一番心中十年所郁的闷气。

    二人在那儿一唱一和,弄得按察院中人脸色颇不好看,那首领咳了一声,道:“宁老大,我们身负要命,不敢耽误,这船可不能随停随走。”

    接着那人又缓缓走了出去。

    这一队府官本来是去西陵郡押送一位要犯,不料中途却被一个极厉害的角色给劫了。众人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却又着实奈何不了那人,只得一路缀着,又将消息通知了正在晴川郡公干的正厅主簿姬小野姬大人,一行人约定在清江上游某处汇合。

    江一草看了看手中黑糊糊的鱼肉,叹道:“鱼儿啊鱼儿,虽然你不忿成为我等腹中充饥之物,也不用如此折磨我呀……”眼看这黑棒一样的东西实难入喉,不由转头道:“愁,咱们还是吃干粮吧?”

    阿愁见柴火有些过旺了,急忙抽出燃的最猛的大枝,一面解释道:“这是昨晚你和符言商量事情时,春风和我收的包裹。瓶里面是调味粉,春风怕我忘了,所以在外面系了三个疙瘩,又怕我不知道盐和胡椒怎么用,所以把几种作料按比例兑在了一个瓶子里。还有那青布两个疙瘩的包里面装的是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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