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赵客

    一个时辰前还满是朗朗读书声的书塾，此时已成了鲜血横流的修罗场。四周垂下的木板遮住了院外高树上燕七的目光，也挡住了外面本就惨淡的日头。

    易太极心头一动，手指头定在剑柄之上。

    于是那把剑挪的很有耐心，很有讲究，就像琢玉数十年的老师傅一样稳定自然。秀剑迎光的一面略微向下，一丝反射出的微光都没有映到胡秀才的面庞。奄奄一息的胡秀才一无所觉，双眼失神地盯着屋内一道道的光线，全然不知一柄夺命的秀剑已来到自己颌下。

    易太极不去应他，眼光却飘向院后的书阁，声音轻轻送了过去：“今日确非良辰，却实愿与君一战，祭天礼后，兰若寺外，恭迎大驾。”下完战书，转身向院外行去。

    全身黑衣的阿愁扶住他，从腰间掏出粒丸药，塞进他唇里，手指微颤，显见心中惶乱已极。江一草靠着她的肩头，感觉女子身上已然湿透，也不知她在这可怕的黑暗中屏息潜伏了多久，不由勉力微微一笑，以示宽籍。

    “嘿嘿……我也埋了火药，在这个屋子下面。”胡秀才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样吃吃笑着，一股股血水从他的口中流了出来，滴在胸前一片狼籍的伤口上。

    偏有缕缕阳光从四周木板上的细微小孔里透了进来，小孔极细极圆，似是被指力穿透，淡淡阳光循着小孔钻进后，在屋内渐渐弥开，仿在黑色之中撒下道道光幕，隐约能见青灰地板上凌乱躺着数不清的尸首，渐涸的血泊满屋皆是，屋内的空气中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

    劲力一荡，电光火石的一刹，胡秀才那瘦弱的身体仿佛被江一草的惊涛一掌定在了半空之中。

    易太极向左踱了几步，叹道：“刘大人，今日这院里你可还有门下？”

    就像是作完了一件必须作的交待后，胡秀才动手。他双手不知在轮椅上的哪处按了一下，只听得嗤嗤数响，两枚劲力十足的暗器向颓然将倒的江一草射了过去，而他的人也随着这一拍腾身至了半空，化为一条灰蛇，随着暗器向江一草扑了过去。

    那身白衣在寒意难当的微风中轻轻荡着，头上挽的乌髻古意难掩，站在杂黄斑然的竹叶下，脱尘欲去，奈何腰间那乌木为柄的肃杀之剑横亘在这风景中。

    世新十二年二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朦朦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过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京师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没有到来。

    但他仍然要赌，因为莫言在算计他，他同样在算计对方。

    “你是没有机会了。”胡秀才的眼神渐渐涣散，但瞳子里的怨毒之意却是愈来愈浓，“我马上要去见先师，你也陪我一道吧……”

    刘名穿的衣裳很厚，但后背已经隐隐能见湿意。他急步走进院后的书阁，揪住一名笔式衣领喝问道：“方才是不是有个大汉来过？”

    ※※※

    刘名不用去朝会，所以他像往常一样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张太师椅上，右手端着茶壶，左手轻轻在椅背上敲着。从晨间他便一直坐在这里，心思却放在京师里的那几个地方。钟淡言、何树言，门下所有的人手都被他撒到了八里庄的外围——此时的梧院实际上是座空院——只有后面书阁的那些笔式仍然像这些年里的每天一般，低着头躬着身子，不停地在纸上抄誊着。

    “若今日伐府真败，我更要取你项上头颅。”易太极看着半低着头的刘名，看不见他那平常面容，只看得见那微微佝着的背，那束得紧紧的黑发，冷声道：“今时今日之刘大堂官，你的性命，又岂是伐府可以比较的。”

    莫公的轿子在兰陵场上被袭。

    胡秀才一声闷喝，收掌封住面门，挡住这道含着杀人劲力的血箭，身在半空中一缩，像是带着某种机簧一般，双腿再如闪电般弹出，脚尖直点江一草的双眼。

    携着充沛莫御的真力，带着一往无前的杀意，江一草一拳击出。拳风凛然，堂堂正正吹散面前一应阴域之意，隐约中竟似带着帝王一般的霸气。

    刘名忽然用修长洁白的手指轻轻在椅背上敲了起来，声音轻柔，节拍间缓。

    孤伶伶坐在椅上的刘名。

    ……

    “原来公爷暗中作此安排，竟全是为了寻机来取我性命。下官真是不胜荣幸。只是……”刘名笑着应道，“只是桐尾巷里莫公已输了一局。虽然我也不知那位江大少爷是如何抗得住兰若寺里的老和尚，但先前得的消息，言净长老已经带着他几位师弟从东城门那里出城，看来是回兰若寺。兵部那几个差官更是被留在桐尾巷里的人痛揍了一顿。”

    ※※※

    江一草怪叫一声，横臂一压，竟生生将胡秀才毒蛇般阴险的双脚压住。同一时，把一直按在地上，支撑着将坠身躯的左拳举了起来。

    消息传回梧院时，刘名正在下人的侍候下换掉被汗湿的贴身单衣。

    好寻常的打扮。

    抬头看了易太极一眼，又道：“若来的是伐府首剑，于黑夜中夺人摄命的杀手，下官当禀持朝律，呼门下前来将你当场斩杀。”

    “朱雀起时，不思三尺翠红……”易太极拧眉住口，似对这翠红二字颇为厌恶，缓缓道：“那折曲子词里已然讲的十分清楚。”

    江一草身上的布袄不知被多少利器划过，早已破烂不堪，夹层里的棉花顽强地从里面钻了出来，用自己的洁白去蘸那主人身上染着的将黏血渍。只是不知这些血是谁流的。

    江一草心神一松，颓然坐下，正要倒在血泊之中，却被一个柔软的身子扶住。

    刘名要算死莫言，便要趁着今天易太极被自己拖住、伐府被江一草拖住的好时辰，先除掉这两个高手。所以他没有把本应对上易太极的某人留在身侧，而是请他去做一件事情。

    那笔式见着平日里面容平静的大堂官如此厉色，早已吓得腿软了，连声应道：“方才就我们十几人在誊印上年三河郡发过来的卷宗，并无外人来过。”

    带着胸腹间一大片血肉模糊的凹陷，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摔回那架轮椅中。

    再过些时，全京城都知道了一个消息。

    刘名一愣，半晌后忽然极为快意地笑了起来。

    只是如今他们已不再年少了。

    刘名又道：“江一草腾出手来，这时正在八里庄那家书塾里……”

    兰陵场是皇城前一大片坪子，中土数百年来的每次天子巡阅便是在这里。地方空旷寂廖，根本没有杀手容身之所。

    他打小流浪世间，备受凄苦，直至被卓四明收留，才懂得温暖二字如何写，自是对这世上流浪孩童别有一番怜爱，今日他舍命搏杀，大半原由便是为了这些从小被当作凶器使的苦命孩子……不料杀了半日，却终是阻不了这胡秀才。他不惜己命，但方寸温柔，怎能不怜稚童？

    一个不良于行的秀才，竟会有如此阴毒的腿法！

    所以刘名坚信自己今日有一赌的余地。但只要是赌，就有输的可能。当易太极站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虽然面上镇定自若，却仍然能感觉到那剑鞘里的杀意，仍然不受控制的冷汗浃背，而不像去年里在莫府那天，是凭着自己微薄的内力逼的一身汗。

    大煞风景。

    刘名将自己空城计的成败归结于天意使然，但一心深处，只怕还是有所恃仗。他隐隐猜到住在宫里那位太后与站在神庙最高处的那个老家伙肯定是搭成了某种默契……不然，太后怎会轻易对莫言动手。

    轿子出梧院，沿着朱红的皇城墙慢慢走着，刘名掀开轿帘，看着西城上空较别处更显黯淡的天色，手臂支在轿棂上，心里细细盘算着：“吉祥如意已死，易太极要准备祭天后与傻刀的一战，蓝衣社这几日陷于内乱，罗瑞行六日前便带着太后的密旨去了丰台，第二日京营便拉到河西操练，显见是为了压住弩营……莫言现在手上可用之力，便只有巡城司和那伐府……不知八里庄那里如何了？”

    没有多余的动作，秀剑轻轻一拉。

    只留下了兰陵场上满地轿帘碎片、两大摊血渍和一把城东计家老铺开光的菜刀。

    他要算死莫言。

    阴森森的屋内，根本看不见有人拿着那柄剑，仿佛那柄秀剑自己有灵性一般，缓慢而坚定地向着胡秀才的咽喉挪去。

    “如今想来，这位兄台原来竟是刘兄门下。若早知今日要会此高人，我定当焚香沐浴，供剑三日而来。”易太极静道，“我为杀人而来，剑心不正，若出手对敌，实是不敬。”

    易太极停住身子。

    他剧咳了数声，勉力用左手握拳撑住地板，坐正了身子，看着像鬼魅一样坐在轮椅上的胡秀才，夹着寒意的话语从他的齿间渗了出来：“从地道里出来了十七个人，还有活的没有？”

    易太极轻问一声，声音不大，却迅即随风而去，飘飘洒洒地荡在院后的书阁里。随着他这寻常一问，那些呼吸声忽然一乱，间或有砚台落地的声音……只有一人全然不动，甚至能听到那人手中狼毫在宣纸上轻轻滑过的声音，一丝都没有乱过。

    “我很奇怪。”刘名似乎毫不在意面前这位天下第一剑是来夺自己性命，“易家那位阿草少爷此时正领着一干好手围杀胡作非一门，你身为伐府首剑，为何却来到此间，对付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

    “若此次事了，静泉兄若有意，不妨前来一晤，下官定当扫榻以待。”

    世上并无天意，纵有，天意也不如人心难测。

    “嗤”。

    约摸巳时刚过，守在皇城角房里的人便传回了消息，莫言下朝后进了慈寿宫。又过了会儿，小冬子吩咐了个乌衣杂役递过话来，说太后让皇上留莫言用膳，席上温言宽勉，如何如何……

    在这样雨雪交加的日子里，当年从镇上逃出来的三个少年用各自的方式表达了一下隐忍日久的轻狂，那将忘记的年少的轻狂。

    ……

    江一草心知这并非虚言。

    “既是如此，谁来杀谁？”

    胡秀才眯了双眼看着颓然箕坐于地的江一草。

    江一草先前与地道里涌回来的杀手一番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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