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人皇不理，晒了他们几次，于是微云用高山人的秘法，跟毕方族长一起，立下了“永不背叛”的血誓——高山人有蓄奴的恶习，为了控制奴隶，尤其是外族的奴隶，他们发明了一种“血誓”，是对奴隶单方面的约束，哪怕生灵变成器灵，只要主人不解除血誓，它也依然生效，一旦违反，立刻会遭到十倍反噬，连有背叛的念头都不行。

    伤口凝出一颗血珠后飞快愈合，宣玑忽然生出一种冲动，他想亲吻那根手指。

    盛灵渊掀起眼皮：“哦，他断气了吗？”

    盛灵渊冲他弹了弹手指，示意他滚，宁王松了口气，连忙爬起来往外滚去。

    但这个想法有个漏洞——多疑如盛灵渊，如果微云有问题，他会看不出来？

    他贪婪地索取着那手心上一点微弱的体温，心里发出近乎呻|吟的叹息。

    “求你了，看我一眼啊灵渊，灵渊……”

    内侍犹豫了一下：“陛下，宁王今日称病告假……”

    宁王脸色一变，脱口说：“这蠢材……”

    然后弓着腰，后退着离开了。

    他的手指与盛灵渊的手交错而过。

    除了盛潇，平帝膝下还有六个儿子，除了第一次赤渊之战时年纪太小的盛唯之外，都已经死在了妖族的铁蹄下。因此宁王盛唯还是他唯一一个在世的兄弟。

    但此后一生，将会由他自己独守着他出身的秘密，他是个半妖半人的天魔身，即使他能把每个知情人都杀干净，这个如鲠在喉的事实也会一直陪伴他、每时每刻都在腐蚀他，直到把他腐蚀成一只蜷缩苟且的老鼠。

    假如盛灵渊是个懦弱的人，他应该随波逐流，顺应着“时代大潮”，举起“天意”、“大义”的旗，追着人族沸反盈天的愤怒，把非我族类者都一股脑地杀个干净，封入赤渊，赤渊火灭，从此天下太平，他也能百代流芳，弄不好能混个千古一帝。

    “大哥一片苦心，情深意重。”

    盛灵渊也不叫起，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微云把毕方族长带回来了。”

    “……停这成吗？您是现金还是手机支付啊？”出租车司机一嗓子把他喊回现世，“哟，您眼睛怎么了，西北风吹迷眼了？”

    盛灵渊听完沉默了一会，捏紧的手指松开，他脸上重新扣上波澜不惊的面具，居高临下地看向毕方族长，问：“你要什么？”

    后座的盛灵渊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手从车门上扫过，里面的“机簧”太复杂，一时看不懂，不过成功找到了车门的开法。陛下一点也不露怯，像个土生土长的现代人一样自己拉开车门，还跟司机一点头。

    宣玑没敢回头，唯恐自己露出破绽，只听见自己嘴里没什么语气地说：“林子里有迷阵，陛下，跟紧我。”

    宁王叹了口气：“她……她有身孕了，家里人多眼杂，我把她安排在别院了。”

    宣玑的手指无所适从地动了动，终于落寞地垂了下来。

    宁王抬起头，这关系诡异的兄弟两人隔着大半间书房相望，正面看他俩长得不太像，但侧脸的轮廓又仿佛是如出一辙，昭示着至亲至疏的血缘。

    现在宣玑终于想起来了，因为有血誓在，微云不可能动手脚。

    可是盛灵渊毫无知觉地从他身上穿了过去。

    “高山王子犯上，”盛灵渊懒洋洋地往椅子一靠，挥挥手，“去，请这二位到天牢一游，醒个盹。”

    理智上，宣玑当然知道这只是历史，只是记忆，这一次修复天魔剑的尝试是失败的，可他看见微云宣布剑成的瞬间，心还是高高地吊了起来，八十一天，等在剑外的盛灵渊，飘摇无归的剑灵，都太煎熬了。

    可假如盛灵渊冒天下之大不韪，胆敢以人皇之身背叛人族，执意要给那些异族们撑一条生路，那赤渊的火谁来灭呢？

    金乌西垂了，夕阳的光横扫进南书房，盛灵渊已经若无其事地令内侍搬来各地本奏，日常办公……只是一不小心，被手里的碎剑片割伤了手指。

    可还不等看见曙光，就迎来了对于他们来说更黑暗的时代。

    他无计可施，只好穿过时光，用尽全力地抱住盛灵渊。

    就在这时，半坐在阴影中的盛灵渊却冷笑了一声。

    盛灵渊手里把玩着一块碎铁片，铁片上，剑铭“彤”字若隐若现，一角挂了刃，吹毛断发的剑刃在他灵巧的手指间来回刮过，连道白印也不留，他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声音说：“阿云，你是‘天耳’，了不起，可世上也不止你一个炼器大师，是谁告诉你，你可以以此来要挟朕的？”

    宁王挂着一张准备入土为安的脸，病病歪歪地来了，先在门口施展了一通繁文缛节，没表演完，就咳了个肝肠寸断，似乎打完招呼就要启程见先帝了：“陛下……咳咳咳……臣……”

    宁王不敢咳了，义正言辞地说：“高山王子恃宠而骄，实在不像样子，竟敢挑战天威，说得……说得什么混账话！臣这就替陛下去教训他。”

    他的目光穿透了宣玑，瞥向窗外日头，对旁边内侍吩咐：“宣宁王。”

    宣玑落在地上，三千年后的眼和三千年前的眼重叠在一起，茫然地看着盛灵渊。没有共感，他忽然就不知道盛灵渊在想什么了。

    盛灵渊“啊”了一声，笑道：“喜事，那可要恭喜了。”

    这时，微云轻轻地说：“陛下，心属火，恕奴斗胆，要复原天魔剑，需同您借心头血一束。至于朱雀骨——朱雀冢在赤渊，等闲人不可近前，但毕方本是神鸟朱雀之属，又为火鸟，族中有特殊法门，可以探入其中，替您找到朱雀骨……如若使得，顶好是那剑灵亲生父母的骨。朱雀一族百年来只得了一个孩儿，也不难查。”

    盛灵渊端起茶碗：“怪不得……”

    宁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想着：真是一条鳏寡孤独的路。

    他们两个人打机锋一样的对话，三千年前茫然的剑灵听不懂，三千年后的宣玑却听明白了，他在记忆和现实的交错中怔立良久，心里潮水一般起伏。他想抽自己一巴掌，问问自己是哪根脑筋脑残了，居然会觉得灵渊毫不在意。

    平时毫无存在感，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唯独前些日子，他突然办出了一件荒唐事——纳了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混战打了二十多年, 人也好，妖也好，除了能站在权力巅峰上的个别人, 但凡还喘气的，谁过得都惨。

    “你看我一眼！”

    他保护不了他的陛下了。

    陛下君临天下……似乎也不再需要他的保护。

    进退都是绝境的，又怎会只有那嚎啕大哭的老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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