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长安（四）

薄的舱壁外，忽然传来重重地一声砰响，有人将一捆长戟丢在外头甲板上，马上又有人呵斥道：“挡着路了，还不快搬到那头去！”

    “我也是男人，而且我还没瞎。”他略略一想，眉宇舒展开来，唇边笑意浅浅，“莫非是你拒绝了他，所以他如此着恼？”

    子青愣了楞，替将军辩解道：“不能算轻薄，他只是以为我、以为我……你不是也说过他好男风么？”

    “我与将军皆是羽林郎，又没犯下什么了不得的大过失，再怎么想也不该对我如此。”仰面躺在榻上，方期语气哀怨地就像个弃妇。

    子青脑中一片混乱，足足怔了半柱香功夫，才算是听明白他的话。然后，她又花了一炷香功夫，才勉勉强强把这件事情想明白。

    “青儿……”他勾着头瞧她，语调暧昧地接着唤道，“小青青、青青青……”

    子青的意思应该是自己并无男风之好，故而无法接受将军？

    子青埋着头不作声。

    点了几滴水到砚石之上，摸出所剩无几的小墨锭，子青慢慢地研着墨。阿曼将讨要来的苎麻纸压了又压，尽力弄得平整柔软些。

    阿曼不知何时已经歪在榻上，支肘半撑着身子，懒懒笑道：“她不带兵，责罚虽少，但若有封赏，肯定也不及你们，公平得很。”

    “司律中郎将，在么？”

    方期恼道，随手操起旁边的木枕就掷过去。阿曼微侧下头，木枕正砸到舱壁上，重重地砰了一声。

    方期赶苍蝇般连连挥手，显然懊丧之极。

    “总之我不能！”

    似乎不甚情愿，阿曼淡淡地了然道。

    子青探身，迅速取过木枕，以防止他二人接着丢掷：“别闹了，让上头的人听见，岂不是自惹麻烦。”

    “谁知道他是不是趁机占你便宜。”阿曼恼道。

    她又低垂下头。

    “没有没有，”是赵破奴陪着笑意的声音，替霍去病打着圆场，“不过是回朝前对军务略做整理，例行公事，没有别的意思。”

    “想什么呢？一整日都魂不守舍的？”

    “……”

    “到底是什么事？怎么会赔礼也没用？！”赵破奴急道。

    “他亲了你！！！”

    “嗯，他以为我是男子，可我……”她沮丧地长叹口气，道，“此事终是我对不住他。”

    那一刻，她自他眼中看出诸多情绪，伤感、失望，还有难以言喻的恼怒！

    “你说老实话，你是不是把将军给惹火了？”赵破奴压低声音问道。

    不问还好，一问之下，方期眼神便有些发直，让人看了心里直发毛：“太多了，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他连我私赠给卫伉一柄匈奴马刀都知道，被狠骂了一通……”

    “听将军这口气，可不是略作整理，大有将我等削位降职之意啊。”

    “你怎得还替他说话！”

    闻言，子青颦着眉头踌躇片刻，才支支吾吾道：“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恼怒，可我……我也是没法……”

    午后，子青靠在船舷上心不在焉地咬着粗麦饼，恰好赵破奴陪着霍去病正往另一头去，将军冷着脸完全是目不斜视地自她身旁经过，就像她这个人压根不存在一般。

    子青沉重点头。

    “我本还以为回师之后会论功行赏，现下看来，能够不削位降职，便已是天幸了。”方期羡慕地看了眼子青，“你虽是中郎将，却不带兵，纵有过失，也有限得很。”

    “……我不能说。”

    “哦？！”赵破奴挑眉，死盯着她，片刻后道：“你说实话，你到底怎么惹他了？！”

    既然知道，却又不能？

    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阿曼瞬间炸毛，跳起来，咬着牙根问道。

    子青迟疑片刻，虽觉得有些失礼，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将军他，都说了些什么？”

    一直等到方期走后，阿曼才转向子青，歪头问道：“……青儿，你说实话，这事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眼睁睁地看着汗水顺着他耳根淌入脖颈内，子青唯唯诺诺道：“嗯……天是挺热的。”

    阿曼笑道。

    这臭小子，非得这么饶圈圈一样说囫囵话么！赵破奴恼怒地盯着她，炎热的天气，让人的耐心都较寻常降低了许多。

    “还想什么法子，这种事情没法子可想，过一阵子自然就好了，理他作什么。”阿曼轻轻巧巧，颇有兴致地凑近身子问道，“你，不喜欢将军？”

    子青同情地望着他，摇头道：“还未传唤到我。”

    过了良久，有人自她身后轻拍下肩头，她回过神来，见是赵破奴。

    “将军不是那种人。”

    被他逗得忍不住扑哧一笑，子青无奈抬起头来，做错事般地点了点头。

    阿曼用脚随意捅捅他，示意他听外间传来的动静，用幸灾乐祸地语气道：“不止你一个，今日少说也训了有一打子。”

    舱内，子青乍然回神，用力推开将军，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微微喘息着。

    她微垂下头。

    看她手中的研子压根没有碰触到墨锭，只在凹处划拉着，阿曼狐疑地打量着她。

    舱壁颇薄，隔音也不好，旁边舷梯咚咚咚地有人下来，这厢便听得清清楚楚。

    “……我，不能说。”

    霍去病也看着她，深看着。

    她仍是摇头，低低道：“这事，赔礼也没用。”

    长长叹出一口气之后，方期显得愈发颓败，与昨日相比，形同两人。

    “你莫再笑了，不是说要替我想法子的么？”子青愁眉道。

    “反正不如你的那柄弯刀，你就别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