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昏礼（六）

    “到了晚上你自己再用药酒使劲撸，别怕疼啊。”易烨边搓边道。

    卫青皱了皱眉头，在这些异族人身上，他是吃过苦头的：“对这些异族人，你多留些心眼，不是说不能用，但一定要慎重。”

    “舅父，您何时回来的？我怎么睡着了？”他坐起身来，扶了下睡歪的冠。

    “送哪儿去了？”

    “今日下雪，我在前堂坐了大半日，脚都冻僵了，也没见有人来。再说，此人是我军中同曲的弟兄，春天那战，我断了腿，他断了胳膊。我得去看看他。”

    只是轻轻地碰一下，公孙翼疼得直咂嘴，冲着那头小羊怒气冲冲地骂道：“回头老子就把你给宰了！哎呦！你个小畜生，就想看老子挨鞭子是吧？……”

    “谢谢嫂嫂。”子青接过徐蒂递来的热水，朝易烨道：“哥，我在山上遇见了公孙翼。”

    “你怎得去了这么久，害得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徐蒂快步迎上来，焦急道，“你哥哥怪我，就不该让你去。”

    霍去病点了下头。

    看着公孙翼在雪地上牵着羊，佝偻着背，拖着腿费劲地一步一步往前头走，子青心中不是滋味，迅速转身，复回到原处，又多砍了些柴禾，将柴禾整理成捆，背下山去。

    公孙翼目光落在易烨腿上，想起以前同曲的时候，再看看当下，苦笑道：“你的腿，我的胳膊，也就这小子还算齐整……”

    子青涩然一笑：“……总之，一言难尽。”

    卫少儿笑戳了下儿子的额头。

    “西域哪里人，可盘问清楚了？”

    银杏树的叶子落尽之前，易烨爹娘总算是到了，诸人相见欢喜不提，只是二老年事已高，长途颠簸，又是初到陇西郡水土不服，两人都病了一场。幸而自家便是医馆，用药方便，易烨孝顺自不用说，徐蒂与子青二人又伺候得周全，渐渐地也就好了。

    已是黄昏，想来公孙翼牧羊也该回来了，她绕到宅子后头，看见一人背对着她正往破屋上糊泥胚，身量略矮，是个驼背，并非公孙翼。

    门内传来一声含糊不清的回话，他们也没听清楚，紧接着就听见里头有人重重摔在地上。易烨赶紧上前推开门，便看见公孙翼摔在地上，他拄着拐又不方便去扶，连声道：“青儿！青儿！”

    “那我就不知道了，您得问表兄。”卫伉端起茶汤，吹了吹，双目透过袅袅上升的热气偷瞄爹爹的神情，试着岔开话题，“爹爹，您说，她一个女儿家怎得那么厉害，听说斩折兰王的时候，那可真是拿命去换的呀！还有她在建章宫中舞的那套剑法，好像与寻常剑法也不太一样，我以前都没见过。”

    “胡说！”卫少儿没好气道，“我还不是看你喜欢么，这天底下，哪有父母拗得过孩子的。”

    两人正说着，卫伉满头大汗地进内堂来，瞧父亲与表兄都在，喜气洋洋地朝他们施礼，然后急忙道：“去病表兄也在，真是太好了，今日我打了头鹿，你莫走，留下来我烤鹿肉给你们吃。”

    “娘……”

    卫青盯了他一眼：“不会是又让她女扮男装，混入军中吧！”

    易曦二老并不知道子青与霍去病之间的事情，子青自己也从来不提。他们看她年纪已不小，这些年又受了不少苦，女儿家终究还是要有归宿方才妥当。想着要替她寻一户稳妥的人家，便托了附近邻里打听着，又因事情尚未有眉目，故而也一直瞒着子青。

    “没看见。”子青摇头，如实道，“我是从南面上山来的，一路上都没瞧见。”

    霍去病闻言一怔，原本残留的困顿睡意顿时烟消云散，疑惑卫青怎得会知道此事，只是转念之间他就想明白了，定是卫伉那小子说漏了嘴，再不会有旁人。

    子青在旁瞧着他们夫妻和睦融融，不由地要去想将军，眼下天气越来越冷，也不知将军嗽疾可有好些？夜里头还咳不咳？……面上未免偶尔透出怅然之意，被众人瞧在眼中。

    “我就知道，娘最心疼我。”霍去病笑了笑，“眼看冬至将至，我已命人去定制一件上好的白狐皮袍……”

    卫青望了他一眼，叹道：“正想问你呢？这次又野到哪里去了，把自己累成这样？”

    回到府中，霍去病听家人回禀，方知娘亲已来了许久，忙要快步往内堂赶去，却又听家人回禀娘亲不在内堂，当下正在后头他的房中。

    子青话还没说完就被驼背打断，不耐烦地复转身弄他的泥胚：“走了，前些天就走了。”

    “不是。”霍去病忙遮掩道，“我娘胆子小，您又不是不知道，她若知道这事，思前想后，必定会后怕，少不得再把我教训一通。嘿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公孙翼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心中还惦记着羊，急急道：“我得先找羊去！若是丢了羊，可得挨主家鞭子的。”

    “我在这里！哎呦……”

    “为何要送走？”

    “行了，娘知道你一片孝心，可是你少往我这里送这些贵重的东西，免得让人在咱们母子背后嚼舌头。”卫少儿望着他，认真道，“你如今位高权重，又得陛下的宠爱，背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在嫉恨，行事便该愈发收敛，莫要张狂才是。娘只要你好好的，别的都用不着。”

    “我把她送走了。”霍去病搓搓脸。

    子青自侧面看见他的模样，楞了楞，试着唤道：“公孙翼？”

    “记着，这事，跟谁也不许说？不管谁问，都得装不知道，懂吗？”他叮嘱卫伉。

    两日之后，霍去病一路风尘仆仆赶回府中，便听家人回禀，卫大将军差人来问过几遭，请他回府后即立来报。

    子青探身望去，见公孙翼跌坐在一块大石之下，痛苦地曲着腿，龇牙咧嘴，也不知摔断腿还是扭伤了脚。

    直至天色渐暗，霍去病方才转醒，半撑起身子，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瞧见近处一灯如豆，卫青正在灯下看书简……眼前这幕，似乎又让他回到孩提的时候。

    听罢子青的事，若去病所说都是真的，卫青倒是对子青愈发另眼相看，未想到她小小年纪，又是个女儿家，却传承着墨家任侠，丝毫不逊色前人。

    “别管我，先把羊套起来，别让它跑了！”公孙翼急道。

    “嗯，现下他在镇外李家替他们放羊，今日羊儿走失，他为了寻羊儿，把脚扭伤了。”

    卫青挥手赶他。

    那人已走至近处，“哦”了一声，仰着头四下张望着，显是烦恼得很，举步又欲往另一边山坳处找寻。

    易烨则取了个空的小竹筒在酒坛子里舀了些他特制药酒，用木塞子堵上，然后换上徐蒂拿出来的外袍，带上斗笠，拄着拐杖，与子青一块儿往镇外行去。

    见状，公孙翼方才松了口气。

    “怎么罚？”霍去病反问他。

    “又耍贫嘴……”

    “我不诓你，你能说吗？”卫青没好气地瞪他。

    “西域人？”

    未想到此人果真是公孙翼，子青瞧他现下胡渣邋遢，比往日瘦削了许多，再无从前在军中那股子嚣张跋扈的戾气。

    易烨一愣：“公孙翼……他断了一臂，对吧？”

    易烨便道，她若不做新冬衣，那么自己便也不|穿，陪着她便是，弄得徐蒂着急。易曦二老看着直笑。

    吃了些果点之后，霍去病倦意上涌，原只是在案上支肘小憩，困意却是愈发浓重，一波一波让人抵挡不住，最后索性歪靠在榻上，睡了过去。家人们见状，暗自好笑，无人敢去惊扰他。

    知道娘亲一直都在替自己着想，暗中也不知替自己推了多少次陈家想攀附升职的要求，宁可为难，也不愿给自己招惹事端，霍去病心下感动，口中仍道：“娘，我定金都已经下了，你若不要，那钱两可就打了水漂。”

    徐蒂楞了下：“你……你也去？若有人来瞧病怎么办？”

    距离他不远处，那只失踪的小羊正偏着脑袋，冲公孙翼咩咩直叫。

    公孙翼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咬着牙根硬忍着。

    这日正巧平阳公主进宫陪着李美人六博玩耍，卫青命家人将卫伉唤来，父子俩在梅园石庭中烹茶闲聊。

    霍去病只面无表情地看着卫伉，也不吭声。

    “嗯。”

    霍去病起身，朝舅父正经八百地施了一礼：“去病告辞。”

    “这种地方，过不了一冬，准要落下病的。”易烨从医士的立场劝他。

    刚到北面山坳，她才唤了一声“公孙翼”，便听见山坳石头下传来痛呼声。

    “你怎么样？”子青从大石上跃下来，把绳索的一端交到他手中，然后蹲□子查看他的腿。

    “来，你先坐下，让我哥给你瞧瞧扭伤的地方。”

    瞧自己外甥竟也有为情所苦的一日，卫青叹了口气，泼他冷水道：“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你既然已经将她送走，就莫想她了。否则只会给自己徒增烦恼，何必呢。”

    “嗯，我知道，所以没留他在军中，还是让他走了。”

    如此一晃，距离子青来定川镇已是两月有余，也入了冬。徐蒂取出两个金饼，给家中添了厚厚的被褥，又给诸人做了崭新的冬衣，独独自己只将旧衣重新絮过。易烨瞧不过眼，让她自己也置办一身，徐蒂说成亲时易烨已替她量过两袭新衣，推说不肯。

    卫青淡淡瞥了他一眼，波澜不惊道：“这种事，他以为能瞒得了多久。”

    “嗯，他疼得厉害。我想待会给他送点药酒过去，这药资我自己付。”易烨的医馆是小本经营，仅能维持生计而已，子青不愿拿医馆中的东西来做人情。

    他拉开门，瞧见卫少儿正在替他拾掇冬日里的衣袍。

    霍去病笑了笑，在母亲身边半跪下来：“娘，你还未用饭吧？我也饿了，咱们一块吃。”

    “怎得，没在你舅父家用饭？”

    他拉着羊，一瘸一拐艰难的往山下走，雪地分外滑溜，子青忙赶上前帮忙扶住他。

    那人站住，转过头来，疑惑地细看子青，片刻之后认出她来：“是你小子啊！”

    “是啊，爹爹您说，谁能想得到她竟是位姑娘！”卫伉直至说完这话，看见卫青神情有异，这才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小心翼翼问道，“爹爹，您不是知道了吗？……您这是在诓我呢？”

    话还没说完呢，他就从竹筒中倒了点药酒在掌心，先是双手互搓，直搓得热乎乎的，才覆上扭伤处，一阵猛搓……

    子青小心翼翼地行到近处，用绳子打了个活扣，稳稳地抛出去，绳圈正落入小羊脖颈，再一拉，绳圈缩小已然套牢。

    日子过了这么久，易烨等人见霍去病回长安后再也未曾来瞧过子青，更无信牍，更莫说是托人带口信，只言片语皆无。心中皆想长安之地，霍去病又是声名赫赫的骠骑将军，每日里不知要被多少人围住，献殷勤的女子更不消说，想是已经将子青抛诸脑后。因此诸人愈发谨慎小心，不在子青面前提起此事。

    看得出这孩子是累坏了，要不然不会睡得这么沉，卫青无奈地笑了笑，自取过一册书简，在旁静静地看着。

    偷羊跑了？子青愣愣立了片刻，着实未想到公孙翼竟会这样做，极目望去，四周旷野一片白雪茫茫，哪里还寻得到人。

    驼背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子青，奇道：“你……作什么营生的？”

    霍去病站起身来，斜眼睇他，仍是不说话。

    直等到卫青身影消失，确定不会听见他们说话，卫伉才陪着笑朝霍去病道：“表兄……哥……你就饶了我这遭，我保证下回不管我爹怎么诓我，打死我也不说！就烂在肚子里。”

    “是子青不好，让嫂嫂担心。因方才在山上，遇见一位故人，所以回来得迟了。”子青笑道，将柴禾挑到庖厨卸下来，又把铁斧和绳索都放置好。

    “没事、没事，你忙去吧，你不是还得砍柴么？”他挣开子青的手，示意自己不碍事。

    卫少儿无奈地看着他，想了想道：“那你就替我换一件灰鼠的，一样暖和和的，也不至于太扎眼。”

    卫青无奈地摇头叹气。

    子青抬头看向来人，见他也带着斗笠，风雪中面容模糊，只是右边袖子空荡荡扎在腰间，竟是个断臂之人，想来是附近大户人家家中放羊的奴仆。

    卫少儿看着儿子，因连日奔波，他眼眶下一圈青黑显而易见，叹道：“对了，那姑娘呢？我听说已经不在你府里了？”

    “行行，东面我已经找过了没有，现下我往北面山坳去找，你替我去西面。”眼下不是客气推脱的时候，公孙翼忙道。

    子青带上斗笠，往镇外附近山上行去。

    他坐在草窝子上，拿着易烨给的药酒，毫不客气地撵他们走。

    听说是扭伤，公孙翼自己也松了口气，万一是摔断腿，一两月内无法再放羊，主家必是要将自己赶了走，到时候又得流落街头。

    “眼下倒还没有，将来可说不准。”霍去病耸肩，“听说只要家有贤妻，人自然就懂事沉稳了，我又没有您这么好的福气！”

    “我听说你升了中郎将，该在军中才是，怎得跑到这边砍柴来了？”也未想到会在此地遇见他，公孙翼奇道。

    “那鹿肉怎么办，你不吃了？可新鲜呢。”

    “没有，因茶果吃多了，也不觉得饿。现下回来之后方才觉得有些饿，卫伉今日打了头鹿，正是新鲜，我带了块鹿肉回来，方才已命庖厨去炙肉。”

  &nbs...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