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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昏礼(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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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嗯……是啊。”

    见状,霍去病禁不住笑了笑:“今日乏了,我得回府去,改日再想吧。”

    “行了行了,我也想住到宅子里头去,可也得人家让啊。我啊,认命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落下病来也是命,我认。”

    持竹勺的手停滞住,卫青先让自己深吸了两口气,然后才抬眼看向卫伉:“你说得是斩折兰王的司律中郎将?”

    “舅父……她当初那么做,真是有苦衷的。”他只得将子青为何从军的缘故仔仔细细说了一遍给卫青听。

    见表兄不肯留下来,卫伉虽有些失望,但也不敢勉强,遂忙命人去割块鹿肉,指明定要割鹿颈上一块。

    “娘,您只想着抱孙子,谁生的都不在意了?”霍去病笑着挪揄她。

    “去了何处……”

    真实原因霍去病自然是不能说,只得道:“娘您不是不喜欢她么?她自己也想回乡看看,我便送了她走。”

    顺着膝盖慢慢往下按,又将他的脚缓缓抬起,子青松了口气:“还好,是扭伤了!腿没断!回去之后弄些药酒擦一擦,过几日便好。”

    “您就莫问了,反正是处稳妥的地方。”

    “你们胆子也太大了!还有别人知道此事么?”

    雪下得飘飘洒洒,山上空旷寂寥,偶见几头羊低头拱雪吃草。这些羊都是镇外大户人家所饲养,在这带颇有权势,故而无人敢去偷他家的羊。

    尽管对公孙翼去放羊大感不解,但易烨医者天性,开口先问的还是:“伤得可要紧?”

    “去病爱吃鹿颈上那块肉,你好自为之吧。”卫青低声提醒他,自是知道去病也不会当真恼卫伉,缓步踱出堂去。

    “哥你定,你怎么罚,我都认。”卫伉一脸诚恳。

    “现在世道乱,我一路逃难出来都是扮成男子,否则哪里还见得着你哥。”徐蒂替她把头发也束好,“当心点,快些回来。”

    “对了,我听卫伉说,她身边还一名西域人,怎么回事?”

    子青无法,拖着脚步回到馆内,将此事告知易烨,易烨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公孙翼会偷了羊跑掉,欷歔一番。

    公孙翼迟疑了一下:“镇外曹家,你莫要扣门,绕到后头羊圈,旁边的小屋就是。”

    子青与易烨对视一眼,易烨拄拐上前,试探问道:“公孙翼?”

    卫青听他叹气,似有无穷怅然,瞧他神色,忍不住道:“你此番亲自送她去,可是舍不得?”

    “诓你,你也不能说,就当自己不知道。”

    “我哥在镇上开医馆,我先扶你过去给他瞧瞧。”子青扶住他,让他试着站起来。

    “爹,我也不是故意要瞒着您的,之前我也不知道这事,那日在建章宫中,我也吓了一跳,差点就说漏嘴了。”

    因羊是白的,在白雪中便分外难以寻找,子青的目力已经算颇佳,边走边唤,细细将西面搜索了一遍,也没瞧见小羊的踪迹,遂只能回北坡去寻公孙翼。

    霍去病末尾还没忘记补上一句:“您可莫告诉我娘啊。”

    他还没说完,就被卫少儿打断道:“赶紧去退了,白狐皮,我听着都觉得扎眼,若是穿出去,还不得让人指指点点,说骠骑将军的娘亲在招摇过市。”

    她未曾料到,半晌才迟疑问道:“……为何走了?”

    卫伉楞了下,问道:“她的事?表兄都跟您说了。”

    子青二话不说,将铁斧往腰间一别,便朝西面去。公孙翼则急匆匆地往北面山坳中去寻小羊。

    子青只得松手,问道:“你住在何处?等我砍完柴,把药酒给你送过去吧。”

    卫青听出他这话的弦外之音来,问道:“你既已把她送走,怎么,还在担心你娘不喜欢她?”

    子青只能让公孙翼先坐草窝子上。

    “写了,托人写了好几次,可总也没有回音。我自小没有爹娘,是叔婶养大的,本想指着我养老,眼下我这般模样,说不定他们觉得我是个累赘,也不想理我。”公孙翼嘿嘿笑了两声,笑声干涩得令人心底不由自主地直发酸,“从军的时候还想着建功立业,没想到现下混得连个人样都没有,我也是没脸回去啊!”

    “走了?就这么放了。”

    正弄着,眼角余光瞧见一个人影自不远处快步朝她这边过来。

    “嗯,那西域人是懂汉话的,就是孤僻得很,除了她之外,不和别人说话。”

    霍去病笑道:“看您说的,这大街上穿狐皮又不是就您一个人。”

    “成,就是委屈我娘的花容月貌。”霍去病笑道。

    “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这地方,怎么捱过一冬?”易烨道。

    又过了几日,连日雨雪霏霏,因夫人受了寒,发起了烧,易烨还得顾着医馆,徐蒂伺候在婆婆左右,不敢稍离。庖厨的活儿子青便全都揽了过去,直至夫人身体渐渐转好,她才抽了个空去探公孙翼。

    “忍忍就行了,至少比路边乞丐还强点。”公孙翼瞧他二人神情,不愿他们同情自己,故意道,“我这活找得可不容易,别人抢着来还不能够呢,有地方住,还管饭,这种活可不好找……我这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你们还是赶紧走吧,没事就莫来了。”

    因深知卫伉颇有些一根筋的性情,他与霍去病又甚是交好,若是直接问,他多半为了维护霍去病而刻意隐瞒。故而,卫青先泛泛地与他聊些琐碎家事,然后才貌似不经意地提起子青。

    “我瞧着,那姑娘的剑法可真是不错。”卫青用竹勺将茶汤舀出,并不看卫伉,“连去病自己都说,一点都不比他差。”

    直至卫青回来,没等他进内堂,便听到家人回禀此事。待站在内堂外,瞧见里头睡得正香的去病,他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轻声吩咐家人取毛毯来,亲自轻手轻脚地替去病盖上。

    霍去病又去向卫青告辞。

    “墨家?!她是墨家中人!”卫伉吃了一惊,喃喃自语道,“……难怪了……对了,爹爹,在军中时,我老见她和一名西域人在一块儿?”

    “知道了,被您这么一折腾,我算是长记性了!”

    外间家人回禀饭食已备下,霍去病命他们将食案端进来,与母亲一同用饭。

    陇西郡,定川镇。

    感觉到毯子的厚实,霍去病翻了个身,拢紧毛毯,仍旧接着睡。

    霍去病点头,想起那日在边塞亭隧,阿曼一行人远去的身影,怀中哽咽难言的子青,不由地喟然长叹口气。

    “成。”

    子青与易烨无法,只得替他掩上门,返身回镇上去,心中各自黯然,默默无语。

    霍去病长叹口气,应了一声,然后问道:“您特意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这事吧?”

    “这位小哥,请问有没有看见一头小羊?!”那人边走边喊过来,语气很是焦切。

    闻言,霍去病在心中暗骂了一句卫伉,这楞小子可真没用,怎得什么都招了。可他面上还得做出若无其事状,笑道:“那西域人是我们过大漠时遇上的马贼,被我们俘了,身手不错。说来也怪,他就和青儿投缘,常跟她呆一块。”

    能看见医馆时,她便瞧见徐蒂不断地在医馆门口张望着。

    子青道:“需要我帮着你一块找吗?”

    往前寻到一株枯树,她自腰间抽出铁斧,习惯性地在手中打了个旋,然后开始砍树,砰、砰、砰,三斧两斧便砍出缺口,然后用斧背不轻不重在树身上一击,枯树顺着她要的方向倒下来。她跨步上前,蹲□用斧头开始砍下枝桠,并把树干分成好几截。

    公孙翼挠挠额头,叹道:“本来是想回家去了,后来……后来正好碰上开赌局的,我一时兴起,也是想多赢点再回家去,结果……”他耸耸肩膀,做了个可怜又可笑的表情。

    “你这地方……”易烨环顾四周,冷风从每个缝隙中钻进来,哧哧直响,根本一点御寒的作用都没有,他皱着眉头,这才问起:“你怎么到了这里来放羊?那会儿我听说你领了钱两要回家去的?”

    院中,易烨正挑帘自易曦二老房中出来,见子青已回来,忙过来问道:“怎得现下才回来?可是有事?”

    子青实在无话可说,半晌问道:“怎得不给家里头写信呢?”

    “那是墨家剑,连我也只见过一次,怨不得你。”卫青叹道。

    入冬后已下过几场雪,易曦二老毕竟年事已高,分外畏寒。子青这日见家中柴禾已见空,而街上下着雪,无人上街卖柴,便自己去庖厨拿了铁斧、麻绳。徐蒂见状,知她原先在家中就常砍柴,也不拦她,但定要她先换了男装再去。

    屋子小得转个身都不容易,容纳三个人尤为吃力,子青从旁边挤进去,将公孙翼扶起来,旁边也没有床榻,只有个草窝子,上头有一床旧得看不出颜色的被衾。

    雪渐下渐大,出了镇后道路愈发泥泞,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直到看见李家层层叠叠的大宅院。然后再绕到后头,找着挨着宅子的羊圈,旁边一小屋紧靠着,四处漏风,看着像柴房,并不像有人在里头住。

    卫青轻咳两声,长身而起,不理会两个小辈之间的纠纷:“我去更衣。”

    听是舅父想见自己,以为有要事,他自然不敢怠慢,顾不得奔波倦怠,忙沐浴更衣,整袍齐冠往卫府去。偏偏到了卫府中,卫青正巧不在,而平阳公主跟着刘彻往甘泉宫小住,也不在府中。底下家人也不知何时能够回来,他只得在内堂等着。

    卫伉哼哼道:“爹爹,你以为别人都像您似的,就会诓自己儿子。”

    “舍不得有什么用!”霍去病双目瞧着远处,语气中淡淡的怅然显而易见。

    “我认罚,认罚……”卫伉忙道。

    “我是来找牧羊的公孙……”

    易烨伸手敲了下她脑袋,然后朝徐蒂道:“替我把里屋的那件外袍拿来,再把斗笠也拿来。”这日外头下雪,在外头走肯定会溅上泥水,故而他须得将坐堂的衣袍换下,生怕弄脏了。

    卫伉果真中计,想当然的以为爹爹肯定是全都知道了,遂摇头叹道:“就是啊,若她在军中只是个无名小卒,估摸着认识的人还不多,可她偏偏是司律中郎将,这事若是捅出去,可了不得!”

    公孙翼忍住痛,站起身来,拒绝道:“我得赶紧把羊送回去,要不然主家责怪下来,又是个麻烦事儿。扭伤不碍事,医馆那里,我还是改日再去吧。”

    “去吧去吧。”

    “这谁知道,若是知道,东家早就把他抓回来了!”驼背不耐烦起来,挥手赶她。

    “爹……”卫伉愁眉苦脸地看着他。

    “嗯。”

    “是你把她送走的?”

    “全输光了!”易烨看着他直摇头。

    驼背闻言,有点恼怒:“他本来就少了条胳膊,让他放羊是东家的好心,没曾料他竟然跑了,还偷了两头小羊。”他本是顶着公孙翼的缺来的,转过身去,再不理会她。

    “回来了。”卫少儿抬首望了他一眼,复低下头整理手中的皮袍,“从你舅父那里回来,可是又挨了训斥?这几日也不知道你又野到哪里去了,把你舅父急得一天遣人来问三遭。”

    见卫伉正在兴头上,不忍拂他好意,霍去病只得道:“你让人割一块下来,我带回去便是。”

    “这点疼算什么,老子还忍得住。”公孙翼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好不容易等到易烨歇了手,他龇牙咧嘴将脚放下,然后看向他二人:“抱歉啊,我这里也没啥好招待你们的。”

    子青每日里帮忙家事,又或在医馆里头替易烨打打下手,碾药,磨粉等等事情,本就是她做惯了的事,也并不觉得累。她腿上的伤也渐渐好转,已无大碍。

    徐蒂对那些金饼,思量着此后再不可能有此等好事,用一个便得少一个,愈发用得心疼,非到万不得已绝不拿出用。

    “……楼兰人。”

    连砍柴都得亲自动手,公孙翼估摸着子青境况也不好,多半是与自己半斤八两,遂也不愿耽误了她,再说他也不愿让主家看见自己被人扶回去。

    徐蒂再不多言,低头往里屋去。

    卫少儿细细端详他神色,叹道:“还是舍不得?其实……这些天我想着,你姨母说得也对,她虽然笨笨的,但笨人有笨人的好处,用不着成日与她费心思,别的我也不计较了。她身份低,不能为正妻,收作侍妾也是可以的,要紧的是,多生几个孩子。”

    “你还有没有惹别的祸?”卫青问。

    卫青想着去病与那姑娘分开心里正不好受,这孩子虽不明说,语气神态间却有掩不住的倦怠,拿他没法子,只得道:“你若不想吃饭那就回去吧。”

    西域人,卫青眉头紧锁,无奈也想不出个眉目来,只能等去病回来之后再仔细盘问他。

    卫伉愣了愣,探究他的神情,再看看父亲,片刻之后如梦初醒,转而愧疚不已,忙道:“我不是故意的说出去的,真的!我爹他诓我。”

    长安城内,卫青连着几日寻不见霍去病,生怕他又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在家中暗暗担心。他性情稳重,将那夜家宴之事在脑中反复思量,终还是不放心,觉得去病只怕对自己还是有所隐瞒,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将卫伉叫来问清楚。

    那只空荡荡的袖子就在眼前晃,易烨都没忍心看他,只看着他脚上的伤处:“恐怕明日还会更肿,我先给你搓一搓。”

    卫青看着他,再想到霍去病,长叹口气,这些孩子全都是不让人省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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