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柳逾白开车与梁司月错身，后者下意识地转过头来，看见是他，愣了一下，嘴唇微动，似乎是要打招呼，但没喊出声。

    住院期间，两个儿子从头到尾没请一天假回去看看。街坊邻居议论纷纷，说外婆这两个儿子简直不孝极了。两人受不了舆论压力，这才将外婆接去身边养老。

    柳逾白手臂搭着方向盘，原想转弯的，不知道为什么鸣了喇叭。

    梁国志下班回家，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梁司月跟他讲了外婆的事，并委婉地问：“……能不能把外婆接过来住几天？”

    梁司月却很坚定，一点一点分析给父亲听。

    “现在兼职挣的钱不够你花吗？”

    梁司月跟梁国志商量以后，没有一点耽误地前去探望。

    大舅和大舅妈两人很忙，到外地去进货，一去好几天不会回家。

    池妈妈走之后，池乔从盘子里抓起一片芒果送进嘴里，“从初中开始，我已经存下有一小笔钱了……但你知道现在房价多少吗？我接这样一单一单的工作，永远不要想给我爸妈买一套房。”

    两边对比，让她很难安。

    池乔点头，她太懂这种感觉了，“所以，如果有一根稻草递过来，我一定毫不犹豫地抓住。”

    大表哥和表嫂特爱玩，晚上出去唱歌混酒吧，常常凌晨才回来。外婆睡眠浅，常会被外头的声响吵醒。

    梁司月一直很不舍与外婆分开，但也知道自己如果执意留在老家，只会绊得外婆享不了清福。

    梁司月这才完完整整的，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间。

    柳逾白这天经过了柳家，过来看郑妈，给她带一盒西饼。

    他不希望女儿做出这样的牺牲，最好，她念完书，读完大学，找个工作，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

    再者……她实在不想做“等我大学毕业以后”、“等我工作以后”这样的许诺，她现在所耽误的每一天，都是外婆正在煎熬的每一天。

    两个人一时笑作一团。

    她曾经在墙壁上贴了张蓝天白云的海报，当做窗外的风景。

    梁司月其实没有为钱发愁过。

    这天的拍摄工作结束，返程的路上，梁司月收到一条微信消息。

    他没说话。

    梁国志朝她招了招手，“小月你过来。”

    “那就跟我一起签约出道啊。”

    梁司月知道这个抉择可能会影响她一生的走向，来龙去脉都捋顺了，才最终下决定。

    她的学习成绩从来只在中游徘徊，不是没努力，相反她很努力地追赶过了，但怎么也追不上班里的那些同学，他们轻轻松松就能考一个叫她望尘莫及的分数。

    她还没成年，签订合同需要监护人代理。

    所幸情况比她想象得乐观许多，她在那边陪护了两三天，外婆出院。

    或许，读书也是有天赋这回事的，她的天赋注定不在于此。所以很遗憾，她可能圆不了父亲的名校梦。

    回来的时候，梁国志把账本找了出来，趴在餐桌上一页一页地翻。

    取了车，开出大门，没行驶几步，看见了正沿着路边边往前走的梁司月。

    读初一的时候，梁国志资助了二舅一笔钱，二舅前去投奔大舅，合作做生意，并在外地定了居。

    晚上还有个应酬，柳逾白不在柳家吃饭。

    梁国志一开始并不同意女儿的决定。

    她送的那台按摩椅，表嫂嫌占地方，没多久就给扔了，自己买了台跑步机放在家里，也没用过几回，现在上面都挂满了衣服。

    外婆现在住在大舅家。

    去拜访了此前邀约过她的那家公司，合同条款一条一条抠着字眼弄清楚，再花时间给自己拟定了一个短中长期的职业规划。

    梁国志知道这不是住几天的事，是女儿想替外婆养老。

    外婆知道以后总会回护几句，二舅妈便开始抹眼泪，说孙子和外孙女，既然带一个“外”字，合该亲疏有别，怎么到了外婆这儿，就只知道护短？到底是活人争不过死人哦……

    四面倾覆的潮湿，久了有一种溺水的感觉。

    后来梁国志在外面挣到了钱，一部分还债，一部分寄到外婆家里，梁司月的日子才好过一些。

    保姆翻个白眼，把小孩儿从地上捞起来，粗暴抠出来嘴里东西。小孩儿哇哇大叫，不要她抱，要找曾祖母。

    梁司月一惊，转过头来。

    探望结束回去以后，梁司月越想越不放心。

    池乔的房间里贴满了明星的海报，衣柜爆满，一扇门已经关不上了。她拿个板凳抵住，抱开了床上层层叠叠的衣服，叫梁司月就坐在床上。

    多次相谈之后，梁国志最终被女儿说服了。

    “不太够。”

    远在云南的二舅发来的，告诉她外婆旧疾复发，住院了。

    “所以，如果这次机会合适，我一定会签约的。”池乔坐在床沿上，看着窗户。这东向的窗户望出去，是对面楼近在咫尺的防盗网，一半拿瓦楞纸糊住阻挡视线，一半晾晒着小孩儿的衣服。

    梁司月也就不追问了。

    梁司月出生没多久，妈妈就去世了，她基本算是被外婆带大的。

    柳逾白笑了，“您当我这是废品站？”

    等她在对面坐下以后，梁国志捏着圆珠笔，一笔一笔给她算账：外婆如果要来，肯定得换一个大一点的房子，少说得两室，还得带厨房，总不能让外婆也跟着顿顿吃外卖。这样的房子，还不能离学校太远，不然她上学也不方便，算下来，单房租一项，一个月少说就要四五千了。再加上水电费，燃气费，生活费……杂七杂八一堆开支，万一外婆病又复发，花钱更是没个上限。

    她好像在放空，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故意去踩住地上的落叶，跟个小孩一样。

    梁国志说：“小月，我懂你的孝心。外婆帮了我们这么多，我也想出一份力，但接过来住，我就有心无力了……你也知道，这些年挣的钱全拿去还债了，一分也没存下。而且，现在这个工作，我也不能保证能一直干下去，你见识过潘兰兰是什么样的人……”

    和外婆这一生所吃过的苦比起来，她这个决定算得上是什么牺牲呢？

    池乔的家，只在老城区一条普普通通的巷子里，家里经营一爿小水果摊。妈妈日常就看顾着小店，挣来的钱，抵一天的生活开支。爸爸是家政工，空调除尘、疏通地漏、清理油烟机……什么都做。

    ——是的，她原本以为，外婆真如电话里所说，是去享清福的。

    如果不是这一次前去探望，她可能永远也发现不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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