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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小羚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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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曼特从草原上来到我家之后,露露才从森林里来到农场。

    我的农场东面是恩贡山森林保护区,当时这里几乎全部都是原始森林,后来它们都被砍掉,种上了桉树和银桦树。每当想起这个,我就感觉很伤心。如果不是这样,这儿早就成为内罗毕一个风景独特的休闲胜地。非洲的原始森林是一个充满神秘的地方。走进它的深处,就像踏上一块古老的挂毯,虽然随着岁月的流逝,有些地方掉色,有些地方变黑,但绿色的部分永远都不可思议地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走在森林里面,你完全看不到天空,阳光以各种奇怪的方式跳跃着,从树叶中坠落下来。树上的灰色菌类,像是树的长长胡须,低垂着。爬藤植物到处攀爬、悬挂,给森林带来了一丝隐秘、一丝深邃。农闲时节,我和法拉常常会在周日的早晨骑马来这里游逛。我们骑着马上坡、下坡,穿过森林中蜿蜒的小河。空气像溪水一样清冽,充满着植物的芳香。如果长雨季开始,爬藤植物开了花,那简直就是在大团大团浓郁的香气中骑马穿行。林中有一种非洲瑞香,淡黄色的花朵小小的,黏黏的,香气浓郁,闻起来很像丁香花,也像山谷里的野百合。基库尤人为了采蜜,用绳子把许多空树干悬挂在树枝上,吸引蜜蜂飞过来筑巢。林中到处都可以看到这些空树干。有一次,我们在林中刚一转弯,居然看到一头花豹横卧在路中央,浑身的毛皮看起来像极了非洲挂毯。在离地面很高的空中,居住着一群永远吵吵闹闹,一刻也不安分的家族————小灰猴。不管是哪儿,只要是它们经过,周围的空气中就会久久地弥漫着一种腐臭,闻起来很像老鼠的味道。骑马前行,会突然听到头顶有快速跑动的飕飕声,那是有猴群经过,它们正在自己的路上跑呢。如果停下来安静一会儿,你可能会看到一只猴子一动不动地坐在树上。没过一会儿,它的家族就都来了,周围的森林也因此而活跃起来。它们像是挂在枝丫上的果子,每个果子都带着一根长长的尾巴,悬在空中。因为阳光照射的角度不同,它们有的看起来是灰色的,有的则是黑色的。它们会发出奇怪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是一个响亮的吻,外加咳嗽的声音。如果你在地面上模仿这种声音,猴群就会受到影响,就会把头转来转去地寻找你;如果你突然一动,它们就会在一秒钟内消失。它们拨开树顶的枝叶,像鱼群消失在波浪中一样,迅速消失在树林里,你还能听到渐行渐远的窸窸窣窣声。

    在这片森林里,我还遇到过极为罕见的巨林猪。那是非常炎热的正午,我走在茂林的一条小径上。突然,一头公巨林猪从我身边跑过,后面还跟着它的妻子和三个孩子,它们跑得非常快,看起来好像是一个从黑色纸张上剪下来的,由大大小小不同形象组成的整体,而背景,则是笼罩在一片阳光中的绿。这个场景太震撼人了,像是森林水塘里的倒影,又像是一件发生在几千年前的事情。

    露露是薮羚家族中的小羚。薮羚应该是非洲羚羊中最漂亮的一种了,它们比欧洲小鹿的体型略大一些,主要生活在树林和灌木丛中,个性腼腆善变,不像非洲大草原上的其他羚羊一样常见。恩贡山和周围的国家非常适合薮羚生活。如果你在山上露营,早上或傍晚出来打猎的时候,就会看到它们从树丛中走到林中的空地上。阳光洒落,它们的皮毛泛着古铜般的红光。雄薮羚的头顶长着一对弯角,带着优美的弧度。

    露露是这样成为我们中的一员的:

    一天早上,我开车去内罗毕。不久前,农场上的磨坊被大火烧毁,我开车去了好多次内罗毕索要保险和赔款。这天早上,我一边开车,一边在脑子里想着各种数字和估价,车子沿着恩贡路向前跑着。突然,有一群基库尤孩子在路边喊我,他们抱着一个很小的薮羚让我看。他们可能是在灌木丛中发现这只“小鹿”的,想把它卖给我。但我在内罗毕有约会,这会儿已经迟到了,我没心情管这些事儿,就没有停车。

    晚上开车回来时,我又经过了这个地方,又听到有人在路边大声喊我。我一看,还是那帮基库尤孩子。他们看起来有点累,脸上也写着满满的失望。他们可能想把那只“小鹿”卖给其他路人,但没有成功,现在急切地想在日落之前结束这笔交易。他们把“小鹿”举得高高的,想引起我的注意。但我已经在内罗毕忙了一整天,赔偿金上还存在很多问题,我根本不想停下来跟他们说话,所以我就又直接从他们身边开了过去。到家后,我把他们给忘了,吃完晚饭就上床睡觉了。

    但是,恰恰就在我刚刚进入梦乡的那一刻,我被一阵强烈的恐惧感惊醒。那些基库尤小男孩和那头小鹿的形象在我眼前逐渐聚拢,逐渐由模糊变得具体、清晰,最后变成一幅画立在我的面前。我坐在床上,心中充满了惊骇,就好像有人卡住了我的脖子,要让我窒息一般。我在想,那只小薮羚已经落在了它的“捉拿者”手里一整天,而这群“捉拿者”在烈日下站了一整天,他们还把它双腿交叉托得那么高,它现在怎么样了?它那么小,肯定不可能自己去找东西吃。我自己在同一天时间里开车经过它两次,对它而言几乎就是牧师和利未人[1],但却连想都没想过它。现在,都这个时间了,它在哪儿?我起床,陷入了一阵恐慌中。我把庄园里所有的男仆叫醒,命令他们必须在天亮之前找到那只“小鹿”,把它带到我面前,否则我会把他们全部解雇。他们立刻按照我的命令开始行动。那天,和我一同乘车去内罗毕的还有两名小男仆,但他们都没有注意那群孩子和那只“小鹿”。此时,他们冲在了战斗的最前线,为其他仆人们提供了一份有关这次事件的长长清单:地点、时间和基库尤小男孩的特征等。那是一个洒满月光的夜晚,我的仆人们全体出动,在外面的风景画中四散走开,然后互相传播信息,激烈谈论着当前的形势。我听到他们非常详细地向对方解释,如果找不到那只羚羊,他们全部得被解雇。

    第二天早上,法拉给我端来了早茶,朱马跟在他后面,臂弯里躺着那只“小鹿”。这是一只雌鹿,我们叫它露露。他们告诉我,在斯瓦希里语中,这个词的意思是“珍珠”。

    那时,露露还跟一只小猫一样大,长着一双安静的紫色大眼睛。它的双腿特别纤细,在蹲下和站起的时候,你会担心它们能否承受住来来回回的弯折。它的双耳非常光滑,看起来像绸缎一般,而且非常善于表达。它的鼻子像松露一样黑,蹄子小小巧巧的,给它平添了一丝中国旧私塾里小姐的气质,这些小姐们都有着小巧的缠足。能够双手抱着这样完美的东西,真是一种非凡的体验。

    很快,露露就适应了这座房子,也与房子里所有的人熟稔起来。在这里,它就像在家里一样无拘无束。在最开始的几个星期,房间里光滑的地板对它来说是生活中的难题。它刚从地毯上迈出步子,四条腿就朝四个方向劈开,看上去惨烈无比。但它好像并不怎么担心,最后终于学会了在这光光的地板上走路,脚下还发出一连串声音,听起来颇似人微怒时打出的响指。在所有的生活习惯中,它都表现得优雅而喜整洁。虽然它像小孩一样任性,但是当我阻止它想要做的事情时,它就会表现出一副模样,让你感觉它好像在说:你想怎样都行,就是不要发脾气。卡曼特用奶瓶给它喂奶喝,晚上会把它关在屋里,因为天黑之后,花豹常常会在我的房子周围出没,所以我们必须要小心。它很听卡曼特的话,总是跟在他左右。有时,卡曼特会拒绝做它想做的事情,它就会低下那颗小头颅,往他那两条细细的腿上撞。它真是太漂亮了,每当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我就会想起“美女与野兽”的故事,他们这个矛盾体真是这个故事新的写照。凭借着它无与伦比的美丽和优雅,露露在这座房子里获得了绝对的权威,得到了所有人的绝对尊重。

    在非洲,除了苏格兰猎鹿犬外,我没有养过其他种类的狗,因为再也没有比这种狗更高贵和高雅的了。它们肯定是与人类生活了好几个世纪,已经能够用自己的方式理解和融入人类的生活,并适应这个世界的生活环境。古代的绘画和挂毯里都有它们的形象,而它们自己也非常善于利用自己的外貌和行为,把周围的环境变成一幅漂亮的挂毯。它们浑身上下都笼罩在中世纪的封建气息中。

    我的第一只苏格兰猎鹿犬叫达斯克,这是我的结婚礼物。自从乘坐我的“五月花号”来到非洲之后,它就一直跟着我。它性格敦厚,但也不失勇敢。在战争开始的前几个月里,它一直跟着我和牛车在马赛保留区里为政府运输物资。可惜的是,几年后,它被一只斑马咬死了。露露住到我家之后,我还养着它的两个儿子。

    苏格兰猎鹿犬和非洲的景色很协调,和非洲土著也相处得很好。但当它们到了和海平面持平的蒙巴萨岛时,就显得与环境不那么协调了。所以我觉得这应该是因为海拔的缘故,同样的非洲高原旋律在它们三者之间流淌着。在这里,大地空旷、辽阔,有平原,有山丘,也有河流,但如果没有苏格兰猎鹿犬,这里仍然是不完整的。所有的猎鹿犬都是好猎手,它们的嗅觉比灰狗要灵敏得多,但它们常常依靠视觉狩猎。观看两只苏格兰猎鹿犬一起狩猎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我到野生动物保护区骑马的时候都会带上它们,虽然这是不允许的。在保护区里,它们把斑马和牛羚群惊得四散逃跑,就好像天上的星星在天空中撒野狂奔一样。每次到马赛人保留区里狩猎,只要带上它们,所有被猎枪打中的猎物都不可能逃脱。

    在原始森林里,它们看起来也很舒服,深灰色的皮毛与昏暗、阴沉的绿荫相得益彰。它们中的一只还咬死了一只大个子老狒狒,还是只雄狒狒。打斗过程中,它的鼻子被老狒狒咬穿,高贵的尊荣受到了损害。但农场上的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个很光荣的疤痕。狒狒是一种破坏力极大的野兽,农场上的土著都很讨厌它们。

    我的这些苏格兰猎鹿犬很聪明,它们知道我的仆人中谁是伊斯兰教徒。伊斯兰教徒是不能摸狗的。

    在非洲的最初几年里,我有一个专门为我扛猎枪的索马里仆人,他叫伊斯梅尔。他去世的时候,我还在非洲。他是古老的扛枪族人,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人了。他跟着世纪初的那些有名的老猎人长大成人。那时候,非洲几乎就是一个天然的鹿苑。他从狩猎场里开始接触并熟悉文明世界,说的英语也是狩猎世界的话,所以他会跟我谈论我的大大小小的来福枪。他回到索马里兰后,我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信是寄给“母狮布利克森”的,拆开之后,里面写着:尊敬的母狮……伊斯梅尔是一名很虔诚的伊斯兰教徒,一生都不能触摸犬类,这给他的职业生涯带来很多困扰。但达斯克是个例外。他毫不介意达斯克和我们一起坐在双轮轻便驴车里,甚至也允许达斯克睡在他的帐篷里。他说,因为达斯克知道他是伊斯兰教徒,从来不会碰他。他还跟我保证说,是不是真正虔诚的伊斯兰教徒,达斯克一眼就能看出来。有一次,他跟我说:“我现在知道了,达斯克和你是一个种族的,它会朝人笑呢。”

    我的猎犬们也很清楚露露在我家的权利和地位。和露露在一起的时候,这两只傲慢的猎犬会变得温柔似水。当它们正在喝碗里的牛奶时,露露会把它们推开;当它们正在自己最喜欢的地方————壁炉前休息时,露露会过来把它们赶走。我在露露的脖子上系了一个小铃铛。有一次,它们听到了叮当叮当的声音从其他房间传来,立刻就像是听到命令一样,从壁炉前的温暖睡床上起身,走到房间别的地方躺了下来。露露走过来,在壁炉前躺下,姿态之优美真是无人可比,就好似是一位完美无瑕的女士,以一种任何人都不可能学会的优雅姿态,端庄而认真地整理自己的衣裙。它喝着碗里的牛奶,姿态略显挑剔,但也非常客气礼貌,好像是因为女主人的过分恩宠而压抑着自己。它喜欢让人挠它的耳背,每当此时,它都表现得极有耐心,就像是一位年轻的妻子开心地享受丈夫的爱抚一样。

    露露长大了,似一朵含苞开放的漂亮花朵,身形修长,优雅丰满,从鼻子到脚趾都散发着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丽。德国诗人海涅曾在他的诗歌中歌颂过恒河河畔的瞪羚,它们睿智且温顺。我们的露露就像是为这首诗所画的插图,画面细腻无比。

    露露的温顺只是表面上的,它的内心其实藏着一只魔鬼。它的身上明显地显露出那种时刻都处于防御状态的、排斥他人的女性特征,而且还把这种特征发挥到了极致。当它真心真意、孤注一掷地要和人对抗时,它是在专心地维护自我的完整性。可是,它到底是要对抗谁呢?它是在对抗整个世界。它的心情完全不受控制,也无法预料。我的马一旦惹怒它,它就会跑过去攻击它。我记得来自汉堡的老哈根贝克曾经说过,在所有的动物中,包括食肉动物,鹿是最不能信任的,你甚至可以信任一头花豹,都不能信任它们。如果你哪天信任了一头雄鹿,它迟早会在背后给你沉重的一击。

    在我们这座房子里,露露绝对是我们的骄傲,即使它有时候表现得像卖弄风情的女人。但我们总是不能让它开心。它有时会离开房间好几个小时,甚至是整个下午。当它来了情绪,对周围的环境极度不满时,它会在房子前的草地上跳起一种之字形的战舞来发泄,看起来就好像是在向撒旦做一个简单的祈祷。

    “啊,露露呀,”我心里想着,“我知道你非常强壮,你能跳得比你自己都高;也知道你现在正在跟我们生气,想让我们都去死。如果你不嫌麻烦想要杀掉我们,我们真的愿意去死。你觉得是我们把你跳高的障碍板设得太高,但我的跳高能手啊,我们怎么可能这么做?我们根本就没有给你设置障碍。露露,真正的力量在你身上,真正的障碍在你心里,只是现在一切圆满的时机还没有到来而已。”

    有天晚上露露没有回家,我们找了它一个星期,还是没有找到。这对我们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这座房子里最清晰的一个音符丢了,这座房子也就变得跟其他房子一样了。我想到河边会有花豹出没,就在一天晚上把这个担心告诉了卡曼特。

    在回答我之前,他像往常一样静默了一阵,忍受着我的短浅的见识。几天后,他来到我身边,和我谈论这件事情。“姆萨布,你是觉得露露已经死了吧。”他说。

    我不想这么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就告诉他,我在想它为什么还不回来。

    卡曼特说:“露露没有死,它结婚了。”

    这真是一个令人吃惊的好消息,我急忙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噢,”他说,“它确实结婚了。它现在正在森林里和它的‘博瓦纳’一起生活呢。”卡曼特是说它的丈夫,或者主人。“但是它没有忘记农场上的人。有好几个早晨,它都回来过。我在厨房的后面撒了一些玉米面,太阳出来之前,露露就从树林里回来,把玉米面儿吃了。它的丈夫就在后面跟着它,但它没有见过我们,所以还有点儿害怕。它总是远远地站在草地另一侧的大白树下,不敢往房子这边走。”

    听他说完,我跟他说,如果露露再来,就带我去看它。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太阳还没有出来,卡曼特来了,他让我出去看。

    那是一个非常可爱的早晨。我们等待着露露的到来。最后几颗晨星从天际隐去,天空澄澈晴朗,但周围仍然一片昏暗,寂静无声。地上的草湿漉漉的。树下有一斜坡,斜坡上是草地,草叶上挂满了露珠,闪着昏暗的银色光芒。空气清冽,有一种微微刺痛的感觉。在北方国家,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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