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瓦迈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根据他搜集的资料,瓦迈确实不是他的儿子。“一直都不是。”法拉说,“两天前,乔戈纳收到了卡尼纽赔偿给他的二十五只羊,那真是他撞了大运。卡尼纽很可能更想任这些羊走到涅里去,好避免在农场上再见到它们,毕竟它们以后不再是他的了,再见到它们,他会感到很痛苦。乔戈纳要小心,这些来自涅里的基库尤人不是容易摆脱的。他们已经在农庄安营扎寨住下来了,还威胁说要把这个案子捅到地区专员那儿去。”

    几天后,当这些涅里人出现在我房子前面的时候,我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涅里人是基库尤社会的下层人。面前的三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三条肮脏邋遢的土狼,偷偷摸摸地沿着瓦迈的血迹走了一百五十五英里来到这里。乔戈纳也过来了,显得非常激动和痛苦。这两拨人的反应如此不同,很可能是因为,那三个涅里人本就一无所有,所以没有什么可失去的,而乔戈纳现在已经有了二十五只羊。这三个陌生人坐在石头上,像是羊身上的三只跳蚤。我根本不同意他们的说法,不管真实情况如何,那个死去的孩子活着的时候,他们可是对他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我现在有点同情乔戈纳,他在基阿马听证会上表现不错,而且我也感觉他一定因为瓦迈的死非常伤心。

    当我问他话的时候,他浑身颤抖着,一直在叹气,他说的话我也听不懂,所以就没有和他继续交谈下去。

    两天后,他一大早来到我的房子里,我正在打字机上打字,他请求我为他做记录,内容是关于他与死去孩子的关系,以及孩子的家庭。他想让我把记录下的文字交给达戈雷蒂的地区专员。乔戈纳这种单纯简单的做事方式让我很受触动,因为尽管整个事件对他的影响很大,他却完全没有显露出任何个人的意识。很明显,他把这种解决方式看成了一项伟大的事业,而且还带着风险。他是带着深深的敬畏来做这件事的。

    接着,我花了很长时间把他的叙述记录了下来,毕竟这是一份关于延续了六年之久的事件的报告,内容还颇为复杂。在叙述的过程中,乔戈纳有时不得不停下来思考,然后再重新叙述。大多数时间,他都是两手抱头,只在偶尔间严肃地用手拍打头顶,好像要把储存在里面的事实拍出来一样。他甚至还走到了墙边,像基库尤妇女生孩子时一样,把脸贴在了墙上。

    我给这份报告做了个副本,直到现在还留着。

    整份报告很难懂,里面记叙了很多复杂的事情,还有很多不相干的细节。乔戈纳记不起来所有的事情也是正常的,但令人吃惊的是,他竟然能够完全回忆起所有的事实。报告的开头是这样的:

    涅里的瓦韦鲁·瓦迈想死的时候,纳-塔卡·库法————想要死的时候,他有两个妻子。其中一个妻子有三个女儿,瓦韦鲁死去之后,她又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至于另外一个妻子,瓦韦鲁还没有把娶她时的债务还清,还欠她父亲两只羊。这个妻子怀孕的时候劳累过度,在抱一堆柴火的时候流产了,谁也不知道以后她还能不能生孩子……

    故事就按照这样的叙述方式继续下去,把读者拖进了一个关于基库尤人生活和关系的巨大迷宫中:

    这个妻子有一个儿子,名字叫瓦迈,也在生病,大家都说他得了天花。瓦韦鲁很喜欢这个妻子和孩子,他临死前非常担心,因为他不知道在他死之后,她要怎么生活。乔戈纳·坎亚加当时欠了瓦韦鲁三个先令,因为要买一双鞋。瓦韦鲁就建议,他们之间达成一份协议……

    根据协议,乔戈纳将拥有他快要死去朋友的妻子和孩子,还要把朋友买妻子时欠下的三只羊还给人家的父亲。接下来,报告就变成了一份花费清单,详细地记录了乔戈纳在收养瓦迈过程中的花费。乔戈纳说,他刚把生病的瓦迈接回家,就为他买了一种特别好的药。他又从印度人杜卡那儿买了大米,因为他光吃玉米长不大。有一次,他还被迫给邻居的一个白人农场主付了五卢比,因为农场主说瓦迈把他的一只火鸡赶到了池塘里。可能是因为他在筹这笔钱的时候花费了很大功夫,所以这笔大花销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说完一遍后,还回过头又重复了一遍。从乔戈纳叙述时的神态看,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个已经死去的孩子不是自己的。三个涅里基库尤人以及他们的话,让他在各方面都受到了震动。心底简单的人都愿意收养别人的孩子,还会把这孩子当成亲生的看待。纯朴的欧洲农民也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

    乔戈纳终于把故事叙述完了,我把它全部记录了下来,告诉他,我要念给他听听。他转过身把背朝着我,好像要避免分心似的。

    当我读到“他派人把乔戈纳·坎亚加找来,这是他的朋友,住得不远”这句话时念到了他的名字。听到他自己的名字后,他迅速地转过脸看了我一眼,眼神热烈无比,燃烧着火焰,脸上绽开了大大的笑容。这眼神,这笑容,立刻把这个老人变成了一个孩子,一个代表年轻的符号。读到末尾的时候,我再次读到了他的名字。为了确认文件的真实性,他自己在这个名字上按上了他的拇指印。听到我读他的名字,他的那种颇有活力的、直勾勾的眼神又出现了,只是比上次更加深邃,更加温和,还多了一丝高贵和尊严。

    上帝用泥土捏出亚当,然后朝他鼻孔中吹了口气,他就成了一个活人,就在此时,他朝上帝匆匆瞥了一眼。乔戈纳此时的眼神就让人想到了亚当。我创造了他,然后把他展示给了他自己:乔戈纳·坎亚加的生命是永恒的。我把记载着他的故事的纸递给他,他接过去,表情里满是虔诚,还带着那么一丝贪婪。他把纸折起来,放进斗篷的一个角落,用手捂着。如果丢了,他肯定会受不了,因为那里装的可是他的心,是他这个人存在的证据。那里有着关于乔戈纳·坎亚加的一切,能够永远地把他的名字保留下来。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变成了语言,以优雅、真实的状态在我们中间占了一席之地。

    我在非洲生活期间,非洲土著人刚刚开始接触文字世界。如果我愿意,我本来是有机会抓住昔日的尾巴,去体会一段我们自己的历史。在那段历史中,生活在大平原上的欧洲居民会以相同的表情看着信件在他们面前展开。在丹麦,刚好是一百年前,文字才出现。小时候,老人们会娓娓道来当时的情形。从他们的讲述看,欧洲人和非洲人看到文字世界时反应是相同的。但是,普通人往往很少会为了艺术的本身,而对某种艺术原理表现出谦卑和狂热,就像乔戈纳一样。

    年轻土著之间的书信往来是由专业的书信人代写的。一些走在时代前列的老人会学习书写,一些年纪很大的老人甚至会来我的学校上课,很耐心地接受ABC的折磨,但大多数老人对文字还是抱着不信任的态度。只有一小部分土著人能够阅读。所以,农场上的仆人、非法棚户和苦力一般都会把他们的信交给我,让我给他们读。我打开信,逐字逐句地研究信的内容,觉得几乎每封信都太琐碎了。这种感觉是带有偏见的文明人的通病。当诺亚方舟里的鸽子带回那根小小的橄榄枝后,你可能也会很认真地研究它,不管它长成什么样子,它都比整个方舟里的动物有分量,毕竟它代表的是一个绿色的新世界。

    土著人的信就类似这个橄榄枝,遵循着一种被普遍认可的、神圣的模式,大多是这样的:“我亲爱的朋友卡莫·莫尔富,我现在把笔握在了手中,”(不要按照字面意思理解,因为是专业的写信人写的)“要给你写信,我很久之前就想给你写封信了。我很好,也希望你很好,托上帝的洪福,非常好。我妈妈也很好。我妻子不太好,但是我希望你的妻子会很好,能得到上帝的怜悯,很好。”接下来就是一串人名,然后报告每个人的情况,都很琐碎,只偶尔会有很精彩的内容。然后信就结束了,“现在,我的朋友卡莫,我要结束这封信了,因为我没时间给你写了。你的朋友恩迪韦蒂·洛里。”

    一百年前,为了给年轻好学的欧洲人传递同样的消息,骑手跳上马鞍,策马飞奔;邮差使劲吹响了号角;带有舌形金边的纸张被制造出来。信件受到了欢迎,被收信人珍惜、珍藏。我自己也亲眼看到过几封这样的信。

    在我学会斯瓦希里语之前,我和土著人信件的关系相当奇妙。我可以把他们写的东西读出来,但却不懂它们都是什么意思。斯瓦希里语一直没有书面语,最后还是白人们发明出来的。这种书面语完全是按照发音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认真拼写出来的,不存在什么让读者感到迷惑的“古老的拼写法则”。我坐下来,把信件逐字逐句、字正腔圆地读出来。土著们围在我的周围,大气不敢出一声,心悬在半空。虽然我不知道信里具体在说什么,但我能感受到读信的效果。他们有时候听着听着会突然大哭起来,有时候会紧握自己的手腕,有时候会欢喜地喊出声。大多数时候,他们的反应是嘻嘻地笑,笑声还会随着我的朗读越来越大,最后变成哄堂大笑。

    后来,我慢慢地就能理解信里的内容了。我发现,一条信息一旦被写下来,它的效果就会被扩大很多倍。这些信息如果是口头传送的话,肯定会受到土著人的怀疑和嘲笑,因为所有土著人几乎都是很优秀的怀疑论者。但它们一旦出现在信件里,就会变成绝对的真理。对于口语中出现的任何混淆或错误,土著人很快就能听出来。这种错误带给他们一种恶意的快乐,他们以后再也不会忘掉。而且因为这个错误,他们会随口就为出错的白人起一个外号,这个外号以后很可能会跟随这个白人一辈子。到了书面语的世界,因为写信人其实也算是文盲了,所以会经常出现错误。但在这种情况下,土著人会坚持把这些错误的语言拼凑成一定的意思,他们会很认真地思考,会去讨论。到了最后,他们常常会相信这些荒诞的话语,而不是去找什么错误。

    有一次,我为农场上的一个小男孩读信,写信的人带来了很多信息,其中有一句很简单的话:“我把一只狒狒煮了。”我给男孩解释说,信的本意应该是他抓住了一只狒狒,因为在斯瓦希里语里,“煮”和“捉”两个字是很像的。但小男孩怎么也不同意我的说法。

    他说:“不,姆萨布,不对,他在我的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他写下的是什么?”

    我说:“他说他自己煮了一只狒狒,但他怎么能把一只狒狒煮了呢?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他肯定会多写一点儿内容,告诉你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怎么把狒狒给煮了的。”

    我如此质疑纸上的文字,让小男孩觉得非常不安,他要回了信,仔细折好,带着它走了。

    事实证明,我为乔戈纳记录下的内容对他非常有用。地区专员读完之后,就驳回了那三个涅里人的上诉。三人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到自己的村里,没有从农场得到任何东西。

    这份文件后来成了乔戈纳的宝贵财产。我看到它好多次。乔戈纳为它缝了一个很特别的皮包,包的边缘还镶嵌着很多小珠子,包上连着一根带子,整天把它挂在脖子上。时不时地,他会在周日的上午突然出现在我的屋子里,把包取下来,拿出里面的信让我念给他听。有一次,我生病了。病好之后,我第一次骑马出去时,被他远远地看见了。他跟在我后面跑了很长一段路,最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我的马旁边,把那份文件递给了我。每次给他读的时候,他的脸上就会显出一种带有浓烈宗教感的胜利表情。我读完信后,他细心地把纸抚平,然后折起来,放进了那个小皮包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记录的重要性没有变淡,反而越来越强了。对于乔戈纳来说,这份记录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它永远不会变化。往昔的点点滴滴已经很难回忆起来,即使能够记起来,每次好像都会有变化。但这份记录,就在他的面前牢牢地抓住了往昔,征服和压制住了它,它变成了历史。有了这份记录,这些历史就不会像不断变幻的影子一样有任何变化了。

    [1]古罗马初建时,城里妇女很少,邻国妇女不愿下嫁罗马人。罗马人的第一个国王罗慕路斯设下圈套,劫走了萨平的妇女。这些妇女后来在罗马城生下来孩子,在后来罗马人和萨平人之间马上要爆发战争时,她们站出来制止了战争。

    [2]原文为: ou shalt not bend the justice of the law for the benet of the Poor.————原注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