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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扬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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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又去了一趟内罗毕,去土著人医院看望万扬格里。

    我的农场上有许多非法棚户家庭,几乎总有病人在这儿住院。所以,我在这座医院就像在家里一样。我和这儿的护士长和看护人关系都不错。我还没有见过谁像护士长那样往脸上涂那么厚的粉。她有一张大方脸,总是藏在白色的头巾里,看起来很像俄罗斯的一种木头套娃。这种套娃的名字叫卡廷卡,可以拧开,拧开之后还会有一个娃娃,再把这个娃娃拧开,就又有一个娃娃。这些娃娃看起来既善良又能干,而这位护士长就是如此。

    每到周四,医院的人会清洗病房,并为它通风。他们还会把病房里的床全部移到病房中间的空地上。这是快乐的一天。站在医院的院子里,周围的景色相当不错。往近了看,是干旱的阿西平原;往远了看,是蓝色的唐约·萨布卡山和绵长的穆山山脉。每当看到农场上的老妇躺在这儿的病床上,盖着白色的被子,我就有种很异样的感觉,像是看到了一头筋疲力尽的老骡子,或是其他生病的驮畜。土著人都很害怕医院,所以她们看到我虽然会笑,但那笑容是苦涩的,估计一头老骡子在这种情况下也会这么一笑。

    在医院里第一次看到万扬格里的时候,他浑身颤抖着,整个人蔫蔫的,让我感觉他最好赶紧死去,也就解脱了。他害怕这里的所有东西,身子在绷带里不住地颤抖。我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一直在哭着求我把他带回农场。

    过了一周后,我第二次去医院看他。此时的他已经平静下来,整个人也镇定了许多,很有尊严地和我见了面。对于我的到来,他是非常高兴的。看护告诉我,他一直都在等我来,都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因为他这天终于可以通过插在嘴巴里的一根管子说话了。他很笃定地告诉我,昨天他已经被人杀死了一次,过两天还要再被杀一次。

    负责治疗他的医生曾在法国上过战场,已经为很多人修好了脸。他不辞劳苦、耐心地为万扬格里治疗,效果还是不错的。他用一根金属带代替颧骨,把它用螺丝拧在了万扬格里剩下的脸骨上。然后,他又把万扬格里脸上被撕裂的碎皮肉清理出来,缝在一起,做了一个类似下巴的东西。万扬格里告诉我,医生还从他的肩膀上借了一块皮肤,把那个下巴填好了。绷带拆开后,这孩子的脸已经完全变了个样,看起来很诡异,像是蜥蜴的头,因为他没有下巴。但他能够正常地吃饭和说话了,只是说话的时候有点口齿不清。整个治疗过程持续了好几个月。有一次我去看万扬格里的时候,他问我要白糖吃,所以我就常常用纸包上几勺子带给他吃。

    如果心里对未知的恐惧感没有消除,土著人就会在医院里大喊大叫,或者不断地抱怨,然后不断地想出各种逃跑的方法,死亡也是其中一种,他们可一点儿都不怕死。欧洲人来到这里,把医院建起来,配备上各种医疗设施,亲自在里面工作,然后费了很大劲把这些土著人拖到医院里。

    他们心酸地跟我抱怨,这些土著人完全不知道感恩,不管你为他们做什么,都是一样的结果。土著人的这种心态让白人感到反感和伤心。确实如此,不管你做什么,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但其实你能做的也很少,而且做过的这些事很快就会被遗忘,再也不会有人提起。他们不会感谢你,但也不会怨恨你,即使你希望他们这么做,你也是爱莫能助的。他们身上的这种人性令人担忧。它抹杀了人作为个体的存在,迫使你接受一种不是自己选择的角色,就像你只是大自然的某种现象,只是一种天气。

    在这方面,索马里移民就不同。你的行为会对他们产生重大影响。这个来自沙漠的民族性格暴躁热情,而且总是一本正经的。你总是会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影响到他们,也很可能会深深地伤害到他们。他们有着强烈的感激之心,但同时也会仇恨某个人一辈子。某种恩惠和一点点的冒犯,都会在他们的心上刻下很深的烙印,让他们永世不忘。他们是严肃的伊斯兰教徒,所以在评判别人的时候,心里会有一套自己的道德准则。在索马里人面前,你会在一个小时内赢得名誉,也会在一个小时之内丧失。

    马赛人是土著世界中一个很独特的民族。他们不会忘恩,懂得感激,也会仇恨。他们一直仇恨白人,这种仇恨在这个民族消亡前是不会消失的。

    但是,基库尤、瓦坎巴或卡韦朗多就是没有偏见的民族。在他们的世界,没有什么道德规则,只知道大多数人都能够做大多数事情。如果你想让他们感到震惊,那是很难做到的。面对着一个穷困潦倒、自甘堕落的基库尤人,无论你做什么,结果都不会有什么不同。在他们的天性和传统里,人们所有的活动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他们对人不做评判,但却是天生的观察家,而他们的观察结果,就是对你的看法,就是好名声或坏名声。

    欧洲的穷人们跟基库尤人很相似。他们不会去评判你,但会对你做一个“总结”。如果他们喜欢你尊重你,他们就会像爱上帝一样爱你,这种爱并不是建立在你对他们的所作所为上,一点儿都不会。他们爱你,就是简单地爱你这个人。

    有一天,我在医院里闲逛时看到三个新病人,是一个成年男人和两个孩子。男人的皮肤黑得出奇,头很大,头发浓密。三人的脖子上都缠着绷带。医院里有一个驼背看护,他像个解说员一样,很喜欢给我讲医院里发生的一些趣闻。看到我在三个新病人的床前停下来,他就走过来,把三个人的故事告诉了我。

    这三个人是努比亚人,是英皇非洲步枪队的肯尼亚黑人士兵。男人是号角手,两个男孩是战鼓手。男人生活中遇到了麻烦,失去了理智————土著人很容易这样。他提起枪朝营房左右扫射,弹匣空了之后,又把自己和两个孩子关在他的波状钢小屋里,想把他和孩子的咽喉割断。

    就在上周三,他们三个浑身是血,被送了过来。驼背看护有点遗憾,因为我没有见到当时的场景,如果见到,一定会觉得他们都已经死了。现在他们脱离了危险,凶手也恢复了理智。

    看护讲述整个故事的时候,故事的主角————躺在床上的三个人也在跟着故事的进度认真地听,偶尔还会打断他,纠正一些细节。两个孩子说起话来还很困难,他们就一起看向中间的病床,让爸爸帮忙确认他们的叙述,他们很相信他,觉得他一定能帮我更加清楚地了解整件事情。

    他们问爸爸:“你没有口吐白沫?你没有尖叫?你难道没有说过,你会把我们割成一块一块的,就像蝗虫那么小?”

    凶手于是就伤心地说:“是啊,是啊。”

    有时去内罗毕,我会在那儿闲待半天,等着参加某个商务会议,或是要取从欧洲来的信件,但从港口来的火车却晚点了。在这样的时间里,我一般都没事儿可做,于是就常常开车来到这所土著医院,把一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的病人带上出去兜风。万扬格里还在住院的时候,市长爱德华·诺西先生把几只年幼的狮子装在笼子里,放在市政府前的空地上,准备把它们运到伦敦动物园去。医院的病人们对这些狮子很感兴趣,就请求我带他们出去看狮子。我答应了这三个来自英皇非洲步枪队的病人,只要他们痊愈,我就带他们去看。但他们谁也不愿意单个去,坚持要等三个人都好了之后再一起去。号角手是恢复得最慢的。在他痊愈后跟我一起出去时,他的一个孩子早已经出院了。这个孩子天天回医院问他什么时候痊愈,好跟他一起坐我的车子去看狮子。一天下午,我在外面见到他,他告诉我,号角手现在还是头疼得厉害。这很正常,他的脑子里装了太多邪恶的东西了。

    最后,他们三个终于一起站在了笼子前面。他们默默地注视着狮子们。一头狮子似乎因为长时间被人们盯着而感到生气,它突然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短促地吼叫了一声。三个观众就被它吓了一跳,最小的男孩躲在了号角手后面。我们开车回去的时候,这个孩子对号角手说:“那头狮子就像你一样坏。”

    就在这些日子里,与万扬格里有关系的走火事件平息了。他的家人有时会来医院看望他,但大家都很害怕来,只有他弟弟例外。有一天,夜已经很深了,卡尼纽却像一头老獾出窝侦查似的,来到我家询问孩子的情况。我和法拉有时会揣测他遭受的痛苦,然后试着计算能折算出多少只羊。

    走火事件发生后的几个月,法拉来跟我报告事件的最新情况。

    当时,我正在吃饭,他身子挺得直直的站在桌子的那头,试图弥补我的无知。法拉会说法语,也能说英语,但总改不掉一些他自己特有的错误。比如,他本来应该说“except”(除了),但却总说成“exactly”(恰好)。像这句:All the cows have come home, exactly the grey cow(所有牛都回来了,恰好是那头黑色的牛)。我从来没有纠正他,而是用他的方式和他说话。他的脸和表情看起来很自信很凝重,但一旦开口说话,却总是在开头时含糊不清。他说:“夫人,卡贝罗……”这就算是开启了程序。我等着他下面的话。

    停顿了一下,法拉继续拾起话题:“夫人,你认为卡贝罗死了,已经被土狼吃了。但他其实没死,他和马赛人在一起。”

    我心不在焉地问他,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噢,我就是知道。卡尼纽把许多女儿都许配给了马赛人。卡贝罗想不出谁能帮助他,‘恰好’[1]马赛人。于是,他就跑去找他姐姐的丈夫去了。他刚逃跑的时候,状态确实很糟糕,总是在树上一坐就是一晚,土狼就围在树下。现在他和马赛人一起生活了。有一个马赛富人,他有好几百头牛,但是没孩子,他很想收养卡贝罗。卡尼纽什么都知道,而且已经去马赛人那儿和这个富人谈了好几次。但他害怕,不敢告诉你,他觉得一旦白人知道这件事,卡贝罗就要在内罗毕被吊死了。”

    每当提起基库尤人的时候,法拉总是表现出一种傲慢和自大。他说:“马赛人的老婆们不会生孩子,她们都乐意收养基库尤孩子。这些孩子们可真是偷了不少东西。这个卡贝罗也一样,他长大后肯定会回到农场,因为他肯定不愿意像马赛人一样,不断地从这儿迁徙到那儿。基库尤人太懒了,都不愿意那么做。”

    在农场上,我们年复一年地见证着住在河对岸的马赛族的消亡,见证着他们的悲惨命运。他们都是武士,却被禁止搏斗;他们是雄狮,却被剪掉了爪子,变得奄奄一息。这是一个被阉割的民族。他们的长矛和那看起来雄赳赳的盾牌,都已经被政府没收。在野生动物保护区里,狮子们常常会跟在他们的牛群后面。有一次,我把农场上的三只小公牛阉割了,好让它们好好为我犁地、拉车。它们变成了三头平静的公牛。我把它们圈养在工厂的院子里。到了晚上,土狼们闻到了鲜血的味道,便循着味道来到农场把它们吃了。我总觉得,马赛人的命运与这三头牛很相似。

    法拉说:“卡尼纽的老婆因为失去了儿子,这几年一直很伤心。”

    法拉把整个过程叙述完之后,我没有派人找卡尼纽,因为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法拉所说的。后来,卡尼纽有一次来到我家,我走出去找他说话。我问他:“卡尼纽,卡贝罗是不是还活着?他是不是在和马赛人一起生活?”土著人很少会对一个人的反应毫无准备。听到我这么问后,卡尼纽立即为他失去的儿子大哭起来。我一边听他哭,一边观察了他一会儿。然后继续说:“卡尼纽,把卡贝罗带到我这儿来吧。他不会被吊死的。他的妈妈会在农场上照顾他。”卡尼纽还没有止住他的哭声,但他肯定听到了“吊死”这个不祥的词。于是,他的哭声慢慢变成了低低的哼弄声。然后,他就开始向我描述他曾经对卡贝罗许下的诺言,唠唠叨叨地说自己怎么偏爱这个孩子。

    卡尼纽有很多孩子,也有很多孙子,因为他住的村子离我的房子特别近,他们就常在周围玩耍。在这些后辈中间,有一个很小的孙子,是他的一个嫁给马赛人的女儿生的。这个女儿后来回到了卡尼纽的村子,同时也把儿子带了回来。这个孩子的名字叫西朗加。这个混血孩子身上的血统给他注入了一种奇特的活力,为他带来了丰富的、富有野性的创造力和幻想,让他看起来不像个人类,而像一团火焰、一只夜莺,或是一个农场上的小妖精。但他有癫痫症,因为这个病,其他孩子都很害怕他,不让他参加他们的游戏,还给他起了希塔尼这个名字,意思是“魔鬼”。于是,我就把他收养了,让他和我一起生活。因为他有病,所以我没让他干什么活。但在办公的房间里,他就像一个小愚人或是一个小丑一样,让我感觉到生活的充实。平时,我走到哪儿,他就会跟到哪儿,就像我的一个不安而烦躁的黑影子。卡尼纽知道我喜欢这个孩子,每次看到他,都会展露出祖父的笑容。现在,他就抓住了我这一点,把这点感情抛给了我,竭尽全力地利用它。他义正词严地说,他宁愿让希塔尼被豹子吃掉十次,都不愿失去卡贝罗。既然卡贝罗都已经丢了,那就让希塔尼也丢了算了,反正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卡贝罗是他的掌上明珠,是他的心血。

    如果卡贝罗真的死了,那真是另外一出大卫和押沙龙[2]的悲剧了。大卫因为儿子押沙龙的死非常悲痛,这本身的确是一出悲剧。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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