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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龙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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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年————编者注)的词。”

    “怪不得你。苏学士的词最不好唱。再唱首别的来听听!”

    听她这一说,张文远又佩服又兴奋。佩服的是她果然是行家,把他自己不知道的毛病指了出来;兴奋的是“怪不得你”这四个字。“我唱首柳三变(指柳永,约984年——约1053年————编者注)的《双调婆罗门令》,这一首一定协律。”他瞟着阎婆惜说,“师娘,你请听仔细了!”

    这首词是张文远唱惯了的,但也不敢怠慢,聚精会神地咬准了字唱道:

    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小饮归来,初更过,醺醺醉。中夜后、何事还惊起?霜天冷,风细细,触疏窗、闪闪灯摇曳。

    空床展转重追想,云雨梦、任攲枕难继!寸心万绪,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

    阎婆听不懂词中的字句,只觉得他唱得婉转缠绵,便赞一声:“果然比刚才不同了!却不道小三郎还有这一副歌喉!”说道,她又欣然引杯————这一杯下去,人就有些支持不住了。

    虽然醉眼迷离,偏偏一眼瞥去,恰好看到她女儿的脸色:容颜惨淡,蹙着眉尖,双眼发直,不知在望些什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阎婆诧异,“好端端的,怎又不自在了?”

    阎婆惜一惊,怕的是自己的心事已落入母亲眼中,立刻掩饰着笑道:“小三郎不是要我指点?我须细想,才找得出他的错处。”

    阎婆释然了。“你也是!”她笑着说,“真个摆师娘的嘴脸了。原是唱着消遣,何苦这等认真?”

    “话虽如此,师娘到底是行家,”张文远望着阎婆惜笑道,“只怕连字眼都唱倒了,师娘可曾听出来?”

    “怎的听不出来?‘换头’不是‘霜天冷’,你唱错了!”

    “噢,噢,唱错了!我来想,是‘洞房冷’!”

    “那夜正是洞房冷。”阎婆惜又说,“却不知‘中夜后,何事还惊起?’”

    “只为‘寸心万绪,咫尺千里’,那还不明白?”

    “谁说不明白?”阎婆惜斜眼瞟了过去,眼梢带着她娘,但见她摇头晃脑,双眼将闭,胆便越发大了,转脸过来,正色对张文远说道:“你听我唱煞尾那两句。”

    “好啊!这可是求之不得了。”说着,他把一副檀板递了过去。

    阎婆惜徐徐站起,取板在手,把身子背了过去。果然是惯家,击板就显得不凡,也不见她如何用力,但发声爽脆,足以醒酒。

    这空堂清响,把阎婆惊醒了,倏地张开眼来,大声问道:“什么时候了?”

    这一来,阎婆惜无法再唱,回转身来笑道:“娘真个醉了!”

    “醉倒未醉,只是困得厉害。”

    “既如此,”张文远接口便说,“外婆请先去安置,我也待要告辞了。”

    “嗯,嗯,好!”阎婆含含糊糊地说,“年纪不饶人,一到这时候,不上床不可!”

    那两人相视一笑,一左一右把阎婆扶了进去。

    阎婆的卧室在后进过东厢。送到房门口,张文远不便进去,仍回厅上,一个人回想阎婆惜听他唱词的神情,和刚才那番对答,自己觉得巧不可言,天生有柳三变这么一首《婆罗门令》,可以借来“诉衷情”。再经她把“霜天冷”改作“洞房冷”,便越发贴切那夜的情景。就不知她要把煞尾那两句“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要改成怎样的说法?

    一个人痴痴地想着,越想越有味,竟不知过了多少辰光。忽然眼前一亮,定睛看时,是阎婆惜走到了筵前,手里拿着个极讲究的蜀锦套子,看那形状,里面不是笛子便是箫。

    “外婆睡下了?”

    “嗯。”阎婆惜笑道,“你灌酒的本事不小。”

    “不是师娘招呼,我也想不到此。”

    “我招呼了什么?”

    看她的神气,是故意装傻。张文远知趣,不提此事,换了句话问:“那《婆罗门令》煞尾的两句,该怎生唱?师娘倒说与我听听!”

    “你唱错了两个字,是:‘彼此,既有相怜意,自有相怜计。’只怕————”她看了他一眼,管自去解锦囊上的绳子。

    “只怕”什么?倒费猜疑。张文远想了一会儿,实在猜她不透,便待追问。阎婆惜却又把话扯了开去。

    “我爹就只剩下这么件值几文的东西。”说着,她从锦囊里抽出一支紫竹箫,递了给张文远。

    就灯下细看,才知不是紫竹,只以年深月久,不断摩挲把玩,手汗浸润,才成了这种带紫的暗红色。张文远对弦管锣鼓无一不精,自然也善于鉴别乐器,一看这支箫的质地尺寸,和开孔的部位,便知不是凡品,试吹一吹,喜滋滋地说:“果然好!要这样的箫,才配得上师娘的嗓子。”

    “休乱奉承,你又不曾听我唱过。”她又说,“你且把箫放下,帮我收拾了这些剩菜冷酒再说。”

    张文远如奉圣旨般,收拾席面,一起送到厨房。阎婆惜便重新安排小酌。

    她另外取了四盘果子点心,烫了两壶酒,取两副杯箸,一起用托盘盛了,张口吩咐:“端到我房里去!”

    张文远又惊又喜,喜的是毕竟有“相怜计”了,惊的是在师娘的闺房中饮酒谈心,只有师父有此资格,做徒弟的这等行径,传了出去,便做不得人了。

    看他这踌躇的神情,那婆娘冷笑一声:“如何?我原知你不像个男子汉。到底让我料中!”

    这一说,张文远才意会到刚才她说的“只怕”两字指的是什么,心一横,顿觉色胆包天,端起托盘就走。

    阎婆惜紧跟在后面,取支烛台照着他。一掀开门帘,张文远便觉香味扑鼻,那颗心越发飘了起来,放下托盘,看着烛光映照的阎婆惜的脸,尽是傻笑。

    “去把箫取来!”

    “这————”张文远又有顾虑了,“一吹一唱,不把外婆给惊醒了吗?”

    “你放心!她一吃酒睡了下去,便打雷都不醒。”

    “外婆”不会惊醒,也须防左邻右舍知晓!转念一想,这话要说了出来,又是自讨没趣。好在时逢佳节,且还不甚晚,唱一唱词,料也不致惹人闲话。

    于是,他到厅上去取了箫和檀板来。阎婆惜已把杯筷摆好,用个宋江平日所喜爱的淡青汝窑酒盅,斟满一杯热酒,放在张文远面前。她自己用个小银杯,也只斟了半杯。

    “多谢师娘!”张文远笑嘻嘻地举着杯说,“但愿师娘称心如意,多福多寿。”

    阎婆惜受了他的敬酒,抬眼问道:“小三郎,我问你句话,你怎的不娶?”

    “师娘这话可把我问住了。”张文远想了想答说,“姻缘姻缘,只是无缘。”

    “不是无缘,怕的是错开了。”说到这里,把她的那小半杯酒,一仰脸喝了下去。

    “师娘休烦心。”张文远劝她,“凡事看开些。师父也不是————”

    “休提你那师父!”一声娇叱,不知她何以生气。

    “在这郓城小地方,原是委屈了师娘。”张文远忽然想起久藏在心的一个疑团,很谨慎地探问,“师娘,我有句话,不知道可能动问?”

    “有什么问不得?你问我,我一定说;不过我问你,你也要给我老实答话。”

    “那自然。”张文远很费了一番考虑,才这样问说:“师娘在东京住在何处?”

    此不过是不便直言动问身世,才这等措辞。阎婆惜心里明白,却也有难以作答之苦,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你可知《迷仙引》这个牌子?”她问。

    “知道。”

    “好!你吹箫吧!”

    阎婆惜站起身来等他试吹一声,有了把握,抛来了眼色,随即轻击檀板,依着箫声唱道: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常只恐、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

    一个还在往上吹,一个却摇着头放下了檀板。张文远不免诧异:“师娘今天嗓子在家,怎的只唱半阕?”

    “那半阕无甚意味。”

    张文远也记得柳永的这首词。上半阕算是她自叙在东京的光景;下半阕的结尾是“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是从良去了。如今说“那半阕无甚意味”,却不是自悔错嫁了师父?

    “怎的又在想心事了?”

    “我在想,”张文远说,“我若在东京就好了。”

    “这是怎么说?”

    “在东京,不就早遇见了师娘?”

    “如今也还不晚。”阎婆惜忽然又高兴了,笑着把酒壶推了过去。

    张文远自斟自饮,干了一杯,轻声自语:“果真不晚?真不晚吗?”

    “你看!”阎婆惜忽然喊道,“好大一个灯花。”

    “烛待灭了,得要续一支。放在那里,我去取。”说着,他站了起来。

    “不要!”他走过她身边时,她一把拉住了他的衣服。

    “噗”的一声,灯花燥了,烛也灭了。初五还不到上弦,眉月皆无,一片漆黑!

    这一夜,在张文远真是又长又短,亦惧亦喜。到得鸡唱一声,睡意全消,蹑手蹑脚地起了床,黑头里摸索着穿戴整齐,悄悄拔开门闩,踮着脚走出厅外,但见晨曦已露,迷蒙蒙略可辨影。初夏的晚风清气扑到脸上,精神一爽,定一定神,细听门外,要等起早行人的脚步到了,才敢开门出去。

    门外的声音倒消失了,不防门里还有声音。“小三郎!”是阎婆在喊。

    这一声把张文远喊得脊梁骨上冒冷气,硬着头皮转回身来,赔着笑轻声招呼:“外婆倒早!”

    “不早怎捉得住你?”阎婆的声音冷得如隆冬的铁,“进来!”

    他不敢不听话,一步一步走到厅里。阎婆已点亮了一支红烛,跳动的火焰,映得她脸上阴晴不定,一双眼直勾勾地死盯着他看。

    她不开口,他也不敢说话。僵持了半天,终于还是阎婆先张嘴:“你泼天也似的胆!做出这等事来!”

    “外婆!”张文远只得假装糊涂,“你老人家说我做了什么事来?”

    “哼!”阎婆咬着牙,低声骂道,“你还赖!你当我还不知道?半夜里我睡不着,怕厨房里有偷嘴的猫,不放心起来察看。不道偷嘴的猫不在厨房里!师娘也是你偷得的吗?让你师父知道了,两个人都是死!”

    一听这话,张文远心胆俱裂,“扑通”一声双膝着地,口中哀求:“外婆,外婆!你老人家千万透露不得一点口气。”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此事再无人知道,只外婆不说,便算救了我一条命。外婆,你老人家吃素念佛的人,哪里不积德?千万抬抬手,成全了我。”

    “好,依得我一件事,我便饶你。”

    “依,依!外婆尽管吩咐,便十件也依。”

    “我只要你依我一件————从此再不准到乌龙院来!”

    张文远还未答话,里头发出句话来:“他依我不依!”声音一落,门帘一掀,阎婆惜走了出来。

    她只穿着一件小夹袄,扣了腋下一个扣子,散着头发,颊上枕痕犹在,却斜着眼,撇着嘴,叉着腰。那副淫荡泼妇的神情,把阎婆气得脸色发青,赶上去就是一个嘴巴,掌声极其清脆。

    阎婆惜未曾料到她娘有此一着,捂着脸愣了一愣,跳起脚来吼道:“好,你打我!”

    阎婆便骂:“死不要脸的东西!”

    “我怎的不要脸?卖了身子供养得你穿绸着缎,吃酒吃肉,我哪点亏负了你?你打我!”

    一路跳脚一路吵,把个张文远吓得魂不附体。清晨吵架,惊起左邻右舍,敲门来劝,岂不底蕴尽露?这时他也顾不得什么了,一面拉开阎婆,一面便去捂他师娘的嘴,口中低声喝道:“可是不怕人听见!”

    家丑不可外扬,阎婆一惊,不再开口。阎婆惜听他的话也安静了。

    他放开了手,心知她们母女俩已有警惕,同时也发觉他外婆说要把此事告诉他师父,原是吓他的话,作不得真。既然如此,还是趁早快走!

    于是他往上唱个喏,低着头也不看谁,顾自说道:“总而言之,是我不好!一时之错,饶过我这一遭。趁这时人少,我要走了!”

    “慢着!”阎婆惜冷笑道,“你倒说得轻快,走得便当。我问你,你去了几时来?须有句话。”

    “什么?”

    阎婆刚岔进来说了这两个字,就为她女儿打断了。“你休来管我的事!”阎婆惜毫不含糊地说,“吵将起来,你怕我不怕!”

    阎婆气得手脚冰冷,但也知道女儿的脾气,说得出,做得到,若是定要她与张文远断绝往来,只怕她还会悄没声息地走得不知去向。因此心里气得痛,口中却不敢再硬,唯有铁青着脸,坐在旁边听她说什么。

    “你要走就走好了!”阎婆惜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张文远说,“有句话,你记着,你如不来,我便在你师父面前告你一状,倒要看看勾引师娘、以下犯上的罪名,是斩是绞?你走吧,信不信由你!”

    张文远心里叫不迭的苦!真到此刻,才知师娘手段之辣,不比师父差到哪里。但也由此生出一层领悟:师娘敌得过师父。凭自己闪转腾挪的小聪明,只要诸事小心,倒可在夹缝中讨个便宜,而眼前违拗了师娘,说不定天一大亮,便是一场祸事!

    无论如何,且先顾眼前。转念到此,更不怠慢,张文远深深一躬,没口应道:“一定来,一定来!若我不来,尽由师娘处置。”

    “谅你也不敢不听我的话。”阎婆惜说了这一句,先就跨出厅去,也不知她要做什么。

    张文远与阎婆面面相觑,两人这时都顾不得再论是非,只是目视相询,怎的阻止住阎婆惜,不再节外生枝,惹出是非来?

    他们还未有结果,阎婆惜却已转身过来,把双俏眼飘到张文远脸上,嗔怪似的问道:“你不是要走吗?怎的又站住了?”

    “是,是!”张文远醒悟过来,捞起衣襟,匆匆跨出厅去,走过她身边,略停一停,然后低着头再往前走。

    她却比他走得更快,一阵香风过处,已走在他面前,抢先把住了门闩,微一转身,一绺长发甩向肩后,露出雪白一张瓜子脸,等他走近了好讲话。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你什么时候来?”

    “但凭师娘吩咐!”

    听得这一句话,阎婆惜顿时变了脸。“你给我滚!”她这四个字声音虽轻,却是喷薄而出,显见得动了真气。

    一惊之下,张文远随即省悟到自己的话说错了。那一说好像只是为人当差,岂不就等于在说师娘偷汉?

    “我吓昏了!”他敲敲头,自怨自责,“简直语无伦次。我下午必来————就师娘讨厌我,我还是要来。”

    最后那句迷魂汤,灌得阎婆惜回嗔作喜了。“没用的东西!”她笑着骂了这一句,随又正一正脸色,重重问道,“你说的可是心里的话?”

    “皇天在上,”张文远指着天发誓,“若不是心里的话,叫我不得好死。”

    阎婆惜对他的态度,觉得满意,神色变得缓和。“既如此,你等等。”她说,“我马上就来。”

    张文远弄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茫然地想到宵来的光景,陡地记起儿时第一次玩火那一刻的心境,说不出是害怕还是兴奋的感觉,只想着再要试一试。

    正这样怔怔地想着,阎婆惜却又翩然出现,一直到他面前,伸手递过来一把钥匙。“你晚上来!”她的声音很温柔,“悄悄开了边门,不愁人知。”

    “边门不是里面闩着的吗?外面又不曾上锁!”

    “呆子!我不会里面拔了闩,在外面加锁?”

    “啊,啊!”张文远自己也觉得好笑了。

    拔闩开门,探头望一望外面,恰巧无人,张文远一闪而出,抬眼望见斜对面茶店,心中警觉,便旋转身来,匆匆往另一面走去。

    到了县前刘老实茶店,洗脸吃茶,照往日上衙门的时刻,缓步来到刑案,心中自不免有些嘀咕。幸好宋江一丝不觉,问了问乌龙院的情形,听他随意支吾了一番,轻易地应付了过去。

    从此晨去夜来,有时竟连住在乌龙院里的阎婆也不知道。就撞见了,她也不作声————事势所迫,除却帮着女儿瞒这桩家丑以外,她哪里还有路可走?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时入盛暑,家家都在院子里纳凉,要到深夜方始回房归寝。阎婆惜和张文远自然也是如此。哪怕是关起门来,并肩低语,到底隔墙有耳,日长天久,邻居不免怀疑。于是在斜对面茶店里,便有了许多闲话。

    “乌龙院里,夜夜有人说话,听声音不似宋押司。”

    “宋押司在衙门里养伤,不是他!听声音,像是他徒弟张文远。”

    “我听着也似。”那人放低了声音说,“徒弟探望师娘,也是常事,只一件,白天不来晚里来,莫非有甚蹊跷?你道是吗?”

    另一个点点头:“今晚破工夫,弄他个明白!”

    当天晚上,这两个人掇张梯子,披上墙头悄悄一望,但见桐荫清院,月色溶溶,一张湘妃榻上,并肩坐着情话绵绵的一双少年男女,看来像对恩爱夫妇,正是张文远和阎婆惜。

    “好一对狗男女!”一个吐口唾沫骂道,“看告诉了宋押司,要他们的好看!”

    “老哥!”另一个年长持重的便劝他,“‘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事不干己,何苦插手?你一片好意,宋押司未见得见你的情。小张三那里,倒是冤家做定了。你道刑案上那些人是好惹的吗?”

    那一个还不服:“这小狗还惹得着我?宋押司也是一条好汉,必然咽不下这口恶气,半夜晚闯将进来,一刀一个!奸夫淫妇去见了阎罗大王,我还怕他何来?”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捉奸捉双,须不是捉奸‘杀’双。宋押司果真做下此事,一样也要当官问罪。问起来龙去脉,把你老哥牵了出来,一根火签,提到堂上,你就陪着宋押司去打人命官司好了————人家是刑案上的人,自有照应;你呢,只怕倾家荡产,还买不得‘平安’二字。”

    这一番话说得那人毛骨悚然,一揖到地,迭迭连声:“开导得是,开导得是!真个千金难买的金玉良言。来,来,请到酒楼一叙,聊表我的谢意。”

    到了酒楼上,三杯酒下肚,少不得又拿这对“狗男女”痛骂一顿。就此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宋押司的徒弟偷了师娘。

    这话一传两传,传到了朱仝耳朵里,大为诧异,也不信有此事,但连访数人,都是这般说,便不能不信;等信了,随又替他的好朋友宋江难过。

    江湖上的人物,最犯忌此事,但清官难断家务,再好的朋友,也不能伸手来替他料理这对“狗男女”。朱仝足想了一晚,通前彻后考虑下来,觉得有条路可走。这一日清晨出门,进了县衙,直到刑案,来寻张文远。

    张文远也是刚到,正在忙着,看见朱仝一早撞了来,气色不正,心里不免嘀咕。

    “都头!”他赶紧放下手里的公事,迎上来唱个喏。

    “文远,我觅你有话说。此时可得闲?”

    “都头,你请自己看!”

    公牍堆得有尺把高。朱仝只得暂且忍耐:“然则,何时得闲?”

    “最快也得日中。”

    “好!日中我在刘老实茶店等你。休爽约!”

    “不敢,不敢!”

    把朱仝是敷衍走了,张文远却无心于公事,手里握着笔,只顾沉吟。旁人当他遇着了棘手的案子,不知道他另有心事。这多日来,也偶尔听得句把闲话,有那从小在一起特别相熟的朋友,遇到无人时,只瞅着他笑,不然再说几句风言风语,等认真追问,却又笑笑不开口了,叫人恼又不是,辩也不是————实在也无从辩起。看这一早朱仝的来意不善,倒要做个防备。

    心里七上八下,魂不守舍,一上午的工夫,只做得平日一个时辰的事。看看日影将中,不敢延误,收拾了公事,径到县前来赴朱仝的约。

    朱仝坐在当门口等他,一见了面先站起身说道:“你我到城上走走。”

    六月炎天,又逢正午,日头正毒,城头上一无蔽荫,去那里说话,却不是发了疯?张文远心里越发不安,自然也不敢违拗,慢慢随着他走到北城,沿马道上了城墙。晒得汗流浃背,好的是四下无人,说什么私话都不愁泄露。

    果然,朱仝开口便是:“你可曾听得有人说你师娘的闲话?”

    张文远是有防备的,便装得极诧异地答道:“是甚闲话?我不晓得啊!”

    “哼!”朱仝冷笑一声,“你自然不晓得了!就好比你师父也不晓得是一样的道理。”

    “都头,你老说的什么?我摸不清头路。”

    “那就跟你实说了吧!都说你做下了对不起你师父的事。”

    “噢,什么事?”

    一味装傻,惹得朱仝火发,撩起手一掌把张文远的头巾都打落了。

    张文远涨红了脸,自己把头巾拾了起来,挥挥灰尘,戴到头上。行动极慢,为的是借这工夫,好把自己的火气压下来,同时思量着该持何态度。

    “都头!”他装出委屈的神气,“你跟我师父至好,就像我的师叔一般。果真我错了,做师叔的,尽管说我,我若不服,再动手也还不迟。”

    这几句话说得不亢不卑。朱仝的气消了些,放缓和了声音说:“我问你,到底是徒弟偷师娘,还是师娘偷徒弟?你与我实话!”

    话还未完,张文远撞天价叫屈:“都头!我做梦也不知有此事。外头有些言语,都不敢当着我说,可知是造谣。如何都头也说这话?传到我师父耳朵里,岂不坑杀了我?”

    见他矢口否认,而且大有含冤莫白、声泪俱下之概,朱仝心里倒又动摇了,自己寻思,莫不是真的冤枉了他?但一转念之间,脑中浮起阎婆惜那轻薄桃花的模样,又不信外间的流言是有意造谣。再说造谣又为的是什么?凭宋江的手面,就张文远也不是好相与的,哪个敢无风起浪,凭白来糟蹋他们师徒两个和阎婆惜?

    这样一层一层想到头来,他觉得事情也很好办。“好,闲话少说,”朱仝的语气,越发平静,“古人有话,‘止谤莫如自修’,倘或你行动检点,别人要造谣也造不出来。从今以后,你不准夜里到乌龙院,就白天也要少去————果然你行得正、坐得正,哪个再敢造谣,打我这里,先就不依。但有一件,你要不依我的话,以下犯上,欺师灭祖,坏你师父的名头,哼,哼,你就等着看吧!”

    说罢扬长而去。城头上剩下个张文远,在六月里的大太阳下发抖。思前想后,顿一顿足说一声:“罢了!”拔脚就走,下了城墙,直奔乌龙院。

    “看你,这一身汗!”阎婆惜迎着了他,满心怜惜地一只手替他打扇,一只手替他擦汗,随又问道:“从哪里来?”

    “你休问!师娘,祸在眼前了。”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阎婆惜对宋江师徒的手面相当清楚。张文远虽不如他师父神通广大,可也非比等闲,哪怕是件命案,也不必放在心上。如今看他的神色,这等张皇,可知眼前的祸,必是场大祸,所以她也慌了,脸上一块青、一块白,怔怔地望着情郎,不知如何问起。

    张文远看她如此,越发着慌,此时一心只想免祸,怕朱仝会派人来查访,耽搁的时间长了,岂非自速其死?于是长话短说,重重地喊一声:“师娘!”接着便唱个喏:“你我的事犯了,从此刻起,你不出乌龙院,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彼此安逸。师娘,只如春三月里午睡,一场春梦,做过了就算了!我冒险赶来,就为的报个信。从今再休相见吧!”

    说罢,又一揖到地,等直起腰来,眼睛已望到别处,一捞纱袍下摆,脚步出得又阔又快。

    阎婆惜听他的那番话,心中如疾风骤雨洒落,一时之间,还辨不清风向雨势,停得一停,方始想到,就算大祸迫在眉睫,但做鬼也不能做个糊涂鬼,好歹且先问明了究竟再说,念头转定,手脚极快,踩着轻捷的碎步,奔上去一把抓住了张文远。

    “凡事有我!”她把这四个字说得极快极重,“‘便死也死在一处’,这句话我还记得。”

    那原是深宵缱绻,到得情浓时,张文远的一句盟誓。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不可相提并论。因而问心虽是有愧,心又不可不狠,他使劲一摔,挣脱了衣袖,夺门而走。

    阎婆惜为他这一摔,踉踉跄跄退了几步,立脚不住,仰面八叉地跌倒在地,臀腰之际像断了似的疼。身上的疼倒在其次,小三郎这等绝情,却叫她心痛了。

    痛心之恨,谓之痛恨。这阎婆惜恨到极处,便张口大喊:“张文远,你好无礼,不怕我告诉你师父?你待欺负你师娘,还是怎的?”

    张文远一听这话,赶紧把开了半扇的大门掩上,惊怪地侧耳静听,要先注意左邻右舍在她这一喊以后的动静。

    因为她这几句话,旁人不知轻重,张文远却识得利害。跟了宋江在刑案上多年,稀奇古怪的案子,不知经过多少,做贼的先喊“捉贼”,倒打一耙,恰好脱身,这些花样见得多了。现在听她这高声大喊的几句话,便有个先占地步来撇清的意味在内。果然左邻右舍让她惊动了来探视究竟,说不定这婆娘就会诬赖他调戏师娘。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这一着不知她是从哪里学来的,不可不小心。

    一想到此,张文远反倒冷静了。这时就让朱仝派来的人撞见他和她在一起,青天白日,衣冠整齐,怕的什么?所要怕的,倒是乌龙院中不能作个干干净净的了断,必定留下不测的祸患,保不定哪一天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当然,这时候他说话是不可能也不必要再低声下气的,恼怒之下,寒着脸以讥嘲的口气问道:“师娘,你可是要送我的忤逆?”

    从来打官司,是非曲直,要听官府审断,谁也没有把握,说一定能赢。只有父母告儿子忤逆,一告一个准;或者旁人不平,捆起逆子,送到当官,亦无不重治其罪,名为“送忤逆”。如今阎婆惜那一喊,倘若惊动官府,他是百口莫辩的,而且办起来罪责一定不轻。这与“送忤逆”相仿佛,都是片面的、大不利于被告的,所以他这样质问。

    阎婆惜也觉得自己的那两句话,对昨宵枕上还是婉转顺从的小三郎来说,用心未免狠了些,只是不愿正面认错,便抬起身子,把一只手撑在身上,拿另一只沾了青苔的手举了起来,委屈地说道:“你看你,摔得我这样子!”

    这一副带些撒娇的怨怼,把张文远的一颗心重又握在手里了。他顿一顿足,叹口无声的气,把头低了下去。

    “还不来扶我一把!”

    张文远走上两步去扶了她起来,却把个头扭了过去。阎婆惜顺手把他一拉,他身不由己地跟了进去。

    于是他把前因后果细细地说了一遍。她先还有些惊骇,慢慢地脸色变为沉着,到最后,竟似有些不在乎的神气了。

    在厨房里的阎婆发觉声音异样,走出来探视,只见小三郎神色大非常态,自己女儿又是如此狼狈,心里便是一惊,却不知从何问起,唯有张皇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巴不得有人跟她细说根由。

    阎婆惜不但自己不会说,还唯恐张文远嘴快,揭露真相,惹得她娘唠叨不休,所以连连抛过眼色来。

    这徒弟是师娘裙带下的不叛之臣,自然听她的指使,强笑着做出自怨自艾的神态:“真晦气!无端惹出这么一场闲是闲非来。”

    “怎么?”阎婆略微放了些心————听他的口气,不像出了什么了不得的祸事。

    “唔,休去提它!”说是这样说,他到底还是编了一个谎,说为人作中,受了连累,午前在刘老实茶店里与人大吵一架,怄了好一场闲气。

    谎只是要编圆了,便越说越起劲。看他那愤愤不平、切齿骂人的样子,阎婆倒也信了他的话。但这一个呢?却又是为了什么,弄得衣衫不整,双手乌黑?所以不断把眼风飘到阎婆惜身上。

    有这好一会儿的工夫,她也早把念头转停当了,等张文远的谎话编完,便接着他的话大发怨声。

    “都是你!”她看着自己的手,向他白了一眼,“外面怄了气,发在两扇大门上面,拍得震天价响!我当谁来了?三脚两步去开门,青苔地上滑我一跤!”

    “我不好,我不好!”张文远笑嘻嘻地唱个喏。

    这两个人一吹一唱,总算把阎婆骗过,依然回到厨下。等她一转背,阎婆惜吐着舌头,举起笋尖似的一只手指,点点她娘的背影,笑了。

    竟还是调皮的憨态,但此刻张文远却无心欣赏,只觉得她这副似乎不麻不仁的态度,令人啼笑皆非。

    “且先洗了手再说。你把长衣卸一卸,也风凉些。”

    在平日,他必照办,这一天却不敢,等阎婆惜从厨下舀出水来,只擦一擦汗,摇着折扇,一面看她洗手,一面腹中寻思,该有个了断,才好免去一场大祸。

    阎婆惜也在肚子里做功夫,所以那双手便洗得慢了,把皂荚搓了又搓,指甲剔了又剔,只是不开口。张文远等得不耐烦了。

    “嗨!你到底该有句话啊!如何装得没人似的。”

    “你这话说得叫人好笑!”她冷笑着答道,“应该是你给我的话。”

    看来意不善,张文远大为懊悔。自己那句话,实在说得不像男子汉。其实也不须她有什么话,露水姻缘天明即散,不管她怎么想,自己拿出决断来吧!

    于是他用歉疚的声音说道:“师娘,我是出于无奈。事到如今,唯有好来好散,且先冷一冷再说。”

    打得火热的一对,阎婆惜怎么能把他的话听得进去?“你倒说得轻快!”她使劲摇着头,“怎么叫‘好来好散’?我不懂。”

    看样子是有意要撒赖了,张文远心里吃惊,知道善言劝解,无甚用处,顿时改了主意,且稳住了她再说。

    “说呀!怎叫‘好来好散’?你要来就来,你要散就散,是吗?”

    “师娘误会了。我不过怕朱仝多管闲事————”

    “谁敢来管闲事?我不怕!”阎婆惜抢着说道,“便你师父,我也不怕。他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在我肚子里。好便好,不好时我击‘登闻鼓’,与他当官去讲。”

    几句话把张文远说得毛骨悚然,脸色大变,这才看出阎婆惜的狠处,心中悔不可言————宋江的劣迹,都是她在枕上从他那里盘问去的。看样子她是早就存心要捏他师父的把柄了。

    多日相处,他深知她是极其任性、行事不计后果的脾气,说不定真的走此险着,那时一定把自己也牵涉在里面,把些见不得天日的老案翻了出来,有八个头都不够砍的。

    “师娘!”他脸色铁青地说,“我可要说一句,这个念头,你趁早抛掉,千万起不得!起此念头,迟早要有杀身之祸。”

    “谁来杀我?你师父,还是你?”

    “我怎敢!”

    “怎不说‘我不肯’?”

    “原是不肯。”张文远说,“料师娘也不肯害我。”

    “有道是‘投鼠忌器’,我自然不肯连累你。不过,”阎婆惜突然脸凝严霜,“也休逼急了我!”

    张文远再也不敢多说了,只在心里叫苦,恐怕迟早要毁在她手里。而此时还不敢忧形于色,等阎婆开出饭来,照平常一样,从容吃完,抹一抹脸,说是衙门里有事,站起身告辞。

    阎婆惜还放不过他,率直问道:“什么时候来?”

    “明日,明日!”怕她还要说话,特意又加了一句,“如果公事完得早,另无约会,今夜还来。”

    “随你!我做下冰糖桂花绿豆沙,来了有得吃,不来我自己吃。”

    她越是这样说,张文远越不放心,也不到衙门,径自回到下处,一个人愁眉不展地反复思量,怎么样也想不出能够摆脱孽缘的善策。

    这一夜自然没有到乌龙院,可是一夜不曾好睡。次日清晨,拖着懒懒的脚步到了衙门,经过宋江住处,听得朱仝在里面说话,不由得悄悄地在窗外站住了脚。

    “腰伤倒是差不多,”是他师父在说,“不但起得了床,便腰也不那么疼了。”

    “那好!”朱仝说道,“也该回乌龙院去看看。”

    “不去,不去。医生百日之戒,一定要守。”

    “这你就迂了,只回乌龙院看看,有何不可!”

    “都头,不瞒你说,我自觉这件事做得荒唐。”宋江停了一下又说,“你知我原不好女色一道,自己功夫要紧。那婆娘,能疏远还是疏远的好。”

    听得这话,张文远又惊又喜。原来师父已存着疏远师娘的心,这就不碍了。

    一个念头未曾转完,听得朱仝的一句话,把他吓得一颗心又悬了起来。“功夫固然要紧,”他听得朱仝在说,“名声也要紧。”

    “怎么?”宋江迟疑地问,“都头这话从何而来?”

    完了!张文远只觉头上发晕,冷汗淋漓,怕的朱仝要告密了。

    等了好半晌,张文远一颗心越跳越厉害,自觉快到喉头了,才听朱仝说了句:“你自己看吧!”继以极其感慨的一声喟叹。

    一颗悬着的心,算是复归原处。张文远挥了一手的汗,极力镇静着回到刑案上,照常处理公事。

    静下心来,细想一想,依然是事有不妥。朱仝那句话是暗示宋江自己去查访,而且前后对话合在一起来看,是隐隐然指着阎婆惜出了什么花样。凭此线索,以自己师父积年老吏的办案经验,何愁不能探出真相?

    于是张文远忧心忡忡,寝食不安。每一次有公事要跟师父去请示,总像怀着个鬼胎似的,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人。这样过了七八天,一无动静,倒又叫人奇怪,竟不知师父是未去查访,还是已访得了真情,不肯说破。如果不肯说破,又是为了什么?莫非要暗地里下毒手?

    自从起了这个疑心,他的行动越发谨慎,乌龙院当然绝迹不去,此外也是一步不敢乱走。公事一毕,胡乱找个地方果了腹,趁天未黑,就回到了下处,闭门独坐。

    天气越来越热,家家都开了大门,好通风纳凉,只有张文远那里的门关得实腾腾的。起初有朋友来访,门上一擂,他的心便是一跳,直待过了有个把月,才算略微定了些心。

    那一夜七月十五中元,街坊上凑了钱做“盂兰盆会”,大放荷花灯,搭起草台扮演目莲救母的杂剧;还有些人家,延了僧众在家放“瑜伽焰口”,铙钹齐鸣,佛号高宣,街上人声如沸、香火弥漫,好不热闹!只有他一个人,兀坐空庭,伴着一轮凄清明月,在回想那些个既旖旎又荒唐的“良宵”。

    正想得出神,门上“砰砰”响了起来。张文远心想,这时若有个朋友来谈谈,倒是件好事;如果是酒友,还存着几瓶官酒,月下对饮,也是一乐,所以欣欣然起身去开了门。

    开门一看,几乎慌不迭地要拒门不纳。门外的人脚步快,跨了进来,先就低声骂道:“饿鬼怎不捉了你这个丧尽良心的人去!”

    张文远做梦也未曾想到,阎婆惜居然会寻上门来。再听她这一骂,心知她有满腹怨恨,倘或应付不善,说不定就会撒泼大闹,惊动一街的人,不独面子上下不来,而且一定会传到师父耳朵里,那一来,多少天的谨慎小心,便都付之东流了。

    因此,他决定先安抚她要紧,于是笑嘻嘻地唱个喏:“师娘请坐!正想念着,你恰恰来了。想是我一点诚心,感动了上苍的缘故。”

    一面说,一面来拉住阎婆惜的膀子。她负气挣扎,禁不住他力大,扭了两扭,气鼓鼓地在竹榻上坐了下来。

    “我问你,”她说,“你可是腿折了,还是嘴哑了?也不来一趟,也不说一声。是何存心,你说一句!”

    声音越说越高,张文远心惊不已,慌忙喝道:“小声,小声!有话好说。”

    “你怕我不怕!”阎婆惜声音倒是小了,话风却越锋利,“踏出乌龙院,就犯了你师父的法度,我还怕什么?你难道不曾听说过:‘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今夜只要讨得你一句话,我立刻就走。”

    “要怎等一句话?师娘,我倒不明白了。”

    “你不明白?你这些日子不上门,为了何事?你当我是好欺负的吗?今夜我就要你这一句话,说是‘从此一刀两断’!看你可有这个胆子说?”

    他却真是没有胆量说这一句决绝的话,赔着笑说:“师娘,你也须体谅我的苦衷,我不是那没良心的人。”

    “既有良心,如何也不体谅我的苦衷?”

    语气稍见缓和了,张文远的口齿也伶俐了:“我这几日不去,真是为了师娘。”他又重重加了一句:“万万不敢连累师娘。”

    “哟!”阎婆惜反唇相讥,“多多承情,看来还要替你磕几个响头。”

    “我不是瞎说假话。”张文远突地把脸色一正,“师娘,你可知道,师父派了人,日日在乌龙院附近守着,只想拿你我短处。”

    阎婆惜不信:“鬼话!不曾见有这样的人。”

    “当然不能叫你见到,否则如何显师父的手段?”

    这不免叫人将信将疑,但她自然不会为他这一两句话吓倒。这些个孤栖独守的晚上,灯前月下,不知思量过多少遍,早就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要跟张文远说个明白。本来还想旁敲侧击,又骂又疼,逼得他自己投到裙下。现在情形不同,不必再费什么事,索性打开窗子说亮话了。

    于是她的态度比刚来的时候大不相同,先要张文远去倒杯水来解渴,趁这一刻好静下心来想一想————窗子怎么开,亮话怎么说?也还得打个腹稿。

    “师娘!一盏冰镇的金银花露,不嫌凉吗?”

    “冰的好!”阎婆惜平静地回答,从他手里接过杯子,放在唇边,极其斯文地啜饮着。

    他看得出她在打主意,却不知她是知难而退,还是另筹对策。但看她这沉静下来的神情,是比刚才其势汹汹的泼辣相,好对付得多了,这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那句话的效力?果真如此,还得重重吓她一下。

    等她开出口来,把话说完,他才知道自己完全想错了。“小三郎,”她把杯子交还了给他,平心静气地说道,“我有两条路,你自己挑一条。”

    “是,是!”张文远答说,“师娘把路指出来。”

    “一条,依旧像往常一样,我一步不出乌龙院,守你师父的法度,不过你也须照往常一样。”

    一听这话,大出他意外,且先听她讲完再说,便又问道:“还有一条呢?”

    “还有一条,你跟我走!”

    越说越奇了。“走到哪里?”他大声地问。

    “听你的意思。不是东京,便是江淮。”

    张文远半晌作声不得,心里在想:看这样子,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一条蛇似的缠住了人,却怎么处?

    “依我看,眼前还是头一条路好,保得平安无事。”

    “原来你也知道双双潜逃,捉住了不当耍。”

    刚说得这一句,忽有人叫门。张文远大吃一惊,且不作答,低声向阎婆惜喝道:“快躲,快躲!”说着,双手把她连推带拉,弄到卧房里。

    外面却又在喊:“文远,文远!怎的不来开门?莫非藏着雌儿?”

    坏了!张文远听出那是个姓王的朋友,口没遮拦且又最不爽脆,绝不能延进门来。一进来便不走,屋里藏着个见不得的人,久等不耐,蓦地里闯将出来,实犯真赃,明日便做不得人了。

    这样想着,便只有一法可施————虽不妥当,事急无奈,于是一面大声答了句:“来了,来了!”一面朝里走,低声向阎婆惜说道:“鬼门关里放出来一个讨厌鬼,寻上门来,等我去打发他。只怕要有一会儿,师娘,你且宽心安坐!”

    “你尽管去,我等你。”

    张文远不敢多耽搁,跨出堂屋,顺手捞了钥匙和锁在手里,开出门来,装出笑容:“王七郎,你来得巧,我正要去走走,少个伴。”

    “少不得奉陪。只是走得渴了,先讨盏冰茶吃。”说着,王七郎便要闪过他的身子来推门。

    张文远心里好恨,却不敢发作,推着他说:“走,走!街上去吃,我请你!”

    不等他答话,张文远“咔嗒”一声,把阎婆惜锁在里面,拉着王七郎便走。

    这一路走过去,看盂兰盆会,看瑜伽焰口,看荷花灯,再看看灯的人————王七郎眯起一双色眼,只盯在那些衣衫单薄的年轻妇女身上,兴味盎然,连口渴都忘掉了。

    张文远却无这番闲情逸致,拉着他坐到路边一座篷下,买了些冰藕菱角,吃得饱了,站起身说:“王七郎,我不陪了,我待去看我师父。”

    “只怕不是去看师父。”王七郎说了这一句,瞅着他无缘无故地笑了起来。

    张文远心里十分着恼,脸色一寒,冲撞他一句:“你道我去看谁?莫非去看王七嫂不成?”

    看他恼了,王七郎也觉无趣,心里疑惑,表面不露,答了句:“好没意思,朋友相交,连句笑话都说不得。”说罢起身便走。

    等他一走,张文远自然也走了。他还特别小心,一路走,一路不断回头望,怕王七郎跟在后面。

    这样步步小心地到了家,从袖中取出钥匙,开锁入门,越过庭院,跨入堂屋,闻见阵阵浓烈的芳香————一条薰蚊虫的干艾索燃得正旺。剔亮油灯一看,屋中收拾得干干净净,张文远大为惊喜,左顾右盼,久久不休,倒像是到了个有趣的陌生地方似的。

    “师娘,师娘!”

    他轻轻地喊了两声,不见阎婆惜应声,寻到后院,听得水声汤汤,正略感诧异之际,听见浴室中在喊:“小三郎!”

    “原来师娘在这里!”张文远陡觉心神震荡,隔着窗子笑道,“我也走了一身臭汗,待洗个痛快澡。”

    “厨下还烧着一大锅子水,等我洗完了你来洗。”

    “不如一起洗,彼此好擦背。”

    “放屁!”阎婆惜笑着骂了这一句,又说,“厨下还炖着一锅百合红枣汤,你去倒出来凉着。”

    他听她的吩咐,到厨下料理好了,等出来时,见她正开出门来泼水,穿着张文远的一身内衣,大袖郎当,样子叫人好笑。

    于是张文远也洗了澡,回到前院,与阎婆惜并坐纳凉。此时月到中天,人声渐静,两人喝着百合红枣汤,谈起那惹人厌的王七郎。

    谁知王七郎正在门外!他生性好事,加以受了张文远的抢白,心有不甘,偏要追究个水落石出,因此到别处打了个转,悄悄又回到此地,隔门窥探,侧耳细听。说些什么,虽听不清楚,但是有个女人在里面,却是千真万确。这个女人是不是阎婆惜?可就不知道了。

    费了这一番工夫,不得一个确实结果,王七郎觉得对不起自己。有心叫开门来,看个明白,却又怕张文远真个着恼,而除此以外,别无可以与阎婆惜照面的法子。钻头觅缝,想尽办法看不到里面,心里焦躁,越发汗出如浆,只得怏怏歇手,回家睡觉。

    走到半路,灵机一动,细想一想,这个法子实在不坏。顿时精神一振,改道直奔乌龙院,举起手来,“砰砰”地叩门。

    敲了半天,才听得一个老婆子的声音问道:“谁?”

    是了!王七郎心中一喜,阎婆惜多半不在家,且问她个明白,于是高声答道:“宋押司遣我来有话说。”

    “噢,噢,来了,来了!”等开门出来,王七郎闪在背光之处,看出阎婆脸上略有些慌张,心里越发有数了。

    “请押司娘子出来,宋押司有话,嘱我当面交代。”

    “你贵姓?”

    王七郎随意捏造了个姓:“我复姓欧阳。”

    “噢,欧阳官人!”阎婆很谨虑地答道,“我女儿与邻居结伴看灯去了,宋押司有话交代我也是一样。”

    这一下马脚尽露,张文远那里的女人,不是阎婆惜是谁?王七郎探得真相,好生高兴,想起张文远可恨,有心恶谑,随即答道:“宋押司有话,若是张三郎在这里,叫他立刻回衙门去,有要紧公事,立等要办。”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番恶谑,害苦了阎婆。她心中惊疑不定,一夜不得好睡,天不亮就起身坐在侧门中,等阎婆惜开锁进门,一把拉住,慌慌张张地埋怨她说:“祸事来了!你也忒煞胆大,如今看你怎么交代!”

    阎婆惜听她这等说法,不免吃惊,急急问道:“怎么是祸事?从头说与我听!”

    等从头一说,阎婆惜大为诧异。“这不是活见鬼?”她说,“从不曾听说深更半夜有什么要紧公事办。”

    “来人明明是如此说。”阎婆这时也有些疑惑了,“只怕是宋三郎有意派人来吓你一吓,给你这信,叫你自己心里自然有数。”

    “哼!”阎婆惜冷笑一声,“我心里自然有数。宋三郎不是那种人,他用不着来吓我,要吓,先吓他的徒弟。何必叫人来说这种话?”

    阎婆心想,这话不错。“家丑不可外扬”,宋江叫人来说这种话,不等于明明白白告诉人,他徒弟偷了师娘?世上没有这样子的糊涂虫,何况是精明深沉的宋江?

    照此说来,是有人恶意作耍。“却不是晦气!害我一夜不曾着眠。”阎婆骂道,“不知道是哪个混账小人?不得好死,来作弄我老人家。再来时,吃我捉住了,大耳刮子打他!”

    阎婆惜是哑巴吃馄饨,肚里有数,除去王七郎,再无别人。但她不肯说破,连张文远那里都瞒着,怕他胆小又生顾虑。

    果然,张文远看看无事,胆子渐又大了,一任那婆娘明来暗去,有时也在乌龙院歇宿。转眼间到了秋凉天气,宋江的伤势痊愈,百日将满,他才有些上心事,怕的师父一回来,便轮不着他伺候师娘了。

    那宋江也有心事。阎婆惜与张文远的勾搭,他是早就有所闻了。闲言闲语刮到耳朵里,就像误吞了一个什么腌臜小虫子似的,心里说不出的那样不舒服。只是他向来什么事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肚子里做功夫,既怕张扬出来吃人笑话,又怕逼急了张文远把他历年来在刑案上的私弊都抖了出来。再又想到习武的人,最怕溺于女色————如果不是弄了个阎婆惜进门,又何至于气力亏损,举石担闪了腰?

    这多少日子,午夜梦回,他一个人在枕上,思前想后,不知盘算了多少遍!他气张文远,怕阎婆惜,无奈更怕王法!把柄又在人手里,只得忍耐。好在与阎婆惜又不是结发夫妇,连太公都不曾拜见过,算不得宋家的什么正经人物,何苦为她烦心?

    他的气量大,朱仝却有些看不过了!八月初一,朔望衙参事毕,顺道来看宋江,略略叙了些闲话,道入正题:“百日将到,不知哪天搬回去?好好热闹它一日。”

    宋江原是眼不见、心不烦,正以要搬回乌龙院,怯怯地有些上心事,听得朱仝这一问,便微微笑道:“倒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好!安闲清静,真懒得动了。”

    朱仝为朋友心热,勃然作声,想要狠狠地刺他两句,把气忍了又忍,才说了句:“既如此,你当初又何苦弄这么个人?”

    这句话搔着了痒处。宋江叹口气:“唉!不瞒都头说,当初原是我打错了主意,悔之不及!”

    看他说了真心话,朱仝的气消了些,越发想要伸手管闲事,定神细思,打定了主意说道:“我与你说两件事。第一件,我那里有个弟兄,隶籍归德,请假回乡,路过曹州,吃醉了酒不合与人争斗,出了人命,如今下在曹州狱里,须得有个人去料理,我要借张文远一用。”

    “使得,使得。原是刑案该办的事。明日我禀明知县相公,叫他就去。”

    “不必!”朱仝是断然拒绝的语气,“我还要派人同去,你只把张文远交与我,我会分派他。知县相公那里,我也自有话说。”

    这明明有不测的花样在内。宋江怕闹出事来,朱仝脱不得干系,但这层顾虑却难启齿,想了想,郑重其事地声明:“都头,我就把文远交与你,但你须照样还我这一个人。”

    朱仝微微冷笑,眼珠转了两下答道:“照样!不错,照样,少不了他的什么!”

    神情言语,两俱诡秘。宋江凝神想了想,觉得不妨静以观变,便不再作声,只问:“第二件呢?”

    “第二件,要你做个东。八月十五请我在乌龙院吃酒赏月。”说到这里,不等宋江答话,笑一笑扬长而去。

    宋江知道他的用意,决定中秋那日搬了回去,就请朱仝来吃酒赏月,这且不忙,先把张文远唤了来,说明缘由,叫他到朱仝那里去报到,听候差遣。

    做徒弟的不疑有他,到得朱仝那里,问明第二天就要动身,赶紧去办了公文,领了盘缠,加以节下也还有些零碎账目要料理,直到起更时分,方才到家。

    阎婆惜早已在那里了,备下晚饭,只等他来吃,等来等去等不到,把四碗菜热了又热,心里发火,不知自己跟自己说了多少遍,只等他到家,定要大骂他一顿。但真的等到了,却又忘掉了自己的话,一心唯恐他受饿,第一句便问:“可在外头吃了饭不曾?”

    “直忙到此刻,哪里来的工夫吃饭?”

    听得这一句,阎婆惜转身便走,先舀盆水让张文远抹身洗脸,然后安排饭食,斟好了酒,只等他来享用。

    啜着酒,张文远在心里寻思,明日远行的话,如何告诉阎婆惜?他是只恐她伤别念远,割舍不下,好在师父就在这几日要回乌龙院,不断也得断,不如眼前先把消息瞒着。

    看他神情不属的样子,阎婆惜知有蹊跷,便要追问:“是何公事,这等忙法?”

    这一个支吾了几句,无奈话不合拢,有了破绽,那一个追得越紧。看看支吾不过去,张文远说了实话。

    一面听,一面阎婆惜的脸色就变了,等他说完,问了句:“须得几日回来?”

    “那也快。”张文远答道,“其实也不需我去。曹州的公文,原叫这里把闯祸犯罪的人领回,自行处置,随便派两个人就押解了回来,不是什么棘手的案子。”

    “却又来!”阎婆惜猛然一拍手,一双俏眼睁得滚圆,定定地看看他,好半天不说话。

    “怎么?”张文远问。

    “你去不得!”

    “怎的去不得?”

    “只怕有祸事。”阎婆惜声音放低了,神色却越严重,“你好傻,明明是你师父与朱仝定的一计————调虎离了山,半路上好动手。你难道不明白?”

    一听这话,张文远脊梁上冒冷气,含了块鸡在嘴里,竟无法下咽,“噗”的一口吐在桌上,点点头说:“你这话大有道理。”

    “听我的话,休去!”

    “公事岂可不去?”

    “哼!”阎婆惜恨恨地说,“等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那一刻,你就知道利害了!你敢去?看我饶你!”

    张文远尽随她吵去,只在心里盘算:若是不走这一遭,公则抗命,私则违师,郓城县就不用再混了。去还得去,自己小心就是。

    于是一个苦苦劝阻,一个苦苦解释。说到头来,阎婆惜总算勉强答应,只在枕上叮咛了一夜,早投店,迟动身,随着大帮客商走,千万休落了单。

    第二天一早,洒泪而别。怕泪眼婆娑,叫邻居见了不便,阎婆惜不曾送出门去,大门一关,多看一眼也不能够。她背倚着门,又是伤心又是怕,怕的是他这一路到曹州,在半路上受了宋江和朱仝的暗算,然则这番生离,岂不就是死别?

    念头转到这里,心如刀绞,肠如寸断,恨不得即时开出门去,拉住了张文远,叫他不要走!无奈“面子”两字,到底也要紧,手把着门闩,仿佛千斤之重,拔它不开。片刻迟疑,想想人已走远,就开出门去,也追不上了。这才叹口气,擦一擦眼泪,擤一擤鼻子,一步懒似一步地走了回去。

    这日日悬心,夜夜惊梦,相思病害得她人都瘦了。阎婆看在眼里,不免心痛,但明知是怎么回事,却不好相劝。拖到八月十四日,宋江打发小厮来说,这一日搬回乌龙院,阎婆惜听了越发心烦。

    这一下,做娘的不能不说话。“你总也要有个忌惮!”她说她女儿,“这等半冷不热、爱理不理的样子,哪像是人家三四个月不曾见面的夫妻?”

    “什么夫妻?”阎婆惜一肚子烦恼,正好发在她娘头上,跳起来吼道,“我若是他明媒正娶,拜过家庙,见过翁姑,便替他守节,也还有句话说。如今是他使了造孽钱,关我在这里。花钱的主儿,爱来就来,不来就三四个月不照面,叫我有什么好嘴脸给他看?”

    阎婆气得脸煞白,只会不断地冷笑:“好,好!普天下就是你厉害!迟早有苦头与你吃。倒不如我趁早咽了气,倒干净。”

    看着她娘可怜,做女儿的算是不作声了。阎婆等气平了下去,又来好言相劝,动以利害,说吃眼前亏犯不着,又说要为小三郎着想。这两句话阎婆惜才听得进去,起来洗了脸、梳了头,预备敷衍宋江,但心里总是说不出的千万个不情愿。

    到得傍晚,宋江带着小厮,提着衣包,回到了乌龙院。彼此心里有病,都淡淡地招呼着。阎婆便在从中竭力拉拢,宋江也就只顾跟她说话。

    趁这工夫,阎婆惜溜到了厨房里,坐在烧火凳上,一个人想心事。外面的阎婆只当她在里头收拾晚饭,走进来一看,但见她纹风不动,这一下心里的气,就不止来自一处了。

    “你倒是还要做这份人家不要?”

    突如其来这一问,阎婆惜摸不清头脑,尽对着她娘发愣。

    “三郎今天第一天回家,你不得问问伤势如何?做两样菜,让三郎好好吃两杯酒。就懒得动手,也不要紧。你去陪三郎,我来下厨。你看看,”阎婆指着灶说,“火都快待灭了,你莫非睡着了?”

    想想是自己不对,阎婆惜不响,顺手塞了两根柴在灶肚里,待觅吹火筒,却又遍觅不得。阎婆走来一望,发现吹火筒被当成木柴塞在灶里,烧得半焦,哪还能再用?

    “看你!”她恨恨地说,“去,去!你给我走!”

    阎婆惜就是不走。宋江一个人被干搁在那里,好生无聊,踱来踱去,走到了卧房里,随便往床上一躺,徒觉异味直冲鼻管,心中是说不出的惊骇厌恶,蓦地跳了起来,直冲到客堂。脚步踉踉跄跄,声音极大,加以带翻了一把椅子,越发惊动了阎婆,匆匆出来探望,第一眼就看见宋江面白如纸,两眼发直,又像要虚脱,又像着了邪。

    “三郎,三郎!”她惊惶地喊道,“你好吓人!”

    这一喊把阎婆惜和那小厮都引了来。这两个人也是肉跳心惊,莫名其妙。但是,宋江的脸色却慢慢地由白转青,由青变红,恢复正常了。

    “没有什么!一时憋住了气,不碍,不碍。”

    “噢哟!”阎婆拍着胸,长长地舒了口气,“吓得我腿都软了。”

    阎婆惜心里有气,好端端地吓人一大跳,所以把脸一板,掉转身仍回厨房。宋江眼盯着她的背影,等它消失,才转脸对阎婆说道:“家里想是不曾预备什么,我到朱都头家吃去吧!”

    阎婆想要留他留不住,只得让他走了。这自然是一场绝大的没趣,却再也想不到是一场绝大的祸事。

    宋江从未如此恼怒过!但此人与众不同,天大的事都要从利害上来想。出得乌龙院,站定了细细思量,觉得这件事一时还鲁莽不得,面子要紧。不过想是这么想,一个人到底有血气,心里的抑郁,积蓄到此刻,至矣尽矣,必得有所发泄,这一夜才能过得去。他的想发泄,无非找人诉一诉心事,且先在口头上稍得报复的快意。于是,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朱仝。

    其时东山月上,万里无云,朱仝正约了他的一班徒弟与营里的军官,在露天轰饮,吃一会儿酒,耍一会儿枪棒,意气发舒,痛快无比。一见宋江到来,奉为上宾,敬过一杯酒,方始笑道:“明日要到你那里叨扰,我特为提前与弟兄过节。你来得正好,一起玩玩。回头我叫人送你回去。”

    宋江微笑着不置可否。虽然神色镇静,但意兴阑珊的样子,却也无法掩饰。朱仝很快地看出来了。

    “怎的?”他问,“莫非有事要与我说?”

    “有那么一句话要奉告。”宋江慢吞吞地说,“也还不忙,且等弟兄们散了再说。”

    有话要弟兄们走了才能说,显然是件机密大事。朱仝便站起身来:“你我到后面谈去。”

    朱仝家本素封,宅中甚大,引着他来到一间静室,关上房门,遣走童仆。宋江这时便唱个喏说:“都头,我先告个罪,明日之事,不能从命了。”

    朱仝愕然:“明日过节,我不记得有什么事奉托过你?”

    “不是别的,原说要到我那里吃酒。如今吃不成了。”

    “何以呢?”

    一问原因,宋江的脸色便十分难看,只顾摇头,是有千言万语难以出口的神态。

    朱仝不忍逼他,但又觉得非逼他说真话不可————此时不逼他,就再也听不到他的真话了。

    宋江倒不要他逼,来看朱仝,原是有两句心里的话要说,所以迟疑,只为心里难过,不知从何说起,千回百折,想了半天,说出一句话来:“都头!我要杀那婆娘!”

    这话照他平日沉着,对于外间风风雨雨似信似不信的态度来看,便算是很突兀的了!这句话绝非无因而发,且听他先说。因此,朱仝点一点头,把脸一扬,做个静听下文的表情。

    “果然不错,那婆娘是个淫妇!”

    “何以见得?”朱仝提醒他说,“俗语道得好,捉奸捉双,不可造次。”

    “虽非捉奸捉双,我自有真凭实据。”

    “拿来我看。”

    宋江摇摇头:“我不好拿。凭据是她那个枕头。男人的脑油臭,一闻便知。”

    朱仝想不到他是得了这么个证据,怕他弄错了,非同儿戏,便追问一句:“你信得过你自己的鼻子?”

    “自然。我又不曾伤风。”宋江神色悲愤地说,“闲言闲语,我都不肯信,如今非信不可了!”

    “慢着!”朱仝想了想说,“你要杀那淫妇,是你自己的事。不过,我要问一句,你那徒弟又当如何?”

    “自然饶不了他。”

    “既如此,我先罢手。原来我想教训他一番,现在当然要随你处置。你说,”朱仝盯着他看,“你待如何处置。”

    “你说呢?”

    “我能说什么?”朱仝大声答道,“事到如今,你还拿不出主张?”

    宋江不答,脸色越发难看,眼色令人害怕。朱仝倒有些懊悔了,觉得自己不必如此激他————过几日出了命案,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为这一双狗男女吃罣误官司,实在犯不着。

    于是他又劝宋江:“且先到前面吃酒,从长计议。”

    宋江听他的劝,回到前面,借酒浇愁,心里不断在盘算,如何不动声色,暗中处置了阎婆惜和张文远。

    这时朱仝手下的弟兄纷纷前来敬酒应酬。宋江不得不搁下心事,打叠精神,一一敷衍。这一晚吃得酩酊大醉,就在朱仝家中歇宿。

    第二日便是中秋佳节,不上衙门。他睡到日中起身,回到宋家村与父亲、兄弟过节。自此一连几天,早出晚归,只在老家住,心事却始终捂在心里————如果不是自己的外室与徒弟,宋江随便在什么刑案里添上一笔,把他们攀扯在内,要定个死罪也不难。或者暗底下弄两个人收拾了他们,也不算费事。只为关系不同,而且这两日才知道,王七郎到处宣扬“宋三郎与张三郎,师徒二人同走一条道儿”,一旦出事,人人都会疑心到自己身上,无论如何脱不得干系。这是一层大大为难之处。

    朱仝也是与他同样的心思,为朋友,实在忍不下这口窝囊气;但激出事故来,更是害了朋友,所以见着面绝口不提此事,只每日里拉到家来吃酒。这一来,街上就不容易看到宋江了。郓城县里的一个应酬绝忙的外场人物,忽然绝迹不见,自然又会引起许多猜测议论,都说是宋押司想必对乌龙院里的丑事已有所闻,自觉无颜见人,所以躲了起来。

    这时有两个人在寻他。一个是阎婆,自那日宋江一走,便知不妙,而后竟从此不到乌龙院,越发叫人放心不下。她们母女俩做梦也不曾想到,枕上的消息已经泄露,只以为是阎婆惜冷淡了他,因而负气不来。阎婆心里在想,寻着了宋三郎,好歹拉了他到乌龙院,一晚夫妻百晚恩,过得一宵,气恼自然化解,所以每日里在刘老实茶店里等,但就是看不见宋江的影子。她也曾到县衙偏门去寻访,无奈宋江早已算定了她要来寻,预先嘱咐了话,不是回他“不在”,就说“已经走了”,去一次扑一次空。

    另一个是梁山上下来的,自然更不敢到县衙门里去问,也不敢到刘老实茶店里去等,唯有早晚之间,在县衙附近偷偷摸摸地窥伺。

    他的运气比阎婆好,这一天傍晚时分,把宋江等到了。大街人多,不敢造次招呼,等宋江走入僻巷,看清四下无人,赶上去轻声喊道:“宋押司,宋押司!”

    宋江回头一看,见是一条颀长大汉,头戴白毡范阳笠,穿一领黑绿战袍,下面绑着腿,着一双八搭麻鞋,挎一口腰刀,背一个包裹,是行路的模样。看到脸上,鬓边一搭朱砂记,上面生一片黑黄毛,十分面善,却就是想不起名字来。

    “押司认得我吗?”

    “恕我眼拙————似曾哪里见过?”

    “自然见过。请借一步说话。”

    宋江想了想,便招着手,把他领到一家小酒店里。店家老夫妇两个,都有些重听了,也无甚好酒好菜,平日难得有客人上门,此时却正好说话。

    到了后进客座里,那汉子放下包裹解下刀,扑翻身便拜,宋江慌忙答礼问道:“不敢!拜问尊姓大名。”

    “大恩人怎的便想不起我?我便是在晁保正庄上————”

    这下宋江想起来了,大惊失色,打断了话问:“你是刘————”

    “正是刘唐。”他指着自己鬓边说,“人称赤发鬼的便是。”

    “贤弟!”宋江神色仓皇,“你好大胆。叫做公的见了,一场大祸!”

    “都为感承大恩,冒死来拜谢。”

    刘唐还待往下说时,宋江摇摇手,使个眼色。他也听出有人来了,便把个脸背了过去,只由宋江去应付。

    来的是店家老汉。宋江胡乱要了一壶酒、两碟果子,然后当门坐下,一面注意有没有生人闯进来,一面问道:“晁保正弟兄近日如何?贤弟,谁着你来此?”

    “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

    于是赤发鬼刘唐约略说了经过:晁盖上了梁山,落草为寇;吴用做了军师,挑拨林冲,火并了王伦。如今一共是十一个“头领”,有七八百喽啰,奉晁盖坐了第一把交椅,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蓄积得不少不义之财。

    “晁头领晁大哥,再三拜上大恩人,特地着我来拜谢宋押司与朱都头。”

    说着,刘唐解开包裹,取出一封书信、一百两黄澄澄的金子,双手奉上宋江。

    宋江一看便有了主意,先拆书信,匆匆看完,取了一条金子,连同那封书信,一起放入招文袋内,然后依旧把那包金子包好,推到刘唐面前。

    “押司!”刘唐又把金子推了回去,“须念我弟兄一片诚心。押司这等时,我回山如何交代?”

    “贤弟,你听我说。”宋江极恳切地按着他的肩,“你们弟兄几个,初到山寨,正要金银使用。舍间颇有些过活,且放在山寨里,等我要用时,随时来讨。如今已受了一条,便见得我不是见外。朱仝也颇有些家私,你就不必去了。晁保正的好意,我自会告诉他,叫他见情。贤弟,再有一句话,你须体谅。”

    “押司尽管说。”

    “贤弟,你今日远来,我原须尽东道之谊。只是实在不敢留你到家去住。倘或有人认破时,不是耍处。今晚下弦,后半晚正好赶路,贤弟,你连晚回去吧,莫在此耽搁。闯出祸来,我救不得你,岂非一世遗憾?”

    “是,是!我连晚便走。只些许薄礼,务必请押司收了。不然,我回山必然受责。”

    宋江想想,这也是实话,说不得只好留个笔迹在外:“既然如此,我有个叫贤弟不致受责的计较。”

    说着,他起身亲自去借了副笔砚,讨张纸,写下一封回信,递了给刘唐。

    刘唐是个急性子,也不善辞令,看看如此,再无话说,起身拜了四拜,收拾包裹腰刀,跟着宋江出了酒家。

    到得巷口,往北出城是奔梁山的大路,宋江携着他的手低声嘱咐:“贤弟保重。再不可来!只此相别,我不远送了!”

    彼此唱个喏分手。他心里有事,脚下便忘了远近,信步走着,左绕右转,不知不觉来到大街上。

    那阎婆在刘老实茶店里坐了一下午,看看已将上灯,茶客皆散,只得走路。刚踏出店门,陡地眼睛一亮————多日无觅处的宋三郎,正低着头从店前走过。

    阎婆这一喜非同小可,赶上去喊道:“三郎,三郎,寻得我好苦。”

    宋江不想又撞着了她,无可奈何,只得站住了脚。

    “好贵人,难见面。”阎婆说道,“便是小贱人有些言语高低,伤触了三郎,也须看我老婆子薄面。如何便不回家?”

    “我这些日县里事忙,等闲了却来。”

    “三郎是忙人,谁个不知?晓得哪日得闲?再说,就再忙也没有个不回家之理。来,来,回去!叫那贱人与三郎认错消气。”

    “实在忙些个,公事摆拨不开。改日再来。”

    “哪有这话?”阎婆扯住了他的袖子,“天都黑了,有公事明日再说。”

    “你休缠!”宋江拼命夺自己的袖子,“我真个有公事,分拨不开在这里,没有心思与你多说。”

    这一说,阎婆把他扯得越紧了。“我只是不放!”她索性挑明了话,“是哪个不得好死的挑拨你?我娘儿两个,下半世都在三郎你身上,外人嚼舌头的闲言闲语,如何听得?我女儿如有差错,都在我身上,必定有句话与你。来,来,什么话到了家再说。”

    这时已有路人围了拢来看热闹。宋江是个好面子的人,这般拖拖拉拉,不好看相,只得让步。

    “放手!我去就是。”

    阎婆听话放了手。宋江撒开大步便走。她猛地省悟,他是借此开溜,心中一急,便扯开嗓子喊道:“三郎,三郎,你走慢些,我赶你不上。”

    宋江叹口气,站住脚等她到了面前,摇头苦笑:“何苦这等大呼小叫?”

    阎婆不答,紧紧跟定了他,一直来到乌龙院。宋江住脚沉吟。她唯恐他又要走,便伸出双手一拦。见此光景,宋江只得推门进院,在堂屋中坐下。

    那婆子十分乖觉,步步跟着宋江,怕一转背他又开溜,便紧挨着他坐下,叫了两声:“女儿,女儿!”却听不见有人答应。

    阎婆惜这时正在西楼眺望。秋高叶落,雁字横空,那番萧爽的景致虽好,在她却无心观赏,她望的是西来的一条大路,盼的是日夜在心的情郎张文远————曹州在郓城西南,他回郓城,必由官道进西城。算算日子早该回来了,至今不回,只怕真个出了意外!倘或如此,一定要跟宋江拼个你死我活。

    正这样七上八下、胡思乱想的时候,似乎听得楼下她母亲在喊,定神侧耳,细细听去,果然不错!

    “女儿,女儿,你心爱的三郎在这里,怎不快来?”

    这一喜非同小可!原来小三郎已经悄悄来了。本来嘛,大路上车马纷纷,哪里看得真切?况又不能整天盯着看。要在这夕阳衔山的一刻,亲眼得见小三郎从曹州回来,不太傻了些?

    于是她喜滋滋高声答应着:“来了!”

    急步到了楼梯口,急又停住。张文远不来,懒得打扮,摸一摸头上,头发是毛的;摸一摸脸,脸上未施脂粉,这便怎么处?

    要下楼重新梳妆,时间来不及,而且一下楼必先遇见他。好在一张清水脸又红又白,不怕见不得人,只是头上得要略微梳一梳才整齐。主意打定,抬眼望去,既无梳子又无镜,没奈何只得举起手来,把头发抹一抹平。

    这一耽搁,又转了念头,想起夜夜开眼、朝朝凝眸,在那孤灯风雨的万般凄凉中,只记得张文远自己说的话:“回来得快!”如何一去这许多日?必是在曹州拈花惹草,不知是叫哪个粉头迷住了?

    疑云一起,醋意大生,又爱又恨,并作一团怨气,一面飞也似的奔下楼,一面咬牙骂道:“小短命的,等得我苦也!先吃我两个耳刮子,叫你识得我的厉害!看你再敢恋着外面,忘了家里?”

    等走到楼梯尽头,一看竟是宋江,阎婆惜傻了!

    她这一气气伤了心,这一恨恨入了骨,顿时脸色铁青,偏着头穿过堂屋,回到自己卧室,往床上一倒。

    宋江一看这情形,脸色大变。阎婆自然也大为生气,望着房门骂道:“好端端的,何苦又怄气?”

    阎婆惜自然不理她,宋江却又要走。自此一走,不但再不会来,说不定家用都会断绝,一张卖身契在人家手里,要想自觅生路都不能够。阎婆识得其中的关系利害,想起在大相国寺听说书,“楚汉春秋”里张良烧栈道绝汉王刘邦归路的典故,心里寻思,也学一学张良,先叫他死了这条开溜的心再说。

    于是她把堂屋门一关,插上了闩。等宋江发觉来夺门时,那婆子的手好快,取过挂在一旁的锁来,“咔嗒”一声下了锁,把钥匙往怀里一揣,得意地笑道:“三郎,明日五更开门,误不了你衙门应卯。”

    既然如此,宋江忍一忍气,倒把颗心定了下来,往旁边椅子上一坐,索性冷眼看她们母女俩如何料理自己!

    “三郎来了,”阎婆走到女儿房里说,“你怎的倒睡在那里,不理不睬?知道你脾气的,说你是撒娇;不知道的,岂不要生气?”

    “谁来跟他撒娇?这屋里几步路,他不会来?他又不瘸,自己不会走,直等我来迎接?”阎婆惜又数落她娘,“我看你也悖晦了!絮絮叨叨地,没了没完。”

    阎婆说她“撒娇”,原是为她开脱;一听话风不对,怕惹出她难听的话来,不敢再多说,转身回来,到宋江跟前来下功夫。

    “三郎!”她赔着笑说,“好歹看我的薄面,看她年轻不懂事————成亲到如今,一共也相聚得不多几日,小孩儿家心窄,只道三郎你有意冷淡她,说话便不知轻重了。三郎有名量大,便受她两句。”

    这一番话,宋江倒听进去了,反躬自问,实在也不免有故意冷落她的心。这一说,就算她有九分错,自己至少也有一分错。

    就为了这自觉的一分错,等阎婆来一拉,他也就跟着她走了。

    走到了里面,宋江在临窗的一张凳子上坐下。阎婆惜依然面向里睡,装作不知。那婆子便来拨她女儿的身子。等拨了过来,她说:“三郎在这里!你只是性气不好,恼得他不上门,闲时却又在家里思量。我如今好不容易请得他来,你倒又没来由使小性子,不起来与三郎陪句话?”

    最后这句话,在阎婆惜不中听,格开了她娘的手,不耐烦地说:“要你来这等乱!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自不上门,叫我怎的陪话?”

    宋江听了只是冷笑,几次三番,想要点穿那枕头上的秘密,只是偷眼望去,已换过一个干净枕头,原“赃”不在,说了她也不肯承认,不如不说。

    这时阎婆又在劝她女儿了。“不陪话也罢,三郎不与你一般见识。”她一面推她女儿,一面顺手拉了张凳子过来,“且和三郎坐一坐,不要焦躁!”

    阎婆惜哪里肯过来,走到宋江对面坐下,两个人都别转了脸,谁也不看谁。

    话虽如此,能隔着桌子坐在一起,总算是和好有望了。阎婆略略放了些心,便即自责似的笑道:“真是,‘没酒没浆,做甚道场?’女儿,你陪三郎坐一坐,我去安排酒食。”

    她迈动着两只鲇鱼脚,先去点了烛台来,然后又急匆匆奔向厨下,幸喜有现成的熟食果子,装了两盘,也还剩得有酒,做一托盘盛了,取三副杯箸,一起都端到了女儿屋里。

    屋里静悄悄的,两人隔着烛火,一个望着空中,一个望着地下,各想各的心思————心思其实一样,一个想走,一个巴不得他走。苦的是堂屋门让阎婆下了锁,都说不出问她要钥匙的话来;就说了料也无用,无如另打主意。

    两个人都不睬阎婆,她只好唱独角戏,把酒肴杯箸都摆好了,自己取一张凳子打横坐下,斟好了酒向阎婆惜说道:“女儿,来替三郎把盏酒!”

    做女儿的动也不动,只这样说了一句:“你们自吃,我不耐烦。”

    “女儿!”阎婆半相劝、半责备地说,“爷娘手里惯了你的性子,尽由着你,别人面上使不得!”

    “什么使不得?不把盏又怎的?终不成飞剑取了我的头!”

    为了要叫宋江听来她是在撒娇闹小性子,阎婆便故意笑道:“又是我的不是了。你不把盏也罢,回过脸来吃杯酒!”

    阎婆惜依然不动。老婆子便来劝宋江的酒。他勉强干了一杯。

    “三郎再吃一杯!”阎婆一心只想女儿来与宋江对饮,所以拉一拉她的袖子,等她转脸过来,嘴向酒杯努一努,抛过去一个眼色。

    “休只顾来缠我!”阎婆惜大不耐烦,“我饱了!”

    “唉!”老婆子叹口气,“你这气性,到什么时候才好?”说到这里,转过脸来:“三郎,你宽饮一杯。我再到厨下取酒来。”

    宋江一半是饿了,一半是借酒浇愁,等阎婆一走,自斟自饮,一连吃了三杯。阎婆惜生了半天的闷气,一颗心又降到张文远身上,竟不知他在曹州的安危如何?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一时心乱如麻,渴望着一个人静下来,通前彻后,细想一想。无奈有这宋江坐在那里惹厌,连心都静不下来。

    等她娘又去取了一大壶酒来,她心里叫不迭的苦,素知宋江独饮,最耗时光。他可以浑似不见,管自一杯又一杯。她却不能这等枯坐受罪,念头一转改了主意。

    阎婆自然不肯死心,又来劝她女儿吃酒————这一下她不同了,皱一皱眉,终于吃了一口。

    老婆子大为高兴。“这才好!”她说,“三郎,你须满饮!”

    宋江果然满饮一杯。阎婆心想,须得把席面弄热闹些,于是一面殷勤劝酒,一面张家长、李家短,絮聒得人心烦。那两人都不理她,一个是除却吃酒,无事可做;一个是有意灌醉了他,好求个心里不烦,所以虽不交谈,却似彼此酬劝。

    不消多久,阎婆先就醉了,瞌睡虫作怪,连眼都不大睁得开,顾不得女儿和三郎,先退了席。再就是阎婆惜,三个人数她量浅,不敢多吃,撇下宋江,走到床前,一歪身倒了下去,挣脱一双绣鞋,拉散了青罗夹被往身上一遮,面朝床里,和衣而睡。

    宋江这时心里倒有些气,同时也有些困了,心里踌躇半晌,想走走不得,不走又坐不住,万般无奈,唯有将就一夜。

    于是他除了头上的方巾,解下身上的招文袋,拔出皂靴中一把解手刀,裹成一堆,放在枕旁,然后卸下外衣,另外拖一床被盖着,就在阎婆惜脚后头睡了下去。

    心里有事,睡得也不舒服,一直不能入眠。迷迷糊糊到了三更已远、四更将到,听得阎婆惜在另一头不住冷笑,宋江大怒,就想狠狠一脚踹了过去;然而怒气以外,内心还有那么一丝羞惭————本来是自己窝囊,明知她已如何如何,居然还睡在一床,在她心里自然以为自己还有迁就乞怜之意,难怪叫她看不起!

    这样一转念间,顿觉满床芒刺。好在酒也醒了,此时不走,还等些什么?于是他一挺身坐了起来,匆匆穿好衣服,戴上方巾,抽出那把解手刀来,仍旧插在靴页子里,把那个卷了起来的招文袋往腋下一夹,在残烛明灭之间,一脚勾开了虚掩的房门,走到堂屋。

    走了出去,才想起堂屋的门锁着,便即望里喊道:“干娘,干娘!”

    喊了好些辰光,才把阎婆喊醒。她在里面高声问道:“可是三郎要走了?怎不多睡一觉?”

    “睡得够了!”宋江没好气地答道,“快拿钥匙来!”

    “两把钥匙都在帽筒里。三郎,你自己拿!小的一把开堂屋门,大的一把开大门。”阎婆又说,“今夜还早些来,剥蟹吃酒!”

    宋江懒得理她,伸手到帽筒里去摸钥匙。帽筒是磁烧的,口子不大,女人的手臂伸得进去,宋江练过功夫,胳膊来得粗,一伸进去卡住了,好半天拿不出来。

    宋江火气直冒,使足劲往外一拔,胳膊倒是出来了,使的力猛,踉踉跄跄倒退了数步方始站住,而手里还是空的。

    他吃过苦头,不敢再把手伸进去,拿起帽筒往桌上一倒,寻着了钥匙去开堂屋门,黑头里对不着锁眼,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锁开开,偏偏插闩又特别紧,急切间拔不开它。

    “他娘的!”宋江在心里骂,“明天连房子都把它卖掉!”

    越急越拔不开,正当火气冲到了头顶心,预备起脚踢门时,一下子倒又拔开了,猝不及防把个手指头夹了在里面,十指连心,痛不可当!他怕阎婆惜笑他,还不敢出声,只咬着牙连连吸气。

    等把大门打开,宋江冲了出去。秋风拂面,略显清醒,但那口气还是咽不下去。咬着牙想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自己无可再忍,那婆娘无可再恶。顿一顿足下了决心,决心不顾面子,把她们母女俩当作流娼来办,驱逐出境,再起一道文书知会下一县。下一县自然也容不得她们,照样撵走,要撵得她娘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先消一消胸头这口恶气,再来慢慢收拾那个以下犯上、禽兽不如的劣徒。

    想停当了,心境也开朗了,大步来向县前。早市还不曾起,刘老实茶店也未开门,却有一副担子,点着黄蒙蒙的一盏牛角风灯。宋江知道那是卖茶汤的王跛子。

    须眉皆白的王跛子眼力倒还极好,一眼望过去喊道:“押司,如何今日出来得早?”

    “原是夜来酒醉,错听了更鼓。”

    “押司应酬多,日常伤酒,且请一盏‘醒酒二陈汤’,润肺清喉消痰化气,最妙不过。”

    “好,好!”宋江坐了下来,“与我浓浓地点一盏来。”

    王跛子浓浓地点了一盏二陈汤,特别多加玫瑰卤,香甜之中,略带爽口的酸味。宋江喝在嘴里,不由得赞一声:“好!”

    “押司,再请两个油酥饼!”王跛子装了一盘油酥饼出来,“这是我老伴体谅我,煎了与我点饥的,如今且孝敬押司。不中吃,一点诚心。”

    这一番情意与乌龙院里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宋江大为感动,因而想起一件事,早就许了他们老两口两具棺木,至今不曾了此心愿。一个念头未完,另一个念头已经转到:招文袋里有晁盖的一条金子,意外之财拿来这般用,岂不痛快?

    于是他说:“老王,我曾许你两具寿材,倒记不起了!今天我正好有些金子在这里,送你做棺材本。挑个好日子,你到陈三郎那里去选,提我的名字,陈三郎一定照本卖。”

    一面说,一面伸手到腰际去摸招文袋,一摸一个空,顿时如五雷轰顶般,头上发热,眼前金星乱爆,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王跛子看他神色不妙,随即问道:“怎的?押司!”

    他匆匆站起身来。“老王,”他说,“我把招文袋忘在家里了,待我去取了来。”

    “不忙,不忙!慢慢相赐不迟。”

    宋江无心与他答话,急急走了开去,走到冷僻之处,站定了脚细想,这招文袋到底失落在何处?欲待从头回忆,却是心乱如麻。好不容易定下心来,从听见阎婆惜冷笑时开始,一步一步想下来,出房门时夹在腋下是清清楚楚地记得的,以下就全不分明了。

    他在想,眼前最要紧的一点是,必得弄明白,招文袋究竟是失落在乌龙院里,还是乌龙院外?落在路上,叫人捡了去,那晁盖的一封书信,便是催命符;落在乌龙院里,就比较好办了。

    想了又想,终于记起,出乌龙院时,是双手开门,如果不是帽筒中取钥匙,或者开堂屋门时,把招文袋遗落在堂屋里,也必定在开大门的那一刻,把它掉在地上了。

    想到此处,宋江的精神一振,事不宜迟,趁此刻乌龙院的大门还虚掩着,且悄悄地去取回了招文袋。同时在想,晁盖的那封书信是个祸根,要即时毁了它为妙。

    宋江的心思一向细密,所以重回乌龙院时,不但照原路疾行,而且一路望着地面,怕的万一是自己所想的都不对,那招文袋是遗落在半路之中,此刻清早人稀,还有失而复得的可能。

    一路而来,他观察得很仔细,虽无所获,不以为憾,反倒放了一半心————招文袋绝无可疑,仍在乌龙院中。既在乌龙院中,不怕找不回来。

    想是这样想,等一推乌龙院的门,他那一颗心不由得又蓦地往下一沉!门关得实腾腾的,再用力推也推不开。可见得自他走后,有人起来重新上了门闩。

    这就不妙了!他看一看天色,天已灰蒙蒙的,就在屋子里,伸手亦已可辨五指。此时起床,当然不必再睡,洒扫内外,无论如何也不会捡不到那个招文袋。

    但愿得是阎婆捡到!他这样想着,举起手来,“砰砰”敲门,也不过三两声,旋即警觉,千万不能显得郑重惊惶,要从容,要自然,要察言观色,随机应变!

    于是他轻轻叩门,略略出声,喊的是:“干娘,干娘!开一开门!”

    大门外的声音,隔着一堵墙,一个院子,传进来已低微。但是阎婆惜已经听清楚了,因为她就坐在堂屋门口,她算定了宋江很快地就会回来觅他的招文袋,果不其然!

    但是,她没有理他。他那叫门的称呼,让她忽然有意会,想起张文远在枕上喁喁细语,为她消遣长夜所讲的千奇百怪的罪案中的一件。这件罪案说的是有贩卖猪肉为生的张四、王六两人,是拜把子的兄弟,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每日三更时分在大路口会齐,到屠场买一头杀好的猪,各分一爿,到四乡去卖。有时张四流连热被窝,他那把兄弟便会来敲门,因为王六是个鳏夫,每天总到得早些,在路口等等不来,自然要来敲门。

    有一天又来敲门,张四的妻子大为诧异,她丈夫早已离家,为何不曾遇见?

    开门出来一问,王六说久等不来,哪里曾见着“张四哥”的影子?于是央亲托友,四处寻觅。有一日,荒郊野狗衔了一条小腿在路上走,夺下来一看,脚底心一颗朱砂痣,正是张四身上的特征。寻着尸身埋藏之地,证实了已经遇害。

    这件命案一无线索,极其棘手。把所有与张四比较有关系的人,都传了来审问,口供案卷,叠得有尺把高,依然不得要领。

    问案的知县是个干员,灯下独自推敲,终于找到了一个破绽。第二天一早把张四的老婆传上堂来复讯。

    “王六可是常来敲门邀你丈夫去做生意?”

    “也不常来。不过一个月总有那么一两次。”

    “敲门时怎么说?”

    “有时叫‘四哥、四哥’,有时就只敲门————就不说话也知道必是他。”

    “那天呢?”知县问,“就是你丈夫一去不回的那一夜。”

    “那一夜拙夫出了门,小妇人听得王六敲门喊道:‘四娘子,四娘子,四哥还不曾起床吗?’”

    “你如何听得这等清楚?不曾记错?”

    “不曾记错。”张四的老婆答道,“一向都是失 ,王六才来敲门,从梦头里惊醒,听不真切。那夜拙夫离家,小妇人关了大门,上床再睡,还不曾睡着,清醒白醒地,听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了!开口先喊“四娘子”,便知“四哥”不在家————王六定是凶手。提上堂来,一顿拷打,真情尽露。如今宋江开口先喊“干娘”,可知他心里唯恐招文袋落入自己手中。晁盖那封书信,看来真个关系重大!拿住了他这个短处,休得贱卖了,与小三郎称心如意、白头到老的无数好日子,都要在这封书信上发生。

    想到这里,心中好不舒畅,急忙走到堂屋后面,要帮着宋江来喊醒她娘去开门。但走到门口,她停住了脚,觉得事有不妥。

    她原来的打算是,喊醒她娘去开门,自己仍旧回到床上装睡,等宋江就教时,再相机对付;但若喊醒阎婆,这个时候,自无上床复睡之理,有她娘夹在中间,做好做歹,一定帮着宋江说话,岂不碍事?

    宋江推门进来,但见俏伶伶一条影子闪入堂屋,暗叫一声:不好!招文袋多半落入她手中了。这怕有麻烦,须得仔细。

    定一定心,他慢慢踱了进来,一双眼睛加意搜索,一处处细细看去,哪里有什么招文袋?看将起来,招文袋已为阎婆惜所获,是再也不须怀疑的事了。

    “大姐!”宋江掀开门帘,望着和衣朝里而睡的阎婆惜喊,“大姐,大姐!”

    阎婆惜故意不理他,等他一路喊、一路走到床前,才突然翻身而起,冷冷说道:“我只当你再也不会来了!”

    “乌龙院是我的家,为何不来?”宋江赔笑道,“大姐,你还在生我的气?”

    “岂敢!”阎婆惜冷笑道,“我又不是你明媒正娶的娘子!大老爷有钱,买个人放着,高兴了来看一看,不高兴便丢在脑后,直如玩物一般————管它生气不生气?”

    “你也莫发牢骚!若是你换了我,又待如何?你也该设身处地想一想。”

    “我换了你又待如何?哼,不说也罢!”说完,阎婆惜倒又要歪身朝里睡了。

    宋江容不得她如此,一伸手捏住了她的膀子,稍微用一点劲,疼得阎婆惜咬紧了牙————他原是故意露一手,稍示警告之意,却不知越发加重了她的恨意。

    “你待怎的?”她一巴掌打了过来,使劲扭着被捏住了的那条膀子。

    宋江松了手,顺势一送,把那婆娘推倒在床,平静而沉着地问道:“我去了以后是谁来关大门?”

    “你问他做什么?”

    “自然有我的道理。”

    就这样一路问了下去,宋江固然低声下气,阎婆惜也是言语从容。这时老婆子已经起床,到外面来探望动静,听得三郎与女儿安安静静地在说话,心内十分得意,果然夫妻无隔宿之仇,若非自己多日心血,等得他到,拖得他来,做好做歹,两面拉拢,哪有和好的一日?现在是不碍了!三郎衙里回来,只怕腹中还是空的,且先预备早餐要紧。她这样想着,悄悄地到了厨下,管自去忙分内之事。

    房间里的两个人却谈到紧要关头了。宋江心虚顾虑多,只绕着圈子问她起身关门的情形,不肯先说失落一口招文袋的话。哪知越是如此,越叫阎婆惜奇货可居,随口敷衍着,假话对假话,耐着性子跟他磨。

    到了磨不过去的那一刻,宋江还是话说半句:“大姐,我失落了一样东西,不知你起身来关门时,可曾看见?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只是用惯了,一时失去,倒觉不便。”

    “说了半天,到底失落了什么东西?”

    “你不曾看见什么异样之物?”他又把话宕了开去。

    “哼!”阎婆惜微微冷笑,“说是用惯之物,又是异样之物!日常用惯,自然也见惯了,有什么异样?”

    “是,是!”宋江赔笑道,“大姐说得不错,不过是用惯的一个口袋。”

    “口袋?”那一个故意皱着眉想了想,用手比着说,“可是这么长,这么宽一个布口袋?”

    宋江大喜,没口应道:“正是,正是!”

    “那不是招魂袋吗?”

    “不是招魂袋,是招文袋。大姐,你说错了!”

    “管你是招文袋,还是招魂袋?”阎婆惜耍够了宋江,一探手,从枕下摸出个布卷儿往外一丢,“拿去!谁稀罕你这个讨饭口袋?”

    “是,是!”宋江喜不可言,顺着她的嘴说,“大姐穿罗着缎,好漂亮的人儿,自然不稀罕这个腌臜破口袋。”

    一面说,一面弯下腰去,拾起招文袋,上手便是一晾!分量轻了。

    他捏一捏招文袋问道:“里面有条金子,大姐拿走了?”

    “不错,我拿了去打一副金镯子。不该拿吗?”

    “该,该,该!原就要送大姐的。”

    说了这一句,宋江走到窗前,把招文袋抖开,伸手往里一摸,这一摸心胆俱裂,知道坏了大事。

    “大姐!”他极力保持镇静,“里面还有一封书信,可曾看见?”

    阎婆惜想装傻不承认,但这一来就更不知道要磨到什么时候了,冷眼偷觑,见宋江脸色苍白,微微沁汗,看这样子,他为了要取回这封信,什么事都会答应。

    有此了解,她的胆气越壮,语言越刁,不慌不忙地答应:“倒是见过一封书信。那是谁与你的?你说了,我还你。”

    宋江不知她这话的用意何在,是不识字问上一问,还是有意逼自己说出梁山盗首的名字来?就这左右为难之际,阎婆惜却又开口了。

    “你是说不出口?”

    “说就说。”宋江受她的奚落太多,有些气上来了,“原是郓城县的保正,名唤晁盖。”

    “晁盖?是梁山上的晁盖吗?”

    “既知何必再问?”

    “自然要问清楚。这不是当耍的事。”

    “你也知不是当耍的事!”宋江伸手,“拿来!”

    “拿什么?”

    “不是你自己说的,说了姓名,把书信还我。”

    “如今不能还你了。”

    宋江勃然大怒,就待动手,但他一向遇到紧要关头,在最后刹那间不忘重新想一想————这一想就把自己的火气硬压了下去,忍气问道:“这又是何故?”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

    “那就与你实说了吧,我怕,怕你连累我。”阎婆惜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说,“交通叛逆,是何罪名,你在刑案上的,还不明白?事情发作,连我娘一起捉到当官,谁来与我们洗刷罪名?你今日须有个了断。”

    好犀利的词锋!宋江心想,她如何懂得律例的轻重出入?无非张文远枕边所教。这样算来,这淫妇还是自己的徒孙,学会了本事犯上作逆。从今以后,千万不能乱收徒弟了。

    他这样转着念头,感慨丛生。她那里却不耐烦。“说话呀!”她恶毒地讽刺,“发昏当不了死!”

    宋江又是一阵急怒攻心。“好,好!”他气急败坏地说,“你说,做何了断?”

    “拿我的原契,来换你这封要命的信。”

    “原契在老宅。”宋江答道,“你先把信给我,我回头取原契来还你。”

    “你待骗谁?哼!”冷笑了这一声,她别过头去,不屑理他了。

    宋江这一刻是冷静的,因为她的要求,原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也报以冷笑:“哼,阎婆惜!看你厉害,原来不过如此!到底女流之辈,叫我好笑!”

    阎婆惜顺风旗扯得正在兴头,如何容得他这等说?扭过头来,把双眼睁得滚圆。“你好笑!”她手往外一扬,“宋江,你休发昏!到了郓城县大堂上,看你笑得出来?”

    “何必到郓城县大堂?你也不想想,以你这等的角色,我还敢再要吗?留着你的卖身契作甚?我一年做好事,也花费上千两的银子。还了你的原契,就如为人了掉一桩身后之事。你连这一点都看我不透,可见得你还不够厉害。”

    阎婆惜不响了,心里承认宋江的话说得不错————他是个要面子的人,唯恐家丑外扬,不还原契,依旧留自己在乌龙院替他出乖露丑?这是啥算计?

    正在心思活动,想把这信先还他时,他却又开口了:“再告诉你吧,我不但还你原契,还送你几两银子,要把你母女送出郓城地界,我才算了掉一桩麻烦!”

    这话说得大坏,等于明告阎婆惜,她可以不姓宋,却不能姓张。同时她也想到,他自然一口怨气不出,虽无奈她何,却可以收拾徒弟,那时又奈他何?

    天幸,天幸!阎婆惜在心里说,叫这黑厮鬼摸了头,自己说破自己的贼计!休得意,看老娘的手段。

    于是她说:“你去取了原契来,我在此等你。”

    她明知道宋江怕她离开的这一刻另动手脚,有意如此说法。果然,宋江觉得不能即时把这封信拿到手,无论如何不能放心,所以使劲摇着头说:“老实告诉你,不得书信,我不离此地。”

    “不得原契,我也不还书信。你那霸道手段,休用在我身上!若无一个永断瓜葛的了断,休想我松手。”

    宋江重重地透了一口气,下了决心:“你说永断瓜葛也容易,我写个字与你就是了。”

    她就是要逼出他这句话,不过明明已可如意,却还做出不甚情愿的神态。“也罢!”她说,“你取笔墨来。我念你写。”

    “你也会立笔据?”宋江惊异地问。

    “怎么?不许我会?”

    “许,许!”宋江摇着手说,“不来与你争。”

    等把笔砚取了来,铺开一张纸,就这片刻的工夫,阎婆惜咬着指甲,已想好了一段话,便即清清楚楚念道:“立休妻笔据人郓城县刑案书吏宋江……”

    “慢,慢!”宋江打断她的话问,“如何是‘休妻’?”

    “自然是‘休妻’!不依我写时,你拿原契来。”

    宋江心想,这贼婆倘若是个男的,倒是刑名上一把好手!就这一个“妻”字,把她那张原契打成废纸。告到当官,只问一句:“如何娶妻还有卖身契?可知这张契必出于捏造!”那岂不还落个假造文书、诬良为娼的罪名?且又写明“刑案书吏”,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这个贼淫妇,计好深。

    这使得宋江又生一层戒心,不容她有细想的工夫,把那句话一挥而就,抬眼问道:“还有呢?快说!”

    “忙什么?”阎婆惜不慌不忙地又念,“前因凭媒何氏————”

    宋江又是一愣,媒婆明明姓黄,怎又变了“何氏”?

    转念一想,恍然大悟,这婆娘不易对付,须得点破她,于是一面写一面自语:“不错,何氏!这叫黄婆出不得面,做不得证。官府若问何氏何在?须再去觅。觅不着时,与旁人无干。”

    “你懂就好!”阎婆惜又念,“迎娶东京女子阎婆惜为后妻,言明奉养岳母终身,以代聘礼。”

    “是,是!”宋江又自言自语,“我不曾付过丝毫聘金。”

    那一个不理他,管自念道:“不想阎氏每多口舌,且又妒忌,已犯七出之条,难谐百年之好……”

    “慢来,慢来!”宋江霍地投笔而起,指着阎婆惜厉声问道,“你说,这笔据是哪个起的稿?”

    阎婆惜一愣,怒容满面。“呸!”她吐一口唾沫在地上,骂道,“你跟哪个发狠!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难道倒是你起的稿?”

    “只怕不见得!我问你,何谓‘七出之条’?”

    “噢————”她明白了,故意斜睨着他,要气他一气,“你当是小三郎告诉我的?不错,是他。怎么,口舌、妒嫉,不是七出之条?”

    “哼,你知道你犯的哪一条?淫佚!”

    阎婆惜勃然大怒,变脸笑道:“不错,你就写上好了。你敢写,我就敢给人看,宋江老婆偷汉,好有面子的事!”

    宋江简直把肺都要气炸了,忍了又忍,认定这是张文远的阴谋,笔据稿子是早就拟好了的,让她背熟了,相机逼迫。也罢,且先放过这淫妇,必得好好收拾张文远这个天理不容的恶徒。

    于是他忍气吞声地说道:“好,好,算你狠!念吧!总叫你称心如意就是了。”

    “对了,这才聪明!”她等他捏起了笔又念,“自立笔据日起,休妻阎婆惜,又念其母女孤苦,生计无着,自愿将本人所有产业————乌龙院住房一座相赠……”

    “什么?”宋江愕然,“我何曾说过要把乌龙院送你的话?”

    “说要送我的几两银子,不是你自己的话?如今送我房子也一样。”

    “银子是银子,房子是房子。”宋江斩钉截铁地表示,“房子绝不能送你。”

    “不送就不送!哼,”阎婆惜冷笑道,“郓城县里怕找不着房子住?”

    一听这话,宋江心想,事情麻烦了!“你住在郓城县做什么?”他大声问说。

    “哟,哟!好笑不?官家的疆土,又不是你宋江独占为王。我要住在郓城,你管得着吗?”

    “咄!”不等她的话完,宋江瞪眼喝道,“胡言乱语,好没分寸。”

    越是如此,她越要揭他的痛疮疤。“你有分寸!”她说,“结交梁山————”

    这下宋江动手不动口了,却也不曾打她,一步蹿上去,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阎婆惜不防他有此一着,双掌一推挣脱了,气得满脸通红。宋江不等她发火,先就正色说道:“你好好说话,事情有个商量。”

    “没有什么商量!”阎婆惜板起脸说,“依得我时我依你,不依我也随你。”

    “且说,依你什么?”

    “我自在郓城县住,不与你相干。”

    “好,就依你,只是你须依我一件事。”阎婆惜不响,意思是听了再说。宋江便又问道:“你住在郓城县可还嫁人?”

    “男婚女嫁,各不相涉。你问他做什么?”

    “不错,男婚女嫁,各不相涉,休书上要这等写。不过我打开窗子说句亮话,你要嫁张文远,万万不能成!”

    听得这一句,阎婆惜脸色大变,半晌作声不得。腹中寻思,这不是可以跟他吵、跟他讲理的事————他是小三郎的师父,自去管束徒弟,干涉他的婚事,旁人怎好说话?有心跟他说破了,自己非嫁张文远不可。万一他此时敷衍,把那封书信骗到了手,掉转背去收拾徒弟,岂不反害了小三郎一条性命?

    这一层层想过来,才发觉自己的打算根本错了。好在醒悟得早,还有挽救的余地。

    她的念头转得快,脸也变得快,掠一掠鬓发,微微一笑:“哪个要嫁什么张文远?也不过跟你说说气话,怎的就认真了!”

    一面说,一面扭着细腰走了过来,把未写完的休书撕成两半,捏一捏往屋角抛了过去。

    宋江对她已是步步皆防,看她这等的行径,不信她是好意,但也不愿跟她去争辩,只伸手说道:“拿来!”

    “拿来?”她皱起眉问,“又是什么?”

    “哼!”宋江冷笑道,“这一刻还装得像吗?你要休书也罢,不要也罢,都随你,只还我那封信就是!”

    “这,这————”她故意装得结结巴巴,十分悔恨,万般无奈似的说,“这可真说不清楚了。”

    “怎么?”

    “实在不曾见你那封信,说着作耍的,你竟真的当有这回事。这,这不是我自己坑自己吗?”

    宋江脸色铁青,呆了半晌,问出一句话来:“你要那封书信做什么?难道真的要到郓城县大堂上去出我的首?”

    “笑话了!我出你什么首?你不要贼————”

    这又是失言了!赶紧缩口,却已掩不住她要说的“贼胆心虚”四个字,越发坐实了她藏着那封书信,居心叵测。

    宋江已无心再跟她纠缠,慢慢地拔出那把解手刀,往桌上一钉,冷冷地说了两个字:“拿来!”

    “你待吓谁?”阎婆惜强笑着。

    宋江不理她,把个头扭了过来,就在转脸之时,看见她脚步有移动的模样,便即大声喝阻:“站住!”

    不喊还好!一喊,阎婆惜拔脚就走。宋江如何容得她逃?追上去手往前一捞,捞着了她的头发使劲往怀中一带。阎婆惜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一巴掌反打过去,长长的手指甲,正戳在他眼睛里。宋江只觉一阵发黑,疼不可当,急怒之下,一腿踹了过去,把她踢倒在地上。

    “你这个贼强盗!”阎婆惜破口大骂,“私通梁山的反贼!”

    就这一撒泼,宋江想到尽头了,非杀她不可了!他倒不怕厉害角色,果真是个识得轻重、胸有城府的,便自己委屈到底,总也还买得“安心”二字。这淫妇看似厉害,其实是个半吊子,看人料事,分不清好歹,掂不出斤两,只是一味蛮狠!就算都依了她,任凭她改嫁张文远,白送她一座乌龙院,说不定哪一天,她心血来潮,又来翻老账,或者口没遮拦,把晁盖信中的话,说了给别人听,一场灭门大祸,不知何时从天而降,真叫防不胜防了!

    这些念头在心中电闪似的快,电闪似的亮,一等想通,更不再思,右手拔起解手刀,顺势一蹿而上,左手一把抓紧她的头发,拿刀尖指着她低声喝道:“你不要命就喊!”

    阎婆惜似乎让他震慑住了,脸色大变,浑身发抖,大概知道这一刻真是到了生死关头,眼中再也看不出丝毫霸道的神色。

    “信在哪里?”

    “在、在这里!”她结结巴巴地说着,同时很吃力地从胸前贴肉的肚兜中,把那封惹祸的信取了出来。

    宋江放松了左手,取信一抖抖开,看了不错,随即揉成一团,往口中一吞,腾出左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右手看准心窝一刀刺去。阎婆惜两眼翻白,头一垂,腿一伸,顿时了账。

    宋江把那封信咽了下去,喘了口大气,轻轻把阎婆惜的尸体放倒,却不敢拔刀,怕把刀一拔,鲜血直冒,回头料理尸体时,平添许多麻烦。

    人是杀了,以后该怎么办?他坐了下来在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送她娘一起回她们姓阎的老家吧!

    念头才动,旋即摇头,千万不可!纸里包不住火,乌龙院里出了命案,于私于公,自己都脱不了干系,这还不去说它;怕的是叫江湖上看轻了自己,杀阎婆惜犹有可说,杀她娘这样的无辜之人,这岂是英雄好汉的行径?

    也罢!他霍地站了起来。杀淫妇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官司,且去自首了再说。

    刚刚跨出房门,不防正遇着阎婆从厨房里出来。“三郎!”她说,“到哪里去?好一锅烫饭,吃了再走。”

    “噢!”宋江灵机一动,“好,好,快端出来,吃完了我好上衙门。”

    阎婆不防是诈,掉头又回厨房。宋江蹑手蹑脚,走出堂屋,穿过院子,轻轻打开了大门,扬长而去。

    一路走,一路在打上堂自首说些什么话的腹稿。等想停当,已走到刘老实的茶店门前,一眼望去,看见一个熟人。宋江一愣,叫声不好,脚下随即慢了。

    那个熟人与他面和心不和,这使得他大生警惕————平日颇有些见不得天日的事,帮了朋友忙的固然甚多,暗中得罪了人的,却也不少。权势在手,他人无可奈何;一旦跌了进去,正好墙倒众人推。那些暗地里所结的冤家,还不乘机报复?

    再说,还有个张文远,也就在这几天,一定会回郓城,自然也一定要替阎婆惜报仇。自己的那些秘密,都在他肚里,自己的一些本事,也让他学得差不多了,移花接木,借刀杀人,录供叠案,一字一句的轻重出入,无不尽知。那时从中架弄撺掇,无事生事,有事变成大事,一条性命送在他手里,岂但于心不甘,有那轻嘴薄舌的,还必定说:这是报应!江湖上要传出这么一句话去,可真是冤沉海底了。

    自首不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留得身子在外边,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哪怕倾家荡产,也比跌了进去受人摆布来得好。

    想到这里,掉转脚步,出城而去。也不过是他刚刚出城,阎婆就已号天号地,一路走,一路喊:“宋江杀了我女儿!”直投县衙告状。

    这一下几乎轰动了整个郓城,跟着来看热闹的不知其数。虽只是阎婆一个人在哭喊,但没有人不相信她的话。宋押司场面上的人,如何容得外室偷汉?偷的又是自己徒弟,自然要起杀心了!

    因为是如此轰动,所以不等阎婆去击鼓鸣冤,就有人特地奔到后堂去报告消息。知县时文彬听说宋江杀了外室,大吃一惊,却又不甚相信。

    于是报告消息的那人,把阎婆惜与张文远有勾搭的经过,略略说了些。时文彬才知杀人之事不会假。但他一向倚靠宋江,不为别人,就为自己,若能替宋江开脱,此忙非帮不可。

    打定了这个主意,问案就不按规矩来了。等阎婆哭诉了经过,堂上问道:“可有状子?”

    阎婆一愣:“哪里来的状子?”

    时文彬把惊堂木一拍,大声喝道:“告状,告状,没有状子告的什么状?姑念你是苦主,又是妇人,免打!”说到这里,本想接下来打官腔:补了状子来再审!但一眼看到大堂外面密密层层看审案的老百姓,心生警惕,众目昭彰之下,命案不可如此审理,所以改口问道:“你说宋江杀了你女儿,证据呢?”

    “宋江用他的解手刀杀的,这不是老大证据?”

    “刀呢?呈堂!”

    “刀不在这里。”

    “在哪里?”

    “在我女儿心窝上————”阎婆想想伤心,喊一声,“苦命啊!”又拉开了嗓子大哭。

    惊堂木乱响,皂隶连声呵斥,乱成一片。好不容易静了下来,时文彬却又为难了,沉吟了一会儿,总觉得千目所视,十分可畏,只得大声吩咐:“传仵作!打道乌龙院验尸!”

    知县鸣锣喝道到了乌龙院。当地乡绅已经在伺候了,临时在院子里设下公案,把尸首抬了出来,用方芦席盖着。因为验的年轻女尸,闲杂人等都叫撵了出去,把大门一关,但墙头上依然爬满了看热闹的人。时文彬无法禁止,只得由他们去。

    验尸的工夫不大,仵作细细看了伤口,拿软尺量过,高声唱道:“验得女尸一口,颜面四肢无伤,左乳下一刀致命,伤口长八分七厘,凶器呈堂。”

    拔出刀来,拭一拭血渍,呈到公案上。时文彬拿在手中细看,只见这把解手刀,长有八寸,打造得十分精巧锋利,乌木嵌银绘的刀把,云头花纹中似乎有个字在,映着亮光一看,是个“宋”字,心中不觉一惊。铁证如山,凶手不是宋江是谁?人命关天,破不了案于自己前程大有妨碍,回护不得宋江了。

    于是他问:“宋江呢?即速传他到案。”

    刑案上一个赵押司是跟了知县一起来的,听得这一问,赶紧上前答话:“启禀知县相公,宋江今日不曾到公。”

    “那会到哪里去了呢?”

    “倘或宋江是凶手,自然逃逸无踪。”

    “胡说八道!未曾到他家去看过,怎知‘逃逸无踪’?他家住在何处?”

    “祖居宋家村。”

    “火速逮捕归案。”时文彬从签筒里抓了根火签,往下一摔。

    值日的公差接着,点了两名皂隶,三骑快马,直奔宋家村,见着宋太公,直道来意,立等要人。

    宋太公极其沉着,唤出宋清来吩咐:“把文书取来与三位老哥看。”

    领头的公差十分诧异:“什么文书?”

    宋太公从容答道:“老汉有下情告禀:我家世代务农,守着这片田园,尽可温饱。偏生不孝之子宋江,自小忤逆,不守本分,要去做吏,且是在刑案上,难免招冤结仇,连累全家。老汉几番说他不听,为求自保,数年前在本县长官那里告了他的忤逆,出了他的籍,不在老汉户数之内。”

    宋太公又说:“宋江自在城里住,听说他娶了个东京来的粉头作妾,我也不曾见过。如今休说他杀了人,便谋反大逆,该杀该剐,也是他自作自受。原知这畜生不安分,必定闯出祸来。于今果然。”

    说到这里,宋清已把在前官手里备了案,宋太公逐子的执凭文帖取了来,交到公差手里。

    为首的公差接在手里,略略看了一下,随又说道:“宋太公,你想差了。我们三个此来,不是要逮捕你老人家到案。怕的是宋押司已经回家,想请他回城走一趟。宋押司素日最体恤同事,想来绝不肯叫我们为他担干系。”

    “实在不曾来过。”宋太公答道,“这畜生若敢来时,我一定捆送当官。无奈真个不曾见他的影子,三位若不信时,只管搜,搜着了,老汉愿受隐匿人犯的罪名!”

    公差明知那执凭文帖是预先安排下的退身之计,宋江也多半就藏在这里,只是宋太公的话,说得斩钉截铁,只好信以为真,拿着那份文帖,回去交差。

    时文彬却是真的信了,不免担了一份心事。但除却下令加紧搜捕以外,别无他法。阎婆自然不依,等掩埋了女儿,又花钱托人写了一张状子递进去,说宋江是有名的“孝义黑三郎”,这执凭是个障眼法。又说宋江自腰伤痊愈,回乌龙院转得一转,从此绝迹不来,却又不曾住在衙里,每日都回宋家村歇宿,此事尽人皆知,宋太公怎说“不曾见他的影子”?

    时文彬看了这份状子,觉得大有道理。当日在乌龙院相验,不曾细问案情,只待捉了宋江到案,再作道理。如今却不能不先审一审了。

    传讯阎婆到堂,时文彬问道:“乌龙院既是宋江所置的产业,安顿你母女居住,自然也是宋江在城里的家,缘何绝迹不去?”

    阎婆不防状子有此漏洞,想了想这样答道:“想是我女儿言语得罪了宋江。”

    “就算言语不合,竟把自己的家和外室,全都丢开,世间哪有这样的男子?”

    “这就不知道了。相公明鉴,宋江杀了我女儿,总是真的。”

    “为何杀你女儿,岂可不问?难道也是为了你女儿言语得罪了宋江,他就动了杀机?”

    “那时我在厨下,实在不知因何缘故,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只求相公把宋江抓了来,一审便知。”

    “抓归抓,审归审。若不问明内情,叫我如何申报上台!我且问你,宋江的徒弟张文远,与你女儿,可有苟且之事?”

    “没有,没有!”阎婆乱摇着双手分辩,“说这话的,都是脏心思,瞎造谣言。如何相公也信?”

    这两句话恼了时文彬,厉声喝问:“难道本县也是瞎造谣言?宋江当差多年,他的为人,我所深知,若非你女儿不守妇道,做下了叫他见不得人的丑事,他何至于下毒手?说!”他把惊堂木一拍:“快说!又要本县替你申冤,又不肯说实话,真是混账东西!”

    见知县相公真动了气,阎婆十分害怕。但这话又如何说得出口?只好磕着头说:“相公明鉴,不知要老妇人说些什么?”

    时文彬想想自己也问得太笼统了些,便这样问道:“张文远可曾在乌龙院歇宿过?”

    “有时有的。”

    “‘有时’是何时?是宋江不在乌龙院的时候吗?”

    “是。”

    “宿在何处?在你女儿卧房里?”

    阎婆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又答了声:“是!”

    时文彬把桌子一拍,骂道:“你们母女一对,都是混账东西!这还不是苟且之事?倒说人家脏心思,瞎造谣言!不看你是苦主,又是有了几岁年纪的妇人,一定掌你那刁嘴。滚下去!听候捉拿凶手到案,再行传唤。”

    阎婆这个钉子碰得鼻青眼肿,不敢再有一句话的申辩,悄悄退到堂下。

    时文彬却未退堂,传了那日去拘提宋江的公差来,发下状子说道:“那老婆子说宋江必定藏匿在家的话,倒有些道理。作速再派人去好好搜一搜!”

    那公差早就打好了主意,从容答道:“启禀知县相公,宋家庄地方极大,宋江又是会武艺的。差人几个搜捕不过来,须得派遣马、步军团团包围,才捉得住宋江。”

    “好!”时文彬点点头说,“朱、雷两都头在哪里?快去喊了来!”

    步军都头雷横,马军都头朱仝,奉召上堂,领受的命令是多点人马,务必拿住了宋江。两人回到兵房,略略计议了一番,点了三十名步军、二十名马军,即刻率领出城,直奔宋家庄。

    等一到村口,四下对哨,不问可知是为宋江而来,便有庄客慌忙去禀报老主人。宋家是“有其子亦有其父”,告诫家人,千万不可慌张,必定无事。

    等朱、雷二人到门,宋太公扶着拄杖迎了出来,神闲气静地问道:“哪阵好风吹得两位都头来?却不知有何见教?”

    “太公休怪!上官差遣,身不由己。”雷横问道,“你的大儿子,现在何处?”

    “雷都头是说宋江那畜生?”宋太公摇摇头说,“各门各户,并无干涉。前日有公差来问,我已将告开了他籍的执凭文帖,呈到县里。两位都头难道不知?”

    “虽然如此,我两个凭书请客,奉命勾人,难凭你说不在庄上!少不得要得罪了,等我们搜一搜看。”

    “好,好!搜过了好明心迹。尽管请。”

    等宋太公走了开,朱仝与雷横商议,一个把门,一个进去搜查。朱仝谦让,雷横却有立功之意,便带着三十名步军进去搜了。

    前前后后搜了一遍,哪里有宋江的影子?雷横气豪而心粗,不免有些疑惑:“莫非宋江真个不在这里?”

    “我却不信。”朱仝霍地站起,“雷都头你把住了大门,等我去搜一搜。宋家我比你熟————说不定见我进去一搜,宋江藏不住身,要溜之大吉,前后几道门,千万督促弟兄看好了。”

    “你放心,在我手里绝计逃不掉。”

    朱仝带着他的部下,到了里面,从客厅到厨房,支配了人数、地点,叮嘱仔细搜查。等把部下都调遣了开去,他一个人却走到东厢的佛堂,轻轻推开了门,移去蒲团,拉开供桌,把活络地板弄开,一拉绳子,下面便有铜铃的响声,旋即走了开来,静静等着。

    等不多久,地穴中有人探头出来。他含笑喊一声:“押司哥!”

    宋江不防是他,呆得一呆,把双手往后一背,坦然说道:“朱都头,事到如今,什么话也不用说了。来,来,我成就都头你一番功劳,叫弟兄们来上了绑。只望能开脱了舍下全家,便感恩不尽了!”

    朱仝一伸大拇指赞道:“果然是漂亮人物,一身做事一身当,名不虚传。不过,押司哥,你又把我朱仝看成是何等样人?”

    宋江原是摸不透他的来意,有心说那几句话,作为试探,此刻听他这一问,心放了一半,却依旧装作不知他的本意,平静地答道:“谁不知都头是最讲义气的好朋友,又何消说得?”

    “既然如此,怎又说甚成就我一番功劳的话?”朱仝看一看窗外,走近两步,低声说道,“押司哥,你依旧躲了进去!只等天黑,速速远走高飞。府上宝眷,我自照看。”

    “都头!”宋江一揖到地,“如此大恩,叫我将来怎生报答!”

    “自己弟兄,休说这种套语,快躲进去吧,防着有人发觉,关系不浅。”

    一面说,一面推着他走下地窖。依旧摆好供桌,放好蒲团,心里在想,凡事有因必有果,当日承宋江一番好意,指点了这处秘窟,说是事急时不妨来此暂躲,今日里反倒是救了他自己。

    念头转完,走出佛堂,幸喜无人得知。朱仝定一定神,厅堂静坐,等去搜查的弟兄,都来回报,毫无所得,便装得万般无奈似的叹口气,走到了雷横那里。

    雷横是个草包,丝毫不疑他装神弄鬼,反倒因为他空手而回,如释重负————自己搜搜不到,人家却搜了出来,不显得自己太无用了吗?

    于是各自召齐部下,点明人数,率领回城。知县时文彬还在后堂听消息,接得报告,自然失望,也只好暂且搁下再说。

    到了天黑,宋江拜父别弟,星夜逃走,行踪谨慎秘密,但到底落入他人眼中。郓城县里便沸沸扬扬地传了开来。阎婆自然也听到了。

    她年轻时也是个泼辣货,如今女儿惨死,断了指望,自然无所顾忌,听得宋江逃走的消息,便又趁时文彬坐堂的时节,闯到大堂下去喊冤哭闹。时文彬看她是个妇人,又是苦主,不便摆出官派来处治,只得忍耐着好言相劝,答应出一千贯的花红,再发“海捕文书”捉拿宋江。

    做是这样做了,他心里十分懊恼,见凶不获,前程不保,加以少掉个宋江,刑案上种种公事都不顺手,就越发整日价看不见笑脸了。

    就在这时候,张文远从曹州回到了郓城。他在那里的公事不顺手————朱仝在曹州的衙门里有好朋友,早就写了书信去,要他们故意刁难,把张文远羁留在那里,好慢慢与宋江商议定了去收拾他。所以他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把关在曹州监狱里的朱仝手下的那个弟兄领了回来。

    回到郓城那天,正是日中,走得累了,先到刘老实茶店里歇脚。一经坐定,抬眼先觅熟人。却是奇怪,熟人倒有,都似陌不相识,而且眼中无不有异样的神色。

    这是怎么了?张文远暗暗自问,心里异常不快,可是发不出火,一团怒气,闷在肚里,越想越难忍,趁刘老实来点茶时,一把拉住他。

    “怎的?”他说,“我出了一趟差,倒像是陌生人!都认不得我了!”

    “小三郎————!”刘老实是个老实人,说不来敷衍的话,却又不便直道真相,只好话到口边,复又咽下。

    “你有话怎不快说?”

    “小三郎!”这下,刘老实想到了一个说法,“你到衙里,自然明白。”

    “怎么?出了什么事?”

    “休问我,休问我!”刘老实摇着手走了。

    张文远愣了半天,站起身来,拉着那个接回来的兵说:“走,走!我去交差。”

    两个人进了县衙,直到兵房。恰好朱仝在那里,一见张文远,先自迎了出来,点点头说:“你回来了!”

    “是!特来向都头交差。这趟公事棘手。”

    “好,好,辛苦,辛苦!你请坐一坐,我还有几句要紧话跟你说。”

    朱仝说了这一句,向左右的人努一努嘴,随后便骂他的那个在曹州闯了祸的兵。这一顿骂,足足有半个时辰,张文远只好陪在那里听。

    正骂得起劲时,走进来两名皂隶,一个拿着牌票,一个提着链子,向朱仝说道:“都头,得罪了!上命差遣,要在你这里动手了!”

    朱仝也不骂了,笑嘻嘻地答道:“请,请,不必客气。”

    张文远正在奇怪,这是要拿谁?一个念头未曾转完,只见眼前黑乎乎地飞来一样东西,接着是肩头被重重地砸了一下,一条铁链套在颈上了。

    “嗨!”他暴怒喝道,“你们疯了吗?怎么把链子弄在我头上?”

    “他们不疯!”朱仝在旁边代答,“拿的就是你,乖乖儿打官司去吧!”

    一条链子拉到大堂。时文彬已经高坐堂室,脸有严霜;三班六房的皂隶差役,全堂站班;还有衙里衙外来看热闹的,挤得密密层层。等把张文远带到,皂隶特意喊了个堂威,这竟是审问江洋大盗的模样。张文远识得利害,不由得腿就软了。

    “张文远,可知道你犯了什么法吗?”

    “启禀知县相公,”张文远强自镇静地答道,“我奉命曹州公差,刚刚回县,不知犯了什么法。”

    “把乌龙院一案的口供给他看!”

    一沓口供,看不到数行,张文远大惊失色,再看到阎婆所供的他与阎婆惜的奸情,知道自己脱不得罪了。

    “你还有什么话说?”时文彬冷笑道,“哼!莫非要喊冤枉?”

    “请知县相公明察,”张文远这时倒冷静了,“此是和奸。”

    “和奸?你倒说得轻松!我问你,阎婆惜是你什么人?你叫她什么?”

    张文远不肯回答————要一答是“师娘”,便自己坐实了以下犯上的罪名。

    “说!”时文彬拍着惊堂木,大声喝问。

    万般无奈,张文远只得答道:“我叫她师娘。”

    “既是师娘,怎可同床?”时文彬骂道,“这个没廉耻的畜生,给我掌嘴!”

    行刑的火签往下一摔,皂隶拾起来看,是掌嘴二十,于是套上皮掌,噼里啪啦,一顿嘴巴,把张文远打得满嘴是血。

    “我再问你,宋江待你如何?”

    “宋押司是我师父,待我不错。”

    这倒是一句有良心的老实话,但时文彬听了越发生气:“知道待你不错,怎又做出这等乱伦的事来?可知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生。着实与我打!”

    又是一顿嘴巴,打得张文远喊爹喊娘。打完了,堂上摔下来一张纸、一支笔。

    “你这厮,刑房出身,自懂规矩,不消我费心。快写亲供来,我好定案。”

    张文远心知如不听命,又有苦头要吃,捏着一支笔,心里在背《宋刑统》的“户婚律”,里面并无与师娘相奸这一条,按“诸色犯奸”来判罪,不说师娘偷徒弟,就说和奸,男女同罪,不过“徒一年半”,看来没有什么了不得,不如从实招供的好。

    他是搞惯了这一套的,避重就轻、要言不烦,不消片刻就已写成,然后画了花押,呈上堂去。

    时文彬看完亲供,叫取《宋刑统》来,翻了半天,大声问道:“张文远你知法犯法,该当何罪?自己说吧!”

    张文远何敢多说,只磕着头求饶:“知县相公开恩!小人知过必改。”

    “知过必改?好!好!”时文彬冷笑道,“饶你的绞罪,依诸奸从属尊亲之交,流两千里。”

    这一判决,堂下欢声雷动。张文远心惊胆战,知道众怒难犯,不敢争辩。好在官司尚未定案,且等县里呈报了,到上一级衙门还有办法好想。

    “流两千里者加十七杖,这个刑罚先行了再说!”于是杖背十七,把张文远打得皮开肉绽,付监暂押。一场风流命案,算是告一段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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