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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李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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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我那匹马的马嚼时那种卑躬屈节的表情了;可是在这张脸上我也找不到前一天我在母亲书房门口遇见他时,叫我感到多么惊愕的那种无礼、挑战的表情。这张脸还是像从前那样白皙、漂亮;可是这张脸却仿佛庄严多了,也宽多了。

    “喂,您打了多少只山鹬?”他举起帽子,得意地微笑着,他的手摸着他那黑色的鬈发,问我道。“您在我们林子里打猎……欢迎之至!我们不会妨碍您……完全相反!”

    “今天我一只都没有打到,”我回答他第一个问题说,“而且我马上就要离开你们的林子了。”

    斯廖特金马上戴上了帽子。

    “哎呀,这是为什么呢?我们并没有赶走您,我们甚至还很高兴呢……就是叶芙兰皮亚·马丁诺芙娜也会这样说的。叶芙兰皮亚·马丁诺芙娜,请到这儿来!您躲到哪儿去了?”

    叶芙兰皮亚的头从灌木后面露出来了;可是她并不走到我们这里来。她近来长得更好看了,她好像高了些,也胖了些。

    “老实说,”斯廖特金继续说下去,“我甚至非常高兴‘遇到’您呢。虽说您还年轻,可是您已经很明白道理了。昨天您母亲对我很生气——不肯听我说出任何的理由,我却要在您面前,好像将来在上帝面前那样说话:我没有一点可责备的地方。我们不可能用另一种方法对待马丁·彼得罗维奇:他完全变得像小孩子一样了。哎呀,我们真没法满足他那反复无常的古怪脾气!可是我们也对他表示了应有的尊敬。您尽可以问叶芙兰皮亚·马丁诺夫娜。”

    叶芙兰皮亚动也不动一下;她寻常的那种轻蔑的微笑浮上了她的嘴唇,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有一种不怀好意的表情。

    “可是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您为什么要把马丁·彼得罗维奇的马卖掉呢?”(已经落到农民手里的那匹马使我特别感到不安。)

    “少爷,为什么我们要卖掉他的马?愿上帝怜悯吧,能够拿它派什么用处呢?只是白白地吃草罢了。可是在农民那里,它倒还能够耕田。至于马丁·彼得罗维奇——要是他忽然想到哪儿去的话——只要对我们说一声就行了。我们不会不给他坐马车的。在不干活的日子里,我们倒很乐意呢!”

    “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叶芙兰皮亚闷声地唤着,她仿佛要叫他过去,她自己还是站在原来的地方。她的手指在拨弄几根车前子的草茎,拿它们互相敲来敲去,把它们的头都敲掉了。

    “还有关于小听差马克西姆卡的事,”斯廖特金继续说;“马丁·彼得罗维奇抱怨说,我们把他身边的马克西姆卡弄走,送去当学徒了。可是请您想想吧:好吧,要是他待在马丁·彼得罗维奇的身边会干些什么呢?游手好闲罢了;不会再有别的了。而且他不会好好地伺候人,因为他愚蠢而年纪又小。现在我们送他到马具匠那儿去当学徒。他会成为一个很好的手艺人,他自己会得到好处,而且也可以向我们缴租赋。少爷,在我们小小的产业里,这可是很重要的事情!我们小小的产业里任何事情都是不应当忽略的!”

    “这就是马丁·彼得罗维奇称为‘废物’的人啊!”我心里想道。

    “可是现在谁念书给马丁·彼得罗维奇听呢?”我问道。

    “只是念什么呢?他有过一本书——可是,幸而,不知掉到哪儿去了……在他那样的年纪,读书又有什么用呢!”

    “那么谁替他刮胡子呢?”我又问。

    斯廖特金好像在回答一个有趣的笑话似地赞同地微笑了。

    “的确没有人。起初他用蜡烛来烧胡子,——现在,他却完全不管了。妙极了!”

    “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叶芙兰皮亚固执地又叫了一次,“喂,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

    斯廖特金对她做了一个手势。

    “马丁·彼得罗维奇的鞋袜,衣着,食物跟我们用的完全一样;他还要什么呢?他自己也说过,在这个世界上他不再希望什么了,他只专心照顾自己的灵魂。他应该明白,现在一切——无论如何——都全是我们的了。他也说过,我们不付给他津贴;可是我们自己也不常有钱啊;他有吃有住的时候,还要钱干什么呢?可是我们一直把他当作亲人看待。我对您不说假话。举一个例子说,他住的那几间屋子,——我们可真需要呢!没有这些屋子,我们简直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可是我们什么话都没有说!——我们都忍下去了。我们甚至还在想怎样让他消遣。所以,在圣彼得节那一天,我还到城里去给他买了一些很好的鱼钩——真正的英国货呢——贵重的鱼钩!好让他去钓鱼。我们的池子里有鲫鱼。他可以坐着钓鱼!他坐上一两个钟头,我们的鱼汤也有了。对于老年人,这种工作是最合适的了。”

    “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叶芙兰皮亚用坚决的声调第三次唤道,这一次她把手指间拨弄的草茎远远地抛开了。“我走了!”她的视线跟我的视线遇在一块儿了。“我走开了,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她又说了一遍,便消失在灌木丛中了。

    “我马上就来,叶芙兰皮亚·马丁诺夫娜,马上就来!”斯廖特金大声说。他转过头来对我说下去:“马丁·彼得罗维奇本人现在也赞成我们的意见了。一开始他很不高兴,仿佛还大发过牢骚,您知道,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明白过来;您应该记得,他过去是一个火爆性子、严峻的人——这多糟!嗯,现在他可变得非常安静了。因为——他看出来,这对他有利。您的妈妈——啊,我的上帝呀!她多么狠地攻击我……当然:一位贵族夫人看重她的权势,并不比马丁·彼得罗维奇过去那种情形差多少;好吧,您过来亲自看看吧,您有机会就替我说一句好话吧。我深深地感谢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的恩惠;然而我们也得活下去啊。”

    “为什么拒绝日特科夫呢?”我问道。

    “是说费杜雷奇吗?是说那个懒汉吗?”斯廖特金耸了耸肩膀。“愿上天怜悯我们,他有什么用场呢?他这一辈子当兵混过去了——他忽然想到这儿来经营田产了。他说,我会镇压农民。因为我打惯了人的脸。他什么事都不会干,少爷。连打人脸也得会打啊!况且叶芙兰皮亚·马丁诺夫娜本人不要他。他完全是不中用的人。我们所有的产业都会毁在他手里的!”

    “嗨!”叶芙兰皮亚的响亮的声音响起来了。

    “马上来,马上来!”斯廖特金随声应道。他向我伸出手来,我虽然不愿意,还是跟他握了手。

    “再会,德米特里·谢苗内奇,”斯廖特金说,露出满口雪白的牙齿。“请您随便开枪打山鹬吧;鸟是飞来的,不属于任何人的。不过,唔,您要是遇到兔子的话,您就饶了它吧;这是属于我们的。还有一件事情!你们的母狗没有生小狗吧?我倒很高兴有一只小狗!”

    “嗨!”叶芙兰皮亚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嗨!嗨!”斯廖特金随声应着,跑进灌木丛里去了。

    十九

    我记得,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满脑子想着这个问题:为什么哈尔洛夫不给斯廖特金一个巴掌,“打得他只剩下一摊血水”呢?斯廖特金又怎么会不怕这种命运呢?看来,马丁·彼得罗维奇真变得“安静”了,——我这样想着,我更加强烈地想溜到叶西科沃去,至少我可以偷偷地看一眼这个巨人,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他会给折磨得温顺了。我已经走到林子跟前——突然,就在我的脚底下,一只很大的山鹬猛拍着翅膀飞起来,很快地飞进林子深处去了。我端起枪瞄准;我的枪开不响。我懊恼极了:这只鸟长得很好,我决定再试一下,看我能不能再叫它飞起来?我朝它飞去的方向走,走进林子约有两百步光景,在一片小草地上,在枝叶茂密的白桦树底下,我看到的不是山鹬,却又是这位斯廖特金先生。他面朝天躺着,双手放在脑后,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望着天空,左脚搁在右边膝盖上微微地摇来晃去。他没有看到我走近。离开他没有几步路,叶芙兰皮亚埋下眼睛,慢慢地在草地上走来走去;她好像正在青草丛中找寻什么东西——蘑菇一类的东西吧——时时弯下身子,伸出手去,而且在低声唱歌。我马上站住了,侧耳倾听。开始我听不清楚她唱的是什么,可是后来我听清楚了这几句人人都知道的古歌中的歌词:

    来吧,险恶的黑云,来吧,

    你来吧,送我岳父一命归天,

    雷劈吧,把我岳母劈入阴司吧,

    我亲自动手杀死我年轻的妻子!

    叶芙兰皮亚越唱下去声音越响亮;她特别用力把最后几个字拖得很长。斯廖特金还是仰面躺着,在笑,她好像总是绕着他走来走去。

    “你看吧!”他终于说了,“并不是只有他们想到这种事!”

    “什么?”叶芙兰皮亚问道。

    斯廖特金略略抬起头来。

    “什么?你唱的是什么?”

    “沃洛佳[25],你自己知道,歌词是删改不了的,”叶芙兰皮亚答道,她转过身来,便看见了我。我们两个人一下子都叫起来,各人往不同的方向跑开了。

    我连忙走出林子,穿过一片狭小的林中空地,我才发觉我已经走到哈尔洛夫的花园前面了。

    二十

    我没有时间,而且也不必去想我所看到的事情。我只记得一个字眼:“爱的迷药”[26]。这是我前不久才知道的,而且它的含义我一直弄不明白。我沿着花园的篱笆走,过了一会儿,从一片银白色白杨树(它们还不曾掉过一片叶子,枝叶繁茂,闪闪地在发光)后面看到马丁·彼得罗维奇的院子和住宅了。我觉得整个庄园都显得很干净,很整齐、漂亮;到处都可以看出经常严格管理的痕迹。安娜·马丁诺夫娜走到台阶上来了,她眯起浅蓝色的眼睛朝树林那个方向望了许久。

    “看见老爷吗?”她问一个正从院子走过的农民。

    “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吗?”那个人脱下帽子回答道。“他好像到林子里去了。”

    “我知道他在林子里面。他没有回来吗?你没有看见他吗?”

    “我没有看见他……没有。”

    那农民光着头,站在安娜·马丁诺夫娜的面前。

    “好,去吧,”她说;“还不要走……站住……马丁·彼得罗维奇在哪儿?你知道吗?”

    “马丁·彼得罗维奇呀,”农民用唱歌似的调子答道,他一会儿把左手,一会儿把右手轮流地举起来,好像在指什么地方似的,“拿着钓竿坐在那边,池子那儿。他拿着钓竿就坐在芦苇丛中。是在钓鱼吧,那只有天晓得了。”

    “好啦……去吧,”安娜·马丁诺夫娜说,“把那个轮子捡起来;看,它在打滚呢。”

    农民跑着去执行她的命令了,她还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她的眼睛仍然望着林子的方向。然后她并不做声、威胁地捏紧了一只拳头,慢慢地走回屋子去了。

    “阿克休特卡!”我听见她那命令的声音在屋子里响了起来。

    安娜·马丁诺夫娜满脸怒容,不知怎么,她本来很薄的嘴唇,现在特别闭得紧紧的。她的衣服并不整齐,一缕松散的头发垂到了她的肩膀上。可是,不管她衣服不整齐,不管她满脸怒容,在我看来,她还是像从前那样地动人,要是我能够吻一吻这只好像也不怀好意的纤手(她就是用这只手怒气冲冲地把那一缕垂下来的头发甩回去两次),那我会觉得多么快乐啊!

    二十一

    “难道马丁·彼得罗维奇真的成了一个钓鱼人吗?”我朝着花园另一头的那个池塘走去时,这样问自己道。我登上堤坝,这边望望,那边望望……在哪儿也看不到马丁·彼得罗维奇。我沿着池塘的一边岸上往前走,后来差不多走到池塘的尽头了,在一条小河湾上,在一片平平的、变成褐色的芦苇的断梗丛中,我看见一大块灰色的东西……我仔细一看:这就是马丁·彼得罗维奇。他没有戴帽子,满头乱发,穿一件绽了线的破烂的粗布农民对襟外衣,盘着腿,动也不动地坐在光秃秃的土地上;他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所以我一走近,一只待在离他两步的干泥上的矶鹞就突然飞走了,它叫着,不停地拍着它的小翅膀,飞过了平静的水面。看起来,它附近好久都没有人打扰过,也没有人来吓过它了。哈尔洛夫的整个面貌变得大不同了,所以我的猎狗看见了他,便猝然站住,夹起尾巴狂吠起来。他微微地掉转头来,他那对变野了的眼睛盯住我和我的猎狗。他的白胡子使他的容貌有了很大的改变:他的胡子虽然短,可是浓密、而且拳曲成环形,好像羔羊皮一样。他的右手拿住钓竿的一端,另一端却在水里微微地摇动。我不觉痛苦得心都发紧了;可是我打起精神,走到他面前,向他问好。他慢慢地眨起眼睛来,好像刚刚醒过来似的。

    “您在干什么,马丁·彼得罗维奇,”我说道,“在这儿钓鱼吗?”

    “是……钓鱼,”他声音嘶哑地答道,把鱼竿朝上抽起来,在它的末端悬着一根一丈长的线,并没有鱼钩。

    “您的钓丝断了,”我说,我又看见马丁·彼得罗维奇的身边既没有饵罐,也没有蚯蚓……而且在九月里怎么能够钓鱼呢!

    “断了吗?”他说,用手摸摸面孔。“可是这全是一样!”

    他又把钓竿抛下去了。

    “是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的儿子吗?”过了两分钟的光景,他问道,在这中间,我不免暗暗惊讶地端详他。虽然他瘦了很多,他还是一个巨人;可是他的衣服是多么破烂,而且他又是多么衰颓啊!

    “我正是,”我答道,“我是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Б的儿子。”

    “她好吗?”

    “我妈妈很好。您的拒绝使她伤心透了,”我又说;“她怎么都没有想到,您会不肯到她那儿去。”

    马丁·彼得罗维奇埋下头去。

    “你可去过……那儿?”他朝一边摇摇头,问道。

    “哪儿?”

    “那儿……庄子里啊。没有去过吗?去吧,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去吧。跟我谈话没有用。我不喜欢。”

    他不做声了。

    “你老是喜欢背着枪到处游荡!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也是走这条路。只是我的父亲……然而我很尊敬他,我真是这样!现在可没有这种事情。父亲用马鞭子痛抽我,我就停止了!不再游荡了!所以我尊敬他……呜!……是的……”

    哈尔洛夫又不做声了。

    “你不用待在这儿,”他又开口说。“你到庄子里去吧。现在,那里家务管理得很好。沃洛季卡……”他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我的沃洛季卡什么事都能干。好小子!可也真是一个坏蛋啊!”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了;马丁·彼得罗维奇又非常安静地说下去:

    “去看看我的女儿吧。你大概还记得我有女儿吧。她们也是很能干的……当家人。我可已经老了,小朋友;丢开家务了。你知道,我退休了。”

    “很好的退休啊!”我看了看四周,心里想道。“马丁·彼得罗维奇!”我大声说,“您一定要到我们那里去啊。”

    哈尔洛夫望着我。

    “去吧,小朋友,走开吧;这是我的回答。”

    “不要使妈妈伤心,您来吧。”

    “去吧,小朋友,去吧,”哈尔洛夫反复地说。“你跟我谈些什么呢?”

    “要是您没有轻便马车,妈妈会派她的马车来接您。”

    “去吧!”

    “这总是真的吧,马丁·彼得罗维奇!”

    哈尔洛夫又埋下头去,我觉得,他那像盖上一层土似地变成黑色的脸颊微微地发红了。

    “真的;您来吧,”我继续说。“您坐在这儿干什么呢?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呢?”

    “这怎么是折磨呢,”他慢吞吞地说。

    “就是这样——折磨!”我又说了一遍。

    哈尔洛夫不做声了,他仿佛在沉思似的。

    这一阵沉默给了我鼓励,我决定坦白地、直截了当地对他说话了。(请不要忘记,那个时候我才十五岁呢。)

    “马丁·彼得罗维奇,”我挨着他坐下,说起来。“您看,我什么都知道,完全知道!我知道,您女婿怎么对待您,不用说是得到您女儿同意的。现在您落到这种境地了……可是您为什么要垂头丧气呢?”

    哈尔洛夫还是不做声,只是把钓竿放下去;可是我却以为自己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多么了不起的哲学家!

    “不用说,”我又说下去,“您做事太不谨慎,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了您的女儿。在您这方面说,是非常慷慨的举动——我也不责备您。在我们这个时代,这可是极其少见的行为!然而,要是您的女儿们这样忘恩负义的话,那么,您应该表示轻蔑啊……正是轻蔑……您不应当愁苦……”

    “闭嘴!”哈尔洛夫突然从牙缝里发出来含糊的声音说,他那双注视着池子的眼睛也发出凶光来。“走开!”

    “可是,马丁·彼得罗维奇……”

    “走开,我对你说……要不,我会杀死你!”

    我已经挨他很近了;可是我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就不自觉地跳了起来。

    “马丁·彼得罗维奇,您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我会杀死你,我对你说:走开!”从哈尔洛夫的胸腔里迸出了狂暴的叫喊和怒吼来,可是他仍然不回过头,他的眼睛还是怒狠狠地直视着前面。“我要把你抓起来,跟你那一切愚蠢的劝告一块儿扔到水里去。会叫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知道,还是不要打扰老年人的好!”我突然想道:“他发疯了!”

    我更加注意地望着他,我完全呆了:马丁·彼得罗维奇在哭!眼泪一颗接一颗地从眼睫毛上滚到脸颊上来……可是他的脸上却现出了凶狠的神情……

    “走开!”他又叫了一次,“要不,我会杀死你,老天爷!为了使别人不再这样!”

    他整个身子仿佛带痉挛性地向着一边抽动,他像野猪似地露出了牙齿;我拿起枪,拔脚就跑。我的狗跟在背后,狂叫着。它也受惊了。

    自然,我回家以后,并没有对母亲说过一句跟我看到的事情有关的话;可是我遇见苏威尼尔的时候,鬼知道为什么缘故,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了。这个讨厌的人听了我的话高兴得发出那么尖的大笑声,他甚至接连地跳起来,我差一点要揍他一顿了。

    “嗯!我倒想去看看,”他反复地说,还笑得喘不过气来,“看这个傻瓜,这个‘胡瑞典人’哈尔路斯怎么爬进泥地,又怎么坐在那儿的……”

    “要是您这样好奇,您就到池塘那儿去看他吧。”

    “是的;可是他要是杀死我呢?”

    苏威尼尔使我烦透了,我后悔自己不该多嘴……他又把我的话转告日特科夫,日特科夫对这件事的看法跟我有些不同。

    “应该报告警察局,”他坚决地说,“而且,也许还需要派一队兵士去呢。”

    他这种派一队兵的预感并没有成为事实,可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二十二

    十月中旬,离我看见马丁·彼得罗维奇以后约三个星期的光景,我站在我们宅子二楼上我那间屋子的窗前,我什么也不想,没精打采地望着院子和院子外面的路。这样讨厌的天气已经连续五天了;打猎的事连想都不可能去想了。一切生物都隐藏起来;连麻雀也不再吵闹了,白嘴鸦早已躲得无影无踪。风一会儿低沉地怒号,一会儿又急促地狂啸;透不出一点亮光的、压得很低的天空已经从叫人看了不愉快的灰白色变成了一种阴暗的、更可怕的颜色;雨落着,无情地、连续不断地往下倾注,突然间雨点变得更大,而且更倾斜——带着尖叫声打在窗玻璃上。树叶给打得七零八落,树木成了灰色的东西:看起来,它身上的一切全给弄光了;但是风突然一下子还要来打击它们。到处有落叶堆积的水洼,水洼里有一些大的水泡,不断地消散,又不断地涌起,它们在水面上跳动,又滑过去了。路上有不少陷人的泥潭;寒气侵入了屋子,进了我的衣服,钻到骨髓里去了;我的身子不觉地打了一个冷颤,我觉得心里真不痛快!正是不痛快,不是忧伤。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太阳,有光明,有色彩了,而永远将只是泥泞,粘泥,阴郁的潮湿,愁眉不展的雨天了——风将永远悲号,哀鸣!我就这样出神地站在窗前,我还记得,天骤然变得阴暗起来,这是一种蓝色的昏暗,虽然这时才不过十二点钟。突然间,我觉得好像看见了一头熊飞快地跑过院子,从大门跑到了台阶上!的确,它不是用四只脚走路的,而是单靠后面的脚爪站起来,像画上的那样。我不相信我的眼睛。要是我所看到的东西并不是熊,那么,无论如何,它是一个又大又黑的毛茸茸的东西……我还来不及想它可能是什么东西的时候,突然楼下响起了猛烈的叩门声。仿佛有一个完全料想不到的什么可怕的东西闯进我们家来了。我听到了一阵骚动和奔跑的声音……

    我连忙下楼,跑进了饭厅……

    我母亲站在客厅门口发愣,脸正朝着我;在她的背后露出了几张受惊的女人的脸;管事、两个听差和一个小听差都吃惊地大张开嘴巴,拥在前厅的门口;餐厅的正中有一个满身污泥、头发蓬乱、衣服破烂不堪、浑身湿透了的人——他湿得全身都在冒气,而且水还一小股、一小股地流到地板上来,——他跪着,笨重地摇摇晃晃,仿佛快要晕过去了,这就是我亲眼看见飞奔过院子的那个怪物!那个怪物究竟是谁呢?哈尔洛夫!我从旁边走过去,我看到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他的头,他用双手捧住头,他的手插在粘满污泥的头发中间。他艰难地、痉挛地喘气,他的胸膛里甚至发出一种咯咯的声音。在他整个溅满污泥的黑黑的一团里,就只有狂野地转来转去的小小的眼白还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来。他太可怕了!我记起从前某贵人把他比作第三纪的乳齿象碰了他的钉子的故事。事实上,在原始时代的沼泽里、无穷无尽的淤泥中间,刚刚逃脱了另一个更凶狠的野兽的追击的那种上古动物也许会有这种样子。

    “马丁·彼得罗维奇!”母亲最后拍着手,大声叫起来。“这是你呀?天啊,仁慈的上帝啊!”

    “我……我……”我听到一种断断续续的声音,仿佛每个字都是费力地、痛苦地挤出来似的,“啊,是我!”

    “天啊,你发生了什么事情?”

    “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我是……一直从家里……跑着到您这儿来的……”

    “你在这种污泥里跑!你简直不像人了。站起来,坐下吧,无论如何……”她转过去对女仆们说:“你们赶快跑去拿毛巾来。”她又问管事道:“还有没有什么干的衣服?”

    管事用手指指,好像在说,哪儿去找这样的尺寸?……

    “不过,倒可以拿条毯子来,”他说,“要不,还有不曾用过的新马衣。”

    “啊,马丁·彼得罗维奇,你还是站起来,站起来,坐下吧,”母亲又说了一遍。

    “太太,他们把我赶出来了,”哈尔洛夫突然呻吟地说,他的头向后一仰,两只手却朝前伸出去。“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他们把我赶出来了!我亲生的女儿,把我从我自己的家里……”

    母亲发出了一声惊叹。

    “你说什么!赶你出来!多罪过,多罪过!(她画了一个十字。)只是马丁·彼得罗维奇,请你行行好吧,站起来呀!”

    两个女仆拿着毛巾来了,站在哈尔洛夫的面前,很明白,她们想不出从哪儿下手来揩掉这么一大堆污泥!

    “把我赶出来了,太太,把我赶出来了,”哈尔洛夫不停地反复说道。管事拿了一条大的羊毛毯子回来,他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苏威尼尔的头从门外伸了进来,一下子又不见了。

    “马丁·彼得罗维奇!站起来!坐下!从头到尾讲给我听,”母亲用坚决的口吻命令地说。

    哈尔洛夫微微抬起身子……管事想去搀他一把,然而只是弄脏了手,他抖抖手指,就退到门口去了。哈尔洛夫摇摇摆摆,东歪西倒地勉强走到一把椅子跟前坐下。女仆们又拿着毛巾走到他面前,可是他挥挥手叫她们走开;他也不要毯子。母亲也不再坚持了:很明白,要把哈尔洛夫身上弄干,是不可能的;她们只好赶快把他留在地板上的水迹擦干。

    二十三

    “他们怎么把你赶出来的?”母亲等到哈尔洛夫的呼吸平稳了一点,问他道。

    “太太!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他声音紧张地说,他的眼白那样不安地转来转去又使我吃惊了。“我要对您说真话:我自己应该负最大的责任。”

    “这倒是真话;那时候你不肯听我的劝告,”母亲说,她靠在安乐椅上,用洒了香水的手帕在鼻子跟前轻轻地挥了几下:哈尔洛夫身上的气味太大了……森林里的沼地里也没有这样强烈的气味呢。

    “啊,太太,我的错误不是这个,而是骄傲。骄傲毁了我,就像它毁了纳伏霍多诺索尔大帝[27]一样。我想,上帝不会使我缺乏聪明的;要是我决心这样做——那么,事情就是应当这样做的……而且那个时候,死的恐怖又在威胁我……我完全走错了路!我说,我来最后一次显显我的威力和父权吧!我把一切都送给他们——他们应该一直到死都感到这个……(哈尔洛夫突然全身摇晃起来……)他们把我当作一条癞皮狗似的,一脚从家里踢出来了!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感恩啊!”

    “然而这是怎样发生的……”母亲又说。

    “他们把我身边的小听差马克西姆卡弄走了,”哈尔洛夫打断了她的话(他的眼睛还是转来转去,两手的指头交叉着托住下巴),“拿走了马车,取消了月费,不付指定的赡养费——总之,他们把什么都给我弄掉了。我还是不声不响,忍受着!我这样忍受,还是出于……啊!还是出于我的骄傲。免得我那些凶恶的敌人说:看吧,这个老傻瓜后悔了!就是您,太太,您还记得吗,您也警告过我:您说,别后悔啊!——所以,我就忍受着……只是今天我到我自己的屋子去,这间屋子已经给占据了,我的床铺给丢到贮藏室去了!‘你尽可以在那儿睡觉的;我们出于好心才这样容忍你的;我们家务上需要你的屋子。’这就是对我说的话——谁对我说的呢?沃洛季卡·斯廖特金,种田的,卑鄙的东西……”

    哈尔洛夫的声音猝然中断了。

    “可是你的女儿们呢?她们到底怎样?”母亲问道。

    “可是我始终忍受着,”哈尔洛夫继续讲他自己的事情;“我心里多么痛苦,痛苦,我又感到羞耻……我真愿意闭上眼睛不再看这个世界了!太太,我为什么不肯到您这儿来——就是为了这种羞耻,这种悔恨啊!我的好朋友,我还有什么没有试过呢:讲好话,威胁,我也劝告过他们,还有什么没有做到呢!我低声下气请求……就是这样的(哈尔洛夫做出他是怎样低声下气请求的样子)。一切都是白费力气!可是我还是忍受着!一开头,在最初那个时期,我倒有不同的想法:我想,我把他们抓来杀死,我把他们全弄死,免得留下一个种子……让他们尝尝味道!好的,可是到后来——我屈服了!我想,十字架已经放在我的身上了;这就是说,我应该准备死了。可是今天,突然间,我像一条狗一样给赶出来了!这是谁呢?沃洛季卡!刚才还承您问到我的女儿,难道她们还有什么自己的意志吗?她们是沃洛季卡的奴隶!是的!”

    母亲吃了一惊。

    “说到安娜,我还可以理解,她是他的妻子……可是你的二女儿为什么……”

    “您说叶芙兰皮亚吗?她比安娜更坏!她把自己完全交给沃洛季卡了。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拒绝了您那位兵士。她听沃洛季卡的命令。安娜当然应该生气的,况且她容忍不了她妹妹,可是她也屈服了!这个万恶的坏蛋迷住了她。看吧,安娜她一定会高兴地想:这是你呀,叶芙兰皮亚,你平日总是那样骄傲的,现在你变成什么啦!……哦……啊,啊!我的上帝,上帝啊!”

    母亲不安地看了我一眼。我小心地稍微退到一边,免得她会打发我出去……

    “我很抱歉,马丁·彼得罗维奇,”她说,“我从前所保护的人使你受到那样多的苦,而且居然是这样一个坏人;可是要知道,我也看错他了……谁能够料到他会干这种事呢!”

    “太太,”哈尔洛夫呻吟地说,一面捶自己的胸膛。“我受不了女儿们的忘恩负义。太太,我受不了!您要知道,我把什么,什么都给了她们!此外良心还在折磨我!许多事情……啊!我坐在池子旁边钓鱼的时候,我想过许多事情!我这样想:‘要是你一生对什么人做过什么好事就好啦!像救济穷人,解放农奴,这一类的事情,因为你把他们折磨了一辈子了!在上帝的面前,你不就是他们的被告!他们流的眼泪现在有报应了!’可是现在他们的命运又怎样呢?在我当家的时候,他们已经掉到深渊里去了。我何必隐瞒自己的罪过呢?现在呢,连底也看不到了!所有这些罪过都压在我的心上,我为孩子们牺牲了良心,现在他们却用侮辱来报答我!把我当作狗一样从家里赶出来了!”

    “马丁·彼得罗维奇,不要再想这件事了,”母亲说。

    “您那个沃洛季卡对我说话的时候,”哈尔洛夫又有了力气接下去说,“他对我说,我不能再住在我自己屋子里的时候,就是我亲手安上一木一梁的那间屋子啊,——他对我说这种话的时候,上帝才晓得,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头昏脑涨,心如刀割……好吧!要不是杀死他,就是离开家!……所以我的恩人,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我就跑到您这儿来了……我能够到哪儿去安身呢?天下雨,路上又滑……我,大概摔倒过二十多次吧!现在……我就成了这种怪相……”

    哈尔洛夫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在椅子上摇来转去,好像要站起来似的。

    “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马丁·彼得罗维奇,”母亲连忙说,“这有什么关系呢?你是说把地板弄脏了吗?那太不要紧了!这儿我倒要向你提一个要求。你听我说!现在要把你带到一间单人屋子里去,那儿给你铺好了一张干净的床,——你脱下衣服,洗个干净,就躺下去睡吧……”

    “太太,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我睡不着的!”哈尔洛夫悲哀地说。“好像有铁锤在我的脑子里敲打!你知道,我好像没用的废物一样……”

    “你躺下来,睡觉,”母亲固执地又说了一遍。“然后我们端茶来给你喝。好吧,我们再来跟你谈那件事情。不要伤心,我的老朋友!要是他们把你从你自己家里赶出来,你会在我的家里找到一个永久安身的地方……你知道,我不会忘记你救过我的命。”

    “恩人啊!”哈尔洛夫呻吟地说,用双手蒙住了脸。“现在是您救我的命了!”

    这样的哀求差一点把我的母亲感动得流下泪来。

    “只要我能够做到的事情,我都愿意帮你忙的,马丁·彼得罗维奇;可是你得答应我,以后要听我的话,把一切不好的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

    哈尔洛夫把手从脸上拿开。

    “要是必需的话,”哈尔洛夫说,“我也能够宽恕他们!”

    母亲赞许地点点头。

    “我很高兴看到你有这种真正基督教徒的心肠,马丁·彼得罗维奇;可是这个以后再谈吧。现在你得振作起来,——最要紧的就是去睡觉。”母亲又向着管事说:“你把马丁·彼得罗维奇带到亡故老爷的绿书房里去。要是他要什么,都得马上办到!叫人把他的衣服烘干,刷干净——需要哪一种的被单、枕套,你去问女管家吧。听见没有?”

    “听见了,”管事说。

    “等他睡醒的时候,叫裁缝来量他的衣服尺寸;他的胡子也该剃了。不是马上,是以后剃。”

    “听见了,”管事又说了一遍。“马丁·彼得罗维奇,请吧。”哈尔洛夫站起来,望着母亲,要走到她跟前去,却又站住了,深深地鞠一个躬,对着神像画了三次十字,就跟着管事出去了。我悄悄地跟着他们也溜出屋子去了。

    二十四

    管事把哈尔洛夫带进了绿书房,马上就跑去找女管家,因为床上还没有铺上被单。苏威尼尔在前厅遇到了我们,便一跳一蹦地跟着我们进了书房,他马上做鬼脸,哈哈笑着,在哈尔洛夫的周围转来转去,哈尔洛夫微微摊开双手,叉开腿出神地站在屋子当中。水还继续从他身上流下来。

    “胡瑞典人!胡瑞典人哈尔路斯!”苏威尼尔把身子弯到一半,叉住腰,尖声说。“著名的哈尔洛夫族伟大的始祖啊,请来看看你的后代吧!看他成了什么样子?你能够认识他吗?哈,哈,哈!您阁下,让我来吻您的手吧!您为什么戴着一副黑手套呢?”

    我想拦住苏威尼尔,使他感到惭愧……可是没有用。

    “他叫我食客,寄生虫!他说,‘你没有自己的屋顶![28]’可是现在呢,他也成为一个像我这个罪人那样的食客了!现在马丁·彼得罗维奇和苏威尼尔一样都是无赖了!他也得靠施舍过日子了!他们要拿着连‘狗闻了都会走开的’陈面包皮……说,来,吃吧!哈,哈,哈!”

    哈尔洛夫还是垂着头,张着手臂,叉开腿,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马丁·哈尔洛夫!世袭贵族!”苏威尼尔继续尖声地说。“他一向装得多么神气啊,呸,你呀,去你的!他说,不要挨近我,我要揍你!在他大智大慧地放弃财产、分产的时候叫得多么响!‘感谢!’‘感谢!’地叫着。可是为什么就欺负我呢?不送给我什么呢?也许,我会觉得好过一点!就是说,我说了真话,说他们会把他剥光的……”

    “苏威尼尔!”我叫道。可是苏威尼尔并不住嘴。哈尔洛夫还是站着不动,仿佛他现在才开始觉得,他身上的衣服多么湿,他在等着人来帮他把湿衣服全脱下来。可是管事还不回来。

    “还是一个军人呢,”苏威尼尔又说。“他在一八一二年还拯救过祖国!表现过英勇的行为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脱掉那些冻坏了的抢劫者的马裤——这倒是我们干的事情;可是碰到小姑娘对我们顿脚的时候,我们吓得灵魂都藏在马裤里面了……”

    “苏威尼尔!”我第二次叫起来。

    哈尔洛夫瞟了苏威尼尔一眼,好像他在这个时候以前,都没有注意到苏威尼尔在这里,只是听见我的叫声才引起了注意。

    “当心,老弟,”他沙哑地抱怨道。“不要跳出祸事来啊!”

    苏威尼尔捧腹大笑起来。

    “哈,您真把我吓坏了,最可尊敬的老兄!您是多么可怕啊,真是!您至少得梳梳头发!要不然,等它干透了(但愿没有这样的事),以后就洗不干净了;得用镰刀来割它了。”苏威尼尔突然来劲了。“您又神气活现了!讨饭的,还神气活现呢!现在您的屋顶在哪儿?您还不如对我说,您完全在吹牛吧?他说:‘我有家,你无家可归!’他说:‘我的屋顶是世袭来的!’”(苏威尼尔老是喜欢说这句话。)

    “贝奇科夫先生!”我说。“您在干什么?冷静一点。”

    然而他还是说个不停,还是在哈尔洛夫身边跳来跳去……管事和女管家还不来!

    我害怕了。本来哈尔洛夫在跟母亲说话的时候已经渐渐地安静下来了,到最后,他甚至安于自己的命运了,现在我却看到他又激怒起来:他的呼吸更急促了,他的耳朵下面突然涨起来了,他的手指抖着,他的眼睛又在他那溅满污泥的脸上的黑面具中间转动了……

    “苏威尼尔,苏威尼尔!”我大声叫道。“您闭嘴,我要告诉妈妈了。”

    可是苏威尼尔好像中了魔一样。

    “是啊,是啊,最可尊敬的!”他又滔滔不绝地说。“您看,现在我跟您的处境都是多么微妙!您的两个女儿和您的好女婿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他们都在您的屋顶下面狠狠地取笑您呢!您至少还可以照您的约言来咒诅他们啊!您连这个都做不到!真是,您哪儿能够跟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比呢?您还叫他沃洛季卡!对您,他哪儿是沃洛季卡啊!他是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斯廖特金先生,是地主,是老爷啊,至于你,你算是什么东西呢?”

    一声狂怒的吼声压倒了苏威尼尔的话……哈尔洛夫爆发了。他的拳头捏紧,而且举起来了,他的脸色发青,他的全是裂纹的嘴唇中间冒出了白沫,他气得发抖了。

    “你说,屋顶!”他那钢铁一般的声音响了起来。“你说——诅咒!……不!我不要咒诅他们……他们不在乎这个!可是屋顶……我要把他们的屋顶拆掉……他们也会跟我一样,没有屋顶[29]了!他们会认得我马丁·彼得罗维奇的!我的力气还没有消失啊!我要叫他们明白:嘲笑我会有什么结果!……他们就会没有屋顶了!”

    我吓得发呆了,我一生从没有见过这种愤怒到发狂的样子。在我面前转来转去的,不像是一个人,倒像一头野兽了!我吓呆了……可是苏威尼尔呢——他早害怕得躲到桌子底下去了。

    “什么也不会有了!”哈尔洛夫发出最后一次的叫声,就从屋子里冲出去了,差一点把走进来的管事和女管家撞倒在地上……他没命地奔过院子,在大门外消失了。

    二十五

    管事带着惶恐的样子,向我母亲报告马丁·彼得罗维奇刚才又意外地走了的消息,母亲非常生气。管事不敢隐瞒马丁·彼得罗维奇离开的原因;我不得不出来证实他的话。

    “这全是你做的好事!”母亲对苏威尼尔嚷道,他像兔子似地窜上前来,甚至吻了她的手。“这一切应当怪你那该死的舌头!”

    “开恩吧,我麻上,麻上(马上,马上)……”苏威尼尔讨好地、结结巴巴地说,一面把他的臂肘放到背后去。

    “‘麻上……麻上……’我知道你那一套‘麻上’!”母亲带着责备的口气重说了他的话,就把他打发走了。然后,她按铃叫人把克维钦斯基找来,吩咐他马上坐她的轻便马车到叶西科沃去,无论如何得找到马丁·彼得罗维奇,把他带回来。“您不找到他,就不用回来见我!”她说。这个阴沉的波兰人默默地鞠了一个躬,走出去了。

    我回到我自己的屋子,又在窗前坐下,我记得,我又把我亲眼看见的事情想了很久。我糊涂了;我怎么也想不通:哈尔洛夫默默地忍受他的家属对他的侮辱,几乎从没有发过一句怨言,为什么他就不能够控制自己,不能够忍受像苏威尼尔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的嘲笑和挖苦呢。那个时候我还不明白,无谓的责备即使是出自他所轻视的人的嘴,有时也会给人带来多么无法忍受的痛苦。苏威尼尔提到的他所痛恨的斯廖特金的名字,就像火花掉到火药里面一样;那个最痛的地方怎么经得起这最后的一针!

    过了一个钟头的光景。我们的轻便马车驶进院子来了;可是只有总管一个人坐在车上。然而母亲明明对他说过:“您找不到他就不用回来见我!”克维钦斯基匆匆地跳出马车,跑上了台阶。他的脸上有一种惶惶不安的表情,——这几乎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我马上走下楼,跟在他后面进了客厅。

    “好?把他带回来了吗?”母亲问道。

    “没有,”克维钦斯基答道;“我不可能把他带回来。”

    “这是为什么?您看见他吗?”

    “看见了。”

    “他出了什么事情?中风了?”

    “并没有,什么事也没有。”

    “那您为什么不带他回来呢?”

    “可是他在拆自己的房子。”

    “什么?”

    “他站在新宅的屋顶上——正在拆屋顶。我敢说,已经扔下了四十块木板,也许还要多呢;椽子也扔下了五根。”(我记起了哈尔洛夫的话:“他们不会有屋顶了。”)

    母亲睁大眼睛望着克维钦斯基。

    “他一个人……站在屋顶上,在拆屋顶?”

    “太太,就是这样。他在顶棚的板条上走来走去,拆他左边和右边的木板。您明白,他有超人的力气!说一句真话,屋顶可真简陋啊:铺得稀稀拉拉,用半寸厚的薄木板盖的,木钉也只有一寸长[30]。”

    母亲望着我,好像要我来证明,是不是她听错了。

    “稀稀拉拉,用半寸厚的薄木板,”她重说了一遍,显然在这些字里面,她连一个字的意思也不明白……

    “那么,您打算怎样呢?”母亲终于说话了。

    “我回来请示的。没有人什么事都做不成。那儿的农民全吓得躲起来了。”

    “他的女儿呢——她们怎么样?”

    “女儿——什么也做不了。她们跑来跑去……乱嚷乱叫……有什么用处呢?”

    “斯廖特金也在那儿吗?”

    “也在那儿。他比谁都叫得凶——可是他毫无办法。”

    “马丁·彼得罗维奇就站在屋顶上?”

    “在屋顶上;这就是说,他站在顶棚的板条上——正在拆屋顶。”

    “是啊,是啊,”母亲说,“用半寸厚的薄板……”

    这显然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件。

    应该怎么办呢?派人到城里去找县警察局局长呢,还是召集农民?母亲完全没有主意了。

    到我们家来吃午饭的日特科夫也毫无主意。他果然又提到军队,可是他也没有什么主张,不过表示恭顺和忠诚罢了。克维钦斯基明白,他得不到什么指示了,他带着他所特有的带嘲笑的尊敬,对母亲说,倘使她允许他带几个马夫、园丁和别的家仆们去,他倒要试一下……

    “对,对,”母亲打断了他的话,“您就去试一下吧,亲爱的维肯季·奥西波维奇!只是请您快点去,我完全负责!”

    克维钦斯基冷冷地笑了笑。

    “太太,请允许我事先向您说明:结果是没法保证的,哈尔洛夫先生力气很大,而且他现在不顾死活了;他认为自己受到的侮辱太大了!”

    “是啊,是啊,”母亲接口说,“这全是可恶的苏威尼尔闯的祸!这件事我决不会饶恕他的!维肯季·奥西波维奇,您走吧,带着人出发吧!”

    “总管先生,您得随身多带些绳子和消防钩,”日特科夫用他的低音说;“要是有网的话——不妨也把它带去。有一次我们团里就是这样……”

    “亲爱的先生,请您不要来教导我,”克维钦斯基恼怒地打断了他的话;“没有您,我也知道应该怎么做。”

    日特科夫生气了,就声明,他以为也叫他去……

    “不,不!”母亲插嘴说。“你还是留下来的好……让维肯季·奥西波维奇一个人去办吧……维肯季·奥西波维奇,您走吧!”

    日特科夫气得更厉害了;克维钦斯基鞠一个躬,便出去了。

    我跑到马房里,亲手给我那匹马匆匆地加了鞍,就跨上它,顺着到叶西科沃的路跑去。

    二十六

    雨停了;可是风吹得加倍地厉害,直往我的脸上扑来。半路上,我的马鞍几乎把我翻倒:系马鞍的肚带松了;我跳下马,开始用牙齿勒紧皮带……我突然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苏威尼尔穿过草地朝着我跑来。

    “怎么样,少爷,”他还没有走近,就对我嚷起来了,“您给好奇心抓住了吗?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也跟着哈尔洛夫的脚迹一直跑到那儿去……要知道,这种把戏你一辈子都看不到的!”

    “您要去欣赏您亲手制造出来的事情吧,”我愤怒地说,就跳上了马,又打起马飞跑了;可是这个不肯安静的苏威尼尔并不放松我,他甚至在跑的时候,还哈哈地大笑,并且做鬼脸。叶西科沃终于到了——这儿是水堤,那儿是长篱笆和庄子的柳树林……我到了大门口,跳下马来,系好了马,我吃惊地站住了。

    新宅的前面三分之一的屋顶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了,宅子两边的地上凌乱地堆了好些板条和木板。我们姑且照克维钦斯基的话来说,屋顶是不结实的;然而这样一件事情还是不可思议的!一个灰黑的庞然大物在灰尘和垃圾飞扬的顶棚板条上笨拙而迅速地移动,一会儿摇晃剩下的那个砖砌的烟囱(另外的一个烟囱已经倒了),一会儿拉下一块木板,把它扔下去,一会儿抓住了那些叉梁。这就是哈尔洛夫。在我看来,这个时候他完全像一头熊:不论他的头,不论他的背,不论他的肩膀——全像熊,他把腿叉得很开,却并不弯起他的脚掌——这也跟熊一样。狂风从四面吹着他,扬起他蓬乱的头发。从他那撕破了的衣服的裂口里露出来身上一块一块发红的肉,叫人看见真害怕;他那粗野、沙哑、含糊不清的声音,叫人听着也胆寒。院子里站满了人:农妇,小男孩,女仆紧靠着木栅,稍远一点有一些农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我认识的那个老神父,光着头,站在另一所宅子的阶上,双手捧着一个铜十字架,时时默默地、绝望地把它举起来,好像要让哈尔洛夫看见它似的。叶芙兰皮亚站在神父旁边,背靠着墙,动也不动地望着她的父亲;安娜一会儿从小窗里探出头来,一会儿又把头缩进去,一会儿冲到院子里来,一会儿又回到屋子里去了;斯廖特金脸色完全惨白,而且显得憔悴,他穿了一件旧便袍,戴了一顶无边小帽,手里拿着一枝单筒来福枪,小步跑来跑去。他完全是一个所谓的犹太了。他喘着气,威胁着,一直在打颤,端起枪对哈尔洛夫瞄准,随后把枪搁到肩膀上,又端起枪瞄准,又喊又哭……他看见我和苏威尼尔,马上就扑到我们跟前来。

    “请你们看看,请你们看看,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尖声叫道。“请你们看看吧,他失去理性了,发疯了……你们看他在干什么!我已经派人叫警察去了——可是一个人也不来!一个人也不来!倘使我现在开枪打他的话,法律不能惩罚我,因为每个人都有保护他自己财产的权利!我可要开枪了!真的,我要开枪了!”

    他跳到宅子前面去了。

    “马丁·彼得罗维奇!请您当心!倘使您不下来,我就要开枪了!”

    “开枪吧!”屋顶上响起了沙哑的声音。“开枪吧!趁这个时候,我这儿还有一件小礼物送给你!”

    一条长木板从高处飞下来,在空中旋转了两次,哗啦一声落在斯廖特金的脚跟前,斯廖特金吓得真的跳起来了,哈尔洛夫哈哈大笑。

    “救主耶稣啊!”有人在我背后结结巴巴地说。我回头一看:这是苏威尼尔。我想道:“啊!现在你也笑不出来了!”

    斯廖特金抓住旁边一个农民的衣领。

    “喂,爬上去,爬上去,你们爬上去呀,魔鬼,”他一面哭嚷,一面用力摇那个人,“救救我的产业吧!”

    农民走了两步,头往后一仰,挥了挥手,大声叫道:

    “!您呀!老爷!”他在原处摇动了几下,便转到后面去了。

    “梯子!拿梯子来!”斯廖特金对其余的农民喊道。

    “到哪儿去拿梯子呢?”有人回答他道。

    “即使有梯子,”一个声音不慌不忙地在说,“谁又愿意上去呢?您把我们当作傻瓜了!他一眨眼就会扭断你的脖子的!”

    “他马上会弄死他的,”一个相貌有点愚蠢的金色头发的年轻小伙子说。

    “他为什么不弄死他呢?”其他的人接口说。照我看来,即使明明没有危险,农民还是不愿意执行新主人的命令。他们大概都赞成哈尔洛夫——虽然他把他们吓坏了。

    “啊哟,你们这些强盗!”斯廖特金呻吟地说。“我可要给你们大家……”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起了一声轰隆的巨响,最后一个烟囱倒下来了,就在这一瞬间飞扬起来的黄色尘雾中间,哈尔洛夫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喊,高高地举起他那双全是鲜血的手,向着我们掉过脸来。斯廖特金又举起枪对他瞄准了。

    叶芙兰皮亚拉住他的臂肘制止他。

    “你不要干涉我!”他对她恶声嚷道。

    “你呀——谅你也不敢!”她的蓝眼睛在蹙得很紧的眉毛底下发出了威胁的光芒。“父亲在毁他自己的宅子。这是他的产业。”

    “你瞎说:是我们的!”

    “你说是我们的;我说是他的。”

    斯廖特金气得低声怒骂;叶芙兰皮亚的眼睛却牢牢地盯住他的脸。

    “啊,你好!我亲爱的女儿,你好!”哈尔洛夫在高处大声吼道。“叶芙兰皮亚·马丁诺夫娜,你好!你跟你的朋友过得怎么样?你们相亲相爱,过得甜蜜吗?”

    “父亲!”叶芙兰皮亚的响亮的声音说。

    “什么,小女儿?”哈尔洛夫回答道,他靠近墙头了。我看得出来,他的脸上现出了一种奇怪的微笑,——一种有光彩的、欢乐的,因此也就显得特别可怕的、恶意的微笑……多少年以后,我在一个判了死罪的犯人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微笑。

    “父亲,停止吧,请下来吧。(叶芙兰皮亚向来不叫他“亲爱的爸爸”。)我们有罪;我们把什么都还给你。你下来吧。”

    “你凭什么处理我们的呢?”斯廖特金干预地说。叶芙兰皮亚只是把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把我那一份还给你——什么都交给你。停止吧,下来吧,父亲!宽恕我们,宽恕我吧。”

    哈尔洛夫还是微笑着。

    “迟了,我亲爱的,”他说,他的每一个字都发出像青铜一样的声音。“你的铁石心肠感动得太迟了!石头已经滚下山来了——现在来不及阻挡了!所以现在你用不着望我了!我是一个注定要死的人!你还不如去望你那个沃洛季卡吧:看你找到一个多么漂亮的小伙子!再去看看你那位阴险的姐姐:她那个狐狸鼻子又从小窗口里伸出来了,她在那儿唆使她的亲爱的丈夫呢!不,我亲爱的小姐们!你们不让我有一个屋顶——所以我也不会给你们留下一木一梁!它们是我亲手安上的,我要亲手拆毁——完全用我一个人的手!看,我就没有拿斧头!”

    他在他自己的手掌心里“呸”了两下,又抓住叉梁了。

    “父亲,够了,”这个时候,叶芙兰皮亚又说话了,她的声音似乎变得非常地温柔了,“忘记过去的事吧。好吧,相信我吧;你总是相信我的。那么下来吧;到我的卧房里去,睡到我软软的床上。我会把你身上弄干,使你暖和;我会包扎你的伤口,看,你把你的手都撕破了。你在我那儿会过得像在耶稣的怀里一样,吃得舒适,睡得更舒适。是呀,我们都有错!是呀,我们都太傲慢了,我们都有罪;好吧,宽恕我们吧!”

    哈尔洛夫摇摇头。

    “说得多好听!我决不再相信你们了!你们把我的信任杀死了!什么都杀死了!我从前是一只鹰——为了你们,变成了一条蛆虫……而你们——还要把蛆虫压死?够了!我爱过你,你自己知道的,——不过现在你不是我的女儿,我也不是你的父亲……我是一个要死的人!你不必管我的事情!”哈尔洛夫突然对斯廖特金怒喝道:“你,开枪呀;胆小鬼,倒霉的勇士!为什么你只是瞄准不开枪呢?是不是你想起了,依照法律,要是接受礼物的人作出侵犯赠与者生命的事,”哈尔洛夫慢吞吞地说,“赠与者就有权要求收回一切吗?哈,哈!不要怕,法律的拥护者!我不会要求收回——我要亲自把一切弄光……开枪吧!”

    “父亲!”叶芙兰皮亚最后一次哀求道。

    “闭嘴!”

    “马丁·彼得罗维奇!老兄,请您大量地宽恕吧!”苏威尼尔结结巴巴地说。

    “父亲,我亲爱的!”

    “闭嘴,母狗!”哈尔洛夫嚷道。对苏威尼尔呢,他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却只是朝他的方向吐了一口痰。

    二十七

    在这个时候,克维钦斯基带着他的整队人马,坐了三辆大车,在大门口出现了。疲乏的马在打响鼻,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跳进污泥里去。

    “!”哈尔洛夫用力大嚷。“军队……那不就是军队!他们开一整队兵士来对付我了。好呀!只是 我先警告你们,要是哪一个人走到我这儿的屋顶上来,我就要把他倒栽葱地推下去!我是一个严厉的主人,不喜欢来得不凑巧的客人!就是这样!”

    他双手抓住前面一对叉梁,这就是所谓三角墙的“腿”,——开始用力摇动它们。他悬在板条的边沿上,好像在拖曳它们似的,嘴里像纤夫一样有节奏地哼着:“又一次!再一次!嗨唷!”

    斯廖特金跑到克维钦斯基跟前,就开始抱怨,诉苦……克维钦斯基请斯廖特金“不要妨碍”他,便着手执行他所想好的计划。他自己站在宅子前面,为了转移目标起见,他对哈尔洛夫说,他(哈尔洛夫)干的事情,不合他的贵族身份……

    “又一次!再一次!”哈尔洛夫哼着。

    “……而且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非常不满意他的行为,她没有想到他会这样……”

    “又一次!再一次!嗨唷!”哈尔洛夫继续哼道。而这个时候,克维钦斯基已经派了四个最强壮、最勇敢的马夫到宅子后面去,叫他们从后面爬上屋顶。然而这个突击的计划并没有逃过哈尔洛夫的注意;他突然丢下叉梁,连忙跑到顶楼后面去了。他的样子是那么可怕,所以两个已经爬到板条上的马夫一下子全顺着水管溜到地上来了,这使得家仆的男孩们非常满意,而且甚至哈哈大笑。哈尔洛夫朝着他们的背影挥了挥拳头,便回到宅子的前面一部分来,又抓起了叉梁,又动手摇动它们,又像纤夫那样哼起来了……

    他突然不做声了,注视着……

    “亲爱的马克西姆卡,朋友,同伴!”他嚷道。“我看到的是你吗?”

    我朝四面望了望……真的,小听差马克西姆卡咧开嘴巴,带着得意的微笑,从一群农民中间挤出来,走到前面来了。大概他的主人马具匠放他回家来休息的。

    “亲爱的马克西姆卡,我忠实的仆人,爬到我这儿来吧,”哈尔洛夫接着说,“让我们一块儿来打退凶恶的鞑靼人,打退立陶宛的贼吧!”

    马克西姆卡还是得意地微笑着,他立刻往屋顶上爬……可是有人抓住了他,把他拖到一边去了,——天晓得,这是为什么,可能是做给别人看看吧;他不可能给马丁·彼得罗维奇帮大忙的。

    “好吧,很好!”哈尔洛夫用威胁的声音说,又去抓叉梁了。

    “维肯季·奥西波维奇,请允许我开枪吧,”斯廖特金对克维钦斯基说;“其实,我主要是吓唬他,我的枪里只装了打鸟的小子弹。”可是克维钦斯基还来不及回答他,前面那一对给哈尔洛夫的铁手猛撼着的叉梁歪斜了,发出了裂声,落到院子里面了——哈尔洛夫也没法站稳了,他本人也跟着叉梁一块儿摔了下来,带着很大的响声落在地上。全场的人颤抖起来,发出了大声惊叹……哈尔洛夫动也不动地伏在地上,屋顶的大梁压在他的背上,还有屋脊上的木雕饰物,这是跟着三角墙一起掉下来的。

    二十八

    人们跑到哈尔洛夫跟前,把他背上的大梁搬开,把他的身子翻转过来;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一点生气了,他的嘴边都是血,他停止呼吸了。“昏过去了,”走到他身边来的农民们喃喃地说。他们跑到井边去取水,提来满满的一桶水,泼到哈尔洛夫的头上,把他脸上的污泥和尘土冲洗掉,可是他还是不省人事。他们拖来一条长凳,紧靠着宅子放着,费力地抬起马丁·彼得罗维奇的巨大的身体,把他的头靠着墙放在长凳上。小听差马克西姆卡走了过来,跪下一条腿,把另一条腿伸得远远的,似乎戏剧性地托住他旧主人的手。叶芙兰皮亚的脸色像死人一样地惨白,笔直地站在她父亲的面前,她那对大眼睛毫不转动地盯住他。安娜和斯廖特金没有走到跟前来。众人都不做声,众人都在等待着什么事情。最后哈尔洛夫的喉咙里发出了一种断断续续的喀噜喀噜的声音——好像他喘不过气来了……然后一只手——右手微微地动了(马克西姆卡托住他的左手),一只眼睛——也是右眼,睁开来了,慢慢地望望他的四周,好像他醉得很厉害似的,他呻吟起来,——而且发出喉音说:

    “跌……伤了……”随后他仿佛想了一下,又说:“它就在这儿……黑色……小……马!”突然大口大口的血从他的嘴里涌出来——他的全身都在打颤……

    “完啦!”我想道……可是哈尔洛夫又睁开了眼睛——还是那只右眼(左眼皮一动也不动,好像死人的眼皮一样),而且注视着叶芙兰皮亚,发出几乎听不出来的声音:“唔,亲爱的女儿……对你我不会……”克维钦斯基马上做一个手势,招呼那个仍然站在宅子阶上的神父过来……那个老人走来了,可是他的没有力气的膝盖给窄小的法衣绊住了。然而哈尔洛夫的腿突然难看地抽动着,他的肚皮也是这样;他的脸从下到上、时快时慢地抽搐起来。叶芙兰皮亚的脸也扭成了同样的怪相,而且在打颤。马克西姆卡画起十字来……我觉得害怕,就跑到大门口,把胸口贴着大门,不敢朝四周看。过了一分钟,我背后所有人的嘴里都发出了轻微的嗡嗡声——我明白,马丁·彼得罗维奇死了。

    验尸的时候发现他的后脑壳给大梁砸碎了,他摔下来时又把胸部撞伤了。

    二十九

    “他临终的时候想对她说什么呢?”我骑上我那匹德国种的跑马回家去的时候,这样地问我自己。“我不会咒诅你?还是我不会宽恕你[31]?”大雨又落下来了,可是我仍旧骑着马慢慢地走。我想尽可能久地没有人来打扰我,我要好好地沉思。苏威尼尔已经搭上一辆跟克维钦斯基同时来的大车走了。不管那个时候我是多么年轻,多么轻率,可是意料中的、或者意料不到的(那都是一样!)死常常在所有人的心中唤起的这种突然的、总的(不止是局部的)变化,它的庄严,它的重要性,和它的真实性不能不使我惊愕,我真是惊愕万分……不过我的惶惑不安的、孩子气的眼睛仍然马上注意到许多事情:我注意到,斯廖特金迅速而胆怯地把枪扔在一边,就像扔下偷来的东西似的;他和他妻子两个人一下子变成人们不理睬、被大家疏远的对象;他们两个人的周围马上变成空旷的……至于叶芙兰皮亚呢,虽说她的罪过并不比她姐姐的轻些,可是人们对她并不这样疏远。她倒在死去的父亲脚跟前的时候,她甚至引起了人们的某种同情。至于她也有错——这一点大家还是感觉到的。“你们伤害了老人家,”一个头很大、头发白了的农民说,他好像古代的裁判官,一部白胡子和两只手都拄在一根长木杖上面。“你们的灵魂有罪!你们伤害了他!”“伤害”这个词马上被大家当作不可改变的判决接受了。人民的审判宣布了,我马上明白这个事实。我也看出来斯廖特金起初不敢出来主持一切。人们并不管他有没有吩咐,就把死者的遗体抬进宅子里去了。没有问过他的意见,神父就到教堂去拿需要的东西;村长就到村子里去派一辆马车进城。连安娜·马丁诺夫娜本人也不敢用平常那种威严的口吻来叫人准备茶炊了,“要热水来洗尸体呢。”她的吩咐倒跟恳求差不多——然而人们还是粗暴地回答她……

    我仍然在想着这个问题:他本来要对他的小女儿说什么呢?他要宽恕她呢,还是咒诅她?我最后决定是——他要宽恕她。

    三天以后,马丁·彼得罗维奇的葬仪举行了,由母亲负担全部费用,他的死使我母亲非常伤心,她吩咐不要节省开支。她自己并不到教堂去,据她说,她不愿意看见那两个坏女人和那个卑劣的小犹太;不过她派克维钦斯基、我和日特科夫到那儿去;她从那个时候起就只是叫日特科夫做“乡下女人”了!她不许苏威尼尔到她跟前去,而且过了好久,她还生他的气,称他为杀死她朋友的凶手。这种冷淡使他深感痛苦,他经常在我母亲待的屋子的隔壁屋子里踮起脚走来走去,发作了一种惊惶不安的、卑怯的忧郁,他一面打颤,一面低声说:“麻上(马上)!”

    在教堂里,和在葬仪举行的时候,我觉得斯廖特金又恢复他的好兴致了。他又像从前一样地发命令,忙起来,还是毫不放松地监督着,不让多浪费一文钱,虽然这回办丧事本来并不要他掏腰包。马克西姆卡穿了一件我母亲赏给他的全新的宽大上衣,在唱歌班中发出那样的男高音的歌声,不用说,更没有人会怀疑他对死者的忠诚了!姐妹两个人照例都穿上丧服——可是看起来,她们惶惑不安的样子倒比悲痛多些,尤其是叶芙兰皮亚。安娜现出一种温顺的、愁眉不展的样子,可是她并没有哭,只是不停地用她那美丽的、瘦小的手摸她的头发和脸颊。叶芙兰皮亚一直在沉思。在哈尔洛夫死去的那一天,我所看到的那种普遍的、不能变更的疏远和谴责,现在我似乎又在所有到教堂参加葬仪的人的脸上,在他们的一切动作上,和一切眼光里看到了,——但是它更严肃,更冷淡了。仿佛所有这些人都感觉到哈尔洛夫家属所犯的罪过——那种重大的罪过——现在已经交给惟一的、公正的裁判者来判断了,因此,他们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理由为它不安或者愤慨了。他们诚心地替死者的灵魂祷告——那人活着的时候,他们并不特别喜欢他,他们甚至害怕他。死来得实在太突然了。

    “兄弟,要是他喝醉倒好了,”在教堂门口,一个农民对另一个农民说。

    “有人不喝酒也会醉的,”那个农民答道。“这是多么意外的事情。”

    “他们伤害了他,”第一个农民又说了这句决定性的话。

    “他们伤害了他,”另外一些农民附和道。

    “可是,死者本人不是对你们也很凶吗?”我向一个农民问道。我知道他是哈尔洛夫的农民。

    “当然,他是老爷,”农民回答道;“不过……他们还是伤害了他!”

    “他们伤害了他……”人丛中又响起了这句话。

    在坟地上,叶芙兰皮亚还是惘然若失地站在那里。沉思……痛苦的沉思在折磨她。我看到她对待斯廖特金的态度,斯廖特金好几次对她讲话,她对待他,好像她从前对待日特科夫那样——而且更要凶些。

    几天以后,在我们附近流传着一个消息:叶芙兰皮亚·马丁诺夫娜·哈尔洛娃永远离开了她父母的家,把她的财产全部送给她姐姐和姐夫了——她随身只带了几百卢布……

    “看来,安娜当真独揽一切了!”我母亲说,“只是我们,”她对着那个陪她打牌的日特科夫(他现在代替了苏威尼尔的位置),接下去说,“你我的手段太不高明了!”

    日特科夫垂头丧气地望着他的厚大的手掌……“它们真不高明!”他好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这以后不久,母亲和我就搬到莫斯科去了,——许多年过去以后,我又有机会见到了马丁·彼得罗维奇的两个女儿。

    三十

    但是我的确看见了她们。我是在最寻常的情况下面遇见安娜·马丁诺夫娜的。我母亲去世以后,我回到我离开了十五年的故乡,我接到调解人的邀请(那时,全俄罗斯正以一种至今大家还未忘记的慢吞吞的方式在进行耕地交错的定界),要我到女地主寡妇安娜·斯廖特金娜的领地上去跟我们地区其他的地主一块儿商量事情。老实说,我母亲所称为“小犹太”的那个有一对李子形眼睛的人已经去世的消息一点也不叫我难过,可是我倒有兴趣去看看他的寡妇。在我们家乡,她是出名最善于管家的。的确,她的领地,庄子,连住宅(我不自觉地望望屋顶,那是铁皮的屋顶了),一切都显得十分井井有条;一切都是整齐的,清洁的,整顿过的,应该油漆的地方都油漆过,仿佛这是德国人的产业一样。不用说,安娜·马丁诺夫娜本人老了些;可是她那特殊的、冷酷的、又仿佛含有恶意的魅力(有一个时期,它曾经那样地挑动过我),却并没有完全消失。她穿着乡下样式、可是很雅致的服装。她接待我们并不亲切(“亲切”这个字眼对她并不适合),却很有礼貌。她看见我,那个可怕的事故的目睹者,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她一句话都没有提到我的母亲,对她的父亲和妹妹,甚至她的丈夫,根本只字不提。

    她有两个女儿,都是非常漂亮、体格匀称的小姑娘,都有一张可爱的小脸,乌黑的眼睛里露出来快活而亲切的表情;她还有一个儿子,他长得有些像他父亲,不过也是一个很好的男孩!安娜·马丁诺夫娜在地主们讨论的时候,始终保持沉静而尊严的态度,她不显出过分的固执,也不表示特别的贪婪。可是没有一个人比她更正确地懂得自己的利益,能够更使人信服地要求和保护自己的权利;一切“适用的”法律,甚至政府的通令,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她说话不多,而且声音不大,可是每个字都很中肯。讨论结果,我们对她所有的要求都表示同意,我们作了很大的让步,连我们都不禁吃惊了。在回家的路上,有几个地主老爷甚至骂起自己来了;人人都在抱怨,都在摇头。

    “这个娘儿们真聪明!”一个人说。

    “狡猾的骗子!”另一个人插嘴说,他是一个比较粗鲁的地主。“真是笑里藏刀!”

    “可也真是个小气鬼!”第三个人接口说。“就是给每个人一小杯伏特加,一点鱼子酱——这对她又算得什么呢?”

    “你们对她还期望着什么呢?”一个一直不做声的地主突然脱口说了出来。“谁不知道,她毒死了她的丈夫。”

    叫我惊讶的是,没有人认为应当驳倒这个可怕的、而且毫无根据的控诉!更叫我惊讶的是,不管人们发出我在前面提到的那些责骂的议论,大家还是尊敬安娜·马丁诺夫娜,连那个粗鲁的地主也并不例外。调解人甚至带着满腔热情地说话了。

    “要是让她登上了王位,”他大声说,“准又是一个塞米拉米达[32]或者一个叶卡捷琳娜二世[33]呢!农民们对她的服从是可以作为模范的……孩子们的教育又是可以作为模范的!她有什么样的头脑!什么样的智慧!”

    不用提塞米拉米达和叶卡捷琳娜了,——然而安娜·马丁诺夫娜过着非常幸福的生活,那倒是真的。她本人,她的家庭,她日常生活的一切,全使人感到一种里外一致的满足和身心健康的愉快的安静。她应该得到多少这样的幸福呢……那是另外一个问题。而且一个人只有在青年时代才会提出这一类的问题。世界上的一切,不论好的,坏的——并不是按照人的劳绩给他的,而是由于一种还不知道的、却是合乎逻辑的法则的结果,就连我也无从指出这些法则来,虽然有时候我好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它们的存在。

    三十一

    我向调解人打听叶芙兰皮亚·马丁诺夫娜的消息,——我才知道,她一离开家,就无影无踪地消失了,而且,“也许,现在她早已归天了。”

    我那位调解人是这样说的……然而我相信,我看到了叶芙兰皮亚,我遇见了她。事情是这样的。

    我跟安娜·马丁诺夫娜重逢以后大约四年光景,我在彼得堡附近小乡村穆利诺过夏天,这是中等阶级所熟悉的避暑地方。那个时候,在穆利诺附近打猎倒很不坏——我差不多每天都带着枪出去。我有一个同伴,一个出身小市民家庭的维库洛夫。他是一个非常聪明、和善的小伙子,可是他本人却喜欢把自己说成一个品行很不端的人。这个人有什么地方不曾去过,又有什么事不曾干过呢!简直找不出一件可以使他吃惊的事情,他什么都知道。可是他只喜欢打猎和喝酒。且说有一天,我跟他一块儿回到穆利诺去,我们一定要经过一所坐落在十字路口、四周有又高又密的围篱的孤零零的房屋。我看见这所房屋不止一次了,它每次都引起了我的好奇心:那里有一种神秘的、与世隔离的、阴郁的、静穆的样子,有一种叫人联想到监狱和医院的样子。我们在路上只能看见它那漆成暗红色的尖屋顶。整个围篱上只有一扇大门,就是这扇大门好像也是牢牢地锁住的;那里面永远传不出一点声音来。然而我们还是觉得,一定有人住在那所房屋里面:它一点都不像荒废的住宅的样子。恰恰相反,那里的一切全是非常坚固,结实,牢靠,好像它即使受到围攻,也可以守得住。

    “这是什么堡垒吗?”我问我的同伴道。“您知道吧?”

    维库洛夫狡猾地眯了眯眼睛。

    “一所古怪的建筑物,对不对?它可以使本地的警察局局长得到不少的收入呢!”

    “怎么一回事?”

    “就有这回事。也许,您听说过一种分裂派-鞭身教徒[34],就是不要神父的教徒吗?”

    “听说过。”

    “唔,这就是他们女教主住的地方。”

    “女人吗?”

    “是啊——女教主;照他们的说法:圣母。”

    “您说什么?”

    “我是在告诉您。人们说,她是一个非常严厉的女人……真是一位女司令官!她管辖成千成万的教徒!要是我能够逮捕所有这一类的圣母多好……可是空话有什么用?”

    他在唤他的彼加希卡,这是一条出色的猎狗,嗅觉非常敏锐,可是一点儿也不懂得踞地作势[35]。维库洛夫不得不绑住它的后足掌,使它不至于那样狂跑。

    我老是记住他的话。为了可以经过这所神秘的房屋,我常常故意绕道。再说,有一天,我正走到它的前面,突然——哦,真是奇迹啊!大门的门闩大声响起来了,钥匙在锁孔里发出了“轧轧”的声音,然后大门慢慢地打开了,一个雄伟的马头伸了出来,在彩色的马轭下面露出它那打成辫子的鬃毛——于是一辆小型的马车缓缓地赶到路上来了,就是马贩子、训练马的商人们经常乘坐的那一种车子。离我近一点的马车的皮垫上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相貌俊美、堂堂仪表的男子,他穿一件干净的黑色农民外衣,一顶黑色的无檐帽压在他的额上;他小心谨慎地驾着一匹养得肥肥的、背部像炉子一样宽大的马。他的旁边,马车的那一面,坐着一个身材高大、身子笔挺的女人。她头上围了一条贵重的黑披巾;身上穿了橄榄色天鹅绒的短上衣,系了一条深蓝色梅里诺[36]羊毛呢的裙子,两只洁白的手庄严地交叉放在胸前。马车拐到左边路上来了——那女人离开我只有两步的光景;她微微转过头来,我认出了是叶芙兰皮亚·哈尔洛娃。我马上就认出她了,我一点儿也没有迟疑,而且也不会迟疑的:像她这样的眼睛,特别是这种弧形的嘴唇——傲慢而肉感的嘴唇,我从来没有在任何别的一个女人的脸上看到过。她的脸长了些,瘦了些,皮色变黑了些,也现出了一些皱纹;然而特别是脸上的表情变得厉害!它变得那样自信,那样庄严,那样骄傲,我简直没法用语言来形容!她的面貌的任何一部分都表现出来她的权力——这不是单纯的稳定的的权力,而是无限的权力;她埋下眼睛,不经意地扫了我一眼,——她的眼光说明她多年来就习惯了只受到人们那种崇敬的、默默的顺从。显然,这个女人并不是生活在一群崇拜者的中间,却是一直生活在一群奴隶的中间。显然,连她本人都不记得,什么时候,她的命令或者愿望会不马上被执行的!我高声叫她的名字和她的父名;她微微颤动了一下,又看了我一眼,这不是含着惊恐,而是含着一种轻蔑的愤怒:她似乎在说,谁敢来扰乱我?——于是她微微张开嘴,发出了一个命令的字。坐在她旁边的男人跳起来,挥动缰绳打马,马就用快步子向前奔跑,——马车就消失了。

    以后我再没有遇见叶芙兰皮亚了。马丁·彼得罗维奇的女儿怎么会成了鞭身教的圣母——我简直不能想象;可是谁知道呢,也许就是她创造了可以称为“叶芙兰皮亚希纳”的这个教派呢,可能这个教派现在已经用她的名字来命名了?什么事都会发生的,什么事都会出现的。

    这就是我要讲给你们听的我的草原上的李尔王、他的家庭以及他的行为了。

    讲故事的人沉默了——我们又闲谈了一会儿,也就各自回家去了。

    萧珊 译

    * * *

    [1] 即瓦西里二世,失明的大公瓦西里耶维奇(1415—1462),一四二五年起为莫斯科大公。一四四六年,在封建战争中,他的眼睛被仇敌弄瞎,但是他受到城市居民的支援,终于战胜了敌人,统一了莫斯科公国。

    [2] 1俄亩合1.093公顷。

    [3] 指一八一二年拿破仑一世入侵俄国时,俄法军队在该地展开的一次血战。

    [4] 赛跑用的马车,不装弹簧,在乡下常用来载粗重东西。

    [5] 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独眼巨人。

    [6] 尼·伊·诺维科夫(1744—1818),十八世纪俄罗斯著名的启蒙学者,讽刺作家,社会活动家。他的各种活动在俄罗斯民主主义文化史上起了显著的作用。《勤劳者娱闲录》出版于一七八四至一七八五年,是一种以宗教的德行为内容的杂志。

    [7] “纪念品”的译音。

    [8] “皮凯特”和“波士顿”是两种老的纸牌打法。

    [9] 叶芙兰皮亚的爱称。

    [10] 沃洛季卡是弗拉基米尔的爱称。

    [11] 旧俄民间量土地的单位,一阿西明尼克相当于八分之一俄亩。

    [12] 米坚卡是德米特里的小名。

    [13] 法语:被保护人。

    [14] 三一节,指圣灵降临节后的一个礼拜日。

    [15] 克瓦斯是一种用燕麦粉及麦芽酿制的清凉饮料。

    [16] 这种料子的经纬是由不同颜色交织而成,给人以色彩变幻的印象。

    [17] 共济会是十八世纪出现于西欧的一种秘密的宗教组织,号召人们自动地修养品德,号召人们在兄弟般友爱的基础上团结起来。这种运动十八世纪末至十九世纪初在俄国贵族中间很流行。

    [18] 这是古俄罗斯下对上,幼对长的礼节。

    [19] 米开朗基罗(1475—1564),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最伟大的画家,雕刻家。《最后的审判》画在罗马梵蒂冈西什庭教堂的壁上。

    [20] 格·亚·波将金(1739—1791),俄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宠臣,俄国国务活动家、外交家。在第二次俄土战争中任俄军总司令。

    [21] 指年轻人对长者的职位、身份严格服从的制度。

    [22] 米特罗法尼,沃罗涅日的主教,死后被认为圣者,一八三一年起信徒开始前往沃罗涅日瞻仰他的干尸。

    [23] 打猎的农奴,地主家吃的野味由他供给。

    [24] 猎狗名。

    [25] 沃洛佳是弗拉基米尔的小名。

    [26] 用媚药迷惑住对方的妖术。

    [27] 纳伏霍多诺索尔(公元前604—前562),巴比伦皇帝。据《圣经》记载:他过分骄傲,失了人性,变成了野兽。

    [28] 没有自己的屋顶,就是说,没有自己的家。

    [29] “没有屋顶”就是没有家之意。哈尔洛夫因为苏威尼尔不断地提到“屋顶”这个字眼,才起了拆屋顶的念头。

    [30] 造得不整齐,或稀稀拉拉的屋顶,每两块木板之间留一空隙,铺上另一块木板,这种屋顶造价便宜,可是不结实。半俄寸厚的木板是最薄的一种,普通木板有四分之三俄寸厚。——作者原注

    [31] 哈尔洛夫临终时说,“对你我不会……”,原文是“Teбя я не про……”,而咒诅(проклинать)和宽恕(прощать),原文都是про字头,所以德米特里自然地想到这两个字。

    [32] 传说中亚洲古国亚述的女皇,聪明、美丽。她征服了埃及和埃塞俄比亚。在她统治的时期中,建筑了许多城市,包括世界七大奇景之一的“巴比伦空中花园”。

    [33] 叶卡捷琳娜二世(1729—1796),俄皇彼得三世皇后,后来篡夺了彼得三世的皇位,自立为女皇。在她的统治下,国土大为扩张。

    [34] 鞭身教徒为分裂派之一,是旧俄一种神秘论的教派。

    [35] 猎犬在发现猎物时所作出的姿势。

    [36] 西班牙梅里诺出产的羊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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