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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八三〇年春天,亚切夫斯基先生一位亡友的独子,年轻的约瑟夫·米古尔斯基,到他的祖传田庄罗让卡来看望他。亚切夫斯基老人六十五岁,宽肩,宽胸,宽脑门,褐红色的脸上留着两撇长长的雪白的小胡须,他是波兰第二次被瓜分[1]时期的爱国志士。年轻的时候,他曾经和老米古尔斯基一同在科希秋什科麾下服役,以他热烈的爱国心,去憎恨被他称为神秘的荡妇的叶卡捷琳娜二世[2],和她的卑鄙的情夫、叛国事敌的波尼亚托夫斯基[3],他相信波兰一定能够复国,正如他夜间相信第二天早晨太阳又会升起一样。一八一二年,他在他所崇拜的拿破仑的部队中出任团长。[4]拿破仑的覆灭使他感到悲痛,不过他对于那虽然残破、但毕竟还是一个王国的波兰[5]的光复,并没有失去信心。亚历山大一世在华沙召开的议会唤起了他的希望[6],然而神圣同盟[7]、全欧洲的反动以及康斯坦丁[8]的刚愎自用,却又把他的宿愿的实现给推迟了。从一八二五年起,亚切夫斯基息影田园,定居罗让卡,用持家、行猎、阅读报纸和书信来消磨时间,通过报纸和书信,他仍旧热切地关注着祖国的政治事件。他第二次结婚时娶了一位清寒而美貌的小贵族小姐,这门婚事却不美满。他既不疼爱也不敬重他这位后妻,他把她当做累赘,用恶劣粗暴的态度对待她,仿佛因为自己犯下第二次结婚的错误而向她泄愤似的。后妻没有孩子。前妻养了两个女儿:大女儿万达是一个端庄的美人,她知道自己的美色的价值,深感乡居寂寞;小女儿阿尔宾娜最得父亲宠爱,她是个活泼清瘦的姑娘,生着一头金黄的鬈发和两只亮晶晶的、浅蓝色的、像父亲那样的彼此离得远远的大眼睛。

    约瑟夫·米古尔斯基来访的时候,阿尔宾娜才十五岁。从前,当米古尔斯基还在念大学,而亚切夫斯基一家住在他们每年过冬的维尔诺[9]时,他也常去他们家里,并且追求过万达,现在却第一次作为一个已经完全成年的未婚的人,来乡间看望他们了。小米古尔斯基的来访使罗让卡的上上下下都很高兴。约瑟[10]·米古尔斯基使老人高兴,是由于他让老人想起了自己的朋友,他的父亲,想起了他们两人的青年时代;其次又由于他怀着最美好的希望,热情地叙述了波兰以及外国的革命风潮,他当时刚从国外回来。米古尔斯基使亚切夫斯基太太高兴,是由于亚切夫斯基老人在客人面前只好克制着自己,不再像平日那样事事责备她。他使万达高兴,因为她相信米古尔斯基此来是为了她,他打算向她求婚;她准备答应他,不过她暗自思量,打算lui tenir la dragée haute[11]。阿尔宾娜也很快乐,只因大家都快乐。不止万达一个人相信米古尔斯基这次来有意向她求婚。从亚切夫斯基老人到保姆卢德维卡,全家都是这样想法,虽然谁也没有说出来。

    这倒是真的。米古尔斯基是抱着这个意图来的,但他逗留了一个星期,竟为了一件什么事感到窘促和烦恼,没有求婚便走掉了。他这次突然离去叫人人都很惊讶,而且除了阿尔宾娜,谁也不明白其中的原因。阿尔宾娜知道,他这样莫名其妙地离去,原因是在她。在米古尔斯基居留罗让卡的整个期间,她发现他只有跟她在一块,才特别兴奋和快活。他对待她像对待小孩一样,他跟她开玩笑,逗弄她,然而她凭着女性的敏感,感觉到他对待她的这种态度不是一个大人对小孩,却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态度。每逢她走进房间,他前去相迎的时候,以及她走出房间,他去相送的时候,她从他的欣赏的目光和亲切的微笑中看出了这个。她不十分明了这是怎么回事,可是他对她的这种态度使她快活,她也就情不自禁,努力去做他所喜欢的一切了。而无论她做什么,他都喜欢。所以她在他面前总是特别兴奋地去做她所做的一切。他喜欢看她怎样跟一只漂亮的霍尔特猎狗(灵)赛跑,她让它扑到她身上,舔她那红光焕发的脸蛋;他喜欢看她怎样为了一个极微小的缘由,迸发出有感染力的清朗的笑声;他喜欢看她在听天主教教士的乏味的讲道时,怎样一边继续用眼睛流露出快活的笑意,一边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他也喜欢看她怎样非常逼真而又滑稽可笑地模拟别人——一会儿是那个老保姆,一会儿是醉醺醺的邻居,一会儿是他米古尔斯基自己,并且瞬息之间就从扮演一个人转而扮演另一个人。但他主要是喜欢她那兴致勃勃的乐观精神,好像她刚刚才充分认识到人生的全部美妙,于是赶紧去享受它似的。他喜欢她这份与众不同的乐观精神;正由于她知道这份乐观精神受到他的激赏,这乐观精神才更为高昂和强烈了。因此只有阿尔宾娜一个人知道,为什么米古尔斯基为了向万达求婚而来,没有求婚便走掉了。虽然她不敢对任何人吐露,她自己对自己也没有明确地说过,可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她知道他本想爱她的姐姐,结果却爱上了她阿尔宾娜。阿尔宾娜很惊讶,她认为自己比起聪明的、有教养的美人万达来是十分渺小的;但她不能不承认这是事实,也不能不为此而快乐,因为她自己也对米古尔斯基倾心相爱,人只有初恋时才能那样去爱,那样的爱一生只能有一次。

    二

    夏末时节,报纸带来巴黎革命[12]的消息。紧接着又陆续传来华沙准备暴动的消息。每逢有邮件送到,亚切夫斯基总是怀着恐惧和希望,等待着康斯坦丁被杀和革命爆发的信息。十一月间,罗让卡方面终于得到音讯,最初说是总督府受袭击,康斯坦丁·帕夫洛维奇在逃,然后又说议会已宣布罗曼诺夫皇朝从此失去了波兰王位,赫沃皮茨基[13]被宣布为独揽大权的执政者,波兰人民重新获得了自由。起义还没有波及罗让卡,但是那里的上上下下都注视着它的进展,希望并准备在当地举行起义。亚切夫斯基老人跟他的老相识、一位起义领袖通信,接待神秘的犹太代理人——不是经济事务而是革命事务代理人——还准备时机一到便参加起义。亚切夫斯基太太不仅照常地、而且比平常更多地关心着丈夫物质上的舒适安逸,可是她这样做照例只能越发激恼他。万达把自己的钻石寄给华沙一个女友,请她换成现金,捐献给革命委员会。阿尔宾娜只对米古尔斯基所做的事情感兴趣。她从父亲那里知道他加入了德韦尼茨基的部队,于是极力去打听有关这支部队的一切。米古尔斯基来过两次信:一次报告他从军的事,第二次在二月中旬,他写来一封热情洋溢的信,讲到波军在斯托切克附近取得胜利,掳获了六门俄国大炮和一批战俘。“Zwyciestwo Polakow i kleska Moskali!Wiwat!”[14]他在信末写道。阿尔宾娜满心欢喜。她查看地图,估计着俄国佬该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被彻底击败,当父亲慢悠悠地拆开邮局送来的函件时,她总是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着。有一次继母走进她的房间,碰见她穿着长裤,戴一顶四角男帽,正在那里照镜子。阿尔宾娜准备换上男装离家出走,去加入波兰军队。继母告诉了父亲。父亲把女儿叫到身边,隐藏着自己对她的同情甚至嘉许,严厉地训斥了她一番,要求她抛开对参加作战的痴心眼。“妇女有别的事可做:爱那些为祖国作牺牲的人,安慰他们。”他对她说。现在他需要她,她是他的欢乐和安慰,总有一天,她未来的丈夫也会同样需要她。他知道怎样去打动她。他暗示她说他是孤独和不幸的,然后吻了吻她。她把脸紧偎在他的身上,以遮掩她的眼泪,而眼泪仍然沾湿了他的长袍袖子,她答应如果不征得他的同意,她决不采取任何行动。

    三

    波兰被瓜分的时候,它的一部分受制于可恶的德意志人,另一部分受制于更可恶的俄国佬;一个人只有体验过此后波兰人所体验的一切,才能理解一八三〇和一八三一年波兰人体验到的那种喜悦,当时,在经过前几次求解放的尝试而不幸失败之后,新的解放的希望似乎有可能实现了。但是这个希望没有持续多久。双方的力量过于悬殊,革命又遭到扼杀。千千万万盲目服从的俄国人重又被驱赶到波兰,时而在季比奇[15]、时而在帕斯凯维奇[16]和最高主宰尼古拉一世的指挥之下,连本身也不知其所以然,就让自己和波兰兄弟血染大地,屠杀波兰人,将他们重新交给懦弱庸碌之辈去统治,后者所希求的既不是波兰人的自由,也不是镇压他们,而只是一点:满足自己的私欲和幼稚的虚荣心。

    华沙失守,有些部队给击溃了。成百成千的人横遭枪杀、鞭笞、流放。[17]小米古尔斯基也是流放者之一。他的田庄被没收,他本人则被遣发到乌拉尔斯克一个常备营去当兵。

    亚切夫斯基一家为了老人的健康,在维尔诺度过一八三二年的冬天,——一八三一年以后,他就害了心脏病。他们在那里收到米古尔斯基从要塞寄来的一封信。他写道,不论他所经受和他所面临的事多么艰苦,他总是因为自己能够为祖国受难而感到快慰,他说他对于那个神圣的事业并不绝望,他为它献出了自己的一部分生命,还准备献出他的余生,如果明天出现新的机会,他还要同样行事。老人朗读这封信的时候,念到这个地方不禁嚎啕大哭,久久无法继续下去。万达接着朗读了信上的其余部分,米古尔斯基在那里写着,他最后一次来访将永远是他一生中最光明的一点,无论他当时的计划和梦想如何,现在他都不能也不愿再提了。

    万达和阿尔宾娜对这几句话的意思各有各的理解,但她们没有向任何人说明她们是怎么理解的。米古尔斯基在信的末尾向所有的人致意,并顺便像他来访期间对待阿尔宾娜那样,在信上也用打趣的口吻对待她,问她是否还为了赛过霍尔特猎狗而四处飞跑。是否还惟妙惟肖地模仿一切人的姿态动作。他祝老人健康,祝伯母家务顺遂,祝万达有一位好丈夫,祝阿尔宾娜继续保持她的乐观精神。

    四

    亚切夫斯基老人的身体越来越糟,因此一八三三年全家迁居国外。万达在巴登碰上一个富有的波兰侨民,于是嫁给了他。老人的病情急剧地恶化着,一八三三年初,他终于在国外,在阿尔宾娜怀抱中故世了。他不准妻子照料他,直到最后一分钟都不能宽恕她,因为她使他犯下了跟她结婚这个错误。亚切夫斯基太太带着阿尔宾娜回到乡间。阿尔宾娜生活中的主要兴趣是思念米古尔斯基。依她看来,他是一个最伟大的英雄和受难者,她决心献出她的一生来为他服务。早在出国以前,她就开始跟他通信,最初是受父亲嘱托,往后是用她自己的名义。父亲死后,她回到俄国,继续跟他通信,等她满了十八岁,她告诉继母,她决定上乌拉尔斯克去找米古尔斯基,打算在那里跟他结婚。继母开口责备米古尔斯基,怪他出于私心勾引了一位富家姑娘,迫使她为他分担不幸,希望借以改善自己的艰苦境遇。阿尔宾娜很生气,她告诉继母,只有她才能把这种卑鄙的杂念编派给一个为本民族牺牲了一切的人,她说恰恰相反,米古尔斯基甚至谢绝过她要向他提供的支助,她说她已坚定不移地决心去找他并跟他结婚,只要他愿意给予她这份幸福。阿尔宾娜已经成年,又有一宗现款——已故的叔父留给两个侄女的三十万兹罗提[18],因此任什么也阻拦不了她。

    一八三三年十一月,阿尔宾娜辞别了家人,他们当她是赴死似的,流着眼泪为她送行,送她到那野蛮的莫斯科维亚[19]一个辽远陌生的地方去。她跟她随身带着的忠心的老保姆卢德维卡一起,坐上父亲留下的、为了远行重新修理过的轿式雪车,踏上了漫长的旅途。

    五

    米古尔斯基不是住在兵营中,他有一个单独的寓所。尼古拉·帕夫洛维奇要求被贬谪的波兰人不只是承担严酷的士兵生活的全部困苦,还得忍受当时的列兵所受到的一切屈辱。然而那些应该奉行他这项命令的普通人,大多很了解受贬谪者的艰苦处境,所以不顾违抗圣旨的风险,一有可能就不去奉行它。米古尔斯基加入的那一营的营长粗通文字,行伍出身,他了解这个曾经豪富、现在却一无所有的教养良好的青年人的境况,他怜惜他,敬重他,给了他各种各样的优待。对于这位有一副浮肿的大兵型面孔、留着白连鬓胡子的中校的厚意,米古尔斯基不能不加以珍视,他同意给他的几个准备进军校的儿子教教数学和法语,作为报答。

    米古尔斯基在乌拉尔斯克已经挨过六个多月,这种生活不仅单调、沉闷、寂寞,而且痛苦。除了他尽可能极力疏远的营长以外,跟他相熟的只有一个被流放的波兰人,一个教养很差、刁滑讨厌的人,在当地经营鱼贩业的。但米古尔斯基的主要苦恼是他过不惯贫穷的生活。他的田庄被没收以后,他身无分文,只好变卖手头剩余的金器,勉强度日。

    他被流放之后,他生活中唯一的大乐事是跟阿尔宾娜通信,自从他访问罗让卡以来,她的诗意的、可爱的形象一直留在他心里,如今在放逐中,就变得越发美好了。她在初期的一封信上曾顺便问起他,他早先那封信上所讲的“无论我的愿望和梦想如何”是什么意思。他回答她说,现在他可以对她招认:他的梦想便是能称她为妻子。她回答他说,她爱他。他回答说,她最好不要这样写,因为他一想到那件原来可能而现在已不可能的事,就不胜悲戚。她回答说,这不但可能,而且一定会实现。他回答她说,他不能接受她的牺牲,在他目前的境况下,这是不可能的。这封信发出后不久,他收到一张两千兹罗提的汇票。根据信封上的邮戳和笔迹,他认出这是阿尔宾娜寄来的,于是他回想起在他初期的一封信上,他用开玩笑的口吻给她描述过,现在他靠教书挣来他需要的一切——购买茶叶、烟草甚至书籍的钱,他感到很得意。他把那笔汇款装进另一个信封,寄回给她,还附了一封信,请求她不要用金钱来玷污他们之间的神圣关系。他写道,他什么都不短缺,他十分幸福,因为他知道自己有了她这样一位朋友。他们的通信到此中断了。

    十一月的一天,米古尔斯基正在中校家给孩子们教书,忽然传来由远而近的驿马铃铛声,雪橇的滑木在冰冻的雪地上嘎吱嘎吱作响,随后便在台阶跟前停下。孩子们一蹦而起,想去打听来的是谁。米古尔斯基留在房里,他望着门口,等待孩子们回来,而进门的却是中校太太。

    “先生,来了两位太太,说要找您,”她说,“一定是从你们那个地方来的,像是波兰人。”

    如果有人问米古尔斯基,他是否认为阿尔宾娜可能来找他,他会说这是不可想像的;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却一直在盼望她。热血涌上他的心头,他喘咻咻地奔到前室。前室里有个胖乎乎的麻脸女人正在解头巾。另一个女人也进了中校[20]的家门。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她掉过头来。风帽下闪动着阿尔宾娜那两只乐观的、彼此离得远远的、亮晶晶的浅蓝色眼睛,她的睫毛上结了一层白霜。他一时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对待她,如何招呼她才好。“约瑟!”她高声叫道,她像她父亲那样称呼他,像她自言自语时那样称呼他,她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将她红喷喷的冰冷的脸紧贴着他的脸,笑了一笑,就哭起来了。

    好心的中校太太问明了阿尔宾娜是什么人和为什么来的,然后接待了她,让她住在自己家里,直到她结婚为止。

    六

    忠厚的中校设法得到上司批准,写信去奥伦堡请来一位天主教教士,为米古尔斯基和阿尔宾娜举行了婚礼。营长的妻子当女方的主婚人,一个学生捧圣像,那被流放的波兰人布若佐夫斯基做了男傧相。

    不论这件事看来多么奇怪,阿尔宾娜确实是热爱自己的丈夫却又完全不了解他。她现在才熟识他。不用说,她从这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身上发现了许多平凡的和非诗意的东西,那是她在她的想像中保持和培育出来的形象身上所没有的;然而,正由于这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才能从中发现许多为那个抽象形象所没有的单纯美好的东西。她从熟人和朋友口中听说他作战勇猛,在失去财产和自由时态度坚强,于是她把他想像成一个英雄,他应当时时刻刻过着崇高的英雄生活;而实际上,他虽然具有非凡的体力和勇气,却是一头温驯的羔羊,一个最普通的人,他喜欢开开善意的玩笑,他那生满金黄胡须的肉感的嘴上,浮现出早在罗让卡时就迷住了她的稚气的微笑,他经常叼着一只烟斗,使她在怀孕期间特别不好受。

    米古尔斯基也是到现在才认清阿尔宾娜,又从阿尔宾娜身上第一次认清了女性。单凭他结婚以前认识的那些女性,他是不能理解女性的。他在作为一般女性的阿尔宾娜身上看出的东西,不免使他惊异,毋宁说是可能使他对全体女性灰心失望,如果他对于作为一个独特女性的阿尔宾娜不是怀有格外温柔的感激之情的话。他对于作为一般女性的阿尔宾娜抱着怜爱的、有点嘲笑意味的俯就态度,而对于作为独特的女性的阿尔宾娜,他却不仅感到温柔的爱,还产生了钦佩和欠着她一笔无法偿还的债务的感觉,因为她牺牲自己而给他带来了他所不配享受的幸福。

    米古尔斯基夫妇是幸福的,他们把各自的爱情的全部力量倾注到对方身上,他们在异国他乡体会到的感情,正如两个在冬天迷路受冻的人互相偎依着取暖时一样。保姆卢德维卡对她的小姐一片忘我的愚忠,憨厚而啰嗦,滑稽可笑,对男人见一个爱一个,她加入米古尔斯基夫妇的生活,更增进了他们的生之乐趣。米古尔斯基夫妇又因为有两个孩子而觉得幸福。婚后一年,他们养了一个男孩。再过一年半,又养了一个女孩。男孩是母亲的翻版:同样的眼睛,同样的活泼秀媚。女孩却是一头健壮漂亮的小野兽。

    米古尔斯基夫妇可又是不幸的,他们远离祖国,主要的是,他们所不习惯的屈辱地位使他们太难堪。阿尔宾娜特别为这种屈辱而痛苦。他,她的约瑟,是英雄,是人的楷模,可他竟不得不在每个军官面前立正,持枪操练,站岗放哨和忍气吞声地服从。

    此外,从波兰又传来了最令人悲伤的消息。几乎所有的至亲好友都被处流刑,或者丧失一切,逃亡国外。就米古尔斯基夫妇本身来说,何时才能结束他们的这种境遇也很渺茫。一切申请赦免或至少改善一下现状、让他晋升为军官的尝试,都没有达到目的。尼古拉·帕夫洛维奇举行大大小小的检阅,练兵演武,参加假面舞会,跟戴假面的女人调情,毫无必要地在俄国各地纵横驰骤,从丘古耶夫到新罗西斯克[21],到彼得堡和莫斯科,使百姓惊惶,马匹乏累,如果有谁胆大包天,敢于奏请他为流放中的十二月党人[22]或波兰人减轻厄运,虽然他们原是由于他自己所嘉许的爱国心才蒙受苦难的,他就挺起胸脯,把他那呆滞的目光停留在随便什么东西上,说道:“让他们继续服役吧。还早着哩。”仿佛他知道什么时候才算不早,什么时候才算合适似的。他所有的亲信——豢养在他身边的大将、侍从以及他们的妻子,看到这位伟大人物的非凡的远见和英明,都敬佩极了。

    总的说来,在米古尔斯基夫妇的生活中,幸福毕竟多于不幸。

    他们这样度过五年,突然遭到一场意外的大灾难。最初是女孩害病,过了两天,男孩也病了:他高烧三天,得不到医治(一个医生也找不着),第四天便死了。又过了两天,女孩也相继夭亡。

    阿尔宾娜没有在乌拉尔河投水,只是因为她一想像丈夫听见她自杀的消息时的情况,就不能不毛骨悚然。可是她活下去也难。从前她一向爱活动爱操劳,现在却把全部家务交给卢德维卡,自己无所事事地一坐好几个钟头,默默地望着随便碰见的东西,要不就是猛地跳起来奔进她的斗室,不理睬丈夫和卢德维卡的劝慰,只顾幽幽地哭泣,一边摇着头,请求他们离开,让她独自留下。夏天她常到孩子的坟上去,坐在那里默想已经发生和可能发生的事情,她的心都碎了。格外使她苦恼的是,她想,如果孩子们住在城里,能够得到医疗,他们或许会活下来。“为什么?为什么?”她思量着,“约瑟也好,我也好,——我们都不向任何人希求任何东西,他只希望像他出生以来那样生活,像他的祖辈和曾祖辈那样生活,我只希望跟他生活在一起,爱他,爱我的小宝宝,教育他们。但是突然之间,他就受到折磨,被流放了,我看得比整个世界更珍贵的孩子也给夺走了。为什么?为什么?”她向人们和上帝提出这个问题。可是她无法想像她会获得一个答案。

    而没有这个答案也就没有生活。于是她的生活停滞了。早先她还能依照她的生活的雅趣,把可怜的放逐生活点缀点缀,现在这种生活不仅对她,甚至对米古尔斯基也已变得不可忍受,他为她痛苦,却不知道怎样帮助她。

    七

    正是在这个使米古尔斯基夫妇最难过的时期,乌拉尔斯克来了一个波兰人罗索洛夫斯基,他跟被流放的西罗钦斯基教士当时在西伯利亚布置暴动和潜逃的庞大计划有牵连。

    罗索洛夫斯基如同米古尔斯基,如同成千成万流放西伯利亚的人一样,他们遭受惩罚,只因为愿意终生做个波兰人;他被牵连到这个案件里面,受过鞭笞,并被发配到米古尔斯基所在的那一营来当兵。罗索洛夫斯基原先是数学教员,瘦长个子,有点驼背,脸颊凹陷,前额紧蹙着。

    罗索洛夫斯基来到的当天晚上,便在米古尔斯基家里一边喝茶,一边用缓慢平静的低音,自然而然讲起那个使他受过深重苦难的案件。案情是这样:西罗钦斯基组织了一个遍及全西伯利亚的秘密团体,目的是要在编入哥萨克军和常备军的波兰人帮助之下,激励士兵和苦役犯起来造反,发动被放逐的移民,在鄂木斯克夺取大炮,解放所有的人。

    “这真有可能吗?”米古尔斯基问。

    “很有可能,什么都准备好了。”罗索洛夫斯基忧郁地皱起眉头,说道,然后缓慢平静地叙述了全部解放计划,和为了使事情成功以及万一失败时为了援救密谋者而采取的一切措施。如果不是有两个坏人叛变,成功本来是有把握的。据罗索洛夫斯基说,西罗钦斯基是一位拥有伟大精神力量的天才人物。他就在死的时候也是一个英雄和受难者。于是罗索洛夫斯基用始终如一的平静的低音,讲起行刑的细节来,——他依照上司的命令,不得不和所有同案受审的人一起到场。

    “两营士兵排成两行,形成一条长长的街道,每个士兵手中拿着一根有弹性的棍子,棍子的粗细是钦定的,一支枪的枪口只能插进三根。头一个押上来的是沙卡利斯基医生。两名士兵押着他,当他走到那些拿棍子的士兵跟前的时候,他们就抽打他的光背脊。直到他走近我站立的地方,我才看清楚。起先我只听见一阵阵的鼓声,后来棍子的呼呼声和打在人身上的啪啪声也听得清了,我这才认出那走近来的人是他。我看到两个士兵把他拴在枪上拉着他走,他边走边哆嗦,他的头一会儿转向这一面,一会儿又掉向那一面。他第一次从我们身旁押过去时,我听见这位俄国医生对士兵们说:‘别使劲打,可怜可怜吧。’但是他们照样打他;当他第二次从我身旁押过去的时候,他已经不是自己在行走,而是给拖着走了。看看他的背脊真吓人。我眯起眼睛。他倒下了,就给抬走了。随后又押来第二个。然后是第三个,再后是第四个。全都倒下,全都抬走了,——有的不省人事,有的奄奄一息,而我们还不得不一直站在那里观看。这次刑罚持续了六个钟头之久——从一大早到下午两点。最后押上来的是西罗钦斯基本人。我长久不见他,简直认不出来了:他老得厉害啊。他那刮过的脸上布满皱纹,现出青白色。光赤的身体又瘦又黄,一条条肋骨露在凹瘪的肚子上头。他像所有的人一样走了过去,每挨一鞭都哆嗦一下,扭一扭头,不过他没有哼哼,只是大声祷告:‘Miserere mei Deus secundam magnam misericordiam tuam’[23]。

    “我亲耳听见的,”罗索洛夫斯基用嘶哑的声音急促地说,接着就闭上嘴巴,从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喘起气来。

    坐在窗口的卢德维卡用手帕蒙住脸,放声痛哭。

    “您何必细说啊!一群野兽——真是野兽!”米古尔斯基叫道,他丢下烟斗,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朝着黑洞洞的卧室快步走去。阿尔宾娜石头似的呆坐着,两眼定定地看着黑洞洞的屋角。

    八

    第二天,米古尔斯基上完操回家,对于妻子的神态感到惊异,她像当年一样迈着轻快的脚步,容光焕发地迎上来,将他领入卧室。

    “呃,约瑟,你听我说。”

    “说吧。什么事?”

    “我把罗索洛夫斯基讲的话想了一整夜。我已经拿定主意:我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不能在此地生活下去。不能!我宁愿死也不待在这里。”

    “那么怎么办呢?”

    “逃走。”

    “逃走?怎么逃?”

    “我通盘考虑过了。你听我说吧。”

    然后她对他讲了她昨天夜间想出的计划。计划是这样:他,米古尔斯基,趁晚上离开家里,把他的军大衣留在乌拉尔河岸,大衣上放一封信,写明他要自杀。人家会明白他是投河了。他们将寻找他的尸体,发出公文。他却躲藏起来。她把他隐藏得好好的,谁也找不着他。他至少可以这样待上一个月。等到风波平息,他们便逃走。

    起初米古尔斯基觉得她这个计谋无法实现,可是当那一天将要过完,她那么热情而自信地说服他时,他开始表示同意了。此外,他所以要同意,还有一个原因:即使逃跑失败,要受到罗索洛夫斯基所讲的那种惩罚,也自有他米古尔斯基来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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